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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Journey to the West (西游记) – Wu Chen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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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回 心神居舍魔歸性 木母同降怪體真

話表孫大聖在老魔肚裏支吾一會,那魔頭倒在塵埃,無聲無氣,若不言語,想 是死了,卻又把手放放。魔頭回過氣來,叫一聲:「大慈大悲齊天大聖菩薩。」 行者聽見道:「兒子,莫廢工夫,省幾個字兒,只叫孫外公罷。」那妖魔惜 命,真個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誤吞了你,你如今卻反害 我。萬望大聖慈悲,可憐螻蟻貪生之意,饒了我命,願送你師父過山也。」大 聖雖英雄,甚為唐僧進步。他見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 道:「妖怪,我饒你,你怎麼送我師父?」老魔道:「我這裏也沒甚麼金銀、 珠翠、瑪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寶相送。我兄弟三個抬一乘香藤 轎兒,把你師父送過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轎相送,強如要寶。你張開 口,我出來。」那魔頭真個就張開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對老魔道:「大 哥,等他出來時,把口往下一咬,將猴兒嚼碎,嚥下肚,卻不得磨害你了。」

原來行者在裏面聽得,便不先出去,卻把金箍棒伸出,試他一試。那怪果往下 一口,扢喳的一聲,把個門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饒你 性命出來,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來,活活的只弄殺你。不出來,不出 來。」老魔報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請他出來好 了,你卻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著,卻迸得我牙齦疼痛。這是怎麼起的?」

三魔見老魔怪他,他又作個激將法,厲聲高叫道:「孫行者,聞你名如轟雷貫 耳,說你在南天門外施威,靈霄殿下逞勢,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縛怪,原來是 個小輩的猴頭。」行者道:「我何為小輩?」三怪道:「『好看千里客,萬里 去傳名。』你出來,我與你賭鬥,才是好漢。怎麼在人肚裏做勾當?非小輩而 何?」行者聞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斷他腸,揌破他肝,弄 殺這怪,有何難哉?但真是壞了我的名頭。也罷,也罷,你張口,我出來與你 比併。但只是你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火,須往寬處去。」三魔聞說,即點大 小怪,前前後後,有三萬多精,都執著精銳器械,出洞擺開一個三才陣勢,專 等行者出口,一齊上陣。那二怪攙著老魔,徑至門外,叫道:「孫行者,好漢 出來,此間有戰場,好鬥。」

大聖在他肚裏,聞得外面鴉鳴鵲噪,鶴唳風聲,知道是寬闊之處。卻想著: 「我不出去,是失信與他;若出去,這妖精人面獸心:先時說送我師父,哄我 出來咬我,今又調兵在此。也罷,也罷,與他個兩全其美:出去便出去,還與 他肚裏生下一個根兒。」即轉手,將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 「變!」即變一條繩兒,只有頭髮粗細,倒有四十丈長短。那繩兒理出去,見 風就長粗了。把一頭拴在妖怪的心肝上,打做個活扣兒。那扣兒不扯不緊,扯 緊就痛。卻拿著一頭,笑道:「這一出去,他送我師父便罷;如若不送,亂動 刀兵,我也沒工夫與他打,只消扯此繩兒,就如我在肚裏一般。」又將身子變 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見妖精大張著方口,上下鋼牙排如利刃, 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從口裏出去扯這繩兒,他怕疼,往下一嚼,卻不 咬斷了?我打他沒牙齒的所在出去。」好大聖,理著繩兒,從他那上子往前 爬,爬到他鼻孔裏。那老魔鼻子發癢,阿的一聲,打了個噴嚏,直迸出行者。

行者見了風,把腰躬一躬,就長了有三丈長短,一隻手扯著繩兒,一隻手拿著 鐵棒。那魔頭不知好歹,見他出來了,就舉鋼刀,劈臉來砍。這大聖一隻手使 鐵棒相迎。又見那二怪使槍,三怪使戟,沒頭沒臉的亂上。大聖放鬆了繩,收 了鐵棒,急縱身駕雲走了。原來怕那夥小妖圍繞,不好幹事。他卻跳出營外, 去那空闊山頭上,落下雲,雙手把繩盡力一扯,老魔心裏才疼。他害疼,往上 一掙,大聖復往下一扯。眾小妖遠遠看見,齊聲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讓 他去罷。這猴兒不按時景:清明還未到,他卻那裏放風箏也。」大聖聞言,著 力氣蹬了一蹬。那老魔從空中拍剌剌,似紡車兒一般跌落塵埃。就把那山坡下 死硬的黃土跌做個二尺淺深之坑。

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齊按下雲頭,上前扯住繩兒,跪在坡下,哀告道:「大聖 呵,只說你是個寬洪海量之仙,誰知是個鼠腹蝸腸之輩。實實的哄你出來,與 你見陣,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繩子。」行者笑道:「你這夥潑魔,十 分無禮。前番哄我出來就咬我,這番哄我出來卻又擺陣敵我。似這幾萬妖兵戰 我一個,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見我師父。」那怪一齊叩頭道:「大聖 慈悲,饒我性命,願送老師父過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繩 子割斷罷了。」老魔道:「爺爺啞,割斷外邊的,這裏邊的拴在心上,喉嚨裏 又的惡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張開口,等我再進去解出繩來。」 老魔慌了道:「這一進去,又不肯出來,卻難也,卻難也。」行者道:「我有 本事外邊就可以解得裏面繩頭也。解了可實實的送我師父麼?」老魔道:「但 解就送,決不敢打誑語。」大聖審得是實,即便將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 心就不疼了。這是孫大聖掩樣的法兒,使毫毛拴著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 不害疼也。三個妖縱身而起,謝道:「大聖請回,上覆唐僧,收拾下行李,我 們就抬轎來送。」眾怪偃干戈,盡皆歸洞。

大聖收繩子,徑轉山東,遠遠的看見唐僧睡在地下打滾痛哭,豬八戒與沙僧解 了包袱,將行李搭分兒,在那裏分哩。行者暗暗嗟嘆道:「不消講了,這定是 八戒對師父說我被妖精吃了,師父捨不得我,痛哭;那獃子卻分東西散火哩。 咦!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聲看。」落下雲頭叫道:「師父。」沙僧聽 見,報怨八戒道:「你是個棺材座子──專一害人。師兄不曾死,你卻說他死 了,在這裏幹這個勾當,那裏不叫將來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見他被妖精 一口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來顯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撾住八戒 臉,一個巴掌打了個踉蹌道:「夯貨!我顯甚麼魂?」獃子侮著臉道:「哥 哥,你實是那怪吃了,你、你怎麼又活了?」行者道:「像你這個不濟事的膿 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腸,捏他肺,又把這條繩兒穿住他的心,扯得疼痛難 禁,一個個叩頭哀告,我才饒了他性命。如今抬轎來送我師父過山也。」那三 藏聞言,一骨魯爬起來,對行者躬身道:「徒弟呵,累殺你了。若信悟能之 言,我已絕矣。」行者掄拳打著八戒罵道:「這個糠的獃子,十分懈怠,甚不 成人。師父,你切莫惱,那怪就來送你也。」沙僧也甚生慚愧,連忙遮掩,收 拾行李,扣背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題。

卻說三個魔頭帥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個九頭八尾的孫行者, 原來是恁的個小小猴兒。你不該吞他,只與他鬥時,他那裏鬥得過你我?洞裏 這幾萬妖精,吐唾沫也可渰殺他。你卻將他吞在肚裏,他便弄起法來,教你受 苦,怎麼敢與他比較?才自說送唐僧,都是假意,實為兄長性命要緊,所以哄 他出來,決不送他。」老魔道:「賢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與我 三千小妖,擺開陣勢,我有本事拿住這個猴頭。」老魔道:「莫說三千,憑你 起老營去,只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

那二魔即點三千小妖,徑到大路傍擺開,著一個藍旗手往來傳報道:「孫行者 趕早出來,與我二大王爺爺交戰。」八戒聽見,笑道:「哥呵,常言道:『說 謊不瞞當鄉人。』就來弄虛頭,搗鬼:怎麼說降了妖精,就抬轎來送師父,卻 又來叫戰,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頭,聞著個『孫』字 兒,也害頭疼。這定是二妖魔不伏氣送我們,故此叫戰。我道兄弟,這妖精有 弟兄三個,這般義氣;我弟兄也是三個,就沒些義氣?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 來,你就與他戰戰,未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來。」 行者道:「要去便去罷。」八戒笑道:「哥呵,去便去,你把那繩兒借與我使 使。」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沒本事鑽在肚裏,你又沒本事拴在他心上, 要他何用?」八戒道:「我要扣在這腰間,做個救命索。你與沙僧扯住後手, 放我出去,與他交戰。估著贏了他,你便放鬆,我把他拿住;若是輸與他,你 把我扯回來,莫教他拉了去。」真個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獃子一番。」就 把繩兒扣在他腰裏,撮弄他出戰。

那獃子舉釘鈀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來,與你豬祖宗打來。」那藍旗手急 報道:「大王,有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來了。」二怪即出營,見了八戒,更 不打話,挺槍劈面刺來;這獃子舉鈀上前迎住。他兩個在山坡前搭上手,鬥不 上七八回合,獃子手軟,架不得妖魔,急回頭叫:「師兄,不好了,扯扯救命 索,扯扯救命索。」這壁廂大聖聞言,轉把繩子放鬆了,拋將去。那獃子敗了 陣,住後就跑。原來那繩子拖著走,還不覺;轉回來,因鬆了,倒有些絆腳, 自家絆倒了一跌,爬起來又一跌。始初還跌個躘踵,後面就跌了個嘴搶地。被 妖精趕上,捽開鼻子,就如蛟龍一般,把八戒一鼻子捲住,得勝回洞。眾妖凱 歌齊唱,一擁而歸。

這坡下三藏看見,又惱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來你兄弟全 無相親相愛之意,專懷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說,教你扯扯救命索,你怎麼不 扯,還將索子丟去?如今教他被害,卻如之何?」行者笑道:「師父也忒護 短,忒偏心。罷了,像老孫拿去時,你略不掛念,左右是捨命之材;這獃子才 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惱,方見取經之難。」三藏道:「徒弟呵, 你去,我豈不掛念?想著你會變化,斷然不至傷身。那獃子生得狼犺,又不會 騰那,這一去,少吉多凶。你還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不得報怨,等 我去救他一救。」

急縱身,趕上山,暗中恨道:「這獃子咒我死,且莫與他個快活。且跟去看那 妖精怎麼擺佈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捻訣念起真言,搖身一變,即 變做個蟭蟟蟲,飛將去,釘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精到了洞裏。二魔帥三千 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自將八戒拿入裏邊道:「哥哥,我拿了一個來 也。」老怪道:「拿來我看。」他把鼻子放鬆,捽下八戒道:「這不是?」老 怪道:「這廝沒用。」八戒聞言道:「大王,沒用的放出去,尋那有用的捉來 罷。」三怪道:「雖是沒用,也是唐僧的徒弟豬八戒。且綑了,送在後邊池塘 裏浸著。待浸退了毛,破開肚子,使鹽醃了晒乾,等天陰下酒。」八戒大驚 道:「罷了,罷了,撞見那販醃的妖怪也。」眾怪一齊下手,把獃子四馬攢蹄 綑住,扛扛抬抬,送至池塘邊,往中間一推,盡皆轉去。

大聖卻飛起來看處,那獃子四肢朝上,掘著嘴,半浮半沉,嘴裏呼呼的,著然 好笑:倒像八九月經霜落了子兒的一個大黑蓮蓬。大聖見他那嘴臉,又恨他, 又憐他,說道:「怎的好麼?他也是龍華會上的一個人。但只恨他動不動分行 李散火,又要攛掇師父念緊箍咒咒我。我前日曾聞得沙僧說,他攢了些私房, 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嚇他一嚇看。」

好大聖,飛近他耳邊,假捏聲音,叫聲:「豬悟能,豬悟能。」八戒慌了道: 「晦氣啞,我這悟能是觀世音菩薩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間怎麼 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獃子忍不住問道:「是那個叫我的法名?」行者道: 「是我。」獃子道:「你是那個?」行者道:「我是勾司人。」那獃子慌了 道:「長官,你是那裏來的?」行者道:「我是五閻王差來勾你的。」獃子 道:「長官,你且回去,上覆五閻王,他與我師兄孫悟空交得甚好,教他讓我 一日兒,明日來勾罷。」行者道:「胡說。『閻王註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四 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繩子扯拉。」獃子道:」長官,那裏不是方便? 看我這般嘴臉,還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這妖精連我師父們都拿 來,會一會,就都了帳也。」行者暗笑道:「也罷,我這批上有三十個人,都 在這中前後,等我拘將來就你,便有一日耽閣。你可有盤纏?把些兒我去。」 八戒道:「可憐呵,出家人那裏有甚麼盤纏?」行者道:「若無盤纏,索了 去,跟著我走。」獃子慌了道:「長官不要索。我曉得你這繩兒叫做追命繩, 索上就要斷氣。有有有,有便有些兒,只是不多。」行者道:「在那裏?快拿 出來。」八戒道:「可憐,可憐,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齋 僧,見我食腸大,襯錢比他們略多些兒,我拿了攢在這裏,零零碎碎有五錢銀 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個銀匠煎在一處,他又沒天理,偷了我幾 分,只得四錢六分一塊兒。你拿去罷。」行者暗笑道:「這獃子褲子也沒得 穿,卻藏在何處?咄!你銀子在那裏?」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兒裏揌著 哩。我綑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罷。」

行者聞言,即伸手在耳朵竅中摸出,真個是塊馬鞍兒銀子,足有四錢五六分 重。拿在手裏,忍不住哈哈的一聲大笑。那獃子認是行者聲音,在水裏亂罵 道:「天殺的弼馬溫,到這們苦處,還來打詐財物哩。」行者又笑道:「我把 你這糟的,老孫保師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難,你到攢下私房。」八戒道:「嘴 臉,這是甚麼私房?都是牙齒上刮下來的,我不捨得買來嘴吃,留了買匹布兒 做件衣服,你卻嚇了我的。還分些兒與我。」行者道:「半分也沒得與你。」 八戒罵道:「買命錢讓與你罷,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發急,等 我救你。」將銀子藏了,即現原身,掣鐵棒,把獃子劃攏,用手提著腳,扯上 來,解了繩。八戒跳起來,脫下衣裳,整乾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 上,道:「哥哥,開後門走了罷。」行者道:「後門裏走,可是個長進的?還 打前門上去。」八戒道:「我的腳綑麻了,跑不動。」行者道:「快跟我來。」

好大聖,把鐵棒一路丟開解數,打將出去。那獃子忍著麻,只得跟定他。只看 見二門下靠著的是他的釘鈀,走上前,推開小妖,撈過來往前亂築,與行者打 出三四層門,不知打殺了多少小妖。那老魔聽見,對二魔道:「拿得好人,拿 得好人。你看孫行者劫了豬八戒,門上打傷小妖也。」那二魔急縱身,綽槍在 手,趕出門來,高聲罵道:「潑猢猻,這般無禮,怎敢渺視我等?」大聖聽 得,即應聲站下。那怪物不容講,使槍便刺;行者正是會家不忙,掣鐵棒,劈 面相迎。他兩個在洞門外,這一場好殺: 黃牙老變人形,義結獅王為弟兄。因為大魔來說合,同心計算吃唐僧。齊天大 聖神通廣,輔正除邪要滅精。八戒無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門行。妖王趕上施 英猛,槍棒交加各顯能。那一個槍來好似穿林蟒,這一個棒起猶如出海龍。龍 出海門雲靄靄,蟒穿林樹霧騰騰。算來都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沒情。

那八戒見大聖與妖精交戰,他在山嘴上豎著釘鈀,不來幫打,只管呆呆的看 著。那妖精見行者棒重,滿身解數,全無破綻,就把槍架住,捽開鼻子,要來 捲他。行者知道他的勾當,雙手把金箍棒橫起來,往上一舉。被妖精一鼻子捲 住腰胯,不曾捲手。你看他兩隻手在妖精鼻頭上丟花棒兒耍子。八戒見了,搥 胸道:「咦!那妖怪晦氣呀。捲我這夯的,連手都捲住了,不能得動;捲那們 滑的,倒不捲手。他那兩隻手拿著棒,只消往鼻裏一搠,那孔子裏害疼流涕, 怎能捲得他住?」

行者原無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雞子,長有丈餘,真 個往他鼻孔裏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聲,把鼻子捽放。被行者轉手過來, 一把撾住,用氣力往前一拉。那妖精護疼,隨著手,舉步跟來。八戒方才敢 近,拿釘鈀望妖精胯子上亂築。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鈀齒兒尖,恐築破 皮,淌出血來,師父看見,又說我們傷生。只調柄子來打罷。」

真個獃子舉鈀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牽著鼻子:就似兩個象奴,牽至坡 下。只見三藏凝睛盼望,見他兩個嚷嚷鬧鬧而來,即喚:「悟淨,你看悟空牽 的是甚麼?」沙僧見了,笑道:「師父,大師兄把妖精揪著鼻子拉來,真愛殺 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個妖精,那般長個鼻子。你且問他: 他若喜喜歡歡送我等過山,可饒了他,莫傷他性命。」沙僧急縱前迎著,高聲 叫道:「師父說:那怪果送師父過山,教不要傷他命哩。」那怪聞說,連忙跪 下,口裏嗚嗚的答應。原來被行者揪著鼻子,捏了,就如重傷風一般。叫道: 「唐老爺,若肯饒命,即便抬轎相送。」行者道:「我師徒俱是善勝之人,依 你言,且饒你命。快抬轎來,如再變卦,拿住決不再饒。」那怪得脫手,磕頭 而去。行者同八戒見唐僧,備言前事。八戒慚愧不勝,在坡前晾晒衣服,等候 不題。

那二魔戰戰兢兢回洞。未到時,已有小妖報知老魔、三魔,說二魔被行者揪著 鼻子拉去。老魔悚懼,與三魔帥眾方出,見二魔獨回,又皆接入,問及放回之 故。二魔把三藏慈憫善勝之言,對眾說了一遍。一個個面面相覷,更不敢言。 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麼?」老魔道:「兄弟,你說那裏話?孫行者是個廣 施仁義的猴頭:他先在我肚裏,若肯害我性命,一千個也被他弄殺了;卻才揪 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頭兒,卻也惶恐。快早安排送 他去罷。」三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賢弟這話,卻又像尚氣的了。 你不送,我兩個送去罷。」

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長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們送,只這等瞞過去,還是他 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調虎離山之計哩。」老怪道:」何為『調虎 離山』?」三怪道:「如今把滿洞群妖點將起來,萬中選千,千中選百,百中 選十六個,又選三十個。」老怪道:「怎麼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 「要三十個會烹煮的,與他些精米、細麵、竹筍、茶芽、香蕈、蘑菇、豆腐、 麵筋,著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窩鋪,安排茶飯,管待唐僧。」老怪道: 「又要十六個何用?」三怪道:「著八個抬,八個喝路。我弟兄相隨左右,送 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餘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裏自有接應的人馬。若至城 邊,……如此如此,著他師徒首尾不能相顧。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個身上成 功。」老怪聞言,歡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夢方覺。道:「好好好!」即 點眾妖,先選三十,與他物件;又選十六,抬一頂香藤轎子:同出門來。又吩 咐眾妖:「俱不許上山閑走:孫行者是個多心的猴子,若見汝等往來,他必生 疑,識破此計。」

老怪遂帥眾至大路傍高叫道:「唐老爺,今日不犯紅沙,請老爺早早過山。」 三藏聞之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廂是老孫降伏的妖精 抬轎來送你哩。」三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賢徒如此之能,我 怎生得去?」徑直向前,對眾妖作禮道:「多承列位之愛,我弟子取經東回向 長安,當傳揚善果也。」眾妖叩首道:「請老爺上轎。」那三藏肉眼凡胎,不 知是計。孫大聖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為擒縱之功,降了妖怪,亦豈 期他都有異謀?卻也不曾詳察,盡著師父之意。即命八戒將行李捎在馬上,與 沙僧緊隨。他使鐵棒向前開路,顧盼吉凶。八個抬起轎子,八個一遞一聲喝 道,三個妖扶著轎扛。師父喜喜歡歡的端坐轎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豈知歡喜之間愁又至。經云:「泰極否還生。」時運相逢真太歲,又 值喪門吊客星。那夥妖魔同心合意的侍衛左右,早晚慇懃。行經三十里獻齋, 五十里又齋,未晚請歇,沿路齊齊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滿意;良宵一宿,好 處安身。

西進有四百里餘程,忽見城池相近。大聖舉鐵棒,離轎僅有一里之遙,見城

池,把他嚇了一跌,掙挫不起。你道他只這般大膽,如何見此著諕?原來望見

那城中有許多惡氣。乃是:

    攢攢簇簇妖魔怪,四門都是狼精靈。

    斑斕老虎為都管,白面雄彪作總兵。

    丫叉角鹿傳文引,伶俐狐狸當道行。

    千尺大蟒圍城走,萬丈長蛇占路程。

    樓下蒼狼呼令使,臺前花豹作人聲。

    搖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鋪盡山精。

    狡兔開門弄買賣,野豬挑擔幹營生。

    先年原是天朝國,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聖正當悚懼,只聽得耳後風響。急回頭觀看,原來是三魔雙手舉一柄畫桿 方天戟,往大聖頭上打來;大聖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各懷 惱怒,氣呼呼,更不打話;咬著牙,各要相爭。又見那老魔頭傳號令,舉鋼刀 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丟了馬,掄著鈀,向前亂築。那二魔纏長槍,望沙僧刺 來;沙僧使降妖杖,支開架子敵住。三個魔頭與三個和尚,一個敵一個,在那 山頭捨死忘生苦戰。

那十六個小妖卻遵號令,各各效能:搶了白馬、行囊,把三藏一擁,抬著轎 子,徑至城邊,高叫道:「大王爺爺定計,已拿得唐僧來了。」那城上大小妖 精,一個個跑下,將城門大開。吩咐各營捲旗息鼓,不許吶喊篩鑼。說:「大 王原有令在前,不許嚇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嚇,一嚇就肉酸,不中吃了。」 眾妖都歡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轎子抬上金鑾殿,請他坐 在當中,一壁廂獻茶獻飯,左右旋繞。那長老昏昏沉沉,舉眼無親。

畢竟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七回 群魔欺本性 一體拜真如

且不言唐長老困苦。卻說那三個魔頭齊心竭力,與大聖兄弟三人,在城東半山 內努力爭持。這一場,正是那鐵刷帚刷銅鍋──家家挺硬。好殺: 六般體相六般兵,六樣形骸六樣情。六惡六根緣六慾,六門六道賭輸贏。三十 六宮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這一個金箍棒,千般解數;那一個方天戟,百 樣崢嶸。八戒釘鈀兇更猛,二怪長槍俊又能。小沙僧寶杖非凡,有心打死;老 魔頭鋼刀快利,舉手無情。這三個是護衛真僧無敵將,那三個是亂法欺君潑野 精。起初猶可,向後彌兇。六枚都使昇空法,雲端裏面各翻騰。一時間吐霧噴 雲天地暗,哮哮吼吼只聞聲。

他六個鬥勾多時,漸漸天晚。卻又是風霧漫漫,霎時間就黑暗了。原來八戒耳 大,蓋著眼皮,越發昏濛;手腳慢,又遮架不住:拖著鈀,敗陣就走。被老魔 舉刀砍去,幾乎傷命。幸躲過頭腦,被口刀削斷幾根毛,趕上張開口咬著領 頭,拿入城中,丟與小怪,綑在金鑾殿。老妖又駕雲,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 見事不諧,虛幌著寶杖,顧本身回頭便走。被二怪捽開鼻子,響一聲,連手捲 住,拿到城裏,也叫小妖綑在殿下。卻又騰空去叫拿行者。

行者見兩個兄弟遭擒,他自家獨力難撐,正是:好手不敵雙拳,雙拳難敵四 手。他喊一聲,把棍子隔開三個妖魔的兵器,縱觔斗駕雲走了。三怪見行者駕 觔斗時,即抖抖身,現了本像,搧開兩翅,趕上大聖。你道他怎能趕上?當時 如行者鬧天宮,十萬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會駕觔斗雲,一去有十萬八千里 路,所以諸神不能趕上。這妖精搧一翅就有九萬里,兩搧就趕過了。所以被他 一把撾住,拿在手中,左右掙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脫。即使變化法遁 法,又往來難行:變大些兒,他就放鬆了撾住;變小些兒,他又揝緊了撾住。 復拿了徑回城內,放了手,捽下塵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綑在一處。 那老魔、二魔俱下來迎接,三個魔頭同上寶殿。噫!這一番倒不是綑住行者, 分明是與他送行。

此時有二更時候,眾怪一齊相見畢,把唐僧推下殿來。那長老於燈光前,忽見 三個徒弟都綑在地下,老師父伏於行者身邊,哭道:「徒弟呵,常時逢難,你 卻在外運用神通,到那裏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貧僧怎麼得命?」八 戒、沙僧聽見師父這般苦楚,便也一齊放聲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師父放 心,兄弟莫哭,憑他怎的,決然無傷。等那老魔安靜了,我們走路。」八戒 道:「哥呵,又來搗鬼了。麻繩綑住,鬆些兒還著水噴,想你這瘦人兒不覺, 我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兩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脫身?」行者笑 道:「莫說是麻繩綑的,就是碗粗的棕纜,只也當秋風過耳,何足罕哉?」

師徒們正說處,只聞得那老魔道:「三賢弟有力量,有智謀,果成妙計,拿將 唐僧來了。」叫:「小的們,著五個打水,七個刷鍋,十個燒火,二十個抬出 鐵籠來,把那四個和尚蒸熟,我兄弟們受用;各散一塊兒與小的們吃,也教他 個個長生。」八戒聽見,戰兢兢的道:「哥哥,你聽,那妖精計較要蒸我們吃 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雛兒妖精,是把勢妖精。」沙和尚哭 道:「哥呀,且不要說寬話。如今已與閻王隔壁哩,且講甚麼『雛兒』、『把 勢』?」說不了,又聽得二怪說:「豬八戒不好蒸。」八戒歡喜道:「阿彌陀 佛!是那個積陰騭的說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剝了皮蒸。」八戒慌 了,厲聲喊道:「不要剝皮,粗自粗,湯響就爛了。」老怪道:「不好蒸的, 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雛兒,不是把勢。」沙僧道: 「怎麼認得?」行者道:「大凡蒸東西,都從上邊起。不好蒸的,安在上頭一 格,多燒把火,圓了氣,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氣,就燒半年也是不得 氣上的。他說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雛兒是甚的?」八戒道:「哥呵, 依你說,就活活的弄殺人了。他打緊見不上氣,抬開了,把我翻轉過來,再燒 起火,弄得我兩邊俱熟,中間不夾生了?」

正講時,又見小妖來報:「湯滾了。」老怪傳令叫抬。眾妖一齊上手,將八戒 抬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著來抬他,他就脫身道:「此燈光前好 做手腳。」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行者,綑了麻 繩。將真身出神,跳在半空裏,低頭看著。那群妖那知真假,見人就抬,把個 假行者抬在上三格;才將唐僧揪翻倒綑住,抬上第四格。乾柴架起,烈火氣焰 騰騰。大聖在雲端裏嗟嘆道:「我那八戒、沙僧,還捱得兩滾;我那師父,只 消一滾就爛。若不用法救他,頃刻喪矣。」

好行者,在空中捻著訣,念一聲「唵藍淨法界,乾元亨利貞」的咒語,拘喚得 北海龍王早至。只見那雲端裏一朵烏雲,應聲高叫道:「北海小龍敖順叩頭。」 行者道:「請起,請起。無事不敢相煩。今與唐師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鐵 籠蒸哩。你去與我護持護持,莫教蒸壞了。」龍王隨即將身變作一陣冷風,吹 入鍋下,盤旋圍護,更沒火氣燒鍋,他三人方不損命。

將有三更盡時,只聞得老魔發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計勞形,拿了唐僧四 眾;又因相送辛苦,四晝夜未曾得睡。今已綑在籠裏,料應難脫,汝等用心看 守,著十個小妖輪流燒火,讓我們退宮,略略安寢。到五更天色將明,必然爛 了,可安排下蒜泥鹽醋,請我們起來,空心受用。」眾妖各各遵命。三個魔 頭,卻各轉寢宮而去。

行者在雲端裏明明聽著這等吩咐,卻低下雲頭,不聽見籠裏人聲。他想著: 「火氣上騰,必然也熱,他們怎麼不怕,又無言語哼嗔?莫敢是蒸死了?等我 近前再聽。」好大聖,踏著雲,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黑蒼蠅兒,釘在鐵籠格外 聽時,只聞得八戒在裏面道:「晦氣,晦氣,不知是悶氣蒸,又不知是出氣蒸 哩。」沙僧道:「二哥,怎麼叫做『悶氣』、『出氣』?」八戒道:「悶氣蒸 是蓋了籠頭,出氣蒸不蓋。」三藏在浮上一層應聲道:「徒弟,不曾蓋。」八 戒道:「造化,今夜還不得死,這是出氣蒸了。」行者聽得他三人都說話,未 曾傷命,便就飛了去,把個鐵籠蓋輕輕兒蓋上。三藏慌了道:「徒弟,蓋上 了。」八戒道:「罷了,這個是悶氣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與長老嚶嚶的 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這一會燒火的換了班了。」沙僧道:「你怎麼知 道?」八戒道:「早先抬上來時,正合我意:我有些兒寒濕氣的病,要他騰 騰。這會子反冷氣上來了。咦!燒火的長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聽見,忍不住暗笑道:「這個夯貨,冷還好捱,若熱就要傷命。再說兩 遭,一定走了風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須是要現本相。假如現了,這十 個燒火的看見,一齊亂喊,驚動老怪,卻不又費事?等我先送他個法兒。」忽 想起:「我當初做大聖時,曾在北天門與護國天王猜枚耍子,贏得他瞌睡蟲 兒,還有幾個,送了他罷。」即往腰間順帶裏摸摸,還有十二個。「送他十 個,還留兩個做種。」即將蟲兒拋了去,散在十個小妖臉上,鑽入鼻孔,漸漸 打盹,都睡倒了。只有一個拿火叉的睡不穩,揉頭搓臉,把鼻子左捏右捏,不 住的打噴嚏。行者道:「這廝曉得勾當了,我再與他個雙燈。」又將一個蟲兒 拋在他臉上。「兩個蟲兒,左進右出,右出左進,諒有一個安住。」那小妖兩 三個大呵欠,把腰伸一伸,丟了火叉,也撲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這法兒真是妙而且靈。」即現原身,走近前,叫聲:「師父。」唐 僧聽見道:「悟空,救我呵。」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 「我不在外面,好和你們在裏邊受罪?」八戒道:「哥呵,溜撒的溜了,我們 都是頂缸的,在此受悶氣哩。」行者笑道:「獃子莫嚷,我來救你。」八戒 道:「哥呵,救便要脫根救,莫又要復蒸籠。」行者卻揭開籠頭,解了師父, 將假變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又一層層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獃子才 解了,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卻又念聲咒語,發放了龍 神,才對八戒道:「我們這去到西天,還有高山峻嶺。師父沒腳力難行,等我 還將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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