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目光突然變得警惕和陌生,他盯著陳陣的眼睛說:「沒錯。可是你們──你們漢人不懂這個理。」
陳陣有點慌,忙說:「阿爸,您知道,我是最反對大漢人主義的,也不贊成關內的農民到草原來開荒種地。」
老人臉上的皺紋慢慢鬆開,他一面用馬鬃擦著狼夾,一面說:「蒙古人這麼少,要守住這麼大的草原難啊。不打狼,蒙古人還要少;打狼打多了,蒙古人更要少──」
老人的話中似乎藏有玄機,一時不易搞懂,陳陣有些疑惑地把問話嚥下。
所有的狼夾子都處理好了,老人對陳陣說:「跟我一塊去下夾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老人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遞給陳陣一副。然後起身拿著一個狼夾,搬到包外一輛鐵輪輕便馬車上,車上墊著浸過馬腸油的破氈子。陳陣和巴雅爾也跟著搬運,鋼夾一出包,夾子上的馬油立即凍上一層薄薄的油殼,將狼夾糊得不見鐵。狼夾全都上車以後,老人又從蒙古包旁提起一小袋乾馬糞蛋,放到車上。一切準備停當,三人上馬。嘎斯邁追出幾步對陳陣大聲囑咐:「陳陳(陳陣),下夾子千萬小心,狼夾子能夾斷手腕的。」那口氣像是在叮囑她的兒子巴雅爾。
巴勒和幾條大狗見到狼夾子,獵性大發,也想跟著一塊兒去。巴圖急忙一把抓著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嘎斯邁也彎腰摟住了一條大狗。畢利格老人喝退了狗,牽著套車的轅馬,三人四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雲層仍低低地壓在山頂,空中飄起又薄又輕的小雪片,雪絨乾鬆。老人仰面接雪,過了一會,臉上有了一點水光,他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點雪擦了一把臉,說道:這些天,忙得臉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臉爽快。在爐子旁邊呆長了,臉上有煙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幹活。
陳陣也學著老人洗了一把臉,又聞了馬蹄袖,只有一點點羊糞煙味,但是這可能就會讓幾個人的辛苦前功盡棄。陳陣問老人:「身上的煙味要不要緊?」
老人說:「不大要緊,一路過去,煙味也散沒了。記著,到了那兒,小心別讓袍子皮褲碰上凍馬肉就沒事。」
陳陣說:「跟狼鬥,真累啊。昨天晚上,狼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凶,吵得我一夜沒睡好。」
老人說:「草原不比你們關內,關內漢人夜夜能睡個安穩覺。草原是戰場,蒙古人是戰士,天生就是打仗的命。想睡安穩覺的人不是個好兵。你要學會一躺下就睡著,狗一叫就睜眼。狼睡覺,兩個耳朵全支楞著,一有動靜,撒腿就跑。要鬥過狼,沒狼的這個本事不成。你阿爸就是條老狼。」老人呵呵笑了起來:「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煙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覺。額侖的狼啊,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狼一準把我啃得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我上騰格里就比誰都快。呵呵──」
陳陣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我們知青得神經衰弱的人越來越多,有一個女生已經病退回北京了。再這麼下去,過幾年我們這些知青得有一半讓狼打回關內。我死了可不把身子餵狼,還是一把火燒了才痛快。」
老人笑聲未停:「呵呵──你們漢人太浪費,太麻煩。人死了還要棺材,用那老些木頭,可以打多少牛車啊。」
陳陣說:「哪天我死了,可不用棺材,火化拉倒。」
老人笑道:「那也要用多多的木頭燒呢,浪費浪費。我們蒙古人節約鬧革命,死了躺在牛車上,往東走,什麼時候讓車顛下來,什麼時候就等著餵狼了。」
陳陣也笑了:「可是,阿爸,除了讓狼把人的靈魂帶上騰格里,是不是還為了節省木頭呢?因為草原上沒有大樹。」
老人回答說:「除了為了省木頭,更是為了『吃肉還肉』。」
吃肉還肉?陳陣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頓時睏意全消。忙問:「什麼叫吃肉還肉?」
老人說:「草原上的人,吃了一輩子的肉,殺了多多的生靈,有罪孽啊。人死了把自己的肉還給草原,這才公平,靈魂就不苦啦,也可以上騰格里了。」
陳陣笑道:「這倒是很公平。要是我以後不被狼打回北京,我沒準也把自己餵狼算了。一群狼吃一個人,不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利索了。餵狼可能比火化速度更快。」
老人樂了,隨即臉上又出現了擔憂的神情:「額侖草原從前沒有幾個漢人,全牧場一百三四十個蒙古包,七八百人,全是蒙族。文化革命了,你們北京知青就來了一百多,這會又來了這老些當兵的,開車的,趕大車的,蓋房子的。他們都恨狼,都想要狼皮,往後槍一響,狼打沒了,你想餵狼也餵不成了。」
陳陣也樂了:「阿爸,您甭擔心,沒準往後打大仗,扔原子彈,人和狼一塊兒死,誰也甭餵誰了。」
老人比劃了一個圓,問道:「圓──圓子彈是啥樣子彈?」
陳陣費了牛勁,連比劃帶說也沒能讓老人明白──
快到泡子最北邊的那幾匹死馬處,畢利格老人勒住馬,讓巴雅爾牽住轅馬就地停車等著。然後他帶上兩副狼夾子,小鐵鎬,裝乾馬糞的口袋等等工具,帶陳陣往死馬那邊走。老人騎在馬上走走停停,到處察看。幾匹死馬顯然已被動過,薄薄的新雪下面能隱約看到馬身上的咬痕,還有馬屍旁邊的一個個爪印。陳陣忍不住問,「狼群又來過了?」
老人沒回答,繼續察看。連看了幾匹馬以後才說:「大狼群還沒來過,烏力吉估摸得真準,大狼群還在邊防公路北邊。這群狼真能沉得住氣。」
「阿爸,這些腳爪印是怎麼回事?」陳陣指了指雪地。
老人說,「這些多半是狐狸的爪印,也有一條母狼的爪印。這邊一些帶崽的母狼得護著崽,單獨活動。」老人想了想說:「我原本想打狼群裡的頭狼和大狼的,可這會兒有這些狐狸搗亂,就不容易打著大狼和頭狼了。」
「那咱們不是白費勁了嗎?」
「也不算白費勁,咱們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把狼群弄迷糊,牠以為人下了夾子,就沒工夫打圍了,變著法子也要來吃馬肉的。只要狼群一過來,咱們就好打圍了。」
陳陣問:「阿爸,有沒有法子夾一條大狼?」
「咋能沒有呢。」老人說:「咱們把帶來的夾子全下上,下硬一點,專夾狼,不夾狐狸。」
老人騎馬又轉了兩圈,在一匹死馬旁邊選了第一個下夾點。陳陣急忙下馬,鏟清掃淨了雪。老人蹲下身,用小鐵鎬在凍得不太深的地上刨出一個直徑約四十厘米,深約十五厘米的圓坑,坑中還有一個小坑。然後戴上沾滿馬腸油的手套,把鋼夾放在圓坑裡,再用雙腳踩緊鋼夾兩邊像兩個巨形鑷子的鋼板彈簧,用力掰開鋼夾朝天緊閉的虎口,將滿嘴鋼牙的虎口掰到底,掰成一個緊貼地面,準備狠咬的圓形大口。再小心翼翼把一個像刺繡繃架一樣的布繃墊,懸空放在坑中小坑和鋼夾之間,再用鋼夾邊緣小鐵棍別住虎口,插到布墊的扣子上。
陳陣提心吊膽地看著老人做完這一組危險、費力的動作,如稍有閃失鋼夾就可能把手打斷。老人抬起腳,滿頭大汗地蹲在雪地上喘氣,用馬蹄袖小心地擦汗,生怕汗落到馬身上去。老人第一次帶陳陣出來下夾子,陳陣總算看明白鋼夾是怎樣夾狼的了。只要狼爪一踩到懸空的布繃墊上,布墊下陷,小鐵棍從布墊的活扣中滑脫,那時鋼簧就會以幾百斤的力量,猛地合攏鋼夾虎口,把踩進夾子的狼爪,打裂骨頭咬住筋。怪不得狼這麼害怕鋼夾,這傢伙果真了得!要是草原狼不怕鋼夾的鋼鐵聲音,那他可能就在第一次誤入狼陣時喪命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掩蓋和偽裝了,這道工序也不能出絲毫差錯。畢利格老人緩過勁來說:「這夾子不能用雪蓋,雪太沉,能把布墊壓塌,還有,要是出了太陽雪一化,夾子裡面凍住了,夾子也打不開。你把乾馬糞給我。」
老人接過布袋,抓了一把乾馬糞,一邊搓一邊均勻地撒在布墊上,又乾又輕馬糞沫慢慢填滿狼夾的鋼牙大口。此刻,布墊依然懸空,又不怕鋼夾裡面上凍。然後老人將夾子上的鐵鏈勾在死馬的骨架上,才說這會兒能用雪蓋了。他指導陳陣鏟雪把鋼夾的鋼板彈簧和鐵鏈蓋好,又用浮雪小心地蓋住馬糞,最後用破羊皮輕輕掃平雪,與周圍雪面接得天衣無縫。
細碎的小雪還在下,再過一會兒雪地上所有的痕跡都看不出來了。陳陣問:「這個夾子為什麼只能夾狼不夾狐狸?」老人說:「我把鐵棍別子插得深了一點,狐狸輕,踩不動。狼個頭大,一踩準炸。」
老人看了看四周,又用腳步量了量距離,在兩步左右的地方又選了個下夾點。說:「這個夾子你來下吧,我看著你下。」
「兩個夾子為什麼離這麼近?」陳陣問。
老人說:「你不知道,有的狼對自個兒也特別狠,牠要是被夾住了腿,會把腿連骨帶筋全咬斷,瘸著三條腿逃掉。我給牠下兩個,只要夾住一條腿,牠就會疼得沒命地拽鏈子,沒命轉圈,轉著轉著後腿就踩著第二個夾子了,這地方鏈子剛好夠得著。要是狼的前後兩條腿都給夾住了,牠就算能把兩條斷腿都咬掉,剩下兩條腿牠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