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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狼其為吾人之口令!」

  黎明有亮似天光,射入烏護可汗之帳,一蒼毛蒼鬃雄狼由此光出,狼語烏護汗曰:「──予導汝。」

  後烏護拔營而行,見蒼毛蒼鬃雄狼在軍前行走,大軍隨之而行。

  此後,烏護可汗又見蒼毛蒼鬃雄狼,狼語烏護可汗曰:「即與士卒上馬。」烏護可汗即上馬。狼曰:「率領諸訇及民眾,我居前,示汝道路。」

  此後,彼又上馬同蒼毛蒼鬃雄狼出徵信度──唐兀──

  ──《烏護汗史詩》轉引自韓儒林《穹廬集》

  ※※※

  在蒙古草原,大規模的圍獵捕狼都選在冬初,那時遍佈山包的旱獺已封洞冬眠。個比兔大,肉肥油厚的獺子是狼喜食之物,也是草原狼的食源之一。旱獺一入洞,狼群開始加倍攻擊牲畜,牧場就需組織獵手給予回擊。冬初,草原狼剛剛長齊禦寒皮毛,這時的狼皮,皮韌、毛新、色亮、茸厚。上等優質狼皮大多出自這個季節,收購站的收購價也定得最高。初冬打狼是牧民工分以外的重要副業收入來源。圍獵是青壯牧民鍛煉和炫耀馬技、桿技、膽量的大好時機,也是展示各牧業隊組織者的偵察、踩點、選場、選時、組織、調度、號令等一系列軍事才能的機會。初冬圍獵打狼,也曾是草原上的酋長、單于、可汗、大汗對部族進行軍訓和實戰演習的古老傳統。千年傳統一脈相承,延續至今。當一場大雪剛剛止住,打圍就基本準備就緒。這時雪地上的狼爪印最清晰,狼群行蹤的隱避性大大降低。狼腿雖長,但初踏新雪濕雪,拖泥帶水跑不快,馬腿更長就可大賺便宜。新雪初冬是狼的喪季,草原牧民總是利用這一時機剎剎狼群氣焰,也給受苦一年的人畜出口怨氣。

  然而,草原的規律既可以被人認識,也可被狼摸透。這些年狼更精了,一年一打,倒把狼打明白了。狼一見新雪站穩,草場由黃變白,就一溜煙地跑過邊境,要不就鑽進深山打黃羊野兔,或縮在大雪封山的野地裡忍饑挨餓,靠啃嚼動物的枯骨和曬乾風乾的腐皮臭毛度日。一直等到雪硬了,在雪上也跑習慣了,人沒精神頭了,牠們才過來打劫。

  在場部會議上,烏力吉說:「前幾年冬初打圍,沒打著幾條大狼,打的儘是些半大小狼。以後咱得像狼一樣,盡量減少常規打法,要胡打亂打、出其不意,停停打打、打打停停,亂中求勝,雖然亂,不合兵法,但讓狼摸不到規律,防不勝防。春季不打圍,咱們就破破老規矩,來一次春圍,給狼群一次突然襲擊。這會兒的狼皮雖然沒有冬初的好,可是離狼脫毛還得一個多月,就算賣不出好價,但是可以在供銷社領到獎勵子彈。」

  場部會議決定,為了消除這次狼殺馬群大事故的惡劣影響,為了執行上級關於消滅額侖草原狼害的指示精神,全場動員,展開大規模滅狼運動。包順貴說:「雖然目前正是春季接羔的大忙季節,抽勞力不易,但圍狼這場仗非打不可,否則,無法向各方面交代。」

  烏力吉又說:「按以前的經驗,狼群在打完一場大仗以後,主力一定會後撤,牠們知道這時候人準保會來報復。估計這會兒狼群準在邊境附近,只要牧場一有動靜,狼群馬上就會越境逃竄。所以這些天不能打,放牠些日子,等狼肚子裡的馬肉消化淨了,牠們還會回頭惦記那些死馬凍肉的。旱獺和老鼠還沒出洞,狼沒吃食,牠們肯定會冒險搶馬肉吃的。」

  畢利格贊同地點頭說:「我要帶些人先到死馬旁邊多下些狼夾子,糊弄糊弄狼群。頭狼一看見新埋的夾子,準保以為人只想守,不想攻。從前,場部組織打狼,要帶一大幫狗,就先得把野地裡的狼夾子起了,要不夾斷狗腿誰都心疼。這回進攻前下夾子,再精的頭狼也得犯迷糊。要是能夾住幾條狼,狼群就得發暈,遠遠看著馬肉,吃又不敢吃,走又捨不得走。到那時候,咱們再悄悄上去猛地一圍,準能圈著不少狼,八成還能打著幾條頭狼呢。」

  包順貴問畢利格:「聽說這兒的狼賊精,下毒下夾子的地方,狼都不碰。老狼頭狼還能把有毒的肉咬出一圈記號,讓母狼小狼吃旁邊沒毒的肉。有的頭狼還能把狼夾子像起地雷一樣起出來,成心氣你,這是真的嗎?」

  畢利格回答說:「也不全對,供銷社賣的毒狼藥,味大,狗都能聞出來,狼還能聞不出來嗎?我自個兒從來不用毒,弄不好還會毒死狗。我喜歡下夾子,我有絕招,除了神狼,沒幾條狼能聞出夾子埋在哪兒。」

  包順貴覺得,場部已經變成了司令部,生產會議成了軍事會議。看來當年上級派烏力吉這個騎兵連長,轉業到牧場當場長絕對對口,連他自己到這兒來當軍代表也是順理成章。包順貴用筆敲了敲茶缸,對會議全體成員說:「就這麼定了!」

  場部下了死令:各隊和個人未經場部允許,不得到牧場北邊去打狼,尤其是開槍打狼驚狼。場部將組織大規模打圍滅狼活動。各隊接到通知後立即準備行動。

  各隊牧民開始選馬、餵狗、修桿、磨刀、擦槍、備彈,一切都平靜有序,像準備清明接羔,盛夏剪毛,中秋打草,初冬宰羊那樣,忙而不亂。

  早晨,遮天的雲層又陰了下來,低低地壓著遠山,削平了所有的山頭山峰,額侖草原顯得更加平坦,又更加壓抑。天上飄起雪沫,風軟無力。蒙古包頂的鐵皮煙囪像一個患肺氣腫的病人,困難地喘氣,還不時卜卜地咳幾聲,把煙吐到遍地羊糞牛糞,殘草碎毛的營盤雪地上。這場倒春寒流的尾巴似乎很長,看不到收尾轉暖的跡象。好在畜群的膘情未盡,還有半指厚的油膘,足以抗到雪化草長的暖春。雪下還有第一茬草芽,羊也能用蹄子刨開雪啃個半飽了。

  羊群靜靜地縮臥在土牆草圈裡,懶懶地反芻著草食,不想出圈。三條看家護圈的大狗,叫了一夜,此刻又冷又餓,全身顫抖地擠在蒙古包門前。陳陣一開門,獵狗黃黃就撲起來,把兩隻前爪搭在他的肩膀上,舔他的下巴,拚命地搖尾巴,向他要東西吃。陳陣從包裡端出大半盆吃剩的手把肉骨頭倒給牠們。三條狗將骨頭一搶而光,就地臥下,兩爪夾豎起大骨棒,側頭狠嚼,卡吧作響,然後連骨帶髓全部嚥下。

  陳陣又從包裡的肉盆挑了幾塊肥羊肉,給母狗伊勒單獨餵。伊勒毛色黑亮,跟黃黃一樣也是興安嶺獵狗種,頭長、身長、腿長、腰細、毛薄。兩條獵狗獵性極強,速度快,轉身快,能掐會咬,一見到獵物興奮得就像是發了情。兩條狗都是獵狐的高手,尤其是黃黃,從牠爹媽那兒繼承和學會了打獵的絕技。牠不會受狐狸甩動大尾巴的迷惑,能直接咬住狐狸尾巴,然後急剎車,讓狐狸拚命前衝,再突然一撒口,把狐狸摔個前滾翻,使牠致命的脖子和要害肚皮來個底朝天,黃黃再幾步衝上去,一口咬斷狐狸的咽喉,獵手就能得到一張完好無損的狐皮。而那些賴狗,不是被狐狸用大尾巴遛斷了腿,就是把狐狸皮咬開了花,常常把獵手氣得將狗臭揍一頓。黃黃和伊勒見狼也不怵,能仗著靈活機敏的身手跟狼東咬西跳,死纏活纏,還能不讓狼咬著自己,為後面跟上來的獵手和惡狗,套狼抓狼贏得時間創造戰機。

  黃黃是畢利格老人和嘎斯邁送給陳陣的,伊勒是楊克從他的房東家帶過來的。額侖草原的牧民總是把他們最好的東西送給北京學生,所以這兩條小狗長大以後,都比牠們的同胞兄弟姐妹更出色出名。後來巴圖經常喜歡邀請陳陣或楊克一起去獵狐,主要就是看中這兩條狗。去年一冬天下來,黃黃和伊勒已經抓過五條大狐狸了,陳陣和楊克冬天戴的狐皮草原帽,就是這兩條愛犬送給他倆的禮物。春節過後伊勒下了一窩小崽,共六隻。其他三隻被畢利格、蘭木扎布和別的知青分別抱走了。現在只剩三隻,一雌兩雄,兩黃一黑,肉乎乎,胖嘟嘟,好像小乳豬,煞是可愛。

  生性細緻的楊克,寵愛伊勒和狗崽非常過分,幾乎每天要用肉湯、碎肉和小米給伊勒煮一大鍋稠粥,把糧站給知青包的小米定量用掉大半。當時額侖知青的糧食定量仍按北京標準,一人一月三十斤。但種類與北京大不相同:三斤炒米(炒熟的糜子),十斤麵粉,剩下的十七斤全是小米。小米大多餵了伊勒,他們幾個北京人也只好像牧民那樣,以肉食為主了。牧民糧食定量每月只有十九斤,少就少在小米上。小米肉粥是最好的母狗狗食,這是嘎斯邁親手教他們倆的技術。伊勒下奶特別多,因此陳陣包的狗崽要比牧民家的狗崽壯實。

  另一條強壯高大的黑狗是本地蒙古品種,狗齡五六歲,頭方口闊,胸寬腿長身長,吼聲如虎,兇猛玩命。牠全身傷疤纍纍,頭上胸上背上有一道道一條條沒毛的黑皮,顯得醜陋威嚴。牠臉上原來有兩個像狗眼大小的圓形黃色眉毛,可是一個眉毛像是被狼抓咬掉了,現在只剩下一個,跟兩隻眼睛一配,像臉上長了三隻眼。雖然第三隻眼沒有長在眉心,但畢竟是三隻眼,因此,開始的時候陳陣楊克就管牠叫二郎神。

  這頭凶神惡煞般的大狗是陳陣去鄰近公社供銷社買東西的路上撿來的。那天,在回家的路上,陳陣總感到背後有一股寒氣,牛也一驚一乍的。他一回頭,發現一條巨狼一樣大的醜狗,吐出大舌頭,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面,把他嚇得差點掉下牛車。他用趕牛棒轟牠趕牠,牠也不走,一直跟著牛車,跟回了家。幾個馬倌都認得牠,說這是條惡狗,有咬羊的惡習,被牠的主人打出家門,流浪草原快兩年了,大雪天就在破圈牆根底下憋屈著,白天自個兒打獵、抓野兔、抓獺子、吃死牲口,撿狼食,要不就跟獨狼搶食吃,跟野狗差不離。後來牠自個兒找了幾戶人家,也都因為牠咬羊又被打出家門幾次。要不是牧民念牠咬死過幾條狼早就把牠打死了。按草原規矩,咬羊的狗必須殺死,以防家狗變家賊,家狗變回野狼,攪亂狗與狼的陣線,也可對其他野性未泯的狗以儆傚尤。牧民都勸陳陣把牠打跑,但陳陣卻覺得牠很可憐,也對牠十分好奇,牠居然能在野狼成群,冰天雪地的殘酷草原生存下來,想必本事不小。再說,自從搬出了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離開了那條威風凜凜的殺狼猛狗巴勒,他彷彿缺了左膀右臂。陳陣就對牧民說,他們知青包的狗都是獵狗快狗,年齡也小,正缺這樣大個頭的惡狗看家護圈,不如暫時先把牠留下以觀後效,如果牠再咬死羊,由他來賠。

  幾個月過去了,「二郎神」並沒有咬過羊。但陳陣看得出牠是忍了又忍,主動離羊群遠遠的。陳陣聽畢利格老人說,這幾年草原上來了不少打零工的盲流,把草原上為數不多的流浪狗快打光了。他們把野狗騙到土房裡吊起來灌水嗆死,再剝皮吃肉。看來這條狗也差點被人吃掉,可能是在最後一刻才逃脫的。牠不敢再流浪,不敢再當野狗了。流浪狗不怕吃羊的狼,可是怕吃狗的人。這條大惡狗夜裡看羊護圈吼聲最凶,拚殺最狠,嘴上常常有狼血。一冬天過去,陳陣楊克的羊群很少被狼掏、被狼咬。在草原上,狗的任務主要是下夜、看家和打獵。白天,狗不跟羊群放牧,況且春季帶羔羊群有石圈,也隔離了狗與羊,這些條件也許能幫這條惡狗慢慢改邪歸正。

  陳陣的蒙古包裡,其他幾個知青對「二郎神」也很友好,總是把牠餵得飽飽的。但「二郎神」從來不與人親近,對新主人收留牠的善舉也沒有任何感恩的表示。牠不和黃黃伊勒玩耍,連見到主人搖尾的輻度也小到幾乎看不出來。白天空閒的時候,牠經常會單身獨行在草原上閒逛,或臥在離蒙古包很遠的草叢裡,遠望天際,沉思默想,微瞇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對自由草原嚮往和留戀的神情。

  某個時刻,陳陣突然醒悟,覺得牠不大像狗,倒有點像狼。狗的祖先是狼,中國西北草原最早的民族之一──犬戎族,自認為他們的祖先是兩條白犬,犬戎族的圖騰就是狗。陳陣常常疑惑:強悍的草原民族怎能崇拜人類的馴化動物的狗呢?可能在幾千年前,草原狗異常兇猛,野性極強,或者乾脆就是狼性未褪、帶點狗性的狼?古代犬戎族崇拜的白犬很可能就是白狼。陳陣想,難道他撿回來的這條大惡狗,竟是一條狼性十足的狗?或是帶有狗性的狼?也許在牠身上出現了嚴重的返祖現象?

  陳陣經常有意地親近牠,蹲在牠旁邊,順毛撫摸,逆毛撓癢,但牠也很少回應。目光說不清是深沉還是呆滯,尾巴搖得很輕,只有陳陣能感覺到。牠好像不需要人的愛撫,不需要狗的同情,陳陣不知道牠想要什麼,不知道怎樣才能讓牠回到狗的正常生活中,像黃黃伊勒一樣,有活幹,有飯吃,有人疼,自食其力,無憂一生。陳陣常常也往另處想:難道牠並不留戀狗的正常生活,打算返回到狼的世界裡去?但為什麼牠一見狼就掐,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從外表上看,牠完完全全是條狗,一身黑毛就把牠與黃灰色的大狼劃清了界線。但是印度、蘇聯、美國、古羅馬的狼,以及蒙古草原古代的狼都曾收養過人孩,難道狼群就不能收留狗孩嗎?可是牠要是加入狼群,那馬群牛群羊群就該遭殃了。可能對牠來說,最痛苦的是狗和狼兩邊都不接受牠,或者,牠兩邊哪邊也不想去。陳陣有時想,牠絕不是狼狗,狼狗雖然凶狠但狗性十足。牠有可能是天下罕見的狗狼,或狗性狼性一半一半,或狼性略大於狗性的狗狼。陳陣摸不透牠,但他覺得應該好好對待牠、慢慢琢磨牠。陳陣希望自己能成為牠的好朋友。他打算以後不叫牠二郎神,而管牠叫二郎,諧二狼的音,含準狼的意,不要神。

  陳陣等著楊克和梁建中起床,在蒙古包外繼續餵狗,逗狗崽,撫摸沒有表情的二郎。

  他們四個同班同學,住進自己的蒙古包已有一年多了。四個人:一個馬倌,一個牛倌,兩個羊倌。

  好強又精幹的張繼原當馬倌,跟著巴圖和蘭木扎布放一群馬,近五百匹。馬群食量大,費草場,為了不與牛羊爭食,所以必須經常遠牧。深山野場,狼群出沒,遠離營盤,住在只夠兩人睡進去的簡易小氈包裡,用小小的鐵圈馬糞爐湊合野炊,長年過著比營盤蒙古包更原始的生活。馬倌的工作危險,辛苦,擔責任,但是馬倌在牧民中地位最高,這是馬背上民族最驕傲的職業。

  馬倌套馬是一項優美、高難的藝術,也可變為套狼殺狼的高超武藝。馬倌除了給己給人換馬、給馬打鬃、打藥,還要閹馬、驗馬、馴生馬,幾乎天天離不開套馬。從古至今,草原民族的馬倌練就了一身套馬絕技,使用一根長長的套馬桿,在飛奔的馬背上,看準機會,探身抖桿,拋投出一個空心索套,準確地套住馬脖子。好馬倌一套便中,很少落空。此技用來套狼,只要馬快,與狼的距離短,或有獵狗幫忙,同樣能套住狼。然後擰緊套繩,撥馬回跑,將狼勒昏勒死,或讓獵狗咬死。草原狼在白天極怕套馬桿,一見帶桿的馬倌,調頭就逃,或者臥草隱蔽。陳陣經常想,狼畏日戰,善夜戰,可能跟套馬桿有關。蒙古草原套馬桿的歷史起碼有幾千年了,這麼長的時間足以改變蒙古草原狼的習性。

  額侖草原上的套馬桿,是陳陣見過的最漂亮、做工最講究的桿子,比他在報刊雜誌照片上看到的其他旗盟草原牧民的套馬桿,更長更精緻更實用。額侖草原的馬倌自豪地說,額侖的套馬桿是全蒙古最高級、最厲害、最漂亮的桿子。額侖草原地處內蒙著名的馬駒河流域的北部,是歷史上蒙古名馬戰馬──烏珠穆沁馬(古稱突厥馬)的主要產地之一。馬是蒙古人賴以生存的重要夥伴和戰友,馬倌的套馬桿當然也不能湊合了事。額侖馬倌的套馬桿奇長奇直,光滑順溜。長──桿子總長大約有五六米至六七米,那些特長的桿子大都是用兩根樺木桿楔咬膠接而成的;陳陣還見過近九米長的套馬桿,桿子越長就越容易套到馬和狼。直──直得如同一根沒有竹節的長竹。為了直,馬倌必須用刨子把樺木桿上的歪扭節疤細細刨平,實在刨不直的地方就把桿子放在地上用濕牛糞焐,等焐軟了再用一套擠桿的槓桿工具慢慢擠直。長桿頂端還拴接一根一米半長的、指頭粗細的小桿,小桿頂端用馬鬃編成辮子花,勒緊桿頭,在編花上拴套繩就不會滑脫。套馬桿的套繩是草原上最堅韌、最抗拉拽的繩索,它不是用細牛皮條做的,而是用羊腸線擰出來的,工藝複雜,這是整個套馬桿上唯一不能自己做的東西,必須到供銷社專門櫃台去買。最後,還要用羊毛加鮮羊糞攥住套桿使勁擦抹,把雪白的桿子抹成羊糞色,等羊糞乾了以後再用軟布拋光,套馬桿表面就有一層沉著光亮的古銅色,長桿便像一件銳不可擋的古代金屬武器。

  馬倌騎著馬,一手夾端著套馬桿的時候,桿梢會由套繩的重量自然下垂,套繩也垂成一個飄動的絞索。整個桿子會隨著馬步的起伏輕輕顫悠,彷彿活蛇一樣。草原狼都見過被套馬桿套住勒死的狼的慘狀。可能在狼的眼裡,套馬桿就像一條長長的蛇龍神那樣可畏。草原的白天,若在無人的曠野或深山長途走單騎,只要手握套馬桿,不管男女老少,就如手持騰格里的神符一樣,可以在狼的天下通行無阻。

  張繼原當了一年的馬倌了,他的套技一直很差勁,經常幾套不中,胯下的桿子馬就不肯再追,常常自己換不成馬,還得讓巴圖替他換。要不就是勉強套住了烈馬,但沒有在套住的一剎那,及時坐到馬鞍後面的馬屁股上,以便用馬鞍支撐住自己的身體。於是他常常被馬拽脫了手,馬拖著桿子跑了,不一會兒,費了幾天的工夫做成的套馬桿,就被馬一踩三截。為了練套技,他經常在羊群裡練習套羊,追得羊群像遇到狼,追得母羊幾乎流產,讓畢利格老人一通好訓以後才算罷休。後來老人讓他先從套牛車後轅頭開始練,他的套技才大有長進,近來他已經可以替陳陣他們三個人換馬了,這可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張繼原很少回家,一個月能在家裡斷斷續續住上一星期就算不錯了。每次他一回來,倒頭便睡,睡醒以後就會給同伴講許許多多人、馬、狼的故事。

  馬倌馬多腿快,識多見廣。牧業隊分給馬倌的專用馬就有八九匹,而且馬群裡的生馬,無主馬也可以隨便騎。馬倌騎馬幾乎一天一換,甚至一天兩換,從不吝惜馬力,到任何地方都是一路狂奔,牛氣烘烘。馬倌到哪個蒙古包都有人求,求換馬,求捎信,求帶東西,求請醫生,求講小道消息。馬倌也是收到姑娘們笑容最多的人,讓那些只有四五匹專用馬,消息閉塞的羊倌牛倌羨慕得要死。但放馬又是草原上最艱苦最凶險的工作,沒有身強、膽大、機敏、聰明、警覺、耐飢渴、耐寒暑的狼或軍人的素質,生產隊裡是不會選你當馬倌的。四人中能被挑走一個就算走運,其他三人就絕無希望當馬倌了。陳陣搜集的許多狼故事,就是張繼原陸續講給他聽的。每當張繼原回家小住,陳陣就對他好吃好喝好招待,兩人在狼的話題上非常投機。馬倌處在與狼群生死戰鬥的第一線,對狼的態度非常矛盾。陳陣和張繼原,再加上楊克,三人經常聊得很晚,有時還爭論不休。張繼原回馬群的時候,也總要跟陳陣楊克借一兩本書揣著解悶。

  梁建中當牛倌,放一百四十多頭牛。放牛是草原上最舒服的活計,草原上的人說,牛倌牛倌,給個縣官也不換。牛群早出晚歸,自己認草又認家。小牛犢一個挨一個拴在家門前地上的馬鬃繩旁,母牛會準時回來餵奶。只是犍牛討厭,哪兒草好往哪兒跑,懶得回家,牛倌最辛苦的活也就是找牛趕牛。但牛強起來,無論怎麼打,牠都梗著牛脖子,哆嗦著眼皮,賴在地上就是不走,讓人氣得想咬牛。牛倌屬於自己的閒散時間最多,當羊倌的,若是有事就可以找牛倌幫忙。蒙古包沒有牛,那日子就沒法過了。駕車、搬家、擠奶、做奶食、儲乾糞、剝牛皮、吃牛肉、做皮活,這些與家有關的事情都離不開牛。馬背上的民族,必須得有一個牛背上的家。牛倌、羊倌、馬倌各司其職,就好比是一根環環相扣、缺一不可的鏈條。

  陳陣和楊克合管一群羊,一千七百多隻。絕大部分是聞名全國的額侖大尾羊,尾巴大如中型臉盆,尾膘半透明,肥脆而不膩,肉質鮮香又不膻。據烏力吉說,全盟草場中就數額侖的草場和草質最好,所以額侖的羊也最好。在古代,是皇家貢品羊,是忽必烈進北京以後親點的皇族肉食羊。就是現在,國家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招待阿拉伯伊斯蘭國家元首所用的羊肉,也是額侖大尾羊,據說那些國家的元首們經常撇開國家大事來尋問羊肉的產地。陳陣常想,額侖草原的狼個頭大得出奇,腦子轉得比人還快,可能也與牠們經常吃額侖大尾羊有關。羊群中另一種羊是新疆改良羊,是本地羊和新疆細毛羊的雜交品種,毛質好,產量高,賣價高於本地羊毛三四倍,但肉質鬆,無鮮味,牧民誰也不愛吃。

  再就是山羊,數量很少,只佔羊群總數的二三十分之一。雖然山羊啃草根毀草場,但山羊絨價值昂貴,而且山羊中的閹羊大多有利角又膽大,敢與狼拚鬥。羊群裡放進一些山羊,常常可以抵擋孤狼獨狼的偷襲。因此,蒙古羊群的領頭羊通常都由幾十隻大角山羊擔任。頭羊們認草、認家又有主見,走到草好的地方就壓住陣腳,走到草差的地方就大步流星。山羊比綿羊還有個優點,就是牠一受到狼攻擊就會咩咩亂叫,起到報警的作用。不像綿羊,膽小又愚蠢,被狼咬開了肚子也嚇得一聲不吭,任狼宰割。陳陣發現蒙古牧民擅長平衡,善於利用草原萬物各自的特長,能夠把矛盾的比例,調節到害處最小而收益最大的黃金分割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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