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輕手輕腳,走到金鑾殿下,見那些大小群妖俱睡著了。卻解了韁繩,更 不驚動。那馬原是龍馬,若是生人,飛踢兩腳,便嘶幾聲。行者曾養過馬,授 弼馬溫之官,又是自家一夥,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牽來,束緊了肚帶,扣備 停當,請師父上馬。長老戰兢兢的騎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 們西去還有國王,須要關文,方才去得;不然,將甚執照?等我還去尋行李 來。」唐僧道:「我記得進門時,眾怪將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擔兒也在那一 邊。」行者道:「我曉得了。」即抽身跳在寶殿尋時,忽見光彩飄颻。行者知 是行李。怎麼就知?以唐僧的錦襴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見擔 兒原封未動,連忙拿了去,付與沙僧挑著。
八戒牽著馬,他引了路,徑奔正陽門。只聽得梆鈴亂響,門上有鎖,鎖上貼了 封皮。行者道:「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後門裏去罷。」行者引 路,徑奔後門,後宰門外也有梆鈴之聲,門上也有封鎖。「卻怎生是好?我這 一番,若不為唐僧是個凡體,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駕雲弄風走了。只為唐僧未 超三界外,見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濁骨,所以不得昇駕,難逃。」八戒 道:「哥哥,不消商量,我們到那沒梆鈴、不防衛處,撮著師父爬過牆去罷。」 行者笑道:「這個不好。此時無奈,撮他過去;到取經回來,你這獃子口敞, 延地裏就對人說,我們是爬牆頭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時也顧不得行檢, 且逃命去罷。」行者也沒奈何,只得依他,到那淨牆邊,算計爬出。
噫!有這般事,也是三藏災星未脫。那三個魔頭在宮中正睡,忽然驚覺,說走 了唐僧,一個個披衣忙起,急登寶殿。問曰:「唐僧蒸了幾滾了?」那些燒火 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蟲,都睡著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個醒來。其餘沒執事 的,驚醒幾個,冒冒失失的答應道:「七、七、七、七滾了。」急跑近鍋邊, 只見籠格子亂丟在地下,燒火的還都睡著。慌得又來報道:「大王,走、走、 走、走了。」三個魔頭都下殿,近鍋前仔細看時,果見那籠格子亂丟在地下, 湯鍋盡冷,火腳俱無。那燒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眾怪一齊吶喊,都叫: 「快拿唐僧!快拿唐僧!」這一片喊聲振起,把些前前後後、大大小小妖精, 都驚起來,刀槍簇擁,至正陽門下。見那封鎖不動,梆鈴不絕。問外邊巡夜的 道:「唐僧從那裏走了?」俱道:「不曾走出人來。」急趕至後宰門,封鎖、 梆鈴,一如前門。復亂搶搶的燈籠火把,熯天通紅,就如白日,卻明明的照見 他四眾爬牆哩。老魔趕近,喝聲:「那裏走?」那長老諕得腳軟觔麻,跌下牆 來,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眾妖搶了行李、白馬,只是 走了行者。那八戒口裏嘓嘓噥噥的報怨行者道:「天殺的,我說要救便脫根 救,如今卻又復籠蒸了。」
眾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卻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綁在殿前簷柱上,三怪吩咐 把沙僧綁在殿後簷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 怎的?終不然就活吃?卻也沒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當 飯;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須待天陰閑暇之時,拿他出來,整製精潔,猜枚行 令,細吹細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賢弟之言雖當,但孫行者又要來偷 哩。」三魔道:「我這皇宮裏面有一座錦香亭子,亭子內有一個鐵櫃。依著 我,把唐僧藏在櫃裏,關了亭子;卻傳出謠言,說唐僧已被我們夾生吃了,令 小妖滿城講說。那行者必然來探聽消息,若聽見這話,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 三五日不來攪擾,卻拿出來,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 是是,兄弟說得有理。」可憐把個唐僧連夜拿將進去,藏在櫃中,閉了亭子; 傳出謠言,滿城裏都亂講不題。
卻說行者自夜半顧不得唐僧,駕雲走脫。徑至獅駝洞裏,一路棍,把那萬數小 妖盡情勦絕。急回來,東方日出。到城邊,不敢叫戰。正是:單絲不線,孤掌 難鳴。他落下雲頭,搖身一變,變作個小妖兒,演入門裏,大街小巷,緝訪消 息。滿城裏俱道:唐僧被大王夾生兒連夜吃了。前前後後,都是這等說。行者 著實心焦。行至金鑾殿前觀看,那裏邊有許多精靈,都戴著皮金帽子,穿著黃 布直身,手拿著紅漆棍,腰掛著象牙牌,一往一來,不住的亂走。行者暗想 道:「此必是穿宮的妖怪,就變做這個模樣,進去打聽打聽。」
好大聖,果然變得一般無二,混入金門。正走處,只見八戒綁在殿前柱上哼 哩。行者近前,叫聲:「悟能。」那獃子認得聲音,道:「師兄,你來了?救 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師父在那裏?」八戒道:「師父沒了, 昨夜被妖精夾生兒吃了。」行者聞言,忽失聲淚似泉湧。八戒道:「哥哥莫 哭,我也是聽得小妖亂講,未曾眼見。你休誤了,再去尋問尋問。」這行者卻 才收淚,又往裏面找尋。忽見沙僧綁在後簷柱上,即近前摸著他胸脯子叫道: 「悟淨。」沙僧也識得聲音,道:「師兄,你變化進來了?救我,救我。」行 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師父在那裏?」沙僧滴淚道:「哥呵,師父被妖精 等不得蒸,就夾生兒吃了。」
大聖聽得兩個言語相同,心如刀攪,淚似水流。急縱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
戒、沙僧,回至城東山上,按落雲頭,放聲大哭,叫道:「師父呵:
恨我欺天困網羅,師來救我脫沉痾。
潛心篤志同參佛,努力修身共煉魔。
豈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勝境無緣到,氣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悽悽慘慘的自思自忖,以心問心道:「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 沒得事幹,弄了那三藏之經。若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 傳?只是捨不得送去,卻教我等來取。怎知道苦歷千山,今朝到此喪命?罷罷 罷,老孫且駕個觔斗雲,去見如來,備言前事。若肯把經與我送上東土,一則 傳揚善果,二則了我等心願;若不肯與我,教他把鬆箍兒咒念念,退下這個箍 子,交還與他,老孫還歸本洞,稱王道寡,耍子兒去罷。」
好大聖,急翻身,駕起觔斗雲,徑投天竺,那裏消一個時辰,早望見靈山不 遠。須臾間,按落雲頭,直至鷲峰之下。忽抬頭,見四大金剛擋住道:「那裏 走?」行者施禮道:「有事要見如來。」當頭又有崑崙山金霞嶺不壞尊王永住 金剛喝道:「這猢猻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為汝努力,今日面見,全 不為禮。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這裏比南天門不同,教你進去出來,兩邊 亂走?咄!還不靠開。」那大聖正是煩惱處,又遭此搶白,氣得哮吼如雷,忍 不住大呼小叫,早驚動如來。
如來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寶蓮臺上,與十八尊輪世的阿羅漢講經,即開口道: 「孫悟空來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眾阿羅遵佛旨,兩路幢幡寶蓋,即出 山門應聲道:「孫大聖,如來有旨相喚哩。」那山門口四大金剛卻才閃開路, 讓行者前進。眾阿羅引至寶蓮臺下,見如來倒身下拜,兩淚悲啼。如來道: 「悟空,有何事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屢蒙教訓之恩,託庇在佛爺爺之 門下。自歸正果,保護唐僧,拜為師範,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獅駝山獅駝 洞、獅駝城,有三個毒魔,乃獅王、王、大鵬,把我師父捉將去,連弟子一概 遭迍,都綑在蒸籠裏,受湯火之災。幸弟子脫逃,喚龍王救免。是夜偷出師 等,不料災星難脫,復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聽,叵耐那魔十分狠毒,萬 樣驍勇,把師父連夜夾生吃了,如今骨肉無存。又況師弟悟能、悟淨,見綁在 那廂,不久性命亦皆傾矣。弟子沒及奈何,特地到此參拜如來。望大慈悲,將 鬆箍咒兒念念,退下我這頭上箍兒,交還如來,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寬閑耍子去 罷。」說未了,淚如泉湧,悲聲不絕。如來笑道:「悟空少得煩惱。那妖精神 通廣大,你勝不得他,所以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面,搥著胸膛道:「不瞞 如來說,弟子當年鬧天宮,稱大聖,自為人以來,不曾吃虧,今番卻遭這毒魔 之手。」
如來聞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認得他。」行者猛然失聲道:「如來,我 聽見人講說,那妖精與你有親哩。」如來道:「這個刁猢猻,怎麼個妖精與我 有親?」行者笑道:「不與你有親,如何認得?」如來道:「我慧眼觀之,故 此認得。那老怪與二怪有主。」叫:「阿儺、迦葉,來,你兩個分頭駕雲去五 臺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賢來見。」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來道:「這是老 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說將起來,也是與我有些親處。」行者道:「親是 父黨?母黨?」如來道:「自那混沌分時,天開於子,地闢於丑,人生於寅。 天地再交合,萬物盡皆生。萬物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為之長,飛禽以鳳凰 為之長。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孔雀出世之時最惡,能吃 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 我吸下肚去。我欲從他便門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開他脊背,跨上靈山。欲 傷他命,當被諸佛勸解:傷孔雀如傷我母。故此留他在靈山會上,封他做佛母 孔雀大明王菩薩。大鵬是與他一母所生,故此有些親處。」行者聞言笑道: 「如來,若這般比論,你還是妖精的外甥哩。」如來道:「那怪須是我去,方 可收得。」行者叩頭,啟上如來:「千萬望挪玉一降。」
如來即下蓮臺,同諸佛眾,徑出山門。又見阿儺、迦葉引文殊、普賢來見,二
菩薩對佛禮拜。如來道:「菩薩之獸,下山多少時了?」文殊道:「七日了。」
如來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不知在那廂傷了多少生靈,快隨我收他
去。」二菩薩相隨左右,同眾飛空。只見那:
滿天縹緲瑞雲分,我佛慈悲降法門。
明示開天生物理,細言闢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羅漢,腦後三千揭諦神。
迦葉阿儺隨左右,普文菩薩殄妖氛。
大聖有此人情,請得佛祖與眾前來,不多時,早望見城池。行者報道:「如 來,那放黑氣的乃是獅駝國也。」如來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與妖精交 戰,許敗不許勝。敗上來,我自收他。」
大聖即按雲頭,徑至城上,腳踏著垛兒罵道:「潑孽畜!快出來與老孫交戰。」 慌得那城樓上小妖急跳下城中報道:「大王,孫行者在城上叫戰哩。」老妖 道:「這猴兒兩三日不來,今朝卻又叫戰,莫不是請了些救兵來耶?」三怪 道:「怕他怎的?我們都去看來。」三個魔頭,各持兵器,趕上城來,見了行 者,更不打話,舉兵器一齊亂刺;行者掄鐵棒掣手相迎。鬥經七八回合,行者 佯輸而走。那妖王喊聲大振,叫道:「那裏走?」大聖觔斗一縱,跳上半空; 三個精即駕雲來趕。行者將身一閃,藏在佛爺爺金光影裏,全然不見。只見那 過去、未來、見在的三尊佛像與五百阿羅漢、三千揭諦神,佈散左右,把那三 個妖王圍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腳,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 個地裏鬼,那裏請得個主人公來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懼,我們一齊上 前,使槍刀搠倒如來,奪他那雷音寶剎。」這魔頭不識起倒,真個舉刀上前亂 砍。卻被文殊、普賢念動真言,喝道:「這孽畜還不皈正,更待怎生?」諕得 老怪、二怪不敢撐持,丟了兵器,打個滾,現了本相。二菩薩將蓮花臺拋在那 怪的脊背上,飛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
二菩薩既收了青獅、白,只有那第三個妖魔不伏。騰開翅,丟了方天戟,扶搖 直上,掄利爪要叼捉猴王。原來大聖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來情知此意,即 閃金光,把那鵲巢貫頂之頭迎風一幌,變做鮮紅的一塊血肉。妖精掄利爪叼他 一下。被佛爺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飛不去,只在佛頂上不能遠 遁,現了本相,乃是一個大鵬金翅鵰。即開口對佛應聲叫道:「如來,你怎麼 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來道:「你在此處多生孽障,跟我去,有進益之功。」 妖精道:「你那裏持齋把素,極貧極苦;我這裏吃人肉,受用無窮。你若餓壞 了我,你有罪愆。」如來道:「我管四大部洲,無數眾生瞻仰,凡做好事,我 教他先祭汝口。」那大鵬欲脫難脫,要走怎走,是以沒奈何,只得皈依。
行者方才轉出,向如來叩頭道:「佛爺,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沒了 我師父也。」大鵬咬著牙恨道:「潑猴頭!尋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幾曾 吃他?如今在那錦香亭鐵櫃裏不是?」行者聞言,忙叩頭謝了佛祖。佛祖不敢 鬆放了大鵬,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個護法,引眾回雲,徑歸寶剎。
行者卻按落雲頭,直入城裏,那城裏一個小妖兒也沒有了。正是:蛇無頭而不 行,鳥無翅而不飛。他見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 沙僧,尋著行李、馬匹,與他二人說:「師父不曾吃,都跟我來。」引他兩個 徑入內院,找著錦香亭,打開門看,內有一個鐵櫃,只聽得三藏有啼哭之聲。 沙僧使降妖杖打開鐵鎖,揭開櫃蓋,叫聲:「師父。」三藏見了,放聲大哭 道:「徒弟呵,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尋著我也?」行者把上項事從頭至 尾,細說了一遍。三藏感謝不盡。師徒們在那宮殿裏尋了些米糧,安排些茶 飯,飽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正是: 真經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勞總是虛。
畢竟這一去,不知幾時得面如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八回 比丘憐子遣陰神 金殿識魔談道德
一念才生動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 但憑洗滌無塵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掃退萬緣歸寂滅,蕩除千怪莫蹉跎。 管教跳出樊籠套,行滿飛昇上大羅。
話說孫大聖用盡心機,請如來收了眾怪,解脫三藏師徒之難,離獅駝城西行。
又經數月,早值冬天。但見那:
嶺梅將破玉,池水漸成冰。
紅葉俱飄落,青松色更新。
淡雲飛欲雪,枯草伏山平。
滿目寒光迥,陰陰透骨冷。
師徒們沖寒冒冷,宿雨餐風。正行間,又見一座城池。三藏問道:「悟空,那 廂又是甚麼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須要倒換關文; 若是府州縣,徑過。」
師徒言語未畢,早至城門之外。三藏下馬,一行四眾,進了月城。見一個老軍 在向陽牆下,偎風而睡。行者近前,搖他一下,叫聲:「長官。」那老軍猛然 驚覺,麻麻糊糊的睜開眼,看見行者,連忙跪下磕頭,叫:「爺爺。」行者 道:「你休胡驚作怪。我又不是甚麼惡神,你叫爺爺怎的?」老軍磕頭道: 「你是雷公爺爺。」行者道:「胡說。吾乃東土去西天取經的僧人。適才到 此,不知地名,問你一聲的。」那老軍聞言,卻才正了心,打個呵欠,爬起 來,伸伸腰道:「長老,長老,恕小人之罪。此處地方,原喚比丘國,今改作 小子城。」行者道:「國中有帝王否?」老軍道:「有有有。」行者卻轉身對 唐僧道:「師父,此處原是比丘國,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 唐僧疑惑道:「既云比丘,又何云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 王位的是個小子,故名小子城。」唐僧道:「無此理,無此理。我們且進去, 到街坊上再問。」沙僧道:「正是。那老軍一則不知,二則被大哥諕得胡說。 且入城去詢問。」
又入三層門裏,到通衢大市觀看,倒也衣冠濟楚,人物清秀。但見那: 酒樓歌館語聲喧,彩鋪茶房高掛帘。 萬戶千門生意好,六街三市廣財源。 買金販錦人如蟻,奪利爭名只為錢。 禮貌莊嚴風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師徒四眾牽著馬,挑著擔,在街市上行勾多時,看不盡繁華氣概,但只見家家 門口一個鵝籠。三藏道:「徒弟呵,此處人家都將鵝籠放在門首,何也?」八 戒聽說,左右觀之,果是鵝籠,排列五色彩緞遮幔。獃子笑道:「師父,今日 想是黃道良辰,宜結婚姻會友,都行禮哩。」行者道:「胡談,那裏就家家都 行禮?其間必有緣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臉醜 陋,怕人怪你。」行者道:「我變化個兒去來。」
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蜜蜂兒,展開翅,飛近邊 前,鑽進幔裏觀看,原來裏面坐的是個小孩兒。再去第二家籠裏看,也是個小 孩兒。連看八九家,都是個小孩兒。卻是男身,更無女子。有的坐在籠中頑 耍,有的坐在裏邊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坐。行者看罷,現原身,回報 唐僧道:「那籠裏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滿七歲,小者只有五歲,不知何故。」 三藏見說,疑思不定。
忽轉街見一衙門,乃金亭館驛。長老喜道:「徒弟,我們且進這驛裏去:一則 問他地方,二則撒和馬匹,三則天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進去 耶。」四眾欣然而入。只見那在官人果報與驛丞,接入門,各各相見。敘坐 定,驛丞問:「長老自何方來?」三藏言:「貧僧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 今到貴處,有關文理當照驗,權借高衙一歇。」驛丞即命看茶。茶畢,即辦支 應,命當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稱謝,又問:「今日可得入朝見駕,照驗關文?」 驛丞道:「今晚不能,須待明日早朝。今晚且於敝衙門寬住一宵。」
少頃,安排停當,驛丞即請四眾同吃了齋供。又教手下人打掃客房安歇。三藏 感謝不盡。既坐下,長老道:「貧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煩為指示。貴處養 孩兒,不知怎生看待。」驛丞道:「天無二日,人無二理。養育孩童,父精母 血,懷胎十月,待時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漸成體相。豈有不知之理。」三藏 道:「據尊言與敝邦無異。但貧僧進城時,見街坊人家各設一鵝籠,都藏小兒 在內。此事不明,故敢動問。」驛丞附耳低言道:「長老莫管他,莫問他,也 莫理他,說他。請安置,明早走路。」長老聞言,一把扯住驛丞,定要問個明 白。驛丞搖頭搖指,只叫:「謹言。」三藏一發不放,執死定要問個詳細。驛 丞無奈,只得屏去一應在官人等。獨在燈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適所問鵝籠 之事,乃是當今國主無道之事。你只管問他怎的?」三藏道:「何為無道?必 見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驛丞道:「此國原是比丘國,近有民謠,改作小子 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樣,攜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歲。其女 形容嬌俊,貌若觀音,進貢與當今,陛下愛其色美,寵幸在宮,號為美后。近 來把三宮娘娘、六院妃子,全無正眼相覷。不分晝夜,貪歡不已。如今弄得精 神瘦倦,身體尪羸,飲食少進,命在須臾。太醫院檢盡良方,不能療治。那進 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誥封,稱為國丈。國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壽。前者去十 洲、三島採將藥來,俱已完備。但只是藥引子利害:單用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 小兒的心肝,煎湯服藥。服後有千年不老之功。這些鵝籠裏的小兒,俱是選就 的,養在裏面。人家父母懼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傳播謠言,叫做小兒城。 長老明早到朝:只去倒換關文,不得言及此事。」言畢,抽身而退。
諕得個長老骨軟筋麻,止不住腮邊淚墮。忽失聲叫道:「昏君,昏君!為你貪
歡愛美,弄出病來,怎麼屈傷這許多小兒性命?苦哉,苦哉,痛殺我也!」有
詩為證。詩曰:
邪主無知失正真,貪歡不省暗傷身。
因求永壽戕童命,為解天災殺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