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四個同班同學,住進自己的蒙古包已有一年多了。四個人:一個馬倌,一個牛倌,兩個羊倌。
好強又精幹的張繼原當馬倌,跟著巴圖和蘭木扎布放一群馬,近五百匹。馬群食量大,費草場,為了不與牛羊爭食,所以必須經常遠牧。深山野場,狼群出沒,遠離營盤,住在只夠兩人睡進去的簡易小氈包裡,用小小的鐵圈馬糞爐湊合野炊,長年過著比營盤蒙古包更原始的生活。馬倌的工作危險,辛苦,擔責任,但是馬倌在牧民中地位最高,這是馬背上民族最驕傲的職業。
馬倌套馬是一項優美、高難的藝術,也可變為套狼殺狼的高超武藝。馬倌除了給己給人換馬、給馬打鬃、打藥,還要閹馬、驗馬、馴生馬,幾乎天天離不開套馬。從古至今,草原民族的馬倌練就了一身套馬絕技,使用一根長長的套馬桿,在飛奔的馬背上,看準機會,探身抖桿,拋投出一個空心索套,準確地套住馬脖子。好馬倌一套便中,很少落空。此技用來套狼,只要馬快,與狼的距離短,或有獵狗幫忙,同樣能套住狼。然後擰緊套繩,撥馬回跑,將狼勒昏勒死,或讓獵狗咬死。草原狼在白天極怕套馬桿,一見帶桿的馬倌,調頭就逃,或者臥草隱蔽。陳陣經常想,狼畏日戰,善夜戰,可能跟套馬桿有關。蒙古草原套馬桿的歷史起碼有幾千年了,這麼長的時間足以改變蒙古草原狼的習性。
額侖草原上的套馬桿,是陳陣見過的最漂亮、做工最講究的桿子,比他在報刊雜誌照片上看到的其他旗盟草原牧民的套馬桿,更長更精緻更實用。額侖草原的馬倌自豪地說,額侖的套馬桿是全蒙古最高級、最厲害、最漂亮的桿子。額侖草原地處內蒙著名的馬駒河流域的北部,是歷史上蒙古名馬戰馬──烏珠穆沁馬(古稱突厥馬)的主要產地之一。馬是蒙古人賴以生存的重要夥伴和戰友,馬倌的套馬桿當然也不能湊合了事。額侖馬倌的套馬桿奇長奇直,光滑順溜。長──桿子總長大約有五六米至六七米,那些特長的桿子大都是用兩根樺木桿楔咬膠接而成的;陳陣還見過近九米長的套馬桿,桿子越長就越容易套到馬和狼。直──直得如同一根沒有竹節的長竹。為了直,馬倌必須用刨子把樺木桿上的歪扭節疤細細刨平,實在刨不直的地方就把桿子放在地上用濕牛糞焐,等焐軟了再用一套擠桿的槓桿工具慢慢擠直。長桿頂端還拴接一根一米半長的、指頭粗細的小桿,小桿頂端用馬鬃編成辮子花,勒緊桿頭,在編花上拴套繩就不會滑脫。套馬桿的套繩是草原上最堅韌、最抗拉拽的繩索,它不是用細牛皮條做的,而是用羊腸線擰出來的,工藝複雜,這是整個套馬桿上唯一不能自己做的東西,必須到供銷社專門櫃台去買。最後,還要用羊毛加鮮羊糞攥住套桿使勁擦抹,把雪白的桿子抹成羊糞色,等羊糞乾了以後再用軟布拋光,套馬桿表面就有一層沉著光亮的古銅色,長桿便像一件銳不可擋的古代金屬武器。
馬倌騎著馬,一手夾端著套馬桿的時候,桿梢會由套繩的重量自然下垂,套繩也垂成一個飄動的絞索。整個桿子會隨著馬步的起伏輕輕顫悠,彷彿活蛇一樣。草原狼都見過被套馬桿套住勒死的狼的慘狀。可能在狼的眼裡,套馬桿就像一條長長的蛇龍神那樣可畏。草原的白天,若在無人的曠野或深山長途走單騎,只要手握套馬桿,不管男女老少,就如手持騰格里的神符一樣,可以在狼的天下通行無阻。
張繼原當了一年的馬倌了,他的套技一直很差勁,經常幾套不中,胯下的桿子馬就不肯再追,常常自己換不成馬,還得讓巴圖替他換。要不就是勉強套住了烈馬,但沒有在套住的一剎那,及時坐到馬鞍後面的馬屁股上,以便用馬鞍支撐住自己的身體。於是他常常被馬拽脫了手,馬拖著桿子跑了,不一會兒,費了幾天的工夫做成的套馬桿,就被馬一踩三截。為了練套技,他經常在羊群裡練習套羊,追得羊群像遇到狼,追得母羊幾乎流產,讓畢利格老人一通好訓以後才算罷休。後來老人讓他先從套牛車後轅頭開始練,他的套技才大有長進,近來他已經可以替陳陣他們三個人換馬了,這可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張繼原很少回家,一個月能在家裡斷斷續續住上一星期就算不錯了。每次他一回來,倒頭便睡,睡醒以後就會給同伴講許許多多人、馬、狼的故事。
馬倌馬多腿快,識多見廣。牧業隊分給馬倌的專用馬就有八九匹,而且馬群裡的生馬,無主馬也可以隨便騎。馬倌騎馬幾乎一天一換,甚至一天兩換,從不吝惜馬力,到任何地方都是一路狂奔,牛氣烘烘。馬倌到哪個蒙古包都有人求,求換馬,求捎信,求帶東西,求請醫生,求講小道消息。馬倌也是收到姑娘們笑容最多的人,讓那些只有四五匹專用馬,消息閉塞的羊倌牛倌羨慕得要死。但放馬又是草原上最艱苦最凶險的工作,沒有身強、膽大、機敏、聰明、警覺、耐飢渴、耐寒暑的狼或軍人的素質,生產隊裡是不會選你當馬倌的。四人中能被挑走一個就算走運,其他三人就絕無希望當馬倌了。陳陣搜集的許多狼故事,就是張繼原陸續講給他聽的。每當張繼原回家小住,陳陣就對他好吃好喝好招待,兩人在狼的話題上非常投機。馬倌處在與狼群生死戰鬥的第一線,對狼的態度非常矛盾。陳陣和張繼原,再加上楊克,三人經常聊得很晚,有時還爭論不休。張繼原回馬群的時候,也總要跟陳陣楊克借一兩本書揣著解悶。
梁建中當牛倌,放一百四十多頭牛。放牛是草原上最舒服的活計,草原上的人說,牛倌牛倌,給個縣官也不換。牛群早出晚歸,自己認草又認家。小牛犢一個挨一個拴在家門前地上的馬鬃繩旁,母牛會準時回來餵奶。只是犍牛討厭,哪兒草好往哪兒跑,懶得回家,牛倌最辛苦的活也就是找牛趕牛。但牛強起來,無論怎麼打,牠都梗著牛脖子,哆嗦著眼皮,賴在地上就是不走,讓人氣得想咬牛。牛倌屬於自己的閒散時間最多,當羊倌的,若是有事就可以找牛倌幫忙。蒙古包沒有牛,那日子就沒法過了。駕車、搬家、擠奶、做奶食、儲乾糞、剝牛皮、吃牛肉、做皮活,這些與家有關的事情都離不開牛。馬背上的民族,必須得有一個牛背上的家。牛倌、羊倌、馬倌各司其職,就好比是一根環環相扣、缺一不可的鏈條。
陳陣和楊克合管一群羊,一千七百多隻。絕大部分是聞名全國的額侖大尾羊,尾巴大如中型臉盆,尾膘半透明,肥脆而不膩,肉質鮮香又不膻。據烏力吉說,全盟草場中就數額侖的草場和草質最好,所以額侖的羊也最好。在古代,是皇家貢品羊,是忽必烈進北京以後親點的皇族肉食羊。就是現在,國家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招待阿拉伯伊斯蘭國家元首所用的羊肉,也是額侖大尾羊,據說那些國家的元首們經常撇開國家大事來尋問羊肉的產地。陳陣常想,額侖草原的狼個頭大得出奇,腦子轉得比人還快,可能也與牠們經常吃額侖大尾羊有關。羊群中另一種羊是新疆改良羊,是本地羊和新疆細毛羊的雜交品種,毛質好,產量高,賣價高於本地羊毛三四倍,但肉質鬆,無鮮味,牧民誰也不愛吃。
再就是山羊,數量很少,只佔羊群總數的二三十分之一。雖然山羊啃草根毀草場,但山羊絨價值昂貴,而且山羊中的閹羊大多有利角又膽大,敢與狼拚鬥。羊群裡放進一些山羊,常常可以抵擋孤狼獨狼的偷襲。因此,蒙古羊群的領頭羊通常都由幾十隻大角山羊擔任。頭羊們認草、認家又有主見,走到草好的地方就壓住陣腳,走到草差的地方就大步流星。山羊比綿羊還有個優點,就是牠一受到狼攻擊就會咩咩亂叫,起到報警的作用。不像綿羊,膽小又愚蠢,被狼咬開了肚子也嚇得一聲不吭,任狼宰割。陳陣發現蒙古牧民擅長平衡,善於利用草原萬物各自的特長,能夠把矛盾的比例,調節到害處最小而收益最大的黃金分割線上。
兩個羊倌一人放羊,一人下夜。放羊記工十分,下夜記工八分。兩人工作可以互相輪班,互相調換,一人有事另一人經常連幹一天一夜或兩夜兩天。如果狗好圈好,春季下夜照樣可以睡足覺。但夏秋冬三季遊牧,沒有春季接羔營盤的土石羊圈,只靠半圈用牛車、柵欄和大氈搭的擋風牆,根本擋不住狼。如果狼害嚴重,下夜絕對是件苦差事,整夜甭想睡覺,要打著手電圍羊群轉,跟狗一塊兒扯破嗓子叫喊一夜。烏力吉說,下夜主要是為了防狼,每年牧場支付下夜工分費用就佔了全部工分支出的三分之一左右。這是牧場支付給狼的又一大筆開銷。下夜是牧區蒙族婦女的主要職業,女人晚上下夜,白天繁重家務,一年四季很少能睡個整覺。人晝行,狼夜戰;人困頓,狼精神,草原狼攪得草原人晨昏顛倒,寢食不安,拖垮了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因而,蒙古包的主婦,大多多病短壽,但也煉出了一些強悍拖不垮的、具有一副好身骨女人。草原狼繁殖過密,草原人口一年年卻難以大幅度增長。然而,古代蒙古草原也從來沒有發生過因人口過剩,而大範圍墾荒求食的事情。是草原狼控制了草原人口舒舒服服地發展。
羊群是草原牧業的基礎,養著羊群有羊肉吃,有羊皮穿,有羊糞燒,有兩份工分收入,草原原始遊牧的基本生活就有了保障。然而羊倌的工作極為枯燥單調,磨人耗人拴人,從早到晚在茫茫綠野或雪原,一個人與羊群為伍,如果登高遠望,方圓幾十里見不到一個人影。沒有人說話,不敢專心讀書,時時得提防狼來偷襲。每天總有蘇武牧羊那種孤獨蒼涼,人如荒草的感覺,揮之不去,侵入膏肓。陳陣常常覺得自己老了,很老了,比蘇武還要老。千萬年的草原一點都沒變,人還在原始遊牧,還在與狼爭食,爭得那樣殘酷,那樣難分勝負。陳陣經常覺得自己好像是流落到草原的北京山頂洞人,遇到的敵人還是狼。如果哪天在草原晨霧中,手持節杖的蘇武,或是圍著獸皮的猿人向他走來,他都不會吃驚。可能他們相遇時,彼此比比劃劃說的話題還是狼。額侖草原的時間是化石鐘,沒有分秒點滴漏出。是什麼東西使草原面容凝固不動,永葆草原遠古時代的原貌?難道又是狼?
放羊對陳陣來說也有一個好處,獨自一人在草原上,總能找到靜靜思索的時間,任憑思想天馬行空自由翱翔。他從北京帶來的兩大箱名著、加上楊克的一箱精選的史書和禁書,他這個羊倌可以學羊的反芻法來消化牠們。晚上,在油燈下如羊一樣吞嚥古今經典書籍;白天,在羊群旁邊又如羊一樣反芻中外文化精華。細嚼慢芻,反覆琢磨,竟覺故紙有如青草肥嫩多汁。白天放羊時,陳陣大多是在芻嚼和思慮中打發光陰。有時也可以一目十行飛快地讀幾頁書,但必須在確定周圍沒有狼的情況下才敢看。難道真像畢利格老人說的那樣要懂草原,懂蒙古人,就得懂狼?難道萬年草原保持原貌,停滯不前,草原民族一直難以發展成大民族,也與狼有關?他想,有可能。至少狼群的進攻,給牧場每年造成可計算的再加上不可估算的的損失,使牧業和人業無法原始積累,使人畜始終停留在簡單再生產水平,維持原狀和原始,騰不出人力和財力去開發貿易、商業、農業,更不要說工業了。狼涉及的問題真是太廣泛和深刻了──然而,真要想懂得狼,實在太難。人在明處,狼在暗處,狼嗥可遠聞卻不可近聽。這些日子來,陳陣心裡一直徘徊不去的那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了,他真想抓一條小狼崽放在蒙古包旁養著,從夜看到晝,從小看到大,把狼看個夠,看個透。
他又想起前幾天那條叼走羊羔的母狼,和那一窩不知藏在哪個洞的小狼崽。
那天,他剛觀察過羊群四周的情況,感覺平安無事,便躺在草地上,盯防著藍天上盤旋的草原鵰。突然,他聽到羊群嘩啦啦一陣輕微騷動,他急忙坐起來,看到一條大狼衝進了羊群,一口叼住一隻羊羔的後脖子,然後側頭一甩,把羊羔甩到自己的後背上,歪著頭,背扛著羊羔,順著山溝,向黑石頭山方向,嗖地跑沒影了。羊羔平時最愛叫,聲音又亮又脆,一隻羊羔的驚叫聲,常常會引起幾百隻羊羔和母羊們的連鎖反應,叫得草場驚天動地。可狼嘴叼緊了羊羔後脖頸,就勒得羊羔的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母狼悄無聲息地溜走了,羊群平靜如初。絕大部分羊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可能連羊羔媽媽都不知自己丟了孩子。如果陳陣聽力和警覺性不高的話,他也會像那隻傻母羊那樣,要等到下午對羔點羊的時候才會發現丟了羊。陳陣驚得像遇到了一個身懷絕技的飛賊,眼睜睜地看著賊在他眼皮底下搶走了錢包。
等喘平了氣,陳陣才騎馬走到狼偷襲羊羔的地方查看,發現那兒的草叢中有一個土坑,土坑裡的草全被壓平。顯然,那條母狼並不是從遠處匍匐接近羊群的,那樣的話,陳陣也許還能發現。母狼其實早已悄悄埋伏在這個草坑裡,一直等到羊群走近草坑時才突然躥出。陳陣看了看太陽,算了一下,這條狼足足埋伏了三個多小時。在這個季節抓走活羊羔的狼只會是母狼,這是牠訓練狼崽抓活物的活教材,活道具,也是餵給尚未開眼和斷奶的小狼崽,鮮嫩而易消化的理想肉食。
陳陣窩了一肚子的火,但他又暗自慶幸。這些天他和楊克經常隔三差五地丟羊羔,兩人一直懷疑是老鷹或草原鵰偷的。這些飛賊動作極快,乘人不備一個俯衝就能把羊羔抓上藍天。可是老鷹抓羊羔,低空俯衝威脅面很大,會驚得整群羊狂跑大叫,而守在羊群旁的人是不可能不發覺的。他倆始終弄不清這個謎。直到陳陣親眼看到母狼抓羊羔的技巧和這個草坑,他才算破了這個案。否則,那條母狼還會繼續讓他們丟羊羔。
無論牧民怎樣提醒、告誡,陳陣還是不能保證不出錯。兵無常法,草原狼會因地制宜地採用一切戰法。狼沒有草原鵰的翅膀,但草原上真正的飛賊卻是狼。讓你一次一次地目瞪口呆,也讓你多留心眼多長心智。
陳陣輕輕地給二郎撓脖子,牠還是沒有多少感謝的表示。
空中飄起雪末,陳陣進了包,和楊克、梁建中圍著鐵筒乾糞爐,喝早茶,吃手把肉和嘎斯邁送的奶豆腐。趁著這一會兒的閒空,陳陣又開始勸他倆跟自己去掏狼窩,他認為自己的理由很過硬:咱們以後少不了跟狼打仗,養條小狼才可以真正摸透狼的脾氣,就能知己知彼。
梁建中在爐板上烤著肉,面有難色地說道:「掏狼崽可不是鬧著玩的,前幾天蘭木扎布他們掏狼洞熏出一條母狼,母狼跟人玩了命,差點沒把他的胳膊咬斷。他們一共三個馬倌牛倌,七八條大狗,費了好大勁,才打死母狼。狼洞太深,他們換了兩撥人,挖了兩天才把狼崽掏了出來。護羔子的綿羊都敢頂人,護崽的母狼還不得跟人拚命。咱們連槍都沒有,就拿鐵鍬馬棒能對付得了?挖狼洞也不是件輕活,上次我幫桑傑挖狼洞,挖了兩天,也沒挖到頭,最後只好點火灌煙再封了洞拉倒,誰知道能不能熏死小狼崽。桑傑說母狼會堵煙,洞裡也有通風暗口──找有狼崽的洞就更難了,狼的真真假假你還不知道?牧民說,狼洞狼洞,十洞九空,還經常搬家。牧民挖到一窩狼崽都那麼難,咱們能挖著嗎?」
楊克倒是痛快地對陳陣說:「我跟你去。我有根鐵棒,很合手,頭也磨尖了,像把小扎槍。要碰見母狼,我就不信咱倆打不過一條狼。再帶上一把砍刀,幾個二踢腳。咱們連砍帶炸準能把狼趕跑。要是能打死條大狼,那咱們就更神氣了。」
梁建中挖苦道:「臭美吧。留神狼把你抓成個獨眼龍,咬成狂犬病,不對,是狂狼病,那你的小命可就玩兒完了。」
楊克晃晃腦袋:「沒事兒,我命大,學校那回武鬥,我們第一組五個人傷了四個,就我沒事。辦什麼事都不能前怕狼後怕虎。漢人就是因為像你這樣,才經常讓遊牧民族入主中原。蘭木扎布老說我是吃草的羊,他是吃肉的狼。咱們要是自個兒獨立掏出一窩狼崽,看他還敢說我是羊了。我豁出一隻眼也得賭這口氣。」
陳陣說:「好!說定了?可不許再反悔噢!」
楊克把茶碗往桌上一扣,大聲說:「嗨,你說什麼時候去?要快!晚了場部就該讓咱們去圈狼了。我也特想參加圍狼大會戰。」
陳陣站起來說:「那就吃完飯去,先偵察偵察。」
梁建中抹著嘴說:「得,又得讓官布替你們倆放羊,咱包又要少一天的工分了。」
楊克反唇相稽道:「上回我和陳陣拉回一車黃羊,能頂多少個月的工分啊。盡算小賬,沒勁!」
陳陣和楊克正在備鞍,巴雅爾騎著一匹大黃馬跑來,說爺爺讓陳陣去他家。陳陣說:「阿爸讓我去,準保有要緊事。」楊克說:「沒準和圍狼有關係,你趕緊去吧,也正好可以跟阿爸討教討教掏狼崽的技術和竅門。」
陳陣立即上馬。巴雅爾個子小,在平地上不了馬,楊克想把他抱上馬鞍,小傢伙不讓,他自己把大黃馬牽到牛車旁,踩著車轅認了馬鐙上了馬。兩匹馬飛奔而去。
第八章
東漢明帝時,汶山郡以西的白狼、木──等部約有一百三十餘萬戶,六百萬餘口,自願內屬。他們作詩三章,獻給東漢皇帝──合稱《白狼歌》,備述「白狼王──等慕化歸義」之意。
──張傳璽《中國古代史綱‧上》
※※※
陳陣還未下馬,就聞到老人的蒙古包裡飄出一股濃濃的肉腥味,不像是羊肉味。他很覺奇怪,急忙下馬進包。畢利格老人忙喊慢著慢著。陳陣慌忙站定,發現東、北、西三面的地毯都已捲起,寬大的地氈上鋪著生馬皮,馬皮上擺滿了鋼製狼夾子,至少有七八個。蒙古包中央爐子上的大鍋,冒著熱氣和腥氣,鍋裡是黑乎乎油汪汪的一大鍋湯水。嘎斯邁滿面煙塵汗跡,跪在爐旁加糞添火。她的五歲小女兒其其格正在玩一大堆羊拐,足有六七十個。巴圖在一邊擦狼夾子,他還在家裡養傷,臉上露出大片的新肉。畢利格的老伴老額吉也在擦狼夾。陳陣不知老人在煮什麼。老人在身旁挪出了空地,讓陳陣坐在他的旁邊。
陳陣開玩笑地問:「您在煮什麼?想煮狼夾子吃啊?您老牙口好硬呵。」
畢利格笑迷了眼,說道:「你猜著了一半,我是在煮狼夾。不過,我的牙口不成了,是狼夾的牙口好,你看看這夾子是不是滿口鋼牙?」
陳陣驚訝地問:「您煮狼夾幹什麼?」
「夾狼啊。」畢利格指指大鍋說:「我來考考你,你聞聞這是什麼肉味?」
陳陣搖搖頭。老人指了指爐旁的一盆肉說:「那是馬肉,是我從泡子那邊撿回來的。煮一大鍋馬肉湯,再用肉湯煮狼夾子,你知道這是為的啥?為的是煮掉夾子的鐵銹味。」陳陣明白了,立刻來了興趣說:「得,這下狼該踩進夾子裡去了,狼還是鬥不過人。」
老人捋了捋黃白色的鬍鬚說:「你要是這麼想,就還鬥不過狼。狼鼻子比狗靈,有一星半點的銹味和人味,那你就瞎忙乎了。有一回我把夾子弄得乾乾淨淨,一點銹味人味也沒有。可到了也沒夾著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那天我下完夾子不小心咳出一口痰,我要是連雪帶痰一塊捧走也就沒事了,可我踩了一腳,又扒拉些雪蓋上痰,想著沒事,可還是讓狼給聞出來了。」
陳陣吃了一驚,歎道:「狼的鼻子也太厲害了。」
老人說:「狼有靈性,有神助,有鬼幫,難鬥啊──」
陳陣正要順著鬼神往下問,阿爸跪起身來從鍋裡撈夾子了,狼夾很大很重,一口大鍋只能煮一個夾子。陳陣幫老人用木棍撈出夾子,放在一塊油膩膩的麻袋上,然後又下了一隻夾子。老人說:「昨天我讓全家人先擦了一天夾子,我先煮過一遍了,這會兒是第二遍。這還不成,待會兒,還得用馬鬃蘸著煉好的馬腸油再擦兩遍,這才能用。真到下夾子的時候還要戴手套,上乾馬糞,打狼跟打仗一樣,心不細不成。要比女人的心還細,比嘎斯邁的心還要細。」老人笑道。
嘎斯邁望著陳陣,指指碗架說:我知道你又想喝我做的奶茶了,我手埋汰,你自個兒動手吧。陳陣不喜歡炒米,最喜歡嘎斯邁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塊放在碗裡,又拿起暖壺,倒了滿滿一碗奶茶。嘎斯邁說:「本來阿爸是要帶巴圖去下夾子的,可他的臉還出不了門,就讓你這個漢人兒子去吧。」陳陣笑道:「只要是狼的事,阿爸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爸?」
老人看著陳陣說:「孩子啊,我看你是被狼纏住了,我老了,這點本事傳給你。只要多上點心,能打著狼。可你要記住你阿爸的話,狼是騰格里派下來保護草原的,狼沒了,草原也保不住。狼沒了,蒙古人的靈魂也就上不了天了。」
陳陣問:「阿爸,狼是草原的保護神,那您為什麼還要打狼呢?聽說您在場部的會上,也同意大打。」
老人說:「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殺妖魔,就沒錯。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殺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們蒙古人也是騰格里派下來保護草原的。沒有草原,就沒有蒙古人,沒有蒙古人也就沒有草原。」
陳陣心頭一震,追問道:「您說狼和蒙古人都是草原的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