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船以後,比我們想像更壞。
融河,也稱融江,兩岸都是千仞峭壁,江水湍急,處處有暗礁,時時有漩渦,真是危機四伏。這種船當然不用動力,也沒有風帆,全靠父子二人合力用竹篙,用木槳,與江水奮鬥,所以船速緩慢,並且只能在白天行舟,入晚就停泊在岸邊。為了怕江水把船沖散,停泊時二十多條船都用繩子串連在一起。如果停泊的地方無法上岸,大家只能枯守一夜,如果停在一個大站,有碼頭可以上岸,這可是一大樂事,就可以去補充一點必須補充的用品,也可以上岸伸展一下手腳。當然,孩子們只許在岸邊玩玩,不許走遠。我記得我最喜歡在岸邊撿各種顏色的鵝卵石。有一天,我撿到一些白得晶瑩可愛的石塊,人家告訴我是打火石,可把我樂極了。我常常蹲在船頭用打火石碰擊著玩,看點點火星飛耀,覺得美極了,快樂極了,也幫助我度過不少這些難挨的日子。
有一天,我又蹲在船頭玩打火石,船一個顛簸,便把我顛到江水中去了,江水湍急,眼看就要小命歸天,幸好船夫眼快手快,他的泳術是何等高明,一下子就把我救起來了。雖然命是撿回來了,但我失去了這些寶貴的打火石,難過極了。當時,我覺得這些打火石比生命更可貴!我的童年沒有什麼玩具,可是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錦旗,和我的打火石!
後來,我又掉進水中好幾次,幾乎每個人都有掉進水的經驗,因為我們每個人必須在船舷解決一些「大事」、「小事」,掉進江水的機會是很多的。好在船夫十分機警,每一次都被他救起來,後來,大家就「有恃無恐」了!
但不幸的事件,終於又發生了,我們生命的保障──那位年輕力壯的船夫突然病倒了,是潛伏的瘧疾症發作。英雄只怕病來磨,何況一打起「擺子」,任憑你鋼筋鐵骨,也禁不起折磨。
雖然,他咬了牙「主持大局」,不過划船、撐篙的重任,也就落在他兒子身上,也就是說,我們兩家人的性命,操縱在一個孩子手中了!
船速愈來愈慢,終於脫離了船隊,無助地在激流中漂流。
船夫和他的兒子──加上船上其他成人們手忙腳亂的幫忙,勉強把船靠到了岸邊,船夫上岸買藥。那時候,這條船的主宰就完完全全落在這個十來歲大的孩子身上。
水流太急,繃斷了繩纜,船便向下流漂去。孩子用盡了渾身解數,設法把船穩住,他雖然「身懷絕技」,畢竟力氣不夠,最後,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用雙手抓住岸邊的雜草,全船的人也都紛紛抓住可抓的東西──一塊大石,或一根樹根。
總算在筋疲力盡的時候,救星出現了,船夫買了藥回來了,靠著他的經驗和技巧,把船穩住。
第二天,我們終於又趕上了船隊,大家都不相信我們會歸隊。已經有兩條船離失,而從此失去了蹤影。
經過了這次「大難」以後,我們更能忍受生活方面的痛苦。對這條小船,也增進了不少信心,不再羨慕那些坐「大船」的人們了。
對了,這些小船是我們這種貧窮的難民坐的,富有的人家,可以包大船,船艙寬大舒敞。船是幾十個纖夫在岸上拉纖,再由兩排船夫在船上撐篙,配合著前進。
我記得那些纖夫弓著身子,拚命地向前一步步邁進,繩子都好像快要嵌進肉裡去了。他們那些深沉的呼叫聲,單調的,重複的,淒愴的,有韻律的哎唷、哎唷的呼叫。這不是歌,這是為生存而掙扎的吶喊。拉纖的在岸上每喊一聲,船上的船夫們就應一聲。
我中學時學會了一支歌「拉纖行」:
前進復前進,
大家纖在手。
顧視掌舵人,
堅強意不苟。
駭浪驚濤中,
前進且從容。
無涯終可至,
南北或西東。
曲子是洪亮動聽的,歌詞是快快樂樂的,中間所謂的:「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與我小時候目睹的景象完全不同,那前進絕不「從容」,而是「沉重」。我覺得我們寧可多吃一點苦坐上這條小船,而不願坐那些把舒適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大船。
終於,我們愈來愈耐得住苦楚了。
終於,我們到達目的地──榕江。但是,榕江並不是我們的真正目的地,我們真正的目的地是重慶。從榕江到重慶,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旅程。
到了榕江,廣西大學本身發生了財務困難,既無法發放薪水,也無法繼續整隊向內地疏散,於是大家紛紛各奔前程,無形中解散了。父親又失業了,而我們的生活,仍然要繼續下去,行程,也要繼續下去。
二十、糌粑與紅薯
貴州當地人最常吃的一種食物是糌粑,用糯米磨粉做糕,油煎而成。
另一種比糌粑更廉價,而足可果腹的食物是紅薯,那時候天氣太冷,兩手拿著蒸得軟軟熱熱的紅薯,邊走邊吃也真是亂世中的一大享受呢!
我父母一商議,賣這兩種「價廉物美」的食物,可能是最好的生計;再一商議,決定雙管齊下──我父親去賣紅薯,我母親去賣糌粑。全家分成兩組,我是歸入父親的一組。因此,母親賣糌粑的經過,我沒法親眼目睹,父親賣紅薯的故事,卻使我記憶猶新。
當時的榕江,擠滿了難民,大家又都各謀生計,父親賣紅薯,有更多的人也在賣紅薯,大家賣紅薯,又叫又吼的,生意興隆。我這位爸爸大人啊,平常在講台上是滔滔不絕的,在市場上,卻真呆若木雞,完全不知道如何去招攬顧客。他悠閒得很,瀟灑得很,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靜待顧客上門。顧客偏偏不上門,一個問津的人都沒有,他既不急又不惱,只是靜靜的等下去。
終於上天不負苦心人,等到別的紅薯攤把紅薯賣得差不多後,總算有一條魚兒自動上鉤來了。──我們好高興地招呼這位「貴人」──他要買半斤紅薯。
我這位「好好先生」似的父親興高采烈地到鍋裡去撈紅薯,鍋中的紅薯一直用火燉著,所以燙得很。他可不知道如何把如此滾燙的紅薯撈出來,好不容易一面撈而一面掉地撈出了一些紅薯,包了起來用秤來秤,糟了,他不會認秤,不知道怎樣才算半斤。秤來秤去秤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多重,他滿頭大汗地對我說:「鳳凰,怎樣才算半斤?」天啊,我那時候才六歲,怎會認秤,後來還是旁邊的攤販實在看得忍不住,幫他秤好了半斤紅薯。當他把紅薯從秤上拿下來的時候,卻把那些紅薯全部掉到地上去了。
那位顧客已經忍無可忍,我父親心一橫,乾脆把秤往地上一,把鍋蓋一開,對那位顧客說:「你自己拿吧,你愛拿多少就拿多少!」
這是唯一的一筆交易。我媽媽賣糌粑的經過如何,不得而知,卻只記得以後幾天,我們的一天三餐不是紅薯,便是糍粑。
二十一、瞿伯伯
然後,我們認識了瞿伯伯。
在我們這一路的流亡生涯中,真認識了不少奇異的人物,像曾連長,像老縣長,像蕭先生……現在,我們又認識了瞿伯伯。
瞿伯伯是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