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說:「這恰好是我的優勢,狼洞裡面窄,到時候準把你卡住。現在,別爭了,誰胖誰留在洞外。」
陳陣脫掉皮袍,楊克勉強地把手電、鐵釬和書包遞給他,並用陳陣那條近兩丈長的蒙袍腰帶拴住了他的雙腳,又把自己的長腰帶解下來連接在陳陣的腰帶上。陳陣在入洞前說:「不入狼穴,焉得狼崽!」楊克一再叮囑:「如果真遇上狼,就大聲喊、用力勾腿拽腰帶發信號。」陳陣打開電筒,匍匐在地,順著向下近四十度的斜洞往下爬滑,洞裡有一股濃烈的狼臊味,嗆得他不敢大口呼吸。他一點一點地往下爬,洞壁還比較光滑,有些土石上剮住幾縷灰黃色的狼毛。在洞道的地面上佈滿了小狼崽的腳爪印。陳陣很興奮,心想也可能再爬幾米就能摸到小狼崽了。他的身體已經完全進洞,楊克一點一點放腰帶,並不住地大聲問要不要出來,陳陣大聲喊放帶放帶,然後用兩肘代手前後挪動,幾寸幾寸地往下蹭。
大約離洞口兩米多,狼洞開始緩緩拐彎,再往裡爬了一會兒,洞外的光線已經照不到洞裡了。陳陣把手電開關推到頭,洞裡的能見度全靠電筒光來維持。拐過彎去,洞的坡度突然開始平緩,但是洞道也忽然變矮變窄,必須低頭縮肩才能勉強往裡挪。陳陣一邊爬一邊觀察洞道洞壁,這兒的洞壁比洞口處的洞壁更光滑,更堅固,不像是狼爪掏出來的,倒像是用鋼釬鑿了出來的一樣。肩膀蹭壁也很少蹭下土石碎渣,用鐵釬捅了捅洞頂,也沒有多少土渣落下,這使他消除了對洞內塌方的擔憂。他簡直難以相信狼用牠們的爪子在這麼堅硬的山地裡,能掏出如此深的洞來。洞側壁上的石頭片已被磨掉稜角,光滑如卵石。根據這種磨損程度,這個狼洞肯定是個百年老洞,不知有多少大狼小狼,公狼母狼,曾在這個洞裡進進出出。陳陣感到自己已完全進入狼的世界,狼氣逼人。
陳陣爬著爬著,越來越感到恐懼。他鼻子下面就有幾個被狼崽爪印踩過的大狼爪印,萬一這洞裡有大狼,靠這根鐵釬能打得過嗎?洞窄,狼牙可能不容易夠得著人,但是狼的兩條長長的前腿和前爪,卻可以在這個窄洞裡游刃有餘,那他還不被狼撕爛?怎麼就沒想到狼爪呢,他全身的汗毛又豎了起來。陳陣停了下來,猶豫著,只要用腳勾一勾腰帶,楊克可以迅速地把他拽出去。但他想到可能近在咫尺的八九隻、十幾隻小狼崽,實在捨不得退出去,便下意識地咬緊了牙,沒動腰帶,硬著頭皮繼續往裡蹭挪。洞壁已幾乎把他的身體包裹起來,他覺得自己不像個獵人,倒很像個掘墓大盜。空氣越來越稀薄,狼臊味越來越濃重,他真怕自己憋死在洞裡,考古發掘經常發現盜墓者就是死在這樣的窄洞裡的。
一個更小的窄洞卡終於擋在面前。這個卡口僅能通過一條匍匐行進的母狼,而恰恰能擋住一個成年人,顯然這是狼專門為牠在草原上唯一的天敵設置的。陳陣想狼也一定是在這個卡口做好了堆土堵煙堵水的防備。這個卡口實際上是一個防禦工事,陳陣確實是被防住了,他仍不甘心,就用鐵釬鑿壁,企圖打通這個關口。但是狼選擇此地做關卡絕對有牠的道理。陳陣鑿了幾下就停了手,這個卡口的上下左右全是大石塊,大裂縫,看上去既堅固又懸乎。陳陣呼吸困難,再無力氣撬挖,即使有力氣也不敢撬,如果鑿塌了方,那他反倒成了狼的陷阱獵物了。
陳陣大口吸著狼臊氣,畢竟那裡面還有幾絲殘碎的氧分子。他洩了氣,他知道已不可能抓到小狼崽了。但他還不能馬上撤離,還想看看卡口那邊的構造,萬一能看上一眼小狼崽呢。陳陣把最後的一點力氣全用到最後的一個願望上,他把頭和右手伸進卡口,然後伸長了胳膊,照著手電。眼前的情景使他徹底洩氣:在卡口那邊竟是一個緩緩向上的洞道,再往上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上面一定更乾燥舒適、更適於母狼育崽,還可以預防老天或天敵往洞裡灌水。儘管他對狼洞的複雜結構早有思想準備,眼前這一道有效實用的防禦設施,仍使他驚歎不已。
陳陣側頭細聽,洞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可能小狼崽全睡著了,也可能牠們天生就有隱蔽自己的本能,聽見陌生聲音進洞,便一聲不吭。要不是他已喘不過氣來,陳陣真想在離洞前,給牠們唱一首兒歌:「小狼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可惜漢人的「人外公」,還是抱不走蒙古「狼外婆」的小狼崽。陳陣終於憋得頭暈眼花,他用了最後一點力氣向上勾了勾後腿,楊克又著急又興奮因而特別用力,竟然像拔河一樣,把他快速地拔出了洞口。陳陣灰頭土臉,癱坐在洞外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跟楊克說:「沒戲了,像是個魔鬼洞,怎麼也到不了頭。」楊克失望地把皮袍披在陳陣的身上。
歇過氣,兩人又在方圓一兩百多米的範圍內找了半個小時,只發現了大狼洞的另外一個出口,便就地撬出了幾塊估計狼弄不動的大石頭,堵住附洞和主洞口,還用土把縫隙拍得嚴嚴實實。臨走前,陳陣還不解氣,示威一般將鐵鍬插在大狼主洞的洞口,明確地告訴母狼:明天他們還要帶更多的人和更厲害的法子來的。
天近黃昏,二郎還沒有回來,那條母狼陰險狡猾,光靠二郎的驍勇兇猛可能還對付不了,兩人都為二郎捏一把汗。陳陣和楊克只好帶著黃黃回家。快到營盤,天已漆黑,陳陣讓楊克帶上工具和黃黃先回家,給梁建中報個平安,急忙撥轉馬頭朝畢利格老人的大蒙古包跑去。
第十章
在蒙古人的某些編年史抄本中所述如下:──泰亦赤兀惕人起源於海都汗(成吉思汗的六世祖──引者註)的兒子察剌合─領昆──海都汗有三個兒子;長子名為伯升豁兒(成吉思汗的五世祖──引者註),成吉思汗祖先的一支出自他──仲子名為察剌合─領昆──察剌合─領昆在其兄伯升豁兒死後,娶嫂為妻,她是屯必乃汗(成吉思汗的四世祖──引者註)的母親──他從她生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名為堅都─赤那,另一個名為兀魯克臣─赤那──上述這兩個名字的含義為「公狼」和「母狼」──屬於這兩個孩子這一分支的人,被稱為赤那思。(「赤那」蒙語的意思為狼,「赤那思」為「赤那」的複數,意即「狼群」──引者註)
──(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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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抽著旱煙,不動聲色聽完陳陣的講述後,不客氣地把他一頓好訓。他最生氣的是兩個漢人學生用大爆竹炸狼窩,他還從來不知道用爆竹炸狼窩有這麼大的威力和效果。老人捏著的銀圓煙袋鍋蓋,在煙袋鍋上抖出一連串的金屬聲響。他抖著鬍子對陳陣說:「作孽啊,作孽啊──你們幾炮就把母狼炸了出來。你們漢人比蒙古人點火燻煙多多地厲害,母狼連刨土堵洞的工夫也沒有了,蒙古狼最怕火藥味。要是你們炸的是一個有狼崽的洞,那一窩狼崽就都會跑出洞,讓你們抓住。這樣殺狼崽,用不了多少時候,草原上的狼就通通沒有啦。狼是要打的,可是不能這樣打。這樣打,騰格里會發火的,草原就完啦。以後再不能用炮炸狼窩,萬萬不能告訴小馬倌和別的人用炮炸洞。小馬倌都會讓你們帶壞了──」
陳陣沒有想到老人會發這麼大的火,老人的話也使他感到炸狼窩掏狼崽的嚴重後果。此法一旦普及,狼洞內的防禦設施再嚴密,也很難擋住大爆竹的巨響和火藥嗆味。草原上一直沒有節日點爆竹放焰火的風俗,煙花爆竹是盲流和知青帶到草原的。草原上槍彈受到嚴格控制,但對爆竹還未設防,內地到草原沿途不查禁,很好帶。如果爆竹大量流入草原,再加大藥量,加上辣椒麵,催淚粉,用於掏狼殺狼,那麼稱霸草原幾萬年的狼就難逃厄運了,草原狼從此以後真有可能被斬盡殺絕。火藥對於仍處在原始遊牧階段的草原,絕對具有劃時代的殺傷力。一個民族的圖騰被毀滅,這個民族的精神可能也就被扼殺。而且,蒙古民族賴以生存的草原也可能隨之消亡──
陳陣也有些害怕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阿爸,您別生氣,我向騰格里保證,以後一定不會再用炮來炸狼窩了,我們也保證不把這個法子教給別人。」陳陣特別作了兩次保證。在草原,信譽是蒙族牧民的立身之本,是大汗留下來的訓令之一。保證這個詞的份量極重,草原部落內部從來都相信保證。蒙古人有時在醉酒中許下某個諾言,因而丟掉了好狗好馬好刀好桿,甚至丟掉了自己的情人。
老人的臉部肌肉開始鬆弛,他望著陳陣說:「我知道你打狼是為了護羊護馬,可是護草原比護牛羊更重要。現在的小青年小馬倌,成天賽著殺狼,不懂事理啊──收音機裡盡捧那些打狼英雄。農區的人來管草原牧區,真是瞎管。再往後,草原上人該遭罪了──」
嘎斯邁遞給陳陣一碗羊肉麵片,還特別把一小罐醃野韭菜花放到他面前。她跪在爐子旁,又給老人添了一碗麵片,她對陳陣說:「你阿爸的話現在不大有人聽了,讓別人不打狼,可他自個兒也不少打狼,誰還信你阿爸的話?」
老人無奈地苦笑著,接過兒媳的話問陳陣:「那你信不信阿爸的話?」
陳陣說:「我信,我真的信。沒有狼,草原容易被破壞。在東南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國家,叫澳大利亞。那兒有很大的草原,那兒原來沒有狼也沒有兔子,後來有人把兔子帶到這個國家,一些兔子逃到草原,因為沒有草原狼,兔子越生越多,把草原挖得坑坑往窪窪到處都是洞,還把牧草吃掉一大半,給澳大利亞的牧業造成巨大損失。澳大利亞政府急得什麼法子都用上了,都不管用。後來又做了大批鐵絲格子網,鋪在草原上,草能長出來,可兔子就鑽不出來了。他們想把兔子全餓死在地底下。但是,這個法子還是失敗了,草原太大,政府拿不出那麼多的鐵絲來。我原來以為內蒙草原草這麼好,兔子一定很多,可是到了額侖以後才發現這兒的兔子不太多,我想這肯定是狼的功勞。我放羊的時候,好多次見到狼抓兔子。兩條狼抓兔子更是一抓一個準。」
老人聽得很入迷,他目光漸漸柔和,不停地念叨:「澳大亞利,澳大亞利,澳大利亞。」然後說:「明天,你把地圖給我帶來,我要看看澳大利亞。往後誰要是再說把狼殺光,我就跟他說說澳大利亞。兔子毀起草場可不得了,兔子一年可以下好幾窩兔崽,一窩兔崽比一窩狼崽還多吶。到冬天,旱獺和老鼠都封洞不出來了。可兔子還出來找食吃,兔子是狼的過冬糧,狼吃兔子就能少吃不少羊。可就是這麼殺,兔子還是殺不完。要是沒有狼,人在草原上走三步就得踩上一個兔子洞了。」
陳陣趕緊說:「我明天就給您送地圖。我有很大的世界地圖,讓您看個夠。」
「好啦,你累了幾天了,早點回去休息吧。」老人看陳陣還不想走,又說:「你是不是想問你老阿爸怎麼把那窩狼崽掏出來?」
陳陣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說:「這是我第一次掏狼崽,阿爸,您怎麼也得讓我成功一次。」
老人說:「教你可以,可往後不要多掏了。」
「那一定。」陳陣又做了一次保證。
老人喝了一口奶茶,詭秘地一笑:「你要是不問你阿爸,你就別想再抓到那窩小狼崽了。我看,你最好饒了那條母狼吧,做事別做絕。」
陳陣著急地追問:「我怎麼就抓不到小狼崽了呢?」
老人收了笑容說:「那個狼洞讓你們炸了,這個狼洞又讓你們鑽過,洞裡有了人味,洞口還讓你們給堵了。母狼今晚準保搬家,牠會刨開別的洞口鑽進去,把小狼崽叼出洞,再到別處挖一個臨時的洞,把狼崽藏起來。過幾天牠還會搬家,一直搬到人再找不到的地方。」
陳陣的心狂跳起來,他忙問:「這個臨時的洞好找嗎?」
老人說:「人找不著,狗能找著。你的黃狗,還有兩條黑狗都成。看來,你真是鐵了心要跟這條母狼幹到底了?」
陳陣說:「阿爸,要不明天還是您老帶我們去吧,楊克說他已經讓狼給騙怕了。」
老人笑道:「我明兒還要去北邊遛套。昨兒夜裡咱們下的夾子夾了一條大狼,我沒動牠。北邊的狼群餓了,又回來了。明兒我沒準要把夾子都起了。這兩天你要睡足覺,準備打圍。這事兒最好等打過圍再說吧。」
陳陣一時急得臉都白了。老人看看陳陣,口氣鬆了下來:「要不,你們倆明兒先去看看,狼洞味重,帶著狗多轉幾圈,準能找著。新洞都不深,要是母狼把狼崽叼進另外一個大狼洞,那就不好挖了。掏狼崽還得靠運氣。要是掏不著我再去。我去了,才敢讓巴雅鑽狼洞。」
小巴雅爾十分老練地說:「你剛才說的那個洞卡子,我準能鑽過去。鑽狼洞非得快才成,要不就憋死啦。今天你要是帶我去,我準能把狼崽全掏出來。」
回到蒙古包,楊克還在等他。陳陣將畢利格的判斷和主意給他講了兩遍,楊克仍是一副很不放心的樣子。
半夜,陳陣被一陣兇猛的狗叫聲驚醒,竟然是二郎回來了,看來牠沒被狼群圍住。陳陣聽到牠仍在包外健步奔跑,忙著看家護圈,真想起來去給牠餵食和包紮傷口,但是他已經睏得翻不了身。二郎叫聲一停,他又睡死過去。
早上陳陣醒來時,發現楊克、梁建中正和道爾基在爐旁喝茶吃肉,商量掏狼崽的事。道爾基是三組的牛倌,二十四五歲,精明老成,讀書讀到初中畢業就回家放牧,還兼著隊會計,是牧業隊出了名的獵手。他的父親來自靠近東北的半農半牧區,在牧場組建不久帶全家遷來落戶,是大隊裡少數幾家東北蒙族外來戶中的一家。在額侖草原,東北蒙族和本地蒙族的風俗習慣有很大的差異,很少相互通婚。半農區的東北蒙族都會講一口流利的東北口音的漢話,他們是北京學生最早的蒙語翻譯和老師。但畢利格等老牧民幾乎不與他們來往,知青也不想介入他們之間的矛盾。楊克一大早就把道爾基請來,肯定是擔心再次上當或遇險,就讓道爾基來當顧問兼保鏢。道爾基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獵手,他能來,掏到狼崽就多了幾分把握。
陳陣急忙起身穿衣招呼道爾基。他衝陳陣笑了笑說:「你小子敢鑽進狼洞去掏狼?你往後可得留神了,母狼聞出了你的味,你走到哪兒,母狼就會跟到哪兒。」
陳陣嚇了一跳,絨衣都穿亂了套,忙說:「那咱們真得把那條母狼殺了,要不我還活不活了?」
道爾基大笑道:「我嚇唬你呢!狼怕人,牠就是聞出了你的味也不敢碰你。要是狼有那麼大的本事,我早就讓狼吃了。我十三四歲的時候也鑽過狼洞,掏著過狼崽,我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陳陣鬆了一口氣,問道:「你可是咱們大隊的打狼模範,你這些年一共打死多少條狼?」
「不算狼崽,一共有六七十條吧。要算小狼崽,還得加上七八窩。」
「七八窩至少也得有五六十隻吧?那你打死的狼快有一百二三十條了,狼沒有報復過你?」
怎麼沒報復?十年了,我家的狗讓狼咬死七八條,羊就更多,數不清了。
你打死這麼多狼,要是把狼打光了,那人死了怎麼辦?
我們伊盟來的蒙族,跟你們漢人差不多,人死了不餵狼,打口棺材土葬。這兒的蒙族太落後。
人死了餵狼,是這兒的風俗,在西藏,人死了還餵鷹呢。要是你把這兒的狼打光了,這兒的人不恨你嗎?
額侖的狼太多了,哪能打得完?政府都號召牧民打狼,說打一條狼保百隻羊,掏十窩狼崽保十群羊。我打的狼還不算多。白音高畢公社有個打狼英雄,他前年一個春天就掏了五窩狼崽,跟我十年掏的差不離。白音高畢的外來戶多,東北蒙族多,打狼的人也多,所以他們那兒的狼就少。
陳陣問:他們那兒的牧業生產搞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