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聞言,止不住腮邊淚下道:「這正是古人云:『黃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 沒兒人。』」行者笑道:「等我再問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當?」二老 道:「頗有些兒:水田有四五十頃,旱田有六七十頃,草場有八九十處﹔水黃牛 有二三百頭,驢馬有三二十匹,豬羊雞鵝無數。舍下也有吃不著的陳糧,穿不了 的衣服。家財產業,也盡得數。」行者道:「你這等家業,也虧你省將起來的。」 老者道:「怎見我省?」行者道:「既有這家私,怎麼捨得親生兒女祭賽?拚了 五十兩銀子,可買一個童男﹔拚了一百兩銀子,可買一個童女。連絞纏不過二百 兩之數,可就留下自己兒女後代,卻不是好?」二老滴淚道:「老爺,你不知 道。那大王甚是靈感,常來我們人家行走。」行者道:「他來行走,你們看見他 是甚麼嘴臉?有幾多長短?」二老道:「不見其形,只聞得一陣香風,就知是大 王爺爺來了,即忙滿斗焚香,老少望風下拜。他把我們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 都知道﹔老幼生時年月,他都記得。只要親生兒女,他方受用。不要說二三百兩 沒處買,就是幾千萬兩,也沒處買這般一模一樣同年同月的兒女。」
行者道:「原來這等。也罷,也罷,你且抱你令郎出來,我看看。」那陳清急入 裏面,將關保兒抱出廳上,放在燈前。小孩兒那知死活,籠著兩袖果子,跳跳舞 舞的吃著耍子。行者見了,默默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那關保兒一般模樣。 兩個孩兒攙著手,在燈前跳舞。諕得那老者慌忙跪著。唐僧道:「老爺,不當人 子,不當人子。」這老者道:「這位老爺才然說話,怎麼就變作我兒一般模樣, 叫他一聲,齊應齊走?卻折了我們年壽,請現本相,請現本相。」行者把臉抹了 一把,現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老爺原來有這樣本事。」行者笑道: 「可像你兒子麼?」老者道:「像像像,果然一般嘴臉,一般聲音,一般衣服, 一般長短。」行者道:「你還沒細看哩。取秤來稱稱,可與他一般輕重?」老者 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這等可祭賽得過麼?」老者道:「忒 好,忒好,祭得過了。」
行者道:「我今替這個孩兒性命,留下你家香煙後代,我去祭賽那大王去也。」 那陳清跪地磕頭道:「老爺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銀一千兩,與唐老爺做盤纏往 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謝謝老孫?」老者道:「你已替祭,沒了你也。」行 者道:「怎的得沒了?」老者道:「那大王吃了。」行者道:「他敢吃我?」老 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行者笑道:「任從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 不吃,是我的造化。我與你祭賽去。」
那陳清只管磕頭相謝,又允送銀五百兩。惟陳澄也不磕頭,也不說謝,只是倚著 那屏門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老大,你這不允我,不謝我,想是捨不 得你女兒麼?」陳澄才跪下道:「是,捨不得。敢蒙老爺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 彀了。但只是老拙無兒,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後,他也哭得痛切,怎麼捨得?」 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飯,整治些好素菜,與我那長嘴師父吃。教他變 作你的女兒,我兄弟同去祭賽。索性行個陰騭,救你兩個兒女性命,如何?」
那八戒聽得此言,心中大驚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 我。」行者道:「賢弟,常言道:『雞兒不吃無工之食。』你我進門,感承盛 齋,你還嚷吃不飽哩,怎麼就不與人家救些患難?」八戒道:「哥呵,變化的事 情,我卻不會哩。」行者道:「你也有三十六般變化,怎麼不會?」三藏叫: 「悟能,你師兄說得最是,處得甚當。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 則感謝厚情﹔二來當積陰德﹔況涼夜無事,你兄弟耍耍去來。」八戒道:「你看 師父說的話,我只會變山,變樹,變石頭,變癩象,變水牛,變大胖漢還可﹔若 變小女兒,有幾分難哩。」
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愛來看。」那陳澄急入裏邊,抱將一秤金孩 兒,到了廳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內外,都出來磕頭禮拜,只請救孩兒 性命。那女兒頭上戴一個八寶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紅閃黃的紵絲襖,上套 著一件官綠緞子棋盤領的披風﹔腰間繫一條大紅花絹裙﹔腳下踏一雙蝦蟆頭淺紅 紵絲鞋﹔腿上穿兩隻綃金膝褲兒。也拿著果子吃哩。行者道:「八戒,這就是女 孩兒。你快變的像他,我們祭賽去。」八戒道:「哥啞,似這般小巧俊秀,怎 變?」行者叫:「快些,莫討打。」八戒慌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變了看。」
這獃子念動咒語,把頭搖了幾搖,叫:「變!」真個變過頭來,就也像女孩兒面 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像。行者笑道:「再變變。」八戒道:「憑你打了 罷,變不過來,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頭的頭,和尚的身子?弄的這等不 男不女,卻怎生是好?你可佈起罡來。」他就吹他一口仙氣,果然即時把身子變 過,與那孩兒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帶你寶眷與令郎、令愛進去,不要錯 了。一會家,我兄弟躲懶討乖,走進去,轉難識認。你將好果子與他吃,不可教 他哭叫,恐大王一時知覺,走了風汛。等我兩人耍子去也。」
好大聖,吩咐沙僧保護唐僧:「我變作陳關保,八戒變作一秤金。」二人俱停當 了,卻問:「怎麼供獻?還是綑了去,是綁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 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沒這個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只是用兩 個紅漆丹盤,請二位坐在盤內,放在桌上,著兩個後生抬一張桌子,把你們抬上 廟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盤子出來,我們試試。」那老者即取出兩個丹 盤,行者與八戒坐上。四個後生抬起兩張桌子,往天井裏走走兒,又抬回放在堂 上。行者歡喜道:「八戒,像這般子走走耍耍,我們也是上臺盤的和尚了。」八 戒道:「若是抬了去,還抬回來,兩頭抬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抬到廟裏,就 要吃哩,這個卻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著我,剗著吃我時,你就走了 罷。」八戒道:「知他怎麼吃哩?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卻如 何?」老者道:「常年祭賽時,我這裏有膽大的鑽在廟後,或在供桌底下,看見 他先吃童男,後吃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
兄弟正然談論,只聽得外面鑼鼓喧天,燈火照耀,同莊眾人打開前門,叫:「抬 出童男童女來。」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個後生將他二人抬將出去。
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八回 魔弄寒風飄大雪 僧思拜佛履層冰
話說陳家莊眾信人等,將豬羊牲醴與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靈感廟裏排 下﹔將童男女設在上首。行者回頭看見那供桌上香花蠟燭,正面一個金字牌位, 上寫「靈感大王之神」,更無別的神像。眾信擺列停當,一齊朝上叩頭道:「大 王爺爺,今年今月今日今時,陳家莊祭主陳澄等眾信,年甲不齊,謹遵年例,供 獻童男一名陳關保、童女一名陳一秤金,豬羊牲醴如數,奉上大王享用。保佑風 調雨順,五穀豐登。」祝罷,燒了紙馬,各回本宅不題。
那八戒見人散了,對行者道:「我們家去罷。」行者道:「你家在那裏?」八戒 道:「往老陳家睡覺去。」行者道:「獃子又亂談了。既允了他,須與他了這願 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獃子,反說我是獃子。只哄他耍耍便罷,怎麼 就與他祭賽,當起真來?」行者道:「為人為徹。一定等那大王來吃了,才是個 全始全終﹔不然,又教他降災貽害,反為不美。」
正說間,只聽得呼呼風響。八戒道:「不好了,風響是那話兒來了。」行者只叫:
「莫言語,等我答應。」頃刻間,廟門外來了一個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樣:
金甲金盔燦爛新,腰纏寶帶繞紅雲。
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鋸齒分。
足下煙霞飄蕩蕩,身邊霧靄暖薰薰。
行時陣陣陰風冷,立處層層煞氣溫。
卻似捲簾扶駕將,猶如鎮寺大門神。
那怪物攔住廟門問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問, 莊頭是陳澄、陳清家。」那怪聞答,心中疑似道:「這童男膽大,言談伶俐。常 來供養受用的,問一聲不言語﹔再問聲,諕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麼今 日這童男善能應對?」怪物不敢來拿,又問:「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 「童男陳關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這祭賽乃上年舊規,如今供獻我,當 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請自在受用。」怪物聽說,又不敢動手,攔住門 喝道:「你莫頂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 王還照舊罷,不要吃壞例子。」
那怪不容分說,放開手,就捉八戒。獃子撲的跳下來,現了本相,掣釘鈀,劈手 一築恣C那怪物縮了手,往前就走,只聽得噹的一聲響。八戒道:「築破甲了。」 行者也現本相看處,原來是冰盤大小兩個魚鱗。喝聲:「趕上。」二人跳到空 中。那怪物因來赴會,不曾帶得兵器,空手在雲端裏問道:「你是那方和尚,到 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壞了我的名聲?」行者道:「這潑物原來不知。我等乃 東土大唐聖僧三藏奉欽差西天取經之徒弟。昨因夜寓陳家,聞有邪魔,假號靈 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賽。是我等慈悲,拯救生靈,捉你這潑物。趁早實實供來: 一年吃兩個童男女,你在這裏稱了幾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個個算還我,饒 你死罪。」那怪聞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釘鈀,未曾打著,他化一陣狂風,鑽入通 天河內。
行者道:「不消趕他了,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設法拿他,送我師父過 河。」八戒依言,徑回廟裏,把那豬羊祭醴,連桌面一齊搬到陳家。此時唐長 老、沙和尚,共陳家兄弟,正在廳中候信,忽見他二人將豬羊等物都丟在天井 裏。三藏迎來問道:「悟空,祭賽之事何如?」行者將那稱名趕怪鑽入河中之 事,說了一遍。二老十分歡喜,即命打掃廂房,安排床鋪,請他師徒就寢不題。
卻說那怪得命,回歸水內,坐在宮中,默默無言。水中大小眷族問道:「大王每 年享祭,回來歡喜,怎麼今日煩惱?」那怪道:「常年享畢,還帶些餘物與汝等 受用,今日連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著一個對頭,幾乎傷了性命。」眾水族 問:「大王,是那個?」那怪道:「是一個東土大唐聖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 經者,假變男女,坐在廟裏。我被他現出本相,險些兒傷了性命。一向聞得人 講: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塊肉,延壽長生。不期他手下有這般徒 弟。我被他壞了名聲,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彀。」
那水族中閃上一個斑衣鱖婆,對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難 處?但不知捉住他,可賞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謀,合同用力,捉了唐 僧,與你拜為兄妹,共席享之。」鱖婆拜謝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風喚雨之神 通,攪海翻江之勢力,不知可會降雪?」那怪道:「會降。」又道:「既會降 雪,不知可會作冷結冰?」那怪道:「更會。」鱖婆鼓掌笑道:「如此,極易, 極易。」那怪道:「你且將極易之功,講來我聽。」鱖婆道:「今夜有三更天 氣,大王不必遲疑,趁早作法,起一陣寒風,下一陣大雪,把通天河盡皆凍結。 著我等善變化者,變作幾個人形,在於路口,背包持傘,擔擔推車,不住的在冰 上行走。那唐僧取經之心甚急,看見如此人行,斷然踏冰而渡。大王悄坐河心, 待他腳蹤響處,迸裂寒冰,連他那徒弟們一齊墜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聞 言,滿心歡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長空,興風作雪,結冷凝凍成 冰不題。
卻說唐長老師徒四人歇在陳家,將近天曉,師徒們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戰睡不 得,叫道:「師兄,冷呵。」行者道:「你這獃子,忒不長俊。出家人寒暑不 侵,怎麼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無暖氣,袖手似揣冰。此時敗葉垂霜蕊,蒼松掛凍鈴。地裂因寒甚,池平為 水凝。漁舟不見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孫喜炭增。征人鬚似鐵,詩客 筆如菱。皮襖猶嫌薄,貂裘尚恨輕。蒲團僵老衲,紙帳旅魂驚。繡被重裀褥,渾 身戰抖鈴。」
師徒們都睡不得,爬起來穿了衣服。開門看處,呀!外面白茫茫的,原來下雪 哩。行者道:「怪道你們害冷哩,卻是這般大雪。」四人眼同觀看,好雪!但見 那: 彤雲密佈,慘霧重浸。彤雲密佈,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浸,大雪紛紛蓋地。真 個是:六出花,片片飛瓊﹔千林樹,株株帶玉。須臾積粉,頃刻成鹽。白鸚歌失 素,皓鶴羽毛同。平添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卻便似戰退玉龍三百萬, 果然如敗鱗殘甲滿天飛。那裏得東郭履,袁安臥,孫康映讀﹔更不見子猷舟,王 恭幣,蘇武餐氈。但只是幾家村舍如銀砌,萬里江山似玉團。好雪,柳絮漫橋, 梨花蓋舍。柳絮漫橋,橋邊漁叟掛蓑衣﹔梨花蓋舍,舍下野翁煨骨柮。客子難沽 酒,蒼頭苦覓梅。灑灑瀟瀟裁蝶翹,飄飄蕩蕩剪鵝衣。團團滾滾隨風勢,疊疊層 層道路迷。陣陣寒威穿小幙,颼颼冷氣透幽幃。豐年祥瑞從天降,堪賀人間好事 宜。
那場雪,紛紛灑灑,果如剪玉飛綿。 師徒們嘆玩多時,只見陳家老者,著兩個僮僕掃開道路,又兩個送出熱湯洗 面。須臾,又送滾茶、乳餅,又抬出炭火。俱到廂房,與師徒們敘坐。長老問 道:「老施主,貴處時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陳老笑道:「此間雖是僻地, 但只風俗人物,與上國不同﹔至於諸凡穀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豈有不分四時 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時,怎麼如今就有這般大雪,這般寒冷?」陳老道: 「此時雖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節了。我這裏常年八月間就有霜雪。」 三藏道:「甚比我東土不同,我那裏交冬節方有之。」
正話間,又見僮僕來安桌子,請吃粥。粥罷之後,雪比早間又大,須臾,平地有 二尺來深。三藏心焦垂淚。陳老道:「老爺放心,莫見雪深憂慮。我舍下頗有幾 石糧食,供養得老爺們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貧僧之苦。我當年蒙聖恩 賜了旨意,擺大駕親送出關,唐王御手擎杯奉餞,問道:『幾時可回?』貧僧不 知有山川之險,順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經回國。』自別後,今已七八個年 頭,還未見佛面,恐違了欽限﹔又怕的是妖魔兇狠:所以焦慮。今日有緣得寓潭 府,昨夜愚徒們略施小惠報答,實指望求一船隻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 漫,不知幾時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陳老道:「老爺放心,正是多的日子過了, 那裏在這幾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傾家費產,必處置送老爺過河。」
只見一僮又請進早齋。到廳上吃畢。敘不多時,又午齋相繼而進。三藏見品物豐 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見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陳老道:「老爺,感蒙替祭 救命之恩,雖逐日設筵奉款,也難酬難謝。」
此後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陳老見三藏不快,又打掃花園,大盆架火,請去雪洞 裏閑耍散悶。八戒笑道:「那老兒忒沒算計。春二三月好賞花園,這等大雪,又 冷,賞玩何物?」行者道:「獃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靜:一則遊賞,二來與師 父寬懷。」陳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請到園。但見: 景值三秋,風光如臘。蒼松結玉蕊,衰柳掛銀花。階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 瓊芽。巧石山頭,養魚池內。巧石山頭,削削尖峰排玉筍﹔養魚池內,清清活水 作冰盤。臨岸芙蓉嬌色淺,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壓倒﹔臘梅樹,聊發 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盡鵝毛堆積﹔放懷處、款客處、遣興處, 處處皆蝶翅鋪漫。兩籬黃菊玉綃金,幾樹丹楓紅間白。無數閑庭冷難到,且觀雪 洞冷如冰。那裏邊放一個獸面象足銅火盆,熱烘烘炭火才生﹔上下有幾張虎皮搭 苫漆交椅,軟溫溫紙窗鋪設。
四壁上掛幾軸名公古畫,卻是那: 七賢過關,寒江獨釣,疊嶂層巒團雪景﹔蘇武餐氈,折梅逢使,瓊林玉樹寫寒 文。說不盡那:家近水亭魚易買,雪迷山徑酒難沽。真個可堪容膝處,算來何用 訪蓬壺?
眾人觀玩良久,就於雪洞裏坐下,對鄰叟道取經之事,又捧香茶飲畢。陳老問: 「列位老爺,可飲酒麼?」三藏道:「貧僧不飲,小徒略飲幾杯素酒。」陳老大 喜,即命:「取素果品,燉暖酒,與列位湯寒。」那僮僕即抬桌圍爐,與兩個鄰 叟,各飲了幾杯,收了家火。
不覺天色將晚,又仍請到廳上晚齋。只聽得街上行人都說:「好冷天呵,把通天 河凍住了。」三藏聞言道:「悟空,凍住河,我們怎生是好?」陳老道:「乍寒 乍冷,想是近河邊淺水處凍結。」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凍的似鏡面一般,路 口上有人走哩。」三藏聽說有人走,就要去看。陳老道:「老爺莫忙,今日晚 了,明日去看。」遂此別卻鄰叟。又晚齋畢,依然歇在廂房。
及次日天曉,八戒起來道:「師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凍住也。」三藏迎著門, 朝天禮拜道:「眾位護教大神,弟子一向西來,虔心拜佛,苦歷山川,更無一聲 報怨。今至於此,感得皇天佑助,結凍河水。弟子空心權謝,待得經回,奏上唐 皇,竭誠酬答。」禮拜畢,遂教悟淨背馬,趁冰過河。陳老又道:「莫忙,待幾 日雪融冰解,老拙這裏辦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話,再住也不是話。 口說無憑,耳聞不如眼見。我背了馬,且請師父親去看看。」陳老道:「言之有 理。」教:「小的們,快去背我們六匹馬來。且莫背唐僧老爺馬。」
就有六個小价跟隨。一行人徑往河邊來看,真個是: 雪積如山聳,雲收破曉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結江湖一片平。朔風凜凜,滑凍 棱棱。池魚偎密藻,野鳥戀枯槎。塞外征夫俱墜指,江頭梢子亂敲牙。裂蛇腹, 斷鳥足,果然冰山千百尺。萬壑冷浮銀,一川寒浸玉。東方自信出僵蠶,北地果 然有鼠窟。王祥臥,光武渡,一夜溪橋連底固。曲沼結凌層,深淵重疊沍。通天 闊水更無波,皎潔冰漫如陸路。三藏與一行人到了河邊,勒馬觀看,真個那路口 上有人行走。三藏問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裏去?」陳老道:「河那邊乃 西梁女國。這起人都是做買賣的。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萬錢﹔那邊百錢 之物,到這邊亦可值萬錢。利重本輕,所以人不顧死生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 船,或十數人一船,飄洋而過。見如今河道凍住,故捨命而步行也。」三藏道: 「世間事惟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捨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為名, 與他能差幾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馬匹,趁此層冰,早 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應。
沙僧道:「師父呵,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託賴陳府上,且再住幾 日,待天晴化凍,辦船而過,忙中恐有錯也。」三藏道:「悟淨,怎麼這等愚 見?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凍解﹔此時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 如何可便望解凍?卻不又誤了半載行程?」
八戒跳下馬來:「你們且休講閑口,等老豬試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獃 子,前夜試水,能去拋石﹔如今冰凍重漫,怎生試得?」八戒道:「師兄不知。 等我舉釘鈀鈀他一下。假若築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築不動,便是冰厚, 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說得有理。」那獃子撩衣拽步,走上河邊,雙手 舉鈀,盡力一築,只聽撲的一聲,築了九個白跡,手也振得生疼。獃子笑道: 「去得,去得,連底都錮住了。」
三藏聞言,十分歡喜,與眾同回陳家,只教收拾走路。那兩個老者苦留不住,只 得安排些乾糧、烘炒,做些燒餅、饝饝相送。一家子磕頭禮拜,又捧出一盤子散 碎金銀,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爺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飯之敬。」三藏擺手搖 頭,只是不受道:「貧僧出家人,財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齋度 日為正事。收了乾糧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兒捻了一小塊,約有 四五錢重,遞與唐僧道:「師父,也只當些襯錢,莫教空負二老之意。」
遂此相向而別,徑至河邊冰上,那馬蹄滑了一滑,險些兒把三藏跌下馬來。沙僧 道:「師父,難行。」八戒道:「且住,問陳老官討個稻草來我用。」行者道: 「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裏得知?要稻草包著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 師父來也。」陳老在岸上聽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卻請唐僧上岸下馬。八 戒將草包裹馬足,然後踏冰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