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再也無法掩飾對我們兩個的失望。把我們兩個叫到面前來,他們做了一個「決定」:
「你們兩個,都已經十四歲了!十四歲夠大,可以練習獨立生活了。所以,從下學期開始,麒麟轉學到台中一中去住校,寒暑假再回來。鳳凰呢,就轉學到彰化女中去住校!」
這個「宣布」,對十四歲的我來說,像是一個炸彈,驟然間炸毀了我依戀的那個世界。自從和父母投河不死,在桂林城內一家擁抱團圓,我就認為我們這個「家」是牢不可分的。如今,父母居然要送走我們兩個!十四歲並不夠大,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卻又足夠瞭解「放逐」的意義。我不要走,我不想走,我也不要麒麟走。我真想對母親吶喊哀求:
「母親啊,別放棄我們!」
但是,我太「自卑」了,自卑得不敢說話。至於麒麟,他是男孩子,不像女孩這樣纖細,這樣容易受傷,他怎麼想,我不知道。(事隔多年以後,我們這對雙胞胎曾談起這次被「放逐」的感想,麒麟才告訴我說,當時他氣極了!嘔極了!滿懷沮喪和不平。但是,他卻因為這次的「放逐」,真的學會了獨立。)
於是,麒麟被送到台中去了。台中一中收留了他,從此,他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台北。那時,家裡沒有電話,麒麟不寫信,我們只有寒暑假才能見到他。我呢?我被送到彰化去了,彰化在台灣南部,離台北好遙遠。但是,彰化女中卻拒絕收留我,因為初三是畢業班,他們不收轉學生。這樣,我就很意外的被打了回票。父母無奈何,只好讓我繼續留在一女中讀書。
我終於留在家裡了。但是,從此,我就失去笑容了。我變得那麼憂鬱,那麼強烈的自卑,這種心態,我想,父母到今天都不曾瞭解。麒麟走了,我更加孤獨。在學校裡的功課,仍無起色,我的生命,蒼白灰暗。這時,我寫作,我拚命寫作。少年不識愁滋味?誰說的?我的少年時期,卻只有憂鬱,我的「多愁善感」,與日俱增。寫作,成為我唯一的發洩管道。
這樣一天天「挨」過去,我初中畢業,考進了台北第二女中。麒麟從台中一中畢業後,考進了省立工專。因為工專在台北,麒麟又住回到台北來,但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學校宿舍裡。
小弟也念中學了,他是建中的高材生,又畫一手好畫,父母特別為他請了師大美術系的孫多慈教授,教他畫畫。小妹成了母親最大的驕傲,她每學期拿第一名,獎狀獎杯,捧回家無數無數。父母也為她請了老師,教她舞蹈和鋼琴。
我十六歲了。苦澀的十六歲。
那年我讀高一。課餘之暇,我就把自己埋在圖書館裡,瘋狂般的閱讀各種文學作品。我覺得,我那時對文學是一種「饑餓狀態」,我「吞嚥」中外名著。書看多了,思想也多起來,對人生的愛恨別離,感覺特別敏銳。我常常想,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在書中找生命的意義,找不到。我在教室中找生命的意義,也找不到。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意義,更找不到了。
那時,父親在師大教書之餘,又開始演講著述,生活忙得不得了。母親又教書又忙家務,深夜還要幫父親校對。他們實在太忙了,忙得沒有什麼時間來過問我的心路歷程。我覺得寂寞極了。在學校裡,我也有幾個好朋友,但她們和我比起來,卻「天真」多了。我滿心滿懷的熱情,無處發洩,滿腦子的疑問,沒有解答。然後,有一天,學校發給我一張「通知書」,要我拿回去給父母「蓋章」,通知書的內容是:我的數學考了二十分,要家長「嚴加督導」。這種通知書我是經常拿到的,本就沒有什麼稀奇。可是,那天我的情緒低落,自卑感發作得特別厲害。我覺得自己不成功,不優秀,不出色,不可愛,簡直一無是處!拿著通知書回到家裡,卻發現我那處處比人強的小妹,正坐在玄關抱頭痛哭,父母一邊一個,在想盡辦法安慰她。我不禁大驚,慌忙問妹妹發生了什麼大事,哭得這麼厲害?母親嘆口氣,用充滿憐愛與驕傲的語氣說:
「她實在太要強了,她哭,因為考了一個九十八分,沒考到一百分!」
我目瞪口呆,揣在口袋裡的通知書簡直無法拿出來。但是,老師命令,明天一定要蓋好章交回。磨磨蹭蹭,到了深夜,我終於拿了通知書去找母親,母親一看,整個臉色都陰暗了下去,她抬頭對我說:
「你要我們做父母的,拿你怎麼辦?為什麼你一點都不像你妹妹?」
我心中一陣絞痛,額上頓時冒冷汗。我衝出房間,衝到夜色深沉的街頭,伏在圍牆上,瘋狂般的掉眼淚。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了東安城,弟弟們丟了,父母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死?童年的我,不早就踏進死亡了嗎?如果那時死了,現在就不會這麼孤獨、痛苦和無助了!
當天晚上,我寫了一封長信給母親。這是我成長以來,第一次這樣坦率的向母親「告白」。如今,我已不能完全記起信中的內容,只依稀記得,有這麼一段話:
「親愛的母親,我抱歉來到了這個世界,不能帶給你驕傲,只能帶給你煩惱。但是,我卻無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但是,母親,我從混沌無知中來,在我未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這樣糊糊塗塗的存在了。今天這個「不夠好」的「我」,是由先天後天的許多因素,加上童年的點點滴滴堆積而成。我無法將這個「我」拆散,重新拼湊,變成一個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滿挫敗感,充滿絕望,充滿對你的歉意。所以,母親,讓這個「不夠好」的「我」,從此消失吧!」
寫完這封信,我找到母親的一瓶安眠藥,把整瓶都吞了下去。
當我醒來的時後,已經是一星期之後了,我躺在醫院裡,手腕上吊著點滴瓶。母親坐在我的床邊,緊緊握著我的手,睜著一對紅腫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我立即明白,另一個世界還不準備收留我!張開嘴,我痛喊了一聲:
「媽媽啊!」
母親頓時抱著我的頭哭了。我也哭了。我們母女緊擁著,哭成一團。母親哽咽的說:
「鳳凰,我們以前曾經一起死過又重生,現在,我們再一次,一起重生吧!」
我哭著點頭,抱緊了母親。心裡瘋狂般的喊著:對不起,母親,我又把你弄哭了!以後,我一定不能讓你哭,不論再發生什麼事,我不要你哭!
再過了一個星期,我出院回家。父親買了一個古箏送給我,慶祝我的重生。我很少收到父親的禮物,覺得特別珍貴。雖然始終沒學會彈古箏,卻常常抱著那古箏,隨意的撥弄。古箏的聲音清脆,帶著顫音,裊裊不絕。我每次撥弄古箏時,心裡也震震顫顫、綿綿裊裊的浮漾著哀愁。
十六歲過去了。我苦澀的日子仍然沒有結束。
(註:走筆至此,我心中依舊酸楚。很多人看到今日的我,總覺得我是一個被命運之神特別眷顧的女人,擁有很多別人求之不得的東西。可是,誰能真正知道,我對「成長」付出的代價呢?)
二、絕望的「初戀」
我十八歲到十九歲這一年,在台北第二女中念高三。
我的家庭情況,有了一些變化。父親教了一輩子的書,此時終於教出一片美好的晴空。他的學生崇拜他,熱愛他。他定期在大禮堂演講,聽講的人擠破了大禮堂的玻璃門,每次都座無虛席。而且,他開始出書了,寫「中華歷史故事」。母親辭去了建中的工作,全心全意協助父親的事業。父親寫書,她負責出版,從校對到跑印刷廠,全是她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還要兼顧家務,我的母親,實在是個肯吃苦、肯努力,要強好勝,而又十分能幹的女人。
小妹依然是優秀的小妹,小弟依然是優秀的小弟。麒麟依然住校,不常回家。我依然孤獨寂寞,生命裡一片貧乏。
十六歲的事已成過去,在父母的記憶中逐漸淡忘。高三後我要考大學,母親最著急的事,就怕我落榜!父親是名教授,如果女兒考不上大學,那多麼沒面子!而且,如果考不上大學,將來要怎麼辦?一個高中畢業生,連工作的機會都沒有!母親在忙碌之餘,幾乎每天都要對我說一遍:
「你一定要拚出你全部的力量,以你的聰明才智,絕不可能考不上大學!萬一考不上,不是你一個人的失敗,是全家的失敗!你好自為之,千萬不要讓父母失望!」
我很憂愁,真的很憂愁。我不願父母失望,不要讓母親哭。可是,我對那即將來臨的大學聯考,怕得要死。怕得夜裡會做惡夢,夢到全世界的人都在對我恥笑!陳致平的女兒,居然考不上大學!
這個時期的我,已經不止是孤獨、寂寞和無助,我還有很深很深的恐懼。我所熱愛的寫作已全部停擺,因為母親說那會妨礙我的功課。至於屠格涅夫和莎士比亞,我更是碰也不敢再碰。每天捧著我看不懂的課本,我的自卑和害怕融為一體,緊緊糾結著我的心。
十八歲!是花樣年華呀,擁有著青春的日子。我的十八歲,是如此暗淡無光。我消瘦、蒼白、食慾不振、精神恍惚。面對鏡子,我總覺得自己像個紙人,風吹一吹就會破碎。在學校裡,同學給了我一個綽號,叫我「林黛玉」,顧名思義,就知道我是何等憔悴。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國文老師,用他的憐愛和鼓勵,一下子闖入了我心深處。
老師足足比我大了二十五歲,他結過婚,妻子已經去世。他孤身一人來到台灣,當中學教員,已當了七年。他學問淵博,滿腹詩書,帶著中國書生的儒雅氣質。詩詞歌賦以至於書畫篆刻,他無一不會。說實話,我對他充滿了崇拜之情。這種崇拜,是很容易變質的。他對我,是充滿了憐惜之情,這種憐惜,也是很容易變質的。再加上,他也孤獨,我也孤獨,他正寂寞,我也寂寞。愛情一旦發生了,就不是年齡、身分、地位、道德……種種因素所能限制的。我帶著一份嶄新狂喜,體會到在這世間,我畢竟並不孤獨!老師已走過一大段人生,深知這段感情不可能有結果,卻迷失在我們彼此的吸引裡。他越要抗拒,越無法抗拒,越要理智,越無法理智。這段感情,夾帶著痛楚掙扎,一下子就像驚濤駭浪般,把我們兩個都深深淹沒。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一定不對的!我知道這段感情如果給父母知道,我們一定是死路一條!我也想過,社會的輿論,人們的看法,學校的立場……我越想越怕。最怕的,還是這段感情,會給老師帶來傷害,於是,我幾度下決心的對老師說:
「分手吧!就當我們從沒有遇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