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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山路是很苦的,那些山雖然荒涼,卻常有土匪出沒。我們一來要擔心毒蛇野獸,一方面要擔心土匪。雖然我們身上都沒財物,但是,如果像上次一樣,被土匪連換洗衣服都搶了去,我們又沒有個瞿伯伯會念經告狀,那豈不是災情慘重!

  這樣,有天,我們在山中走著。走啊走的,突然前面出現兩個壯丁,抬著個擔架,擔架上,一塊白布連頭帶腳的蓋住那躺著的人,默默的經過我們身邊,走進深山裡去了。父母有些疑惑,也不敢問什麼。再走一會兒,又出現兩個人,抬著蒙了白布的擔架,走進深山裡去。片刻,第三次,擔架又出現了……

  山風吹在人身上,突然變得涼颼颼的。那沉默的抬擔架的人,那白布,那擔架……不知怎的,一直讓我們背脊發冷,這景象太詭異了。

  終於,當又一個擔架出現時,父親忍不住問:

  「怎麼回事?有人生病嗎?」

  「生病?」抬擔架的瞪了父親一眼:「死了!都死了!抬到山裡去埋!」

  原來,這些都是運尸人,那白布下都是屍體,再經探詢,才知道這整個山區,都正在霍亂流行,每天都要死一批人,每天都有更多的人倒下。山區貧困,抗戰時藥物又缺乏,只能眼看一個個人死去!昨天抬屍的,今天可能就成了被抬的!

  父母毛骨悚然,面色凝重,帶著我們,小心的趨避著那些屍體。整天,我們不停的遇到抬屍人,我和弟弟們,到底年紀小,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到了黃昏時,我父親背著我小弟弟,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和麒麟這對雙胞胎,看到已經是下山路了,就手牽手衝下山去。父母都落在後面了。到了出山口,我們兩個,早已饑腸轆轆,放眼看去,正好看到一個小販在路口賣擔擔麵,有個擔架放在路邊,兩個抬擔架的正在吃擔擔麵。麵香繞鼻而來,我和麒麟,禁不起誘惑,就走過去,加入了那兩個抬屍人,坐下來,各要了一碗擔擔麵,我還很聰明的告訴小販,母親隨後即至,會幫我們付錢。

  我和麒麟,就這樣大吃特吃起來,也不管這是疫區,也不管身旁就是屍體。等母親趕來一看,嚇得尖叫起來:

  「啊呀!完了!完了!你們不要命了!萬一傳染了霍亂,連救都沒救!」

  母親又急又氣,拉起我就打了我一掌,又給了麒麟一掌,麒麟每挨打就哭,這時扯開喉嚨,就哭個不停了。母親罵,麒麟哭,旁邊的小販在發愣,有個屍體躺在腳邊……就在這種怪異而混亂的情況下,突然,一陣「辟哩叭啦」的巨響,連珠炮似的響了起來,震動了整個山邊。

  「土匪來了!」母親本能的喊,一把抱住麒麟。

  「是槍戰!」父親說:「難道日軍已攻到四川嗎?不可能的!」

  話沒說完,又一陣「辟哩叭啦」的巨響。小販嚇得蹲下身子,用四川話和抬屍人大吼大叫,抬屍人站起來,開始往山下的小鎮中跑去……眼前一片混亂,我們嚇得呆呆的站著,動也不敢動。

  然後,有一群人從小鎮裡跑出來了,他們叫著,笑著,手裡高舞著一面國旗,同時,在放著鞭炮,原來那「辟哩叭啦」的巨響是鞭炮聲呢!那群人一面放炮,一面大聲嚷著:

  「抗戰勝利了!我們勝利了!日本人無條件投降!無條件投降!」

  父母呆怔著,不敢相信。

  好半天,父親才抓住一個年輕學生細問。

  真的,收音機已經轉播了,抗戰勝利了!

  父親大叫起來,抱著母親狂跳,母親又哭又笑,我們孩子們繞在父母腳前,也跟著大笑大叫……在那一瞬間,興奮把什麼都淹沒了,連瘟疫的恐懼也沒有了,全家人瘋狂的擁抱著,瘋狂的笑著,哭著,叫著:

  「勝利了!勝利了!勝利了!」

  是的,我們終於走到了四川,終於趕上了勝利!

  我實在描寫不出那時候欣喜若狂的心情,杜甫有一首七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還有什麼句子比這幾句話來形容我父母當時的心情更恰當呢?好一句「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好一句「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還鄉?不!雖然抗戰已經勝利,雖然我們「逃難」的日子總算告一段落,雖然我們全家都欣喜欲狂,但是,我們距離「還鄉」的日子,卻還遠著呢!

  二十七、瀘南中學

  我們一家人終於到達四川,抵達重慶。在萬民騰歡中,迎接著勝利。但是,經過這樣一年的長途跋涉,我們一家五口,除了身上穿的破衣服以外,真是一無所有,狼狽極了。幸好,重慶有我母親的堂兄堂妹,我前面就寫過,袁家是個大家族。這時,我三舅和三舅母收容了我們。其他在四川的舅舅聞迅趕來接濟。母親是袁家長房的女兒,原是極尊貴極嬌寵的千金小姐,如今竟然歷盡這麼多風霜。一時間,大家圍繞著父母,詳問我們「逃難」的經過。人人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相信這麼多的「故事」,會一樁樁、一件件的發生在我們身上!

  那些日子,父母總是不厭其煩的說,說到傷心處,說的人掉淚,聽的人也掉淚。我總是坐在人群中,聽父母一遍一遍的說,我就一遍又一遍的重溫這段驚濤駭浪、悲歡離合的歲月。所以,雖然當年我才六歲,這些往事已深深的銘刻在我內心深處。

  「逃難」終於成為了「過去」。「未來」將何去何從,就又成為父母必須面對的問題。這時,父親不知道接受了那個學校的聘書,要到一個名叫「李莊」的縣城去教書。因為是戰後,百物蕭條,那學校連家眷宿舍都沒有,只能安排父親一個人的住宿。父親雖然極不願意在抗戰剛勝利,我們闔家慶團圓的時候,卻拋妻別子去李莊教書!但,分離事小,失業事大。何況我們三個孩子都年幼,嗷嗷待哺。所以,父親決定去李庄教書。至於母親和我們三個孩子,將怎麼辦?這時候,我的勳姨出來說話了:

  「一點問題都沒有,三姐和孩子們,全跟我到瀘南中學去!我正缺少國文教員,三姐不是在湖南也教書嗎?現在就去幫我當教員!」

  勳姨是母親的堂妹。母親在長房中行三,所以勳姨稱母親為三姐。當時,我的勳姨和姨夫在四川的瀘縣,辦了一所私立中學,一切剛剛草創,確實缺少師資。

  就這樣,我們和父親暫時分離,跟著母親,去了「瀘南中學」。

  瀘南中學(我在《剪不斷的鄉愁》一書中,曾略略提起過這個學校和我的勳姨),在我印象中,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它是由一座大廟改建為學校的。教室就是廟宇中的大殿,所以每間教室裡都有菩薩。我們住的宿舍,是以前和尚修行之處,簡單而撲素。

  經過了那麼慘烈的一段「逃難」,現在,我們在瀘南中學定居下來,真像到了天堂。

  我的生活,一下子整個改變了。在我記憶中,那一年真是快活極了。母親的學生們,都成了我的大哥哥。(這裡,要有一點小小說明,當時的四川,是很保守又很重男輕女的。女孩子全要在家中幫忙做事,沒有父母肯把女兒送來讀書。即使是男孩子,也是我勳姨和姨夫去一家一家說服,爭取他們來唸書的。所以學生都是男生,而且年齡很大,十八九歲的大男孩,往往還在念初一。而初一的學生,往往又連小學的學歷都沒有,母親教他們,真是教得辛苦極了。但是,他們都是些又憨厚又熱情又善良的青年,全成了我的「大哥哥」。)這些大哥哥們會帶著我玩,教我養蠶,把我扛在肩上去採桑葉,帶我到河邊去撿鵝卵石……我童年中失去的歡笑,在這兒又一點一滴的找回來了。

  也是在這個時期,母親忽然發現我對文字的領悟力,在驚喜之餘,開始教我念唐詩。我也初次體會到文字的魅力,開始興奮的在文字中找尋樂趣了。

  母親的這個「發現」,是相當「偶然」的。

  經過是這樣的;母親那些學生,年齡都已不小,但,不知怎的,念起書來就是不開竅。母親常常一遍又一遍的講解,那些大哥哥們依然聽不懂。而我呢,從小就很依戀母親,當她上課的時候,我總坐在教室的門檻上「旁聽」,有一天,她在教《慈烏夜啼》其中有這樣兩句話:

  「夜夜夜半啼,

  聞者為傷心。」

  因為有三個「夜」字,這些大哥哥們全糊塗了。母親講得舌敝唇焦,大家還是搖頭聽不懂。母親有些懷疑自己的教書能力了。一急之下,發現坐在門檻的我,把我一把拉進教室裡去問:

  「鳳凰,你知不知道這兩句話的意思?」

  「知道呀!」我答得乾脆,母親都愣了。

  「那麼,你說說看!」母親大概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

  我說了。據說,我解釋得絲毫不差。從這天起,母親太得意了,她開始教我李白、杜甫、白居易、我也認真的學習起來,從此,背唐詩取代了兒歌,我七歲已熟讀了《梁上雙燕》和《慈烏夜啼》。我想,我後來會迷上寫作,和這段背唐詩的日子大大有關。

  在瀘南中學的時期,我們家還有件大事。那就是我小妹妹的出世。原來,母親在勝利後,就懷了我的小妹妹,對於這個小生命,母親充滿了期待之情。戰爭已經過去,苦難也應該隨之而去。忽然目前的生活仍然艱辛,夫妻還不能團聚。但,遠景是非常美好的。母親自己也承認說,她孕育小妹這段時間,心中充滿了甜蜜和喜悅。

  一九四六年二月,我的小妹妹來到世間,參加了我們這個家庭。小妹長得很像母親,皮膚細嫩,面目姣好,五官端正,臉上毫無瑕疵。她一出世,就成了我們全家的心肝寶貝。母親愛她,我們做哥哥姐姐的也愛她。那年我已八歲,八歲的女孩子正是玩洋娃娃的年齡,我不玩洋娃娃(也沒有洋娃娃可玩),我抱我的小妹妹。我真高興母親生了妹妹而不是弟弟,那時的我,已經和男孩子有段距離,我衷心盼望有個妹妹與我為伴,這願望終於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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