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可有些玄,好像弟弟是我那個哥哥投胎轉世而來的。
不過,如果世間真有轉世之說,我的孿生弟弟,說不定正是我的哥哥,誰知道呢?瞧,我和弟弟的出世,就帶著點傳奇色彩!
父親在喜悅之餘,就忙著幫我們取名字。因為我們是雙胞胎,父親決定用雙並的字來為我們命名。又因為父母相識於「兩吉女中」,就把生為長女的我,取名為「喆」,弟弟取名為「玨」。這兩個名字,念起來都有點拗口,當下,又為我們取了兩個乳名,我是「鳳凰」,弟弟是「麒麟」。
這樣,一下子,我們家裡,鳳也有了,麟也有了。只是,我們這兩個小東西,卻全然不知我們正來到一個多難的人間,和一個多難的時代。我們的父母,在新生命來臨的喜悅裡,也暫時忘了生活的困難,和戰爭的陰影,只是全心全意的撫養我們。因為是早產,我們從呱呱墮地,就必須特別照顧。尤其是我,生下來連吃奶都不會,還在保溫箱裡放了二十天。這二十天中,母親就忙著選奶媽,她雖然深愛兩個孩子,卻無法同時哺乳兩個孩子。二十天以後,母親帶著我們一對雙胞胎出院,也帶回家我的奶媽。奶媽姓區,是從一百多個應徵的奶媽中選出來的。
我和麒麟滿月的那天,父親在所有的紅蛋上,都畫了兩個娃娃,分送親友。有位久婚未育的伯母,一口氣吃了六個紅蛋,想分沾母親的「福氣」。父親在躊躇志滿的心情下,還寫下了一首打油詩,至今都被我們全家津津樂道:
「一男一女同時生,
喜煞小生陳致平,
待到男婚女嫁後,
一聲阿丈一聲翁!」
我和麒麟,就這樣結伴來到人間。
二、四歲以前
從我出生,到我四歲,我一直住在成都。
這段童稚的年齡,我幾乎沒有任何記憶了。所有的事,都是我「聽」來的,小時的我,是個安靜的、依人的、喜歡聽大人談話的孩子。據父母說,小時的我很「乖」,但是,非常害羞,怕見生人,家中一來客,我就會把自己藏起來。我自我分析,童年的我,一定頗有自卑感。
談起「自卑感」,我覺得這三個字,一直到現在,還常常纏繞著我。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就犯起「自卑感」來,此症一發作,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做什麼都錯!童年的我,總自認為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母親希望她的女兒像白雪公主,我和白雪公主差了十萬八千里。我的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五官中,勉強只有嘴巴合格。所以,小時母親唯一可以對別人誇耀我的地方就是:「你們相信嗎?鳳凰的嘴,小得連奶頭都放不進去!」
奶頭放不進去?想必也有點誇張。不過,我因為不會吸吮,確實用滴管餵奶,餵了將近兩個月。
我生來就不夠漂亮,這使我從小就對母親很抱歉,抱歉我不能成為她的驕傲。最讓我洩氣的還有一點,就是在我面頰右上方,有一塊面積頗大的胎記。小時候,姨媽或舅母常抱著我說:「糟糕,臉上有塊胎記,將來一定嫁不出去!」
後來,我六歲的時候,跟著父母逃日本兵,有一次,坐在一輛木炭汽車中,急駛在貴州一個荒山上,那山路名叫「七十二道彎」,由這名稱,就知地形的險惡。我坐在門邊,誰知汽車一個急轉彎,門竟然開了,我從車中直摔出去。當時,全車都認為我不死也將重傷,父母都嚇壞了。當車子停了,下車去察看時,卻驚見我坐在山壁下哇哇大哭,渾身上下,只有鼻子上有好大一個傷口,其他地方都只有擦傷。當時在逃難,荒郊野外,既無醫院,也無醫藥。母親用牙膏粉撲在我的傷口上,為我消毒。從此,我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親友們對我更加同情了:「糟糕,糟糕,臉上有胎記,鼻子上有疤痕,將來一定沒人要,一定嫁不出去了!」
小時候,我覺得最嚴重的事,就是「嫁不出去」。對於自己這麼醜,感到好悲哀。(後來,隨時間的流逝,鼻上的疤痕越來越淡,以至於完全看不見了,臉上的胎記,卻始終是我的煩惱,一直到二十幾歲,我才學習用化妝技巧來淡化它。所以,直到如今,我總是「略施脂粉」,當別人給我拍照時,我總是習慣把左半邊臉對著相機。)話題扯遠了,且回到我四歲以前。
我雖然不是個很漂亮的娃娃,但是,我仍然是我母親的心肝寶貝。因為我和麒麟結伴而來,一般的中國人又比較重男輕女。母親為了表示她「一視同仁」起見,雖然雇了奶媽,卻定下了規矩,我和麒麟兩個輪流,一個月我吃母奶,一個月麒麟吃母奶。母親和奶媽,輪流餵我們兩個,以免造成「母親偏心」的錯誤觀念。母親想的確實很周到,誰知餵到六個月大,我剛好輪到奶媽餵,要換回母親餵的時候,我竟然認起人來,不肯換奶了。因而,我是奶媽餵大的,麒麟是母親餵大的。
我四歲以前,唯一有記憶的,就是奶媽。而我那位奶媽,更是愛我如命。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奶媽總是提著嗓子嚷嚷:「是麒麟的錯,麒麟先打鳳凰!」
於是,麒麟會被母親打手板。而我很「乖」的觀念,也是由奶媽灌輸給每一個人的。
當我和麒麟兩歲的時候,母親的肚子裡又有了小寶寶。這時的母親,已經認命了。對於「母親」的身分,也十分熟悉了,這次,竟心安理得的期待著又一個小生命的來臨。我和麒麟已經都會說話了。提起說話,母親總是堅持說:我九個月就會說話,會喊媽媽爸爸。兩歲半時母親因小病臥床,我嬉戲於母親床前,母親拿著父親的教科書,指著「國文」兩個字教我認字。據母親說,我從此就認識了「國文」兩個字!
這說法實在有些離譜,但母親言之鑿鑿,我們也就姑妄聽之。
一九四○年秋天,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巧三的名字也是父親取的。因為這個弟弟和「三」字十分有緣,他在家中是第三個孩子,出生於陽曆的八月十三日。陰曆的七月初十,正好是七巧後三天,所以,就取了個小名叫「巧三」。我的姨媽舅舅都認為這名字非常女孩子氣。我那遠在湖南的祖父,聽說又添一個孫子,高興極了。那時抗日戰爭已進行到第四年,全國上下,渴望勝利。祖父寫封信來給小弟弟命名為「兆勝」,這個名字,陽剛得像個軍人。於是,小弟弟有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名字,兆勝和巧三。
小弟弟巧三出世時重達八磅半,是個胖小子。長得眉清目秀,非常逗人喜歡。我和麒麟一下子就被這個小弟弟給比下去了。小弟弟從小愛笑,胖乎乎的人見人愛。我和麒麟自幼多病,又瘦又小,和這個胖小弟比起來,簡直不夠看。父親從巧三弟一出世,就愛極了這個孩子。母親堅持不偏心,但新生的嬰兒總得到較多的照顧,我和麒麟變成了奶媽的工作。
這時,我們兩個,已經懂得自己開門出去玩,去門前欣賞油菜花,去巷口叫住賣白糕的小販,「買」白糕吃,吃完了從不懂得付帳,抹抹嘴就回家啦!據我五舅母後來告訴我:「那個賣白糕的也是個小孩子,只有八九歲,不敢向你們要錢,每次跟著你們回到大門口,就坐在門檻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到有人進出時,才拉長了臉說:『雙胞胎吃了我的白糕!』」
我已記不得吃白糕的事,記不得在成都的生活,對於成都,我除了記得門前的油菜花以外,就只記得我和奶媽分手時,雙雙抱在一起,哭得難捨難分的情景。
和奶媽分手,是我四歲的時候。
那時,抗日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但是四川省得天獨厚,算是大後方,所有其他各省的人,都遷移到四川來,四川一下子變成了人口匯集之地。我們一家,早早就到了成都,原該好端端的住在成都,不要離開才是。如果我們不離開成都,以後許許多多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都不會發生。可是,我們卻在一九四二年離開了成都,去湖南老家和祖父團聚,這一團聚,才把我們全家捲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原來,到了我和麒麟四歲,小弟兩歲那年,成都的生活程度,已經越來越高,物價飛漲。父親當時在光華大學的附中當訓導主任,又在光華大學兼了課,還在華西大學附中也教課,好幾份薪水,仍然不夠維持我們這個五口之家。就在這時候,祖父思兒心切,更盼望見到從未見過面的三個孫兒。
就三番兩次的寫信給父母,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讓祖孫三代,能有團圓之日。當時,父母分析,抗日戰爭絕不會打到湖南,在祖父聲聲催促,而成都物價飛揚的雙重因素下,就毅然決定,帶著我們三個,動身回湖南,去和祖父相聚了!所以,我必須和奶媽分手了。我只記得,奶媽抱著我,哭得天翻地覆。據說,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纏著母親不停的追問:「為什麼我們不能帶奶媽一起走呢?為什麼要和奶媽分開呢?我不要和奶媽分開!我們帶她一起走!」
我們當然不可能帶奶媽一起走的。所以,哭著,哭著,哭著……哭了好幾天,我和奶媽終於分別了。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認識「離別」,也是我童年中最早的記憶。母親說,以後接下來的許多日子裡,我都在半夜中哭醒,摸索著找奶媽。
三、祖父和「蘭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個很威嚴、很有氣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陳墨西,他有五個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陽縣渣江鎮的一棟祖屋「蘭芝堂」裡。祖父在家鄉小有名氣,他曾跟隨孫中山先生,留學日本,參加北伐,足跡踏遍東南西北。
祖父年輕時,一定是風流倜儻的。因為,他在家鄉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據說,祖母並不知道祖父家裡還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帶祖母回家鄉時,祖母才赫然發現,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絕跟祖父回家,竟帶著我父親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虧得祖母個性如此倔強,父親才會在北京長大,才會遇見母親,也才有了我和弟弟們。
當我們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見祖父的時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納了一位「許姨」做為老年的伴侶。而且在蘭芝堂旁邊,蓋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和許姨同住。蘭芝堂的陳家人,都稱這幢小屋為「新屋」。
我們一抵家鄉,拜見了祖父之後,整個蘭芝堂都震動了。
大家搶著看第一次回鄉的父親,搶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婦,搶著看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搶著看那個「會讓墨西老人拿著照片偷笑」的巧三!(在這兒,要補充說明,據說,我小弟巧三因為生得乖巧,非常得到祖父的鍾愛,祖父把小弟的一張照片,貼身藏在胸前的衣兜裡,沒事時就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會悄悄笑起來。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會拿出這張照片來看,看完了,就得意的說一句:「有這麼好的孫子,我還有什麼事可煩惱呢!」說完,立即就笑逐顏開了。所以,我家小弟未回鄉,已先轟動。)這樣,我們一家人都成了蘭芝堂的嬌客。祖父成天帶著我們,拜見這位爺爺,那位奶奶……還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嬸嬸。祖父的舊禮教很嚴,拜見長輩,一律要磕頭。我和麒麟、小弟這三個孩子,幾乎變成了三個「小磕頭蟲」。就不知道家鄉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長輩!後來,我才弄清楚,祖父雖是陳家長房,元配卻沒有生兒子,只生了女兒。我的父親是祖父四十歲時才生的兒子,所以,我們在蘭芝堂的同輩,都比我們大了一截。
蘭芝堂在我幼小的觀念中,是個深院大宅,有好幾個院落,有好多好多間房間,我和弟弟們在這些房間中捉藏,常常躲得連父母都找不到我們。祖父對我們這三個孫兒,真是愛極了。麒麟從小就有個「大頭」,我和小弟常常拍著手笑他: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人家有傘,我有大頭!」
祖父卻欣賞麒麟的方頭大耳,認為將來必有後福。小弟巧三非常機靈,嘴巴又十分會說話。我們初抵家鄉,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買了各種糖果餅乾給我們吃,又怕我們吃多了,就把餅乾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讓我們拿不到。有天,祖父一進房,就發現我那小弟已從廚房偷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滿臉,像長了白鬍子一樣,而他還不滿足,正爬上高椅子,在那兒鉤餅乾筒。祖父一見,不禁大驚,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一聲。據說,我那小弟回頭一看,竟面不紅、氣不喘的說:
「爺爺,我爬上來拿餅乾,要給爺爺吃呀!」
祖父這一聽,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這一來更寵愛無比。至於我呢,我是祖父唯一的孫女兒(我的伯父也只生了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再加上我比兩個弟弟文靜多了,常跟著祖父去拜望朋友,帶出帶進,不吵不鬧。所以,我雖是個女孩子,祖父仍然視我為掌上明珠,至於我臉上有塊胎記什麼的,祖父認為根本不損我的容貌。在他老人家的眼中,這三個孫兒孫女,個個都好!
和祖父團聚,那種生活真好!祖父有個長工,名叫黃才余,對祖父忠心耿耿。沒事的時候,黃才余就帶著我們三個去後山上玩,我依稀記得的,是我最喜歡在松林中撿松果。童年的我,沒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松果、竹葉、狗尾巴草。
我們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時間,父親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華中學教書,連母親也在南華中學教國文。於是,我們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學校的宿舍裡去住。南華中學在衡山的山凹裡,風景優美。
回湖南家鄉這段時間,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較幸福的日子。
在蘭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來跑去享受大人們的疼愛。在家鄉的後山上,我撿松果找鳥窩玩得不亦樂乎。在南華中學的校園裡,我學著放風箏和認方塊字……但是,好景不常,漫天烽火已逐漸逼向湖南。學校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大人們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層層陰霾。祖父和父母親常常聚在一起商討大計,滿面憂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戰爭席捲了整個中國,在我剛剛初解人事的時候,我的童年就被戰爭的火舌一下子捲走了。所有的歡樂和幸福,全在一夜間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