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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話說得我更大哭不止。於是,三人擁抱著,哭成一團。

  哭完了,父親和母親決定不死了。

  我們三個,又從水裡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陽,我們三個人,從頭髮到衣服都滴著水,除了身上的濕衣服以外,三人都兩手空空,別無長物。離開家鄉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一貧如洗」。我們還真是入水「洗」過了。頂著滿頭的陽光,我們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因為我沒鞋子,父親心痛,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對親情的感受從沒那時來得深厚。尤其,失去了兩個心愛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靜,很沉默,也很輕鬆,因為他們真的一點「負擔」也沒有了。他們似乎連顧忌和害怕也沒有了。對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實上,以後許多年,父母都常談起這次「死後重生」,認為那是一生中最「海闊天空」的一剎那,對生與死,得與失,都置之腦後了。)

  我們就這樣又「活」過來了。

  十四、老縣長

  一家五口,現在只剩下三個人。我喉嚨中始終哽著,不敢哭,只怕一哭,父母又會去「死」。

  以往,我們的旅程中雖然充滿了驚險,也曾在千鈞一髮的當兒,逃過了劫難。但是,總是全家團圓在一塊兒,有那種「生死與共」的心情。現在,失去了弟弟,什麼都不一樣了。麒麟愛鬧,小弟淘氣,一旦沒有他們兩個的聲音,我們的旅程,一下子變得如此安靜,安靜得讓人只想哭。

  我們忍著淚,緩緩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碰到。連那隊被王排長所遭遇的日軍,也始終沒有追來。

  東安城外,風景絕美,草木宜人,花香鳥語,竟是一片寧靜的鄉野氣氛。誰能知道這份寧靜的背後,隱藏著多少的腥風血雨!發生過多少的妻離子散!我們走著,在我那強烈的、對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的體會到對日軍的恐怖和痛恨!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們吵嘴打架,爭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輕女的。而現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們好的地方。我暗中發過不止一千一萬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們相聚,我將永遠讓他們,愛他們,寵他們……可是,戰亂中兵荒馬亂,一經離散,從何再談團聚?他們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離何處?

  那一整天,我們就走著,走著。母親會突然停下腳步,啜泣著低喚弟弟們的名字。於是,我和父親也會停下來,一家三口,緊擁著哭在一起。一會兒,我們就繼續往前走。在我的記憶中,從沒有一天是那麼荒涼,那麼渺無人影的。郊外,連個竹籬茅舍都沒有,國軍都已撤離,日軍一直沒有出現……彷彿整個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們這三個人。

  我們似乎走過一座小木橋,似乎翻過了一座小荒山,黃昏的時候,我們終於聽到了雞聲和犬吠,證明我們已來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腳步,我們發現來到了一個相當大的村莊。

  那村莊房屋重疊,像一個小小的市鎮(可惜我已忘記那村莊的名字),在村莊唯一入口的道路上,卻站著好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像站崗般守在那兒。我們跋涉了一天,在劇烈的哀痛中,和長途步行的勞累下,早已筋疲力盡而饑腸雷鳴。再加上一路上沒見到一個人,現在,看到了我們自己的同胞,心裡就已熱血翻騰,恨不得擁抱每一個中國人。我們感慨交加的往村莊中走去,誰知道,才舉步進去,那站崗的年輕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槍,在我們面前一橫,大聲說:「什麼人,站住,檢查!」

  我們愕然止步,父親驚導和悲傷之餘,忍不住仰天長嘆,一迭連聲的說:

  「好!好!好!我們一路上聽日軍說這兩句話,想不到,現在還要受中國人的檢查!只為了不甘心做淪陷區的老百姓,才落到父子分離,孑然一身!檢查!我們還剩下什麼東西可以被檢查!」

  父親這幾句話說得又悲憤,又激動。話才說完,就有一個白髮蕭蕭、面目慈祥的老人從那些年輕人後面走了出來,他對父親深深一揖,說:

  「對不起,我們把村子裡的壯丁集合起來,是預備和日軍拚命到底的。檢查過路人,是預防有漢奸化了裝來探聽消息。我聽您的幾句話,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難民。我是這兒的縣長,如果你不嫌棄,請到寒舍便飯,我們有多餘的房間,可以招待您一家過夜!」

  老縣長的態度禮貌而誠懇,措辭又文雅,立刻獲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於是,那晚,我們就到了老縣長家裡,老縣長殺雞殺鴨,招待了我們一餐豐盛之至的晚餐。席間,老縣長詢問我們的來歷和逃難經過,父親把我們一路上的遭遇,含淚盡述。老縣長聽得十分動容,陪著父親掉了不少眼淚。最後,老縣長忽然正色對父親說:

  「陳先生,您想去後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沒有為留在淪陷區的老百姓想過?」

  父親不解。老縣長十分激昂的說:

  「您看,陳先生。中日之戰已經進行了七年,還要打多久,我們誰都不知道。日軍已向東安進逼,打到我們村裡來,也是彈指之間的事,早晚,我們這裡也要像湖南其他城鎮一樣淪陷。我已經周密的計畫過了……」他完全把父親引為知己,坦白的說:「我把附近幾個村莊聯合起來,少壯的組織游擊隊,發誓和日軍打到底。老弱婦孺,必須疏散到深山裡去,我們在山裡已經布置好了,只要日軍一來,就全村退進深山,以免被日軍蹂躪。那深山非常隱蔽,又有游擊隊保護,絕不至於淪入敵手。可是,陳先生,我一直憂慮的,是我們的孩子們,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這長期抗戰再打十年八年,誰來教育我們的孩子?誰來教他們中國的文化和歷史?誰來灌輸他們的民族意識?陳先生,您是一個教育家,您難道沒有想過這問題嗎?」

  父親愕然的望著老縣長,感動而折服。於是,老縣長拍著父親的肩膀,熱烈的說:

  「陳先生,留下來,我們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條漫長的路,您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未來仍然吉凶難卜!與其去冒險,不如留下來,為我們教育下一代,不要讓他們做亡國奴!」

  老縣長的話顯然很有道理,因為父親是越來越動容了。但是,父親有父親的固執:

  「為了逃出淪陷區,我已經付出了太高的代價,在這麼高的代價之下,依然半途而廢,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我還是要走!」

  「留下來!」老縣長激烈的說:「留下來比走更有意義!」

  「不行,我覺得走比留下來有意義!」

  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因為我已經好累好累。可是,迷迷糊糊的,我聽到父親和老縣長一直在爭執,在辯論,在熱烈的談話,他們似乎辯論了一整夜。可是,早上,當老縣長默然的送我們出城,愀然不樂的望著我們的時候,我知道父親仍然固執著自己的目標。父親和老縣長依依握別,老縣長送了我們一些盤纏,他的妻子還送了我一雙鞋子,是她小腳穿的鞋子。我只走了幾步路,就放棄了那雙鞋。我至今記得老縣長那飄飄白髮,和他那激昂慷慨耿直的個性。長大之後我還常想,一個小農村裡能有這樣愛國和睿智的老人,這才是中國這民族偉大和不朽的地方!

  我記下老縣長這一段,只因為他對我們以後的命運又有了極大的影響。我們怎知道,冥冥中,這老縣長也操縱了我們的未來呢?

  和老縣長分手後,我們又繼續我們的行程,在那郊外的小路上,行行重行行,翻山涉水,中午時分,我們抵達了另一個鄉鎮。

  這個鄉鎮並不比前一個小,也是個人煙稠密的村莊,我們才到村莊外面,就看到一個三十余歲的青年男人,正若有所待的站在那兒。看到了我們,他迎上前來,很禮貌的對父親說:

  「請問您是不是陳先生?」

  父親驚奇得跳了起來,在這廣西邊境的陌生小鎮上,怎會有人認得我們而等在這兒?那年輕人愉快的笑了,誠懇的說:

  「我的父親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個村莊的老縣長,我父親連夜派人送信給我,要我在村莊外面迎接您。並且,為了我們的孩子們,請您留下來!」

  原來那老縣長的兒子,在這個鎮上開雜貨店,老縣長雖然放我們離去,卻派人送信給兒子,再為挽留我們而努力。父親和母親都那麼感動,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於是,我們去了這年輕人的家裡。

  在那家庭中,我們像貴賓一樣的被款待,那年輕人有個和我年齡相若的女兒,他找出全套的衣服鞋子,給我重新換過。年輕人不住口的對父親說:

  「爸爸說,失去您,是我們全鄉鎮的不幸!」

  父親望著母親,好半天,他不說話。然後,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下決心的說:「好了!你們說服了我!我們留下來了!不走了!」

  於是,我們在那不知名的鄉鎮裡住了下來。

  這一住,使我們一家的歷史又改寫了。假若我們一直住下去,不知會怎樣發展?假如我們根本不停留,又不知會怎樣發展?而我們住下了,不多不少,我們住了三天!為什麼只住了三天?我也不瞭解。只知道,三天後,父親忽然心血來潮,強烈的想繼續我們的行程,他又不願留下來了,不願「半途而廢」。雖然,老縣長的兒子竭力挽留,我們卻在第四天的清晨,又離開了那小鎮,再度開始了我們的行程。

  這三天的逗留,是命運的安排嗎?誰知道呢?

  十五、難民火車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抗戰時期的「難民火車」?我不知道坐過那火車的人能不能忘記那種經驗?

  我們離開那小鄉鎮後,翻過了一座荒山,就第一次看到了去桂林的難民火車!初聽汽笛的狂鳴,初次看到那麼多的人,車廂裡,車廂頂上,車廂下面……人疊著人,人擠著人……我們興奮得大叫。有火車,我們不必再走路了!有火車,我們就安全了!有火車,可以把我們帶往四川!於是,我們爬上了車頂,擠進了人潮裡。

  在我記憶中,那難民火車有「上……中……下」三等位子。「上」位是高踞車廂頂上,坐在那兒,無論刮風、下雨、大太陽,你都浴在「新鮮」的「空氣」中。白天被太陽晒得發昏,夜晚被露水和夜風凍得冰冷。至於下雨的日子,就更不用去敘述了。「中」位是車廂裡面,想像中,這兒有車廂的保護,沒有風吹日晒雨淋的苦惱,一定比較舒服。可是,車廂裡的人是道道地地的擠沙丁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雜在一個車廂中,站在那兒也可以睡著,反正四面的人牆支持著你倒不下去。於是,孩子們的大小便常就地解決,車廂裡的汗味,尿味,各種腐敗食物的臭味都可以使人生病。何況,那車廂裡還有一部分呻吟不止的傷兵和病患。「下」位是最不可思議的,如今回憶起來,我仍然心有餘悸。在車廂底下,車輪與車輪的上面,有兩條長長的鐵條,難民們在鐵條上架上了木板,平躺在木板上面,鼻子頂著的就是車廂的底,身側轟隆轟隆旋轉的就是車輪。稍一不慎,滾到鐵軌上去,就會被輾為肉泥。

  這,就是難民火車。

  我和父母還算幸運,我們在「上」位上找到了一塊位置。我想,三種位子裡還是上位最好。但是,當時選擇車頂的人比選擇車廂的人仍然少得多。因為車頂上極不安全,一根凸出的樹枝可以把你掃下車子,電線可以掛住你,打個瞌睡,也可能滑下車子。所以,每個動作都要小心翼翼,坐好了就不能移動。

  我們有了「上位」,本以為是一段「徒步跋涉」的終止,誰知道,搭上了車,我們才發現高興得太早。姑不論坐在那種車頂上有多少限制和恐懼,那車子是燒煤的,陣陣煤煙,隨風而至,車子開了沒多久,我們也都成了黑人,而且被煤煙嗆得咳個不停。再加上,時時刻刻,可以聽到一陣慘呼或哭叫,使我們明白又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內」的「意外」。在一個大的戰亂裡,生命是那麼渺小而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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