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欠身問道:「杏仙何來?」那女子對眾道了萬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賡 酬,特來相訪,敢求一見。」十八公指著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勞求見?」三 藏躬身,不敢言語。那女子叫:「快獻茶來。」又有兩個黃衣女童捧一個紅漆丹 盤,盤內有六個細磁茶盂,盂內設幾品異果,橫擔著匙兒;提一把白鐵嵌黃銅的 茶壺,壺內香茶噴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蔥,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 然後一盞,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畢,欠身問道:「仙翁今宵 盛樂,佳句請教一二如何?」拂雲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聖僧真盛唐之 作,甚可嘉羨。」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賜一觀。」四老即以長老前詩後詩 並禪法論,宣了一遍。那女子滿面春風,對眾道:「妾身不才,不當獻醜。但聆 此佳句,似不可虛,勉強將後詩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揚。 董仙愛我成林積,孫楚曾憐寒食香。 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 自知過熟微酸意,落處年年伴麥場。」
四老聞詩,人人稱賀,都道:「清雅脫塵,句內包含春意。好個『雨潤紅姿嬌且 嫩』!『雨潤紅姿嬌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適聞聖僧之 章,誠然錦心繡口。如不吝珠玉,賜教一闋如何?」唐僧不敢答應。那女子漸有 見愛之情,挨挨軋軋,漸近坐邊,低聲悄語,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 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幾何?」十八公道:「杏仙盡有仰高之情,聖僧 豈可無俯就之意?如不見憐,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聖僧乃有道有名之 士,決不苟且行事。如此樣舉措,是我等取罪過了。污人名,壞人德,非遠達 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雲叟與十八公做媒,我與凌空子保親,成此姻眷,何 不美哉?」
三藏聽言,遂變了顏色,跳起來高叫道:「汝等皆是一類怪物,這般誘我。當時 只以低行之言,談玄談道可也。如今怎麼以美人局來騙害貧僧?是何道理?」四 老見三藏發怒,一個個咬指擔驚,再不復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這和尚 好不識抬舉。我這姐姐那些兒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質嬌姿,不必說那女工針 指,只這一段詩材,也配得過你。你怎麼這等推辭?休錯過了。孤直公之言甚 當,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與你主婚。」三藏大驚失色,憑他們怎麼胡談亂講, 只是不從。鬼使又道:「你這和尚,我們好言好語,你不聽從。若是我們發起村 野之性,還把你攝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卻不枉為人一世也?」 那長老心如金石,堅執不從。暗想道:「我徒弟們不知在那裏尋我哩!」說一 聲,止不住眼中墮淚。那女子陪著笑,挨至身邊,翠袖中取出一個蜜合綾汗巾 來,與他揩淚道:「佳客勿得煩惱。我與你倚玉偎香,耍子去來。」長老咄的一 聲吆喝,跳起身來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聽得那裏叫聲:「師父,師父,你在那方言語也?」原來那孫大聖與八戒、沙 僧牽著馬,挑著擔,一夜不曾住腳,穿荊度棘,東尋西找。卻好半雲半霧的過了 八百里荊棘嶺西下,聽得唐僧吆喝,卻就喊了一聲。那長老掙出門來,叫聲: 「悟空,我在這裏哩。快來救我,快來救我。」那四老與鬼使,那女子與女童, 幌一幌,都不見了。
須臾間,八戒、沙僧俱到邊前道:「師父,你怎麼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 道:「徒弟呵,多累了你們了。昨日晚間見的那個老者,言說土地送齋一事,是 你喝聲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與我攜手相攙,走入門,又見三個老者,來 此會我,俱道我做『聖僧』。一個個言談清雅,極善吟詩。我與他賡和相攀,覺 有夜半時候,又見一個美貌女子執燈火,也來這裏會我,吟了一首詩,稱我做 『佳客』。因見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從時,又被他做媒的做媒, 保親的保親,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掙著要走,與他嚷鬧,不期你們到 了。一則天明,二來還是怕你,只才還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見了。」行者道: 「你既與他敘話談詩,就不曾問他個名字?」三藏道:「我曾問他之號:那老者 喚做十八公,號勁節;第二個號孤直公;第三個號凌空子;第四個號拂雲叟;那 女子,稱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於何處?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 「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談詩之處,去此不遠。」
他三人同師父看處,只見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間正 是。」行者仔細觀之,卻原來是一株大檜樹、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 竹後有一株丹楓。再看崖那邊,還有一株老杏、二株臘梅、二株丹桂。行者笑 道:「你可曾看見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這幾株樹 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樹?」行者道:「十八公乃松 樹,孤直公乃柏樹,凌空子乃檜樹,拂雲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楓樹,杏仙即杏 樹,女童即丹桂即臘梅也。」八戒聞言,不論好歹,一頓釘鈀,三五長嘴,連拱 帶築,把兩顆臘梅、丹桂、老杏、楓楊俱揮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鮮血淋漓。三 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傷了他。他雖成了氣候,卻不曾傷我。我等找路去 罷。」行者道:「師父不可惜他,恐日後成了大怪,害人不淺也。」那獃子索性 一頓鈀,將松、柏、檜、竹一齊皆築倒,卻才請師父上馬,順大路一齊西行。
畢竟不知前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五回 妖邪假設小雷音 四眾皆遭大厄難
這回因果,勸人為善,切休作惡。一念生,神明照鑒,任他為作。拙蠢乖能君怎 學,兩般還是無心藥。趁生前有道正該修,莫浪泊。認根源,脫本殼。訪長生, 須把捉。要時時明見,醍醐斟酌。貫徹三關填黑海,管教善者乘鸞鶴。那其間愍 故更慈悲,登極樂。
話表唐三藏一念虔誠,且休言天神保護,似這草木之靈,尚來引送,雅會一宵, 脫出荊棘針刺,再無蘿蓏攀纏。四眾西進,行勾多時,又值冬殘,正是那三春之 日: 物華交泰,斗柄回寅。草芽遍地綠,柳眼滿堤青。一嶺桃花紅錦涴,半溪煙水碧 羅明。幾多風雨,無限心情。日晒花心豔,燕啣苔蕊輕。山色王維畫濃淡,鳥聲 季子舌縱橫。芳菲鋪繡無人賞,蝶舞蜂歌卻有情。
師徒們也自尋芳踏翠,緩隨馬步。正行之間,忽見一座高山,遠望著與天相接。 三藏揚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著青天,透沖碧漢。」 行者道:「古詩不云:『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但言山之極高,無可與他 比並,豈有接天之理?」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崑崙山號為天柱?」行者 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滿西北』。崑崙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頂天塞空之 意,遂名天柱。」沙僧笑道:「大哥把這好話兒莫與他說,他聽了去,又降別 人。我們且走路,等上了那山,就知高下也。」 那獃子趕著沙僧,廝耍廝鬥。老師父馬快如飛。須臾,到那山崖之邊,一步 步往上行來。只見那山: 林中風颯颯,澗底水潺潺。鴉雀飛不過,神仙也道難。千崖萬壑,億曲百灣。塵 埃滾滾無人到,怪石森森不厭看。有處有雲如水滉,是方是樹鳥聲繁。鹿啣芝 去,猿摘桃還。狐貉往來崖上跳,獐出入嶺頭頑。忽聞虎嘯驚人膽,斑豹蒼狼把 路攔。
唐三藏一見心驚。孫行者神通廣大,你看他一條金箍棒,哮吼一聲,嚇過了狼蟲 虎豹,剖開路,引師父直上高山。行過嶺頭,下西平處,忽見祥光藹藹,彩霧紛 紛,有一所樓臺殿閣,隱隱的鐘磬悠揚。三藏道:「徒弟們,看是個甚麼去處?」 行者抬頭,用手搭涼篷,仔細觀看,那壁廂好個所在。真個是: 珍樓寶座,上剎名方。谷虛繁地籟,境寂散天香。青松帶雨遮高閣,翠竹留雲護 講堂。霞光縹緲龍宮顯,彩色飄颻沙界長。朱欄玉戶,畫棟雕梁。談經香滿座, 語籙月當窗。鳥啼丹樹內,鶴飲石泉傍。四圍花發琪園秀,三面門開舍衛光。樓 臺突兀門迎嶂,鐘磬虛徐聲韻長。窗開風細,簾捲煙茫。有僧情散淡,無俗意和 昌。紅塵不到真仙境,靜土招提好道場。
行者看罷,回復道:「師父,那去處便是座寺院,卻不知禪光瑞藹之中,又有些 凶氣何也。觀此景象,也似雷音,卻又路道差池。我們到那廂,決不可擅入,恐 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靈山?你休誤了我誠心,擔擱了 我來意。」行者道:「不是,不是。靈山之路,我也走過幾遍,那是這路途?」 八戒道:「縱然不是,也必有個好人居住。」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條路未免 從那門首過,是不是一見可知也。」行者道:「悟淨說得有理。」
那長老策馬加鞭,至山門前,見「雷音寺」三個大字,慌得滾下馬來,倒在地 下,口裏罵道:「潑猢猻!害殺我也。現是雷音寺,還哄我哩。」行者陪笑道: 「師父莫惱,你再看看。山門上乃四個字,你怎麼只念出三個來,倒還怪我?」 長老戰兢兢的爬起來再看,真個是四個字,乃「小雷音寺」。三藏道:「就是小 雷音寺,必定也有個佛祖在內。經上言三千諸佛,想是不在一方:似觀音在南 海,普賢在峨眉,文殊在五臺。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場。古人云: 『有佛 有經,無方無寶。』我們可進去來。」行者道:「不可進去,此處少吉多凶。若 有禍患,你莫怪我。」三藏道:「就是無佛,也必有個佛像。我弟子心願,遇佛 拜佛,如何怪你?」
即命八戒取袈裟,換僧帽,結束了衣冠,舉步前進。只聽得山門裏有人叫道: 「唐僧,你自東土來拜見我佛,怎麼還這等怠慢?」三藏聞言,即便下拜;八戒 也磕頭,沙僧也跪倒。惟大聖牽馬,收拾行李在後。方入到二層門內,就見如來 大殿。殿門外寶臺之下,擺列著五百羅漢、三千揭諦、四金剛、八菩薩、比丘 尼、優婆塞,無數的聖僧、道者。真個也香花豔麗,瑞氣繽紛。慌得那長老與八 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靈臺之間。行者公然不拜。又聞得蓮臺座上厲聲高叫 道:「那孫悟空,見如來怎麼不拜?」不知行者又仔細觀看,見得是假,遂丟了 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這夥孽畜,十分膽大,怎麼假倚佛名,敗壞 如來清德?不要走。」雙手掄棒,上前便打。只聽得半空中叮噹一聲,撇下一副 金鐃,把行者連頭帶足,合在金鐃之內。慌得個豬八戒、沙和尚連忙使起鈀杖, 就被些阿羅、揭諦、聖僧、道者一擁近前圍繞,他兩個措手不及,盡被拿了。將 三藏捉住。一齊都繩纏索綁,緊縛牢拴。
原來那蓮花座上裝佛祖者乃是個妖王,眾阿羅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體像,
依然現出妖身。將三眾抬入後邊收藏。把行者合在金鐃之中,永不開放,只擱在
寶臺之上,限三晝夜化為膿血。化後,才將鐵籠蒸他三個受用。這正是:
碧眼猢兒識假真,禪機見像拜金身。
黃婆盲目同參禮,木母痴心共話論。
邪怪生強欺本性,魔頭懷惡詐天人。
誠為道小魔頭大,錯入傍門枉費身。
那時群妖將唐僧三眾收藏在後;把馬拴在後邊;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擔 內,亦收藏了。一壁廂嚴緊不題。
卻說行者合在金鐃裏,黑洞洞的,燥得滿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急得他 使鐵棒亂打,莫想得動分毫。他心裏沒了算計,將身往外一掙,卻要掙破那金 鐃。遂捻著一個訣,就長有千百丈高;那金鐃也隨他身長,全無一些瑕縫光明。 卻又捻訣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兒;那鐃也就隨身小了,更無些些孔竅。 他又把鐵棒,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旛竿一樣,撐住金鐃。他卻把腦後 毫毛,選長的拔下兩根,叫:「變!」即變做梅花頭五瓣鑽兒,挨著棒下,鑽有 千百下,只鑽得蒼蒼響喨,再不鑽動一些。行者急了,卻捻個訣,念一聲「唵靜 法界,乾元亨利貞」的咒語,拘得那五方揭諦、六丁六甲、一十八位護教伽藍, 都在金鐃之外道:「大聖,我等俱保護著師父,不教妖魔傷害,你又拘喚我等做 甚?」行者道:「我那師父不聽我勸解,就弄死他也不虧。但只你等怎麼快作法 將這鐃鈸掀開,放我出來,再作處治。這裏面不通光亮,滿身暴燥,卻不悶殺我 也?」眾神真個掀鐃,就如長就的一般,莫想揭動分毫。金頭揭諦道:「大聖, 這鐃鈸不知是件甚麼寶貝,連上帶下,合成一塊。小神力薄,不能掀動。」行者 道:「我在裏面,不知使了多少神通,也不得動。」
揭諦聞言,即著六丁神保護著唐僧,六甲神看守著金鐃,眾伽藍前後照察。他卻 縱起祥光,須臾間,闖入南天門裏。不待宣召,直上靈霄寶殿之下,見玉帝,俯 伏啟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諦使。今有齊天大聖保唐僧取經,路遇一山,名 小雷音寺。唐僧錯認靈山進拜,原來是妖魔假設,困陷他師徒,將大聖合在一副 金鐃之內,進退無門,看看至死,特來啟奏。」即傳旨:「差二十八宿星辰,快 去釋厄降妖。」
那星宿不敢少緩,隨同揭諦,出了天門,至山門之內,有二更時分。那些大小妖 精,因獲了唐僧,老妖俱犒賞了,各去睡覺。眾星宿更不驚張,都到鐃鈸之外, 報道:「大聖,我等是玉帝差來二十八宿,到此救你。」行者聽說大喜,便教: 「動兵器打破,老孫就出來了。」眾星宿道:「不敢打。此物乃渾金之寶,打著 必響,響時驚動妖魔,卻難救拔。等我們用兵器捎他。你那裏但見有一些光處就 走。」行者道:「正是。」你看他們使槍的使槍,使劍的使劍,使刀的使刀,使 斧的使斧;扛的扛,抬的抬,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三更天氣,漠然不動,就 是鑄成了囫圇的一般。那行者在裏邊東張張,西望望,爬過來,滾過去,莫想看 見一些光亮。
亢金龍道:「大聖呵,且休焦躁。觀此寶定是個如意之物,斷然也能變化。你在 那裏面,於那合縫之處,用手摸著,等我使角尖兒拱進來,你可變化了,順鬆處 脫身。」行者依言,真個在裏面亂摸。這星宿把身變小了,那角尖兒就似個針尖 一樣,順著鈸合縫口上伸將進去。可憐用盡千斤之力,方能穿透裏面。卻將本身 與角使法像,叫:「長!長!長!」角就長有碗來粗細。那鈸口倒也不像金鑄 的,好似皮肉長成的,順著亢金龍的角,緊緊噙住,四下裏更無一絲拔縫。行者 摸著他的角,叫道:「不濟事,上下沒有一毫鬆處。沒奈何,你忍著些兒疼,帶 我出去。」好大聖,即將金箍棒變作一把鋼鑽兒,將他那角尖上鑽了一個孔竅, 把身子變得似個芥菜子兒,拱在那鑽眼裏蹲著,叫:「扯出角去,扯出角去。」 這星宿又不知費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盡觔柔,倒在地下。
行者卻自他角尖鑽眼裏鑽出,現了原身,掣出鐵棒,照鐃鈸噹的一聲打去,就如 崩倒銅山,咋開金礦。可惜把個佛門之器,打做個千百塊散碎之金。諕得那二十 八宿驚張,五方揭諦髮豎,大小群妖皆夢醒。老妖王睡裏慌張,急起來,披衣擂 鼓,聚點群妖,各執器械。此時天將黎明。一擁趕到寶臺之下,只見孫行者與列 宿圍在碎破金鐃之外,大驚失色。即令:「小的們!緊關了前門,不要放出人去。」
行者聽說,即攜星眾,駕雲跳在九霄空裏。那妖王收了碎金,排開妖卒,列在山 門外。妖王懷恨,沒奈何披掛了,使一根短軟狼牙棒,出營高叫:「孫行者,好 男子不可遠走高飛,快向前與我交戰三合。」行者忍不住,即引星眾,按落雲 頭,觀看那妖精怎生模樣。但見他: 蓬著頭,勒一條扁薄金箍;光著眼,簇兩道黃眉的豎。懸膽鼻,孔竅開查;四方 口,牙齒尖利。穿一副叩結連環鎧,勒一條生絲攢穗絛。腳踏烏喇鞋一對,手執 狼牙棒一根。此形似獸不如獸,相貌非人卻似人。
行者挺著鐵棒喝道:「你是個甚麼怪物,擅敢假裝佛祖,侵占山頭,虛設小雷音 寺?」那妖王道:「這猴兒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來冒犯仙山。此處喚做小西 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賜與我的寶閣珍樓。我名乃是黃眉老佛。這裏人不 知,但稱我為黃眉大王、黃眉爺爺。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設像顯 能,誘你師父進來,要和你打個賭賽。如若鬥得過我,饒你師徒,讓汝等成個正 果;如若不能,將汝等打死,等我去見如來取經,果正中華也。」行者笑道: 「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賭,快上來領棒。」那妖王喜孜孜,使狼牙棒抵住。這 一場好殺: 兩條棒,不一樣,說將起來有形狀:一條短軟佛家兵,一條堅硬藏海藏。都有隨 心變化功,今番相遇爭強壯。短軟狼牙雜錦妝,堅硬金箍蛟龍像。若粗若細實可 誇,要短要長甚停當。猴與魔,齊打仗,這場真個無虛誑。馴猴秉教作心猿,潑 怪欺天弄假像。嗔嗔恨恨各無情,惡惡兇兇都有樣。那一個當頭手起不放鬆,這 一個架丟劈面難推讓。噴雲照日昏,吐霧遮峰嶂。棒來棒去兩相迎,忘生忘死因 三藏。
看他兩個鬥經五十回合,不見輸贏。那山門口鳴鑼擂鼓,眾妖精吶喊搖旗。這壁 廂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諦眾聖,各掮器械,吆喝一聲,把那魔頭圍在中間, 嚇得那山門外群妖難擂鼓,戰兢兢手軟不敲鑼。老妖魔公然不懼,一隻手使狼牙 棒,架著眾兵;一隻手去腰間解下一條舊白布搭包兒,往上一拋,滑的一聲響 喨,把孫大聖、二十八宿與五方揭諦,一搭包兒通裝將去,挎在肩上,拽步回 身。眾小妖個個歡然得勝而回。老妖教小的們取了三五十條麻索,解開搭包,拿 一個,綑一個。一個個都骨軟觔麻,皮膚窊皺。綑了抬去後邊,不分好歹,俱擲 之於地。妖王又命排筵暢飲,自旦至暮方散,各歸寢處不題。
卻說孫大聖與眾神綑至夜半,忽聞有悲泣之聲。側耳聽時,卻原來是三藏聲音,
哭道:「悟空呵,我:
自恨當時不聽伊,致令今日受災危。
金鐃之內傷了你,麻繩綑我有誰知。
四人遭逢緣命苦,三千功行盡傾頹。
何由解得迍邅難,坦蕩西方去復歸?
行者聽言,暗自憐憫道:「那師父雖是未聽吾言,今遭此害,然於患難之中,還 有憶念老孫之意。趁此夜靜妖眠,無人防備,且去解脫眾等逃生也。」
好大聖,使了個遁身法,將身一小,脫下繩來,走近唐僧身邊,叫聲:「師父。」 長老認得聲音,叫道:「你為何到此?」行者悄悄的把前項事告訴了一遍。長老 甚喜道:「徒弟,快救我一救。向後事,但憑你處,再不強了。」行者才動手, 先解了師父,放了八戒、沙僧。又將二十八宿、五方揭諦,個個解了。又牽過馬 來,教快先走出去。方出門,卻不知行李在何處,又來找尋。亢金龍道:「你好 重物輕人。既救了你師父就勾了,又還尋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緊,衣缽 尤要緊。包袱中有通關文牒、錦襴袈裟、紫金缽盂,俱是佛門至寶,如何不要?」 八戒道:「哥哥,你去找尋,我等先去路上等你。」你看那星眾簇擁著唐僧,使 個攝法,共弄神通,一陣風,撮出垣圍,奔大路,下了山坡,卻屯於平處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