十九、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二十、浪漫與殘酷
二十一、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
二十二、幸福的「聲音」
後記
《我的故事》瓊瑤《二○一六年九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全集自序
從我出版第一部「窗外」到今天,已經足足過去了二十六年。有時,真不相信,四分之一個世紀,就在我的塗塗寫寫中悄然而逝。這二十六年,不管我生命中有多少風風雨雨,多少喜怒哀樂,我的「寫作」,卻一直是我生命中的一條主線。在我沮喪時,我會逃遁到寫作裡去,當我歡喜時,我會表現到寫作裡去,當我寂寞時,我用寫作填補空虛,當我充實時,我又迫不待要拾起筆來,寫出我的感覺……因而,這漫長的二十六年,我雖然偶爾會蟄伏,會休息,卻從不曾真正停止過寫作。就這樣,細細數來,從「窗外」開始到「我的故事」為止,這二十六年來,我已出版了四十四本書。
去年年初,因為開放大陸探親,我有幸在離鄉三十九年,首次回大陸。到了北京,發現我的四十幾部作品,被出版得亂七八糟。當時,就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好好整理一下這些作品。返台後,又因為有好幾部作品需要再版,我和鑫濤,就決定藉再版之便,重新整理我的作品,改換版本形式,統一編排出版這套「瓊瑤全集」。
因為時代已經不同,出版品也隨著時代進步,現在的紙張,字體,編輯,版本形式……都遠勝以往,再加上,我過去的作品,有的書太薄(如「月滿西樓」),有的書太厚(「幸運草」)。有的排版太密,有的又排得太鬆,有的字體太小,有的又太大。這一次,我們把所有的缺失更正,做完全的調整,作品內容也有更改,例如,「六個夢」一書中,居然有七個故事,這是件挺荒謬的事,如今,抽出一個故事,還原成「六個夢」。又例如,「月滿西樓」只是一部中篇,勉強成書,總覺份量不夠,現在,加入另外幾部中篇,重新結集。
在我這所有的作品中,最特別的是「不曾失去的日子」。這部書嚴格說來,是一部我自己「殘缺的自傳」,有「童年」部份,缺掉了成長以後的過程。今年春天,我將此書重新寫過,把我成長以後的部份補齊,改名為「我的故事」。這部書,在我的全集中取代了「不曾失去的日子」。因而,四十四部書,經過整理後,變成四十三部。至於「不曾失去的日子」中的散文部份,以後,可能會匯集我的其他散文,出版一部散文專輯。
當然,重新編撰一套全集,是件工程浩大的事,以往的書中,錯字別字漏字都很多,借此機會,全部修正。這樣浩大的工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但,我們總算開始了這件工作。在重選封面,重選字體,重選版本形式……的時候,我雖忙碌,卻也興奮,過去的作品,不管好不好,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重新編撰,重新出版,也算我的一種「重生」吧!
從來不曾覺得自己的作品寫得好,也從來不曾自滿過。每次出書,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的作品禁不起讀者的考驗,和時間的考驗。現在,在「全集」出版前夕,這種情懷,仍然強烈。總覺得自己渺小平凡,寫出的每部書,也都是一些渺小平凡的故事。儘管書中常有「轟轟烈烈」的感情,那也只是「平凡人」的感情。
且讓我把這套「瓊瑤全集」,獻給全天下平凡的,和不平凡的朋友們!
瓊瑤寫於一九八九年七月三十一日
於台北可園
緣起
一九八八年四月九日,我在離開故園三十九年以後的第一次,從台灣飛抵北京。展開了我為期四十天的大陸之行。
關於我的大陸行,我另有一本書,名叫「剪不斷的鄉愁」,已經寫過我的感觸和經過,這兒就不再贅述。
當我初抵北京,就有讀者和朋友,拿著坊間出版的各種介紹「瓊瑤」的書籍來給我看,我這樣一看,才知道自己這「渾渾噩噩」的大半生,已被「糊糊塗塗」的報導過了。其中不少「新聞」,是我從來都不知道的。在閱讀這些刊物的時候,我不禁震動,不禁感動,原來在海的兩岸,竟有這麼多人對我關心著!當時,我就激動的說了一句:「回台灣後,我要寫一本書,來介紹真實人生中的我!」
回台後,這願望一直纏繞著我。但是,真實人生中的我,是那樣難以下筆啊!鏡中的我非我,別人眼中的我非我,未來的我不知何在?今天的我仍在尋尋覓覓……那麼,能談的我只有過去的我!
過去的我是怎樣的?當前塵往事,在我腦中一一湧現,我真不相信自己已走過這麼長久的歲月,歷經了這麼多的狂風暴雨,目睹過生老病死,體驗過愛恨別離。至於人人皆有的喜怒哀樂,在我的生命中也來得特別強烈!我的過去,原來堆積著這麼多的汗水和淚水,這麼多的痛苦和狂歡,這麼多的相聚和別離,這麼多的寂寞和掙扎,這麼多的矛盾和探索,這麼多的錯誤和抉擇……還有,這麼多的「故事」和「傳奇」!我細細整理,前塵如夢!
我細細整理,為那些關心我、愛護我的朋友們!
且聽我「從頭細述」!
第一部
一、我出生
我的故事,開始在我出生以前。我必須先從我父母的故事說起。
我父親名叫陳致平,祖籍湖南衡陽,長大於北京。
我母親名叫袁行恕,祖籍江蘇武進,也長大於北京。
北京,可以說是我父母兩個人的第二故鄉,他們在這兒長大,在這兒相遇,在這兒相戀,在這兒結婚。他們從相遇到結婚,就帶著些浪漫和傳奇的色彩。那時,我母親在北京的「兩吉女中」讀書,父親在「兩吉女中」教書,就這樣結下一段師生姻緣。據說,他們的結合,也經過了一番奮鬥和掙扎,因為母親有個大家族,她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家教非常嚴謹。而父親卻獨居於北京,生活有些瀟灑不羈。外祖父對父親摸不清底細,對於母親這段婚事,非常遲疑。遠在湖南的祖父知道之後,立刻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外祖父,代子求婚。據說,外祖父一讀完這封信,立刻大大嘆賞,說:「虎父怎會有犬子!父親有這麼好的文筆,兒子還會弱嗎?」
於是,父親和母親結婚了。他們結婚那年,父親二十七歲,母親剛剛二十。
年輕時代的母親,非常好勝,非常要強,學習力也非常旺盛。結婚後,她仍然不想放棄學業,所以進入北平藝專,開始學畫。事實上,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是母親自幼不曾間斷的家庭課程,她對於繪畫和詩詞,愛之如命。
在我出生前後的許多事,我都只能用「據說」兩個字來開始。
據說,母親和父親結婚時,就有個附帶條件:婚可以結,學業不能停!所以,母親一點也不想當「母親」,她還要繼續唸書。可是,母親的願望被破壞了,她結婚後沒多久,就發現她懷孕了(那並不是我)!據說,母親當時非常惱怒,一心想要拿掉孩子。但,在那個年代,如此「不道德」的行為和思想,簡直是荒唐的!決不允許的。母親懷著她的第一胎休學了,心裡實在不甘心,也實在不開心。
就在這種不開心又不甘心的情況下,有一天,父親和母親不知道為什麼吵架了!這一架吵得驚天動地,天翻地覆。母親在盛怒中,要離家出走。於是,跑進臥室去搬箱子,這一搬箱子就驚動了胎氣,當晚,就把已懷孕五個月的一個成型男胎給流產了!父親這一下傷心欲絕。在祖母的遺像前掉了一夜的眼淚。
提一提我這位早夭的哥哥,只因為,他在我們家庭的傳說中,似乎是永遠存在的。
失去了我那位哥哥之後,母親又繼續唸書,念了沒多久,七七事變發生了。父親和母親離開了居住多年的北京,遷移到四川成都。這時候,我和我的孿生弟弟來報到了。
關於我們兩個,又有許多傳說。其中一個說法是:母親發現自己再度懷孕時,非常震怒。她還沒有準備好要當「母親」,正準備繼續求學呢!一怒之下,她就去醫院要求墮胎,醫生看了母親一會兒,安撫的說:「不忙,不忙,你的胎兒看起來有點不尋常,讓我先幫你照張X光片子,看看為什麼胎兒會這麼大?」
X光片子照出來一看,赫然是兩個胎兒,清清楚楚的一正一倒的蜷縮在母體中。醫生驚喜的對母親說:「你懷了一對雙胞胎呀!」
據說母親一看到片子,當時,所有的「母性」都在一剎那間醒覺,她立即愛極了腹中這對未出世的雙胞胎!她歡天喜地的回家了,再也不提要墮胎了,開始為雙胞胎準備一切小衣服小被包小枕頭,一切都是雙份。她興沖沖的告訴我的姨媽和舅舅:「我會生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女兒!想想看,一對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兒,像一對白雪公主一樣,多麼可愛呀!我要給她們梳一樣的小辮子,打一樣的蝴蝶結,穿一樣的小紗裙……帶著她們上街逛公園!」
母親當時的心態,大概多少有點扮家家酒的味道。畢竟,那時母親還很年輕!但,母親要生雙胞胎的這個消息,卻震動了袁家親人。那時候,外祖父母都留在北京。有些舅舅和阿姨已紛紛移居四川。我父母就和我的五舅及三姨,一起在成都暑襪街布袋巷中租了一幢屋子合住。在我出世以前,我的舅母和姨媽們,都幫著母親準備雙胞胎的衣物──都是粉紅色的,而且全是女孩子的用品。因為,母親堅持說:「女孩子才好玩,我要一對女兒,不要一對兒子!所以,我『一定』會生一對女兒!」
母親的個性那麼強,自信心又那麼重,誰都不敢提醒她,生兒子的可能性也很大。至於我的父親呢?我們後來一致猜想,他大概是希望生兒子的。一來,他尚有傳統的思想,二來,他對前面失去的那個兒子,餘痛猶存。可是,當母親強烈的表示,她要生一對女兒時,父親可不敢說什麼,就怕掃了母親的興,又去臥室搬箱子!
這樣,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晚間八點,母親開始陣痛,住進成都市四聖祠的仁濟醫院。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半月。我們這對雙胞胎在母親肚子裡已經擠得不耐煩,竟提前來到世間!
四月二十日凌晨一點多鐘,我先出世。母親正在產床上痛得呻吟不止,當我一出世,母親第一句話就是:「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個女孩!」醫生說。
母親心中大喜,一對女兒的願望顯然已經實現。她一放心之下,忘了肚子裡還有個孩子,就打起瞌睡來。在醫生又鼓勵又催促下,足足過了兩小時,她才又生出了我那孿生弟弟,當醫生驚奇的告訴她:「第二個是個男孩!」
母親這一驚,真非同小可,差點沒有暈倒。再仔細一看兩個孩子:弟弟皮膚黑,我皮膚白。弟弟頭大,我頭小,弟弟濃眉大眼,我小鼻子小嘴。兩個孩子別說「一模一樣」,簡直是沒有一個地方相像,何況還是一男一女!剛出世的我和弟弟,因為是早產兒,都瘦弱不堪,我只有四磅十三盎司,弟弟略重,也只有五磅十二盎司,看起來又脆弱又蒼白。母親看來看去,真是失望極了。醫生安慰母親說:「別難過,他們雖然瘦小,看來情況還不壞,尤其這個男孩,大概可以帶大,至於女孩嘛,反正是個女孩子……」
醫生的意思,女孩先天不足,不帶也罷!這一下,激起了母親所有的母性,怎可放棄這女孩呢?說什麼也要把她帶大的!一瞬間,母親忘記了她所有的失望,只想如何帶大她這兩個嬌弱的早產兒!
至於父親,當他知道他竟在一胎之內,獲得了一兒一女,別提他有多高興了!據我舅母告訴我,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興致勃勃的說:「以前失去了一個兒子,現在不是又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