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用一對渴求的眸子望著母親。至今,我對那烏黑的、期望的、無助的眼神仍念念不忘。母親嘆口氣,沒說什麼,卻把那孩子攬進了懷中,為她拭淨了嘴臉,又找出東西給她吃。我把這種舉動看成了「默許」,於是,我興高采烈的讓出了我的籮筐(反正我已坐得腿發麻)。我在她身邊走著,悄聲的,絮絮叨叨的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經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將會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了。因為,她已沒有家了。在戰爭中,收留撿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間,我和小娟已成為了好友、姐妹、及親人。凌晨,我們投宿在一個農家。母親給她洗了澡,換上我的衣服,受傷的地方也搽上了藥。於是,我和她躺在一張床上,我挽著她,頭靠著頭,肩並著肩,就這樣親親熱熱的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穩,依稀恍惚的聽到,父親母親一直沒有睡覺,而在研究路線,似乎,當夜我們就可以穿出日軍的火線,走出淪陷區了,因而,他們特別緊張,也特別興奮。然後,他們在討論撿到的女孩,討論了很多很多,什麼人性、現實、經濟、自身難保……我聽不懂,後來,我睡著了。
迷糊中,我被母親搖醒了,我坐起身子,母親輕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睡夢朦朧的被穿好衣服,帶出農舍,天上無星無月,又是一個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進籮筐中,我才陡然驚醒了過來。我掙扎著站起身子,惶惑的嚷著:
「媽媽,你們忘了小娟了!」
母親按住我,她試圖對我說明白:
「鳳凰,我們沒有辦法帶小娟一起走,我們要走的路太長了,已經自顧不暇,實在沒辦法再多帶一個小孩!這家農人認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經留了錢,托他們把小娟送到她的親人家裡,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媽媽……」我慌亂的喊:「小娟以為我們會帶她一起走的!你也答應了的……」
「孩子!」母親長嘆了一聲,滿臉凝肅。「你要懂事一點!」
我不敢再說話了。坐在籮筐中,我們開始了前進。籮筐顛簸著,四周寂然無聲,我們涉過小河,穿過稻田……夜風帶來深深的涼意。我瑟縮在籮筐裡,悄悄的哭泣著。孩子的感情多麼奇怪,離開祖父時我沒哭,離開小娟時我卻哭了。我哭了很久,因為,我總是想著,當小娟醒來後找不到我們,將多麼傷心和絕望呢!(事後很多很多年,我才能體會父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無可奈何。戰爭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樣不由自主的事!)
黎明時,我們穿過了火線。
中午時分,我們見到了第一隊國軍,看到了第一面國旗,在父母歡欣雀躍中,我以為,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面還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風浪呢!
無論如何,我們結束了「夜遁」的時期,恢復了「曉行夜宿」的生活,開始一段長途的跋涉。那一路上,我始終依依懷念著那女孩──直到如今。
九、曾連長
曾連長,那是我一生難忘的人物!
曾連長,那是我們這一次逃難中,命運安排給我們的最大的奇蹟!
曾連長,如果我們沒有遇到他,我們一家人的歷史都必須改寫!
曾連長,曾連長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當我們穿出了日軍的封鎖線之後,眼見的是寬敞的大道,耀眼的陽光,和一隊隊南下的中國軍隊。我們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不必再擔心被捕和槍殺,天知道我們有多高興!那些日子,我們孩子們依然被挑夫挑著,沿湘桂鐵路的路線往廣西走。但是,才走了幾天,我們就發現情況完全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
首先,這條路上已經少有難民,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剩下的農民是根本不預備離開鄉土的。(湖南人土觀念極重,輕易不離故鄉。)我們這挑著孩子,打扮得不倫不類的一家人,顯得非常特殊。其次,我們正趕上了抗戰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駐守國軍,正撤離湖南,因而整條馬路上,有騎兵,有輜重,有步兵,有傷兵……一隊一隊,不知道有多少人馬。這些國軍行軍速度極快,我們這家人卻進度緩慢,雜在軍隊中前進,難免會妨礙行軍。於是,牽牽絆絆,推推拉拉,我們一直被前面的軍人往後擠,後面的軍人往前推,經常弄得進退無據而狼狽不堪。
母親生平沒有受過這樣的罪,沒多久,就走得雙腳都起了水泡,再兩天,水泡磨破了開始出血,一跛一跛的顯得極為痛苦。兩個挑夫不堪負荷,也開始抱怨和提出辭意,父親竭力挽留,一再提高他們的待遇。我們孩子在風吹日晒之下連日奔波,也逐漸困頓了下來。這樣,我們的速度是越來越慢了。
就在這艱苦的行程裡,日軍的轟炸機出現了,經常是一陣降隆機聲,由遠而近,然後呼嘯著從我們頭頂掠過。國軍們雖在撤退中,仍然紀律嚴明,他們背上都背著掩護用的稻草,轟炸機一過來,他們就地一滾,就只看到一片稻草。日本飛機很少投彈,(它們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鎮的。)卻偶爾會來上一陣掃射,那就相當可怕而觸目驚心了。
危機越來越重,幾天後,我們得到消息,日軍正沿湘桂鐵路追打過來,國軍奉命保全實力,盡量撤向廣西,而避免正面交戰。於是,軍隊的行軍速度更快,我們夾在軍隊中,也更加行動不便。國軍作戰之餘,飽受風霜之苦,難免都脾氣暴躁而易怒,當我們妨礙了行軍時,各種吆喝也紛紛而至:
「讓開!讓開!老百姓別擋住軍隊!」
「你們不會走小路?一定要妨礙行軍嗎?」
「你們懂不懂,軍隊為你們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們還在這兒礙事!」
我們被推前推後,說不出有多狼狽。
這樣,一天中午,敵機又隆隆而至,軍人們都伏下身來,輜重和馬匹也被牽往隱蔽的地區。我們一家人沒有掩護,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樹下面,站在樹下,眼看那些敵機一架架的掠過頭頂。
在那大樹底下,並不是只有我們一家人,還有幾個軍官,帶著輜重也在那兒掩蔽。其中有一個軍官,一直對我們不住的打量著,他手裡牽著一匹馬。說實話,我對那軍官的注意力遠沒有那匹馬來得多。那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裡不停的噴著氣。
父親看著敵機掠過,看著滿路的軍隊,又看看委頓不堪的我們,忽然嘆口氣說:
「不甘異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價!」
穿著一身農裝的父親,一句話就泄了底牌。那軍官把馬綁在樹上,對我們大踏步走來,望著父親,他問:
「你們不是普通農民吧?」
對中國軍官,父親不需要掩飾身分,他坦然回答:
「我是一個教員。」
「教書的老師?」那軍官眼睛一亮,又望望母親:「那是你太太?」
「是的,她也是個教員。」父親說。
「哦!」那軍官黝黑的臉龐上湧起了一片肅然起敬的神色,他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們,簡單明瞭的問:「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四川!」
「四川?」那軍官像聽到了什麼希奇古怪的話一般,訝然的大叫了起來:「你知道那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