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查過了,你們走吧!」
「全體?」父親不信任的問。
「全體。」那農夫說,忽然嘆了口氣。低下頭來,他用手中的竹杖,在地上的泥沙中寫下「中國人」三個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們。接著,他又寫下「日本人」三個字,指了指西北方,輕聲說了句:
「往東邊去吧!」
說完,他迅速的用腳掃掉了泥沙上的字跡,背起地上的籮筐,頭也不回的往前走了。
好半晌,我們還呆站在那兒,好半晌,父母都無法回復神志。最後我們走了,走往東方。那夜,我們是露宿在一座小山林裡的,沒有再碰到日本兵。第二天,我們找到了路徑,回到了鄉間的老家。把祖父平安的送回了「蘭芝堂」。
很久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那泥沙上的「中國人」三個字,我總是迷惘的想著,那「農夫」是好人還是壞人?是沒天良的「漢奸」?還是個有人性的「中國人」?他為何在最後關頭放了我們?而且指示我們正確的方向?
於是,我知道,即使一個「壞人」,也有一剎那的「良知」,即使是「漢奸」,也不見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的人童年的教育來自學校,我童年的教育,卻來自戰爭。
八、夜半,穿越火線
終於到了那一夜。
父母和祖父殷殷話別,我們孩子們一個個的吻別了祖父。門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幾顆寒星,和一鉤冷冷的月亮。鄉下人都睡得早,這時早已入夢,四周雞不鳴,犬不吠,寂靜得令人心慌。
院子裡,我們白天雇用的兩個挑夫正在等待著,他們每人挑兩個大籮筐,籮筐中,只有一個裝著我們全家的衣服(是鄉農們的衣物,我們仍然化裝成鄉下人),另外三個籮筐,卻是為我和弟弟們準備的。這是一次長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從湖南走到四川,這漫長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齡的我們,卻無論如何禁不起這種步行之苦。因此,竟採取了鄉下人的辦法,把孩子挑著走。
自幼,我坐過各種交通工具:轎子,車子,輪船,手推的「雞公車」……而乘坐籮筐旅行,這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對那「籮筐」的好奇沖淡了我對祖父的離愁,但是,當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滿眶淚水,執手無言之時,我才驀然兜上一股難解的酸楚,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生離死別」的滋味。
我們出發了。盤腿坐在籮筐裡,我和麒麟被一個挑夫挑著,小弟和行李被另一個挑夫挑著。我們要「夜行曉宿」。四周早已被日軍包圍封鎖,我們必須連夜穿過敵人的火線,如果被發現了,連挑夫帶孩子,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淪陷區。我和弟弟們早被父母再三叮囑,路上絕不可說話、咳嗽,或發出任何聲音。事實上,我和弟弟們已被這些日子的各種遭遇所驚懾住了。早就知道日軍是隨時可以出現,刀槍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不用父母叮囑,我們也不敢輕易出聲了。大家「靜悄悄」的「摸黑」進行,沒有火把,沒有燈籠,也沒有鄉下人用的風燈。父母、挑夫,和我們孩子都穿著全黑的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們穿小路往前走。兩個挑夫顯然對路徑很熟悉,對日軍駐紮的區域也很熟悉,大約他們並非第一次送人出淪陷區。這次我們雇用他們,卻不止於送出淪陷區,還要一直把我們送到廣西境內,聽說,到了廣西,就有難民火車,可以到桂林。我們的路線,是乘湘桂黔鐵路的火車,越過廣西,穿過貴州,再赴四川。(多麼一廂情願的打算!我們怎麼知道,這條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當我們在一年之後,終於抵達重慶時,正是家家鞭炮,戶戶歡聲,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戰勝利的時候了。)
在暗沉沉的夜色裡,我們這一行人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往前移進。許多時候,我們根本不走在路上,而是穿過一人高的稻禾,從田裡面走過去,那分開稻禾的沙沙聲,以及偶爾踩到一塊碎木的破裂聲,都足以使我們膽戰心驚。從衡陽淪陷起,我們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運氣,這穿越火線的一關,是不是也能安然度過?我想,父母一點把握也沒有。支持我們做這樣「壯舉」的只是父母的那份決心與勇氣而已。
那種「夜遁」的日子只有幾天,白晝,我們會被好心的鄉農所留宿,夜裡,又繼續我們的行程。在籮筐裡的旅行一點也不舒服,兩腿盤坐久了,就酸麻無比。因而,一路上,我們孩子們總是要求「下來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進度緩慢。所喜的,是這段路程,我們始終沒有遇到過日軍。但,我們所經之地,已遭日軍蹂躪過的村鎮卻不在少數。記憶中最難忘的,是一個劫後餘生的小女孩──小娟。
怎樣「撿」到小娟的,我已經記不很清楚。好像是我們聽到哭聲,追蹤而至,她正躺在田裡哭泣。她大約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還大一點,父母把她抱起來,她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在簡短的對話裡,我們已知道她父母雙雙遇害,他們遭遇到一批殘暴的日軍,在鄉間濫殺無辜,她僥倖逃開毒手,孤身飄零,而饑寒交迫。她帶哭帶說,渾身泥濘,我卻大大的「激動」起來,自幼,我就是個感情豐富的孩子。
「媽媽,我們帶她一起走!」我說。
那女孩用一對渴求的眸子望著母親。至今,我對那烏黑的、期望的、無助的眼神仍念念不忘。母親嘆口氣,沒說什麼,卻把那孩子攬進了懷中,為她拭淨了嘴臉,又找出東西給她吃。我把這種舉動看成了「默許」,於是,我興高采烈的讓出了我的籮筐(反正我已坐得腿發麻)。我在她身邊走著,悄聲的,絮絮叨叨的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經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將會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了。因為,她已沒有家了。在戰爭中,收留撿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間,我和小娟已成為了好友、姐妹、及親人。凌晨,我們投宿在一個農家。母親給她洗了澡,換上我的衣服,受傷的地方也搽上了藥。於是,我和她躺在一張床上,我挽著她,頭靠著頭,肩並著肩,就這樣親親熱熱的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穩,依稀恍惚的聽到,父親母親一直沒有睡覺,而在研究路線,似乎,當夜我們就可以穿出日軍的火線,走出淪陷區了,因而,他們特別緊張,也特別興奮。然後,他們在討論撿到的女孩,討論了很多很多,什麼人性、現實、經濟、自身難保……我聽不懂,後來,我睡著了。
迷糊中,我被母親搖醒了,我坐起身子,母親輕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睡夢朦朧的被穿好衣服,帶出農舍,天上無星無月,又是一個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進籮筐中,我才陡然驚醒了過來。我掙扎著站起身子,惶惑的嚷著:
「媽媽,你們忘了小娟了!」
母親按住我,她試圖對我說明白:
「鳳凰,我們沒有辦法帶小娟一起走,我們要走的路太長了,已經自顧不暇,實在沒辦法再多帶一個小孩!這家農人認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經留了錢,托他們把小娟送到她的親人家裡,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媽媽……」我慌亂的喊:「小娟以為我們會帶她一起走的!你也答應了的……」
「孩子!」母親長嘆了一聲,滿臉凝肅。「你要懂事一點!」
我不敢再說話了。坐在籮筐中,我們開始了前進。籮筐顛簸著,四周寂然無聲,我們涉過小河,穿過稻田……夜風帶來深深的涼意。我瑟縮在籮筐裡,悄悄的哭泣著。孩子的感情多麼奇怪,離開祖父時我沒哭,離開小娟時我卻哭了。我哭了很久,因為,我總是想著,當小娟醒來後找不到我們,將多麼傷心和絕望呢!(事後很多很多年,我才能體會父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無可奈何。戰爭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樣不由自主的事!)
黎明時,我們穿過了火線。
中午時分,我們見到了第一隊國軍,看到了第一面國旗,在父母歡欣雀躍中,我以為,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面還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風浪呢!
無論如何,我們結束了「夜遁」的時期,恢復了「曉行夜宿」的生活,開始一段長途的跋涉。那一路上,我始終依依懷念著那女孩──直到如今。
九、曾連長
曾連長,那是我一生難忘的人物!
曾連長,那是我們這一次逃難中,命運安排給我們的最大的奇蹟!
曾連長,如果我們沒有遇到他,我們一家人的歷史都必須改寫!
曾連長,曾連長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當我們穿出了日軍的封鎖線之後,眼見的是寬敞的大道,耀眼的陽光,和一隊隊南下的中國軍隊。我們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不必再擔心被捕和槍殺,天知道我們有多高興!那些日子,我們孩子們依然被挑夫挑著,沿湘桂鐵路的路線往廣西走。但是,才走了幾天,我們就發現情況完全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
首先,這條路上已經少有難民,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剩下的農民是根本不預備離開鄉土的。(湖南人土觀念極重,輕易不離故鄉。)我們這挑著孩子,打扮得不倫不類的一家人,顯得非常特殊。其次,我們正趕上了抗戰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駐守國軍,正撤離湖南,因而整條馬路上,有騎兵,有輜重,有步兵,有傷兵……一隊一隊,不知道有多少人馬。這些國軍行軍速度極快,我們這家人卻進度緩慢,雜在軍隊中前進,難免會妨礙行軍。於是,牽牽絆絆,推推拉拉,我們一直被前面的軍人往後擠,後面的軍人往前推,經常弄得進退無據而狼狽不堪。
母親生平沒有受過這樣的罪,沒多久,就走得雙腳都起了水泡,再兩天,水泡磨破了開始出血,一跛一跛的顯得極為痛苦。兩個挑夫不堪負荷,也開始抱怨和提出辭意,父親竭力挽留,一再提高他們的待遇。我們孩子在風吹日晒之下連日奔波,也逐漸困頓了下來。這樣,我們的速度是越來越慢了。
就在這艱苦的行程裡,日軍的轟炸機出現了,經常是一陣降隆機聲,由遠而近,然後呼嘯著從我們頭頂掠過。國軍們雖在撤退中,仍然紀律嚴明,他們背上都背著掩護用的稻草,轟炸機一過來,他們就地一滾,就只看到一片稻草。日本飛機很少投彈,(它們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鎮的。)卻偶爾會來上一陣掃射,那就相當可怕而觸目驚心了。
危機越來越重,幾天後,我們得到消息,日軍正沿湘桂鐵路追打過來,國軍奉命保全實力,盡量撤向廣西,而避免正面交戰。於是,軍隊的行軍速度更快,我們夾在軍隊中,也更加行動不便。國軍作戰之餘,飽受風霜之苦,難免都脾氣暴躁而易怒,當我們妨礙了行軍時,各種吆喝也紛紛而至:
「讓開!讓開!老百姓別擋住軍隊!」
「你們不會走小路?一定要妨礙行軍嗎?」
「你們懂不懂,軍隊為你們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們還在這兒礙事!」
我們被推前推後,說不出有多狼狽。
這樣,一天中午,敵機又隆隆而至,軍人們都伏下身來,輜重和馬匹也被牽往隱蔽的地區。我們一家人沒有掩護,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樹下面,站在樹下,眼看那些敵機一架架的掠過頭頂。
在那大樹底下,並不是只有我們一家人,還有幾個軍官,帶著輜重也在那兒掩蔽。其中有一個軍官,一直對我們不住的打量著,他手裡牽著一匹馬。說實話,我對那軍官的注意力遠沒有那匹馬來得多。那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裡不停的噴著氣。
父親看著敵機掠過,看著滿路的軍隊,又看看委頓不堪的我們,忽然嘆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