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發慈悲難割捨,官言利害不堪聞。
燈前洒淚長吁嘆,痛倒參禪向佛人。
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怎的起哩?專把別人棺材抬在自家家裏哭。不要煩 惱。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傷的是 他的子民,與你何干?且來寬衣服睡覺,莫替古人耽憂。」三藏滴淚道:「徒 弟呵,你是一個不慈憫的。我出家人積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麼這昏君一 味胡行?從來也不見吃人心肝,可以延壽。似這等之事,教我怎不傷悲?」沙 僧道:「師父且莫傷悲。等明早倒換關文,覿面與國王講過。如若不從,看他 是怎麼模樣的一個國丈。或恐那國丈是個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設此法,未 可知也。」
行者道:「悟淨說得有理。師父,你且睡覺,明日等老孫同你進朝,看國丈的 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傍門,不知正道,徒以採藥為真,待老孫將先天 之要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與這國王看看,教他寬慾養身, 斷不教他傷了那些孩童性命。」三藏聞言,急躬身,反對行者施禮道:「徒弟 呵,此論極妙,極妙。但只是見了昏君,不可便問此事,恐那昏君不分遠近, 並作謠言見罪,卻怎生區處?」行者笑道:「老孫自有法力。如今先將鵝籠小 兒攝離此城,教他明日無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與國 丈商量,或者另行選報。那時節,借此舉奏,決不致罪坐於我也。」三藏甚 喜。又道:「如今怎得小兒離城?若果能脫得,真賢徒天大之德。可速為之, 略遲緩些,恐無及也。」行者抖擻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師父 坐著,等我施為,你看但有陰風刮動,就是小兒出城了。」他三人一齊俱念: 「南無救生藥師佛!南無救生藥師佛!」
這大聖出得門外,打個哨,起在半空,捻了訣,念動真言,叫一聲「唵淨法 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並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與 護教伽藍等眾,都到空中,對他施禮道:「大聖,夜喚吾等,有何急事?」行 者道:「今因路過比丘國,那國王無道,聽信妖邪,要取小兒心肝做藥引子, 指望長生。我師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滅怪。故老孫特請列位,各使神通,與 我把這城中各街坊人家鵝籠裏的小兒,連籠都攝出城外山凹中,或樹林深處, 收藏一二日,與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餓損;再暗的護持,不得使他驚恐啼哭。 待我除了邪,治了國,勸正君王,臨行時,送來還我。」
眾神聽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雲頭。滿城中陰風滾滾,慘霧漫漫:
陰風刮暗一天星,慘霧遮昏千里月。起初時還蕩蕩悠悠,次後來就轟
轟烈烈。悠悠蕩蕩,各尋門戶救孩童;烈烈轟轟,都看鵝籠援骨血。冷氣侵人
怎出頭,寒威透體衣如鐵。父母徒張皇,兄嫂皆悲切。滿地捲陰風,籠兒被神
攝。此夜縱孤恓,天明盡歡悅。
有詩為證,詩曰:
釋門慈憫古來多,正善成功說摩訶。
萬聖千真皆積德,三皈五戒要從和。
比丘一國非君亂,小子千名是命訛。
行者因師同救護,這場陰騭勝波羅。
當夜有三更時分,眾神祗把鵝籠攝去各處安藏。 行者按下祥光,徑至驛庭上,只聽得他三人還念「南無救生藥師佛」哩。 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師父,我來也。陰風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陰 風。」三藏道:「救兒之事,卻怎麼說?」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 們起身時送還。」長老謝了又謝,方才就寢。
至天曉,三藏醒來,遂結束齊備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換關文去也。」行 者道:「師父,你自家去,恐不濟事,待老孫和你同去,看那國丈邪正如何。」 三藏道:「你去卻不肯行禮,恐國王見怪。」行者道:「我不現身,暗中跟隨 你,就當保護。」三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馬匹,卻才舉步。這 驛丞又來相見,看這長老打扮起來,比昨日又甚不同。但見他: 身上穿一領錦襴異寶佛袈裟,頭戴金頂毘盧帽。九環錫杖手中拿,胸藏一點神 光妙。通關文牒緊隨身,包裹袋中纏錦套。行似阿羅降世間,誠如活佛真容貌。
那驛丞相見禮畢,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閑事。三藏點頭應聲。大聖閃在門傍, 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蟭蟟蟲兒,嚶的一聲,飛在三藏帽兒上。出了館 驛,徑奔朝中。
及到朝門外,見有黃門官,即施禮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 到貴地,理當倒換關文,意欲見駕,伏乞轉奏轉奏。」那黃門官果為傳奏。國 王喜道:「遠來之僧,必有道行。」教請進來。黃門官復奉旨,將長老請入。 長老階下朝見畢,復請上殿賜坐。長老又謝恩坐了。只見那國王相貌尪羸,精 神倦怠:舉手處,揖讓差池;開言時,聲音斷續。長老將文牒獻上,那國王眼 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寶印,用了花押,遞與長老。長老收訖。
那國王正要問取經原因,只聽得當駕官奏道:「國丈爺爺來矣。」那國王即扶 著近侍小宦,掙下龍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長老急起身,側立於傍。回頭觀 看,原來是一個老道者,自玉階前,搖搖擺擺而進。但見他: 頭上戴一頂淡鵝黃九錫雲錦紗巾,身上穿一領箸頂梅沉香綿絲鶴氅。腰間繫一 條紉藍三股攢絨帶,足下踏一對麻經葛緯雲頭履。手中拄一根九節枯藤盤龍拐 杖,胸前掛一個描龍刺鳳團花錦囊。玉面多光潤,蒼髯頷下飄。金睛飛火焰, 長目過眉梢。行動雲隨步,逍遙香霧饒。階下眾官都拱接,齊呼國丈進王朝。
那國丈到寶殿前,更不行禮,昂昂烈烈,徑到殿上。國王欠身道:「國丈仙 蹤,今喜早降。」就請左手繡墩上坐。
三藏起一步,躬身施禮道:「國丈大人,貧僧問訊了。」那國丈端然高坐,亦 不回禮,轉面向國王道:「僧家何來?」國王道:「東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經 者,今來倒驗關文。」國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有甚好處?」三藏道: 「自古西方乃極樂之勝境,如何不好?」那國王問道:「朕聞上古有云:『僧 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長生?」三藏聞言,急合掌 應道: 「為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大智閑閑,澹泊在不生之內;真機 默默,逍遙於寂滅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淨而千種窮。若乃堅誠知覺, 須當識心:心淨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真容無欠亦無餘,生前可見; 幻相有形終有壞,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為入定之原;佈惠施恩,誠是修行 之本。大巧若拙,還知事事無為;善計非籌,必須頭頭放下。但使一心不動, 萬行自全;若云採陰補陽,誠為謬語。服餌長壽,實乃虛詞。只要塵塵緣總 棄,物物色皆空。素素純純寡愛慾,自然享壽永無窮。」
那國丈聞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這和尚滿口胡柴。寂 滅門中,須云認性。你不知那性從何而滅,枯坐參禪,盡是些盲修瞎煉。俗語 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禍。』更不知我這: 修仙者,骨之堅秀;達道者,神之最靈。攜簞瓢而入山訪友,採百藥而臨世濟 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鋪裀。歌之鼓掌,舞罷眠雲。闡道法,揚太上之 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奪天地之秀氣,採日月之華精。運陰陽而丹 結,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陰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陽長兮,如杳如冥。應四時 而採取藥物,養九轉而修煉丹成。跨青鸞,升紫府;騎白鶴,上瑤京。參滿天 之華采,表妙道之慇懃。比你那靜禪釋教,寂滅陰神,涅槃遺臭殼,又不脫凡 塵。三教之中無上品,古來惟道獨稱尊。」
那國王聽說,十分歡喜。滿朝官都喝采道:「好個『惟道獨稱尊』,『惟道獨 稱尊』。」長老見人都讚他,不勝羞愧。國王又叫光祿寺安排素齋,待那遠來 之僧出城西去。三藏謝恩而退。才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飛下帽頂兒,來在耳 邊叫道:「師父,這國丈是個妖邪,國王受了妖氣。你先去驛中等齋,待老孫 在這裏聽他消息。」三藏知會了,獨出朝門不題。
看那行者,一翅飛在金鑾殿翡翠屏中釘下,只見那班部中閃出五城兵馬官奏 道:「我主,今夜一陣冷風,將各坊各家鵝籠裏小兒,連籠都刮去了,更無蹤 跡。」國王聞奏,又驚又惱,對國丈道:「此事乃天滅朕也。連月病重,御醫 無效,幸國丈賜仙方,專待今日午時開刀,取此小兒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風刮 去,非天欲滅朕而何?」國丈笑道:「陛下且休煩惱。此兒刮去,正是天送長 生與陛下也。」國王道:「見把籠中之兒刮去,何以返說天送長生?」國丈 道:「我才入朝來,見了一個絕妙的藥引,強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之 心。那小兒之心,只延得陛下千年之壽;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藥,就可延萬萬 年也。」國王漠然不知是何藥引,請問再三,國丈才說:「那東土差去取經的 和尚,我看他器宇清淨,容顏齊整,乃是個十世修行的真體,自幼為僧,元陽 未泄,比那小兒更強萬倍。若得他的心肝煎湯,服我的仙藥,足保萬年之 壽。」那昏君聞言,十分聽信,對國丈道:「何不早說?若果如此有效,適才 留住,不放他去了。」國丈道:「此何難哉?適才吩咐光祿寺辦齋待他,他必 吃了齋,方才出城。如今急傳旨,將各門緊閉,點兵圍了金亭館驛,將那和尚 拿來,必以禮求其心。如果相從,即時剖而取出,遂御葬其屍,還與他立廟享 祭;如若不從,就與他個武不善作,即時綑住,剖開取之。有何難事?」那昏 君如其言,即傳旨,把各門閉了。又差羽林衛大小官軍,圍住館驛。
行者聽得這個消息,一翅飛奔館驛,現了本相,對唐僧道:「師父,禍事了, 禍事了。」那三藏才與八戒、沙僧領御齋,忽聞此言,諕得三屍神散,七竅煙 生,倒在塵埃,渾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攙住,只叫: 「師父甦醒,師父甦醒。」八戒道:「有甚禍事?有甚禍事?你慢些兒說便也 罷,卻諕得師父如此。」行者道:「自師父出朝,老孫回視,那國丈是個妖 精。少頃,有五城兵馬來奏冷風刮去小兒之事。國王方惱,他卻轉教喜歡, 道:『這是天送長生與你。』要取師父的心肝做藥引,可延萬年之壽。那昏君 聽信誣言,所以點精兵,來圍館驛,差錦衣官來請師父求心也。」八戒笑道: 「行的好慈憫,救的好小兒,刮的好陰風,今番卻撞出禍來了。」
三藏戰兢兢的爬起來,扯著行者,哀告道:「賢徒呵,此事如何是好?」行者 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麼叫做『大做小』?」行者道:「若 要全命,師作徒,徒作師,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願與你 做徒子、徒孫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遲疑。」教:「八戒,快和些泥 來。」那獃子即使釘鈀築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後就擄起衣服撒溺,和 了一團臊泥,遞與行者。行者沒奈何,將泥撲作一片,往自家臉上一安,做下 個猴像的臉子。叫唐僧站起休動,再莫言語。貼在唐僧臉上,念動真言,吹口 仙氣,叫:「變!」那長老即變做個行者模樣。脫了他的衣服,以行者的衣服 穿上。行者卻將師父的衣服穿了,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變作唐僧的嘴臉。 八戒、沙僧也難識認。
正當合心裝扮停當,只聽得鑼鼓齊鳴,又見那槍刀簇擁。原來是羽林衛官,領 三千兵把館驛圍了。又見一個錦衣官走進驛庭問道:「東土唐朝長老在那裏?」 慌得那驛丞戰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裏。」錦衣官即至客房裏道: 「唐長老,我王有請。」八戒、沙僧左右護持假行者。只見假唐僧出門施禮 道:「錦衣大人,陛下召貧僧,有何話說?」錦衣官上前一把扯住道:「我與 你進朝去,想必有取用也。」咦!這正是: 妖誣勝慈善,慈善反招凶。
畢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九回 尋洞擒妖逢老壽 當朝正主救嬰兒
卻說那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館驛,與羽林軍圍圍繞繞,直至朝門外,對黃門官 言:「我等已請唐僧到此,煩為轉奏。」黃門官急進朝,依言奏上昏君,遂請 進去。眾官都在階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階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請我貧 僧何說?」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纏綿日久不愈。幸國丈賜得一方,藥餌俱 已完備,只少一味引子。特請長老,求些藥引。若得病愈,與長老修建祠堂, 四時奉祭,永為傳國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隻身至此,不知陛 下問國丈要甚東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長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瞞 陛下說,心便有幾個兒,不知要的甚麼色樣?」那國丈在傍指定道:「那和 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來,剖開胸腹,若有黑心, 謹當奉命。」那昏君歡喜相謝,即著當駕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遞與假僧。假僧 接刀在手,解開衣服,挺起胸膛,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喇的響一聲,把肚 皮剖開,那裏頭就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諕得文官失色,武將身麻。國丈在 殿上見了道:「這是個多心的和尚。」假僧將那些心,血淋淋的一個個撿開與 眾觀看,卻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 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 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那昏君諕得呆呆掙掙,口不能言,戰 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心,現出本相, 對昏君道:「陛下全無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這國丈是個黑心, 好做藥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來看看。」
那國丈聽見,急睜睛仔細觀看,見那和尚變了面皮,不是那般模樣。咦! 認得當年孫大聖,五百年前舊有名。
卻抽身,騰雲就起,被行者翻觔斗,跳在空中喝道:「那裏走?吃吾一棒。」 那國丈即使蟠龍拐杖來迎。他兩個在半空中這場好殺: 如意棒,蟠龍拐,虛空一片雲靉靉。原來國丈是妖精,故將怪女稱嬌色。國主 貪歡病染身,妖邪要把兒童宰。相逢大聖顯神通,捉怪救人將難解。鐵棒當頭 著實兇,拐棍迎來堪喝采。殺得那滿天霧氣暗城池,城裏人家都失色。文武多 官魂魄飛,嬪妃繡女容顏改。諕得那比丘昏主亂身藏,戰戰兢兢沒佈擺。棒起 猶如虎出山,拐掄卻似龍離海。今番大鬧比丘國,致令邪正分明白。
那妖精與行者苦戰二十餘合,蟠龍拐抵不住金箍棒,虛幌了一拐,將身化作一 道寒光,落入皇宮內院,把進貢的妖后帶出宮門,並化寒光,不知去向。
大聖按落雲頭,到了宮殿下,對多官道:「你們的好國丈呵!」多官一齊禮 拜,感謝神僧。行者道:「且休拜,且去看你那昏主何在?」多官道:「我主 見爭戰時,驚恐潛藏,不知向那座宮中去也。」行者即命:「快尋,莫被美后 拐去。」多官聽言,不分內外,同行者先奔美后宮,漠然無蹤,連美后也通不 見了。正宮、東宮、西宮、六院,概眾后妃,都來拜謝大聖。大聖道:「且請 起,不到謝處哩。且去尋你主公。」少時,見四五個太監攙著那昏君,自謹身 殿後面而來。眾臣俯伏在地,齊聲啟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 明真假。那國丈乃是個妖邪,連美后亦不見矣。」國王聞言,即請行者出皇 宮,到寶殿,拜謝了,道:「長老,你早間來的模樣那般俊偉,這時如何就改 了形容?」行者笑道:「不瞞陛下說,早間來者,是我師父,乃唐朝御弟三 藏。我是他徒弟孫悟空,還有兩個師弟豬悟能、沙悟淨,見在金亭館驛。因知 你信了妖言,要取我師父心肝做藥引,是老孫變作師父模樣,特來此降妖也。」 那國王聞說,即傳旨著閣下太宰快去驛中請師眾來朝。
那三藏聽見行者現了相,在空中降妖,嚇得魂飛魄散。幸有八戒、沙僧護持, 他又臉上戴著一片子臊泥。正悶悶不快,只聽得人叫道:「法師,我等乃比丘 國王差來的閣下太宰,特請入朝謝恩也。」八戒笑道:「師父,莫怕,莫怕。 這不是又請你取心,想是師兄得勝,請你酬謝哩。」三藏道:「雖是得勝來 請,但我這個臊臉,怎麼見人?」八戒道:「沒奈何,我們且去見了師兄,自 有解釋。」真個那長老無計,只得跟著八戒、沙僧,挑著擔,牽著馬,同去驛 庭之上。那太宰見了,害怕道:「爺爺呀,這都像似妖頭怪腦之類。」沙僧 道:「朝士休怪醜陋,我等乃是生成的遺體。若我師父,來見了我師兄,他就 俊了。」
他三人與眾來朝,不待宣召,直至殿下。行者看見,即轉身下殿,迎著面,把 師父的泥臉子抓下,吹口仙氣,叫:「變!」那唐僧即時復了原身,精神愈覺 爽利。國王下殿親迎,口稱:「法師老佛。」師徒們將馬拴住,都上殿來相 見。行者道:「陛下可知那怪來自何方?等老孫去與你一併擒來,剪除後患。」 三宮六院、諸嬪群妃都在那翡翠屏後;聽見行者說剪除後患,也不避內外男女 之嫌,一齊出來拜告道:「萬望神僧老佛大施法力,斬草除根,把他剪除盡 絕,誠為莫大之恩,自當重報。」行者忙忙答禮,只教國王說他住居。國王含 羞告道:「三年前他到時,朕曾問他。他說離城不遠,只在向南去七十里路, 有一座柳林坡清華莊上。國丈年老無兒,止後妻生一女,年方十六,不曾配 人,願進與朕。朕因愛那女,遂納了,寵幸在宮。不期得疾,太醫屢藥無功。 他說:『我有仙方,止用小兒心煎湯為引。』是朕不才,輕信其言,遂選民間 小兒,選定今日午時開刀取心。不料神僧下降,恰恰又遇籠兒都不見了。他就 說神僧十世修真,元陽未泄,得其心,比小兒心更加萬倍。一時誤犯,不知神 僧識透妖魔。敢望廣施大法,剪其後患,朕以傾國之資酬謝。」行者笑道: 「實不相瞞,籠中小兒,是我師慈悲,著我藏了。你且休題甚麼資財相謝,待 我捉了妖怪,是我的功行。」叫:「八戒,跟我去來。」八戒道:「謹依兄 命。但只是腹中空虛,不好著力。」國王即傳旨,教光祿寺快辦齋供。不一時 齋到。八戒盡飽一餐,抖擻精神,隨行者駕雲而起。諕得那國王、妃后並文武 多官,一個個朝空禮拜,都道:「是真仙真佛降臨凡也。」
那大聖攜著八戒,徑到南方七十里之地,住下風雲,找尋妖處。但只見一股清 溪,兩邊夾岸,岸上有千千萬萬的楊柳,更不知清華莊在於何處。正是那: 萬頃野田觀不盡,千堤煙柳隱無蹤。
孫大聖尋覓不著,即捻訣,念一聲「唵」字真言,拘出一個當方土地,戰兢兢 近前跪下叫道:「大聖,柳林坡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休怕,我不打你。 我問你:柳林坡有個清華莊,在於何方?」土地道:「此間有個清華洞,不曾 有個清華莊。小神知道了,大聖想是自比丘國來的?」行者道:「正是,正是 。比丘國王被一個妖精哄了,是老孫到那廂,識得是妖怪,當時戰退那怪,化 一道寒光,不知去向。及問比丘王,他說三年前進美女時,曾問其由,怪言居 住城南七十里柳林坡清華莊。適尋到此,只見林坡,不見清華莊,是以問你。」 土地叩頭道:「望大聖恕罪。比丘王亦我地之主也,小神理當鑒察。奈何妖精 神威法大,如我泄漏他事,就來欺凌,故此未獲。大聖今來,只去那南岸九叉 頭一顆楊樹根下,左轉三轉,右轉三轉,用兩手齊撲樹上,連叫三聲『開 門』,即現清華洞府。」
大聖聞言,即令土地回去,與八戒跳過溪來,尋那顆楊樹。果然有九條叉枝, 總在一顆根上。行者吩咐八戒:「你且遠遠的站定,待我叫開門,尋著那怪, 趕將出來,你卻接應。」八戒聞命,即離樹有半里遠近立下。這大聖依土地之 言,繞樹根,左轉三轉,右轉三轉,雙手齊撲其樹,叫:「開門,開門。」霎 時間,一聲響喨,喇喇的門開兩扇,更不見樹的蹤跡。那裏邊光明霞采,亦無 人煙。行者趁神威,撞將進去,但見那裏好個去處: 煙霞晃亮,日月偷明。白雲常出洞,翠蘚亂漫庭。一徑奇花爭豔麗,遍階瑤草 鬥芳榮。溫暖氣,景常春,渾如閬苑,不亞蓬瀛。滑凳攀長蔓,平橋掛亂藤。 蜂啣紅蕊來巖窟,蝶戲幽蘭過石屏。
行者急拽步,行近前邊細看,見石屏上有四個大字:「清華仙府」。他忍不 住,跳過石屏看處,只見那老怪懷中摟著個美女,喘噓噓的,正講比丘國事, 齊聲叫道:「好機會來,三年事,今日得完,被那猴頭破了。」行者跑近身, 掣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毛團!甚麼『好機會』?吃我一棒。」那老怪丟了 美人,掄起蟠龍拐,急架相迎。他兩個在洞前,這場好殺,比前又甚不同: 棒舉迸金光,拐掄兇氣發。那怪道:「你無知敢進我門來。」行者道:「我有 意降妖怪。」那怪道:「我戀國主你無干,怎的欺心來展抹?」行者道:「僧 修政教本慈悲,不忍兒童活見殺。」語去言來各恨仇,棒迎拐架當心扎。促損 琪花為顧生,踢破翠苔因把滑。只殺得那洞中霞采欽光明,崖上芳菲俱掩壓。 乒乓驚得鳥難飛,吆喝嚇得美人散。只存老怪與猴王,呼呼捲地狂風刮。看看 殺出洞門來,又撞悟能獃性發。
原來八戒在外邊,聽見他們裏面嚷鬧,激得他心癢難撓,掣釘鈀,把一顆九叉 楊樹鈀倒,使鈀築了幾下,築得那鮮血直冒,嚶嚶的似乎有聲。他道:「這顆 樹成了精也,這顆樹成了精也。」八戒舉鈀,又正築處,只見行者引怪出來。 那獃子不打話,趕上前,舉鈀就築。那老怪戰行者已是難敵,見八戒鈀來,愈 覺心慌,敗了陣,將身一幌,化道寒光,徑投東走。他兩個決不放鬆,向東趕 來。
正當喊殺之際,又聞得鸞鶴聲鳴,祥光縹緲。舉目視之,乃南極老人星也。那 老人把寒光罩住,叫道:「大聖慢來,天蓬休趕,老道在此施禮哩。」行者即 答禮道:「壽星兄弟,那裏來?」八戒笑道:「肉頭老兒罩住寒光,必定捉住 妖怪了。」壽星陪笑道:「在這裏,在這裏。望二公饒他命罷。」行者道: 「老怪不與老弟相干,為何來說人情?」壽星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腳力,不 意走將來,成此妖怪。」行者道:「既是老弟之物,只教他現出本相來看看。」 壽星聞言,即把寒光放出,喝道:「孽畜!快現本相,饒你死罪。」那怪打個 轉身,原來是隻白鹿。壽星拿起拐杖道:「這孽畜,連我的拐棒也偷來也。」 那隻鹿俯伏在地,口不能言,只管叩頭滴淚。但見他: 一身如玉簡斑斑,兩角參差七叉彎。 幾度饑時尋藥圃,有朝渴處飲雲潺。 年深學得飛騰法,日久修成變化顏。 今見主人呼喚處,現身抿耳伏塵寰。
壽星謝了行者,就跨鹿而行。被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弟,且慢走,還有兩件 事未完哩。」壽星道:「還有甚麼未完之事?」行者道:「還有美人未獲,不 知是個甚麼怪物;還又要同到比丘城見那昏君,現相回旨也。」壽星道:「既 這等說,我且寧耐。你與天蓬下洞擒捉那美人來,同去現相可也。」行者道: 「老弟略等等兒,我們去了就來。」
那八戒抖擻精神,隨行者徑入清華仙府,吶聲喊,叫:「拿妖精,拿妖精!」 那美人戰戰兢兢,正自難逃,又聽得喊聲大振,即轉石屏之內,又沒個後門出 頭。被八戒喝聲:「那裏走?我把你這個哄漢子的臊精,看鈀。」那美人手中 又無兵器,不能迎敵,將身一閃,化道寒光,往外就走。被大聖抵住寒光,乒 乓一棒。那怪立不住腳,倒在塵埃,現了本相,原來是一個白面狐狸。獃子忍 不住手,舉鈀照頭一築。可憐把那個傾城傾國千般笑,化作毛團狐狸形。行者 叫道:「莫打爛他,且留他此身去見昏君。」
那獃子不嫌穢污,一把揪住尾子,拖拖扯扯,跟隨行者出得門來。只見那壽星 老兒手摸著鹿頭罵道:「好孽畜呵,你怎麼背主逃去,在此成精?若不是我 來,孫大聖定打死你了。」行者跳出來道:「老弟說甚麼?」壽星道:「我囑 鹿哩,我囑鹿哩。」八戒將個死狐狸摜在鹿的面前道:「這可是你的女兒麼?」 那鹿點頭幌腦,伸著嘴,聞他幾聞,呦呦發聲,似有眷戀不捨之意。被壽星劈 頭撲了一掌道:「孽畜!你得命足矣,又聞他怎的?」即解下勒袍腰帶,把鹿 扣住頸項,牽將起來,道:「大聖,我和你比丘國相見去也。」行者道:「且 住,索性把這邊都掃個乾淨,庶免他年復生妖孽。」
八戒聞言,舉鈀將柳樹亂築。行者又念聲「唵」字真言,依然拘出當方土地, 叫:「尋些枯柴,點起烈火,與你這方消除妖患,以免欺凌。」那土地即轉 身,陰風颯颯,帥起陰兵,搬取了些迎霜草、秋青草、蓼節草、山蕊草、蔞蒿 柴、龍骨柴、蘆荻柴,都是隔年乾透的枯焦之物,見火如同油膩一般。行者 叫:「八戒,不必築樹,但得此物填塞洞裏,放起火來,燒得個乾淨。」火一 起,果然把一座清華妖怪宅,燒作火池坑。
這裏才喝退土地,同壽星牽著鹿,拖著狐狸,一齊回到殿前,對國王道:「這 是你的美后,與他耍子兒麼?」那國王膽戰心驚。又只見孫大聖引著壽星,牽 著白鹿,都到殿前,諕得那國裏君臣妃后一齊下拜。行者近前,攙住國王,笑 道:「且休拜我。這鹿兒卻是國丈,你只拜他便是。」那國王羞愧無地,只 道:「感謝神僧救我一國小兒,真天恩也。」即傳旨,教光祿寺安排素宴,大 開東閣,請南極老人與唐僧四眾,共坐謝恩。三藏拜見了壽星,沙僧亦以禮 見。都問道:「白鹿既是老壽星之物,如何得到此間為害?」壽星笑道:「前 者,東華帝君過我荒山,我留坐著棋,一局未終,這孽畜走了。及客去尋他不 見,我因屈指一算,知他走在此處,特來尋他,正遇著孫大聖施威。若果來 遲,此畜休矣。」
敘不了,只見報道:「宴已完備。」好素宴: 五彩盈門,異香滿座。桌掛繡緯生錦豔,地鋪紅毯晃霞光。寶鴨內,沉檀香 裊;御筵前,蔬品香馨。看盤高果砌樓臺,龍纏斗糖擺走獸。鴛鴦錠,獅仙 糖,似模似樣;鸚鵡杯,鷺鶿杓,如相如形。席前果品般般盛,案上齋殽件件 精。魁圓繭栗,鮮荔桃子。棗兒柿餅味甘甜,松子葡萄香膩酒。幾般蜜食,數 品蒸酥。油炸糖澆,花團錦砌。金盤高壘大,銀碗滿盛香稻飯。辣湯水粉條 長,香噴噴相連添換美。說不盡蘑菇、木耳、嫩筍、黃精,十香素菜,百味珍 饈。往來綽摸不曾停,進退諸般皆盛設。
當時敘了坐次:壽星首席,長老次席,國王前席,行者、八戒、沙僧側席。傍 又有兩三個大師相陪左右。即命教坊司動樂。國王擎著紫霞杯,一一奉酒。惟 唐僧不飲。八戒向行者道:「師兄,果子讓你,湯飯等須請讓我受用受用。」 那獃子不分好歹,一齊亂上,但來的吃個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