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麒麟會被母親打手板。而我很「乖」的觀念,也是由奶媽灌輸給每一個人的。
當我和麒麟兩歲的時候,母親的肚子裡又有了小寶寶。這時的母親,已經認命了。對於「母親」的身分,也十分熟悉了,這次,竟心安理得的期待著又一個小生命的來臨。我和麒麟已經都會說話了。提起說話,母親總是堅持說:我九個月就會說話,會喊媽媽爸爸。兩歲半時母親因小病臥床,我嬉戲於母親床前,母親拿著父親的教科書,指著「國文」兩個字教我認字。據母親說,我從此就認識了「國文」兩個字!
這說法實在有些離譜,但母親言之鑿鑿,我們也就姑妄聽之。
一九四○年秋天,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巧三的名字也是父親取的。因為這個弟弟和「三」字十分有緣,他在家中是第三個孩子,出生於陽曆的八月十三日。陰曆的七月初十,正好是七巧後三天,所以,就取了個小名叫「巧三」。我的姨媽舅舅都認為這名字非常女孩子氣。我那遠在湖南的祖父,聽說又添一個孫子,高興極了。那時抗日戰爭已進行到第四年,全國上下,渴望勝利。祖父寫封信來給小弟弟命名為「兆勝」,這個名字,陽剛得像個軍人。於是,小弟弟有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名字,兆勝和巧三。
小弟弟巧三出世時重達八磅半,是個胖小子。長得眉清目秀,非常逗人喜歡。我和麒麟一下子就被這個小弟弟給比下去了。小弟弟從小愛笑,胖乎乎的人見人愛。我和麒麟自幼多病,又瘦又小,和這個胖小弟比起來,簡直不夠看。父親從巧三弟一出世,就愛極了這個孩子。母親堅持不偏心,但新生的嬰兒總得到較多的照顧,我和麒麟變成了奶媽的工作。
這時,我們兩個,已經懂得自己開門出去玩,去門前欣賞油菜花,去巷口叫住賣白糕的小販,「買」白糕吃,吃完了從不懂得付帳,抹抹嘴就回家啦!據我五舅母後來告訴我:「那個賣白糕的也是個小孩子,只有八九歲,不敢向你們要錢,每次跟著你們回到大門口,就坐在門檻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到有人進出時,才拉長了臉說:『雙胞胎吃了我的白糕!』」
我已記不得吃白糕的事,記不得在成都的生活,對於成都,我除了記得門前的油菜花以外,就只記得我和奶媽分手時,雙雙抱在一起,哭得難捨難分的情景。
和奶媽分手,是我四歲的時候。
那時,抗日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但是四川省得天獨厚,算是大後方,所有其他各省的人,都遷移到四川來,四川一下子變成了人口匯集之地。我們一家,早早就到了成都,原該好端端的住在成都,不要離開才是。如果我們不離開成都,以後許許多多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都不會發生。可是,我們卻在一九四二年離開了成都,去湖南老家和祖父團聚,這一團聚,才把我們全家捲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原來,到了我和麒麟四歲,小弟兩歲那年,成都的生活程度,已經越來越高,物價飛漲。父親當時在光華大學的附中當訓導主任,又在光華大學兼了課,還在華西大學附中也教課,好幾份薪水,仍然不夠維持我們這個五口之家。就在這時候,祖父思兒心切,更盼望見到從未見過面的三個孫兒。
就三番兩次的寫信給父母,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讓祖孫三代,能有團圓之日。當時,父母分析,抗日戰爭絕不會打到湖南,在祖父聲聲催促,而成都物價飛揚的雙重因素下,就毅然決定,帶著我們三個,動身回湖南,去和祖父相聚了!所以,我必須和奶媽分手了。我只記得,奶媽抱著我,哭得天翻地覆。據說,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纏著母親不停的追問:「為什麼我們不能帶奶媽一起走呢?為什麼要和奶媽分開呢?我不要和奶媽分開!我們帶她一起走!」
我們當然不可能帶奶媽一起走的。所以,哭著,哭著,哭著……哭了好幾天,我和奶媽終於分別了。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認識「離別」,也是我童年中最早的記憶。母親說,以後接下來的許多日子裡,我都在半夜中哭醒,摸索著找奶媽。
三、祖父和「蘭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個很威嚴、很有氣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陳墨西,他有五個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陽縣渣江鎮的一棟祖屋「蘭芝堂」裡。祖父在家鄉小有名氣,他曾跟隨孫中山先生,留學日本,參加北伐,足跡踏遍東南西北。
祖父年輕時,一定是風流倜儻的。因為,他在家鄉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據說,祖母並不知道祖父家裡還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帶祖母回家鄉時,祖母才赫然發現,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絕跟祖父回家,竟帶著我父親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虧得祖母個性如此倔強,父親才會在北京長大,才會遇見母親,也才有了我和弟弟們。
當我們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見祖父的時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納了一位「許姨」做為老年的伴侶。而且在蘭芝堂旁邊,蓋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和許姨同住。蘭芝堂的陳家人,都稱這幢小屋為「新屋」。
我們一抵家鄉,拜見了祖父之後,整個蘭芝堂都震動了。
大家搶著看第一次回鄉的父親,搶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婦,搶著看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搶著看那個「會讓墨西老人拿著照片偷笑」的巧三!(在這兒,要補充說明,據說,我小弟巧三因為生得乖巧,非常得到祖父的鍾愛,祖父把小弟的一張照片,貼身藏在胸前的衣兜裡,沒事時就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會悄悄笑起來。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會拿出這張照片來看,看完了,就得意的說一句:「有這麼好的孫子,我還有什麼事可煩惱呢!」說完,立即就笑逐顏開了。所以,我家小弟未回鄉,已先轟動。)這樣,我們一家人都成了蘭芝堂的嬌客。祖父成天帶著我們,拜見這位爺爺,那位奶奶……還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嬸嬸。祖父的舊禮教很嚴,拜見長輩,一律要磕頭。我和麒麟、小弟這三個孩子,幾乎變成了三個「小磕頭蟲」。就不知道家鄉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長輩!後來,我才弄清楚,祖父雖是陳家長房,元配卻沒有生兒子,只生了女兒。我的父親是祖父四十歲時才生的兒子,所以,我們在蘭芝堂的同輩,都比我們大了一截。
蘭芝堂在我幼小的觀念中,是個深院大宅,有好幾個院落,有好多好多間房間,我和弟弟們在這些房間中捉藏,常常躲得連父母都找不到我們。祖父對我們這三個孫兒,真是愛極了。麒麟從小就有個「大頭」,我和小弟常常拍著手笑他: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人家有傘,我有大頭!」
祖父卻欣賞麒麟的方頭大耳,認為將來必有後福。小弟巧三非常機靈,嘴巴又十分會說話。我們初抵家鄉,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買了各種糖果餅乾給我們吃,又怕我們吃多了,就把餅乾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讓我們拿不到。有天,祖父一進房,就發現我那小弟已從廚房偷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滿臉,像長了白鬍子一樣,而他還不滿足,正爬上高椅子,在那兒鉤餅乾筒。祖父一見,不禁大驚,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一聲。據說,我那小弟回頭一看,竟面不紅、氣不喘的說:
「爺爺,我爬上來拿餅乾,要給爺爺吃呀!」
祖父這一聽,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這一來更寵愛無比。至於我呢,我是祖父唯一的孫女兒(我的伯父也只生了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再加上我比兩個弟弟文靜多了,常跟著祖父去拜望朋友,帶出帶進,不吵不鬧。所以,我雖是個女孩子,祖父仍然視我為掌上明珠,至於我臉上有塊胎記什麼的,祖父認為根本不損我的容貌。在他老人家的眼中,這三個孫兒孫女,個個都好!
和祖父團聚,那種生活真好!祖父有個長工,名叫黃才余,對祖父忠心耿耿。沒事的時候,黃才余就帶著我們三個去後山上玩,我依稀記得的,是我最喜歡在松林中撿松果。童年的我,沒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松果、竹葉、狗尾巴草。
我們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時間,父親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華中學教書,連母親也在南華中學教國文。於是,我們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學校的宿舍裡去住。南華中學在衡山的山凹裡,風景優美。
回湖南家鄉這段時間,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較幸福的日子。
在蘭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來跑去享受大人們的疼愛。在家鄉的後山上,我撿松果找鳥窩玩得不亦樂乎。在南華中學的校園裡,我學著放風箏和認方塊字……但是,好景不常,漫天烽火已逐漸逼向湖南。學校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大人們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層層陰霾。祖父和父母親常常聚在一起商討大計,滿面憂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戰爭席捲了整個中國,在我剛剛初解人事的時候,我的童年就被戰爭的火舌一下子捲走了。所有的歡樂和幸福,全在一夜間化為灰燼。
以後這段童年往事,我在我的書《不曾失落的日子》中寫過。所以,從下面一段到抗戰勝利,我將部分引用自該書的「童年」篇。
四、小錦旗
孩子的記憶力是很奇怪的,他們會忘記一些很重要的事,卻記得一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在我印象裡,與戰爭第一個有關連的記憶,是一面小錦旗。
錦旗是父親的一個同事送我的。一天,學校裡開運動會,那些彩色繽紛的小錦旗,懸在操場中隨風飄揚,在陽光照射下,閃耀著艷麗的光澤。我迷惑了,纏著母親,固執的要求給我一面小錦旗。母親不允,父親叱我胡鬧,我哭哭啼啼,只是要一面小錦旗。父親的一位同事(不記得姓什麼,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面錦旗對我說:
「你跳一隻舞,我就送你一面錦旗。」
童年的我,是靦腆而羞澀的,要我跳舞,比登天還難。但是,那面錦旗光滑艷麗,帶著那麼強烈的誘惑力對我閃耀著,我的佔有欲勝過了羞澀感,我跳了一隻「弟弟疲倦了」,換得了那面錦旗。
得到了這面錦旗,我的快樂簡直難以言喻,似乎我整個人的喜悅,都被這面錦旗所包裹著,我終日拿著這面錦旗,愛不忍釋。可是,戰火蔓延過來了,學校解散了,我們全家幾度遷移,東藏西躲,我仍然隨身攜帶著我的錦旗。一天夜裡,我從熟睡中被炮火聲驚醒,我爬起床來,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邊,滿臉凝重的遙望著衡陽城──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所吞噬了,連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紅色。
第二天,我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亂,母親匆忙的收拾著箱籠,告訴我說,這些箱子要寄放到農家的閣樓上去,因為日本散兵已遍布四周,所有財物,隨時可能遭遇洗劫。我望著母親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錦旗──我真擔心日本人會搶走我的小錦旗。於是,我鄭重的把那面錦旗交給母親,要她幫我鎖進箱子裡去,免得被日本兵搶走。母親把錦旗收進了箱子裡,我親眼看到祖父的長工黃才余,把那幾口箱子搬到農家的閣樓上去。我很安慰,覺得我的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為,母親說,日本兵不會去搶農舍──農舍中除了雞鴨豬狗外,只有一些稻穀。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裡,卻被母親愴惶的搖醒了。我睜眼一看,父親正手忙腳亂的給麒麟小弟穿衣服,滿屋子的人奔來奔去。我胡亂的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後,我聽到了槍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農莊中到處都是火光。人聲、槍聲、追逐聲、雞鴨犬吠聲亂成了一團。我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這時,嚇得完全呆住了。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著我們三個孩子,匆忙的說:
「噓!不要出聲音,我們要躲到山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