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吉說:「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人把狼的救命糧搶走了,又掏了那麼多的狼崽,狼能不報復嗎?要怪也只能怪咱們自己沒把馬群看好。狼惜命,不逼急了牠們不會冒險跟人鬥的,人有狗有槍有套馬桿。在草原上,狼怕人,狼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裡的。可日本鬼子呢,咱們中國從來沒侵略過它,還幫了它那麼大的忙,可它殺起中國人來連眼都不眨一下。」
老人明顯不悅,他瞥了一眼陳陣說:「你們漢人騎馬就是不穩,穩不住身子,一遇上點磕磕絆絆,準一邊歪過去,摔個死跟頭。」
陳陣很少受老人的責備,老人的話使他的頭腦冷靜下來,聽出了老人的話外之音。他發現狼圖騰在老人靈魂中的地位,遠比蒙古馬背上的騎手要穩定。草原民族的獸祖圖騰,經歷了幾千年不知多少個民族滅亡和更替的劇烈顛簸,依然一以貫之,延續至今,當然不會被眼前這七八十匹俊馬的死亡所動搖。陳陣突然想到:「黃河百害,惟富一套。」「黃河決堤,人或為魚鱉。」「黃河──母親河。」「黃河──中華民族的搖籃──」中華民族並沒有因為黃河百害、吞沒了無數農田和千萬生命,而否認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看來「百害」和「母親」可以並存,關鍵在於「百害的母親」是否養育了這個民族,並支撐了這個民族的生存和發展。草原民族的狼圖騰,也應該像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那樣得到尊重。
包順貴也不吆三喝四了,他一直騎在馬上,對事故現場看得更廣更全面。他根本沒有料到額侖草原的狼會這麼厲害凶殘,也不會想到這麼大的一群馬會被狼啃咬成碎片,他驚愕的表情始終繃在臉上。陳陣還看到他在照像的時候手抖個不停,需要經常換姿態,才能勉強控制住相機。
畢利格和烏力吉兩人在屍場中間的一片馬屍周圍鏟雪,這裡挖挖,那裡戳戳,像是在尋找什麼重要證據。陳陣趕緊過去幫他們找,忙問畢利格:「阿爸,您在找什麼?」老人回答說:「找狼道,得小心點鏟。」陳陣仔細找地方下腳,彎下身也開始尋找。過了一會兒,人們找到了一條被狼群踩實的雪道,足有四指厚,相當硬,死死地凍趴在泥冰上,掃去後來落下的新雪浮雪,可以看見狼的足爪印,大的有牛蹄大,小的也比大狗的狗爪大。每個爪印有一個較大的掌凹痕,有的掌凹痕還帶著馬血殘跡。
烏力吉和畢利格招呼大家集中清掃這條狼道。畢利格說掃出這條狼道就更能估摸出狼群的大小。人們掃著掃著慢慢發現這條狼道不是直的而是彎的,再掃下去,狼道又變成了半圓形。大家用了一個多小時把這狼道全部鏟掃出來,這才發現這條狼道竟是圓形的,整整一圈白道,雪中帶血,白裡透紅,高出冰面一拳厚,在黑紅色的泥冰血冰上顯得格外恐怖,像冥府地獄裡小鬼們操練用的跑道,更像一個鬼畫符樣的怪圈。跑道寬一米多,圈周長有五六十米,圈內竟是馬屍最密集的一塊屍場。雪道上全是狼爪血印,密密麻麻,重重疊疊。人們又被嚇著了,大伙哆哆嗦嗦,議論紛紛:
「我活了這把年記還從來沒見過這老些狼爪印。」
「這哪是一群狼,準是一群妖怪。」
「這群狼真大得嚇人。」
「少說也得有四五十條。」
「巴圖,你真夠愣的,敢一人跟這群狼玩命。要是我,早就嚇得掉下馬餵狼了。」
「那晚,天黑雪大,我啥也瞅不清,我哪知道這群狼有多大。」
「往後,咱們牧場的日子就難過了。」
「咱們女生誰還敢一人走夜道?」
「場部那幫盲流真不是東西,把狼打下的春天度荒的活命糧全搶走了,狼群逼得急了。我要是頭狼我也得報仇,把他們養的豬和雞全咬死。」
「誰出的歪主意,派這麼多的勞力進山掏狼崽,母狼能不發瘋嗎?往年掏狼崽掏得少,馬群就沒出過這麼大的事故。」
「場部也該幹點正事,組織幾次打狼運動,再不打,狼要吃人了。」
「少開點會,多打狼吧。」
「照狼這個吃法,再多的畜群也不夠牠糟踏的。」
「咱們牧場領導班子來了一些農區的人,盡幹缺德事,騰格里就派這些狼來教訓咱們了。」
「別亂說,你想挨批鬥啊。」
──
包順貴跟著烏力吉和畢利格順著狼道仔細查看,拍照,並不時停下交談。他一直緊繃的臉卻開始放鬆。陳陣猜想畢利格可能把包順貴「人的因素第一」的觀點說活動了。這麼大的狼災天災,人的因素能抗得住嗎?不管什麼調查組來調查,只要他們看了這片屠場,也得承認這場大災是人力無法抗拒的,尤其是無法抗拒這樣大規模的狡滑狼群和白毛風的共同突襲。陳陣對烏力吉和巴圖的擔憂也慢慢鬆懈下來。
陳陣又開始琢磨這圈狼道。這個怪圈怪得讓人頭皮發麻,它套在陳陣心頭一圈又一圈,一圈緊似一圈,又像一群狼妖繞著他的心臟沒命地跑,跑得他心裡憋堵得喘不過氣來。狼群為什麼要跑出這個圈?出於什麼動機?為了什麼目的?草原狼的行為總讓人摸不著頭腦,狼留下的每一個痕跡都像是一道疑難怪題。
是為了禦寒?跑步取暖?有可能。那天晚上的白毛風實在太冷了,狼群長途奔襲猛地停下來,準保凍得受不了,所以狼在吃飽之後,要擠在一起跑步,跑出點熱氣來。
是為了助消化?多消耗些能量以便再多吞點馬肉?也有可能。因為狼不像草原黃鼠、金花鼠、大眼賊,牠沒有鼠類那種可以儲藏食物的倉洞。狼獵殺了多餘的肉食卻無法儲存,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狼只有把自己吃得飽上加飽,撐上加撐。然後用奔跑來加速消化,加速體內養料儲存,騰出胃裡空間,再裝下更多的肉食。但是,那該是什麼樣的胃啊,難道是鋼胃、鐵胃、彈簧胃、橡皮胃、還是沒有盲腸,不怕得盲腸炎的胃?這更可怕了。
是為了準備再戰的閱兵或大點兵?也很有可能。從狼道的足跡來看,狼群具有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一米多寬的狼道從始至終都是寬一米多,很少有跑出圈外的足印。這不是閱兵隊列的步伐痕跡又是什麼?狼單兵作戰的多,小群出動得多,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十條八條以家族為單位狩獵捕獵,打家劫舍,可像眼前這樣規模的大兵團作戰卻不多見。陳陣難以理解的是,狼是怎樣把看似自由散漫、各自為戰的游擊戰,突然升格為具有正規野戰軍性質的運動戰?即使當年的八路軍新四軍完成這樣大級別的跳級轉換,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難道狼先天具有這種本領?狼能把牠們祖先在草原血腥廝殺中摸索出的經驗,一代一代繼承下來?可是不會說話的狼是怎樣把祖上的經驗繼承下來的?狼真的讓人不可思議。
那麼,是為慶祝戰役勝利?或是大會餐之前的狂歡儀式留下的痕跡?可能性極大。狼群的這次追擊圍殺戰,全殲馬群,無一漏網,報了仇,解了恨,可謂大獲全勝,大出了一口氣。一群饑狼捕獵了這樣大的一群肥馬,牠們能不狂歡嗎?狼群當時一定興奮得發狂發癲,一定激亢得圍著最密集的一堆馬屍瘋跑邪舞。牠們的興奮也一定持續了很長時間,所以冰湖上留下了這鬼畫符似的狼道怪圈。
陳陣發現以人之心度狼之腑,也有許多狼的行為疑點可以大致得到合理解釋。狗通人性,人通狼性,或狼也通人性。天地人合一,人狗狼也無法斷然分開。要不怎能在這片可怕的屠場,發現了那麼多的人的潛影和疊影,包括日本人、中國人、蒙古人,還有發現了「人對人是狼」這一信條的西方人。可能研究人得從研究狼入手,或者研究狼得從人入手,狼學可能是一門涉及人學的大學問。
一行人馬跟著巴圖,順著事故發生路線逆行北走。陳陣靠近畢利格老人問道:「阿爸,狼群究竟為什麼要跑出這麼一條道來?」老人望望四周,故意勒韁放慢馬步,兩人慢慢落到了隊伍的後面。老人輕聲說道:「我在額侖草場活了六十多年,這樣的狼圈也見過幾回。我小時候也像你一樣問過阿爸。阿爸說,草原上的狼是騰格里派到這裡來保護白音窩拉神山和額侖草原的,誰要是糟踐山水和草原,騰格里和白音窩拉山神就會發怒,派狼群來咬死牠們,再把牠們賞給狼吃。狼群每次收到天神和山神的賞賜以後,就會高興地圍著賞物跑,一圈一圈地跑,跑出一個大圓圈,跟騰格里一樣圓,跟太陽月亮一樣圓。這個圓圈就是狼給騰格里的回信,跟現在的感謝信差不離。騰格里收到回音以後,狼就可以大吃二喝了。狼喜歡抬頭看天望月,鼻尖衝天,對騰格里長嗥,要是月亮旁邊出了一圈亮圈,這晚準起風,狼也一準出動。狼比人會看天氣。狼能看圓畫圓,就是說狼能通天啊。」
陳陣樂了,他一向喜愛民間神話故事。畢利格老人對狼道圓圈的這個解釋,在文學性上似乎還真能自圓其說,而且也不能說裡面沒有一點科學性。狼可能確實在長期的捕獵實踐中掌握了石潤而雨、月暈而風等等自然規律。陳陣不由得感歎:「這太有意思了,在草原上,太陽旁邊會出圓圈,月亮旁邊會出圓圈,牧民在遠處打手勢讓人家過去,也是用手畫大圈。這個圓圈真像一個神神怪怪的信號。您這麼一說我頭皮又麻了,草原上的狼這麼神,還會給騰格里劃圓圈、發信號,真得慌。」
老人說:「草原上的狼可是個精怪,我跟狼打了一輩子交道,還是鬥不過狼。這回出了這麼大的事故,我也沒料到。狼總是在你想不到的時候,想不到的地方鑽出來,一來就是一大幫,你說狼沒有騰格里幫忙牠能這麼厲害嗎?」
前面人馬站住了,有人下馬鏟雪。陳陣跟著畢利格策馬跑去,在人們面前又發現了馬屍,但並不集中,而是四五匹散成一長溜。更遠處還有人大叫:「有死狼!有死狼!」陳陣想,這裡一定就是巴圖說的狼群捨命撕馬肚的地方,也是馬群最終全軍覆沒的轉折點。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來,通通、通通地狂跳不停。
包順貴騎在馬上,在頭頂上揮舞著鞭子大喊大叫:「別亂跑!別亂跑!都過來。挖這邊兩匹馬就行了,先挖馬,後挖狼。大家要注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切繳獲要交公!誰亂來,辦誰的學習班!」
人們很快地聚到兩匹馬旁邊,鏟雪挖馬。
兩匹馬漸漸露了出來,每匹馬的腸子、胃包、心肺肝腎,都被自己的後蹄踩斷、踩扁、踩碎,瀝瀝拉拉拖了幾十米。這兩匹馬死後顯然沒有再被狼群鞭屍蹂躪過。狼群可能已在泡子裡過足了玩癮、殺癮和報復癮,總算饒過這幾匹死馬。然而,陳陣一邊挖,一邊卻感到這些被狼剖腹殘殺的馬,比泡子裡的馬死得還要慘,還要嚇人,死馬的眼裡所凍凝的痛苦和恐懼也比泡子裡的馬更加觸目。
包順貴氣得大叫:「這群狼真跟日本鬼子一樣殘忍。虧狼想得出,只給馬肚豁開一條口子,就能讓馬自個掏空自個,自個踩死自個。真是太歹毒了。這些狼真有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敢打自殺戰,蒙古的狼群太可怕了。我非得殺光牠們不可!」
陳陣忍不住插嘴道:「也不能把自殺戰都說成是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董存瑞、黃繼光、楊根思敢跟敵人同歸於盡,這能叫做武士道精神嗎?一個人一個民族要是沒有寧死不屈,敢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精神,只能被人家統治和奴役。狼的自殺精神看誰去學了,學好了是英雄主義,可歌可泣;學歪了就是武士道法西斯主義。但是如果沒有寧死不屈的精神,就肯定打不過武士道法西斯主義。」
包順貴憋了一會兒,哼了一聲說:「那倒也是。」
烏力吉一臉沉重和嚴肅,對包順貴說:「這樣毒辣亡命的攻擊,巴圖和馬群哪能抗得住?巴圖從北邊草場一直跟狼群鬥到這兒,真不簡單。這回沒出人命就算騰格里保佑了。讓上面的調查組來看看吧,我相信他們會做出正確的結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