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打圓場說:「還是讓道爾基處理吧,嘎斯邁正為完不成任務發愁呢,咱們要是能交出五張狼崽皮,就能矇混過去,也能偷偷地養狼崽了。要不,全隊的人都來看這窩活狼崽,你就連一隻也養不成了。快讓道爾基下手吧,反正我下不了手,你更下不了手,請道爾基來一趟也不容易。」
陳陣眼睛酸了酸。長歎一聲:「只能這樣了──」
陳陣返身進了包,拖出乾牛糞箱,倒空乾糞,將書包裡的狼崽全放進木箱裡。小狼崽四處亂爬,可爬到箱角又停下來裝死,小小的生命還想為躲避厄運做最後的掙扎。每隻狼崽都在發抖,細長硬挺的黑狼毫顫抖得像過了電一樣。道爾基用手指像撥拉兔崽一樣地撥拉狼崽,抬起頭對陳陣說:「四隻公的,三隻母的。這條最大最壯的歸你了,這條歸我!」說完便去抓其他五隻狼崽,一隻一隻地裝進書包。
道爾基拎著書包走向蒙古包前的空地,從書包裡掏出一隻,看了看牠的小肚皮說:「這是隻母的,讓牠先去見騰格里吧!」說完,向後抬手,又蹲了一下右腿,向前掄圓了胳膊,把胖乎乎的小狼崽用力扔向騰格里,像草原牧民每年春節以後處理過剩的小狗崽一樣──拋上天的是牠們的靈魂,落下地的是牠們的軀殼。陳陣和楊克多次見過這種古老的儀式,過去也一直聽說,草原牧民也是用這種儀式來處理狼崽,但是,他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牧民用此方式來處理自己掏來的狼崽。陳陣和楊克臉色灰白,像蒙古包旁的髒雪一樣。
被拋上天的小狼崽,似乎不願意這麼早就去見騰格里。一直裝死求生、一動不動的母狼崽剛剛被拋上了天,就本能地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了,牠立即拼出所有的力氣,張開四條嫩嫩的小腿小爪,在空中亂舞亂抓,似乎想抓到牠媽媽的身體或是爸爸的脖頸,哪怕是一根救命狼毫也行。陳陣好像看到母狼崽灰藍的眼膜被劇烈的恐懼猛地撐破,露出充血的黑眼紅珠。可憐的小狼崽竟然在空中提前睜開了眼,但是牠仍然未能見到藍色明亮的騰格里,藍天被烏雲所擋,被小狼眼中的血水所遮。小狼崽張了張嘴,從半空拋物線弧度的頂端往下落,下面就是營盤前的無雪硬地。
狼崽像一隻乳瓜一樣,噗地一聲摔砸在地上,稚嫩的身體來不及掙扎一下就不動了。口中鼻中眼中流出稀稀的粉紅色的血,像是還帶著奶色。陳陣的心像是從嗓子眼又摔回到胸腔,疼得似乎沒有任何知覺。三條狗幾步衝到狼崽跟前,道爾基大吼一聲,又跨了幾大步擋住了狗,他生怕狼崽珍貴的皮被狗咬破。那一刻陳陣意外地發現,二郎衝過去,是朝著兩位夥伴在吼,顯然是為了攔住黃黃和伊勒咬狼崽。頗具大將風度的二郎,沒有鞭屍的惡習,甚至還好像有些喜歡狼崽。
道爾基又從書包裡掏出一隻狼崽,這條狼崽好像已經嗅到了牠姐妹的乳血氣味,剛一被道爾基握到手裡就不再裝死,而是拚命掙扎,小小的嫩爪將道爾基的手背抓了一道又一道的白痕。他剛想拋,突然又停下對陳陣說:「來,你也開開殺戒吧,親手殺條狼,練練膽子。草原上哪個羊倌沒殺過狼?」
陳陣退後一步說:「還是你來吧。」道爾基笑道:「你們漢人膽子忒小,那麼恨狼,可連條狼崽都不敢殺,那還能打仗嗎?怪不得你們漢人費那老勁修了個一萬里的城牆。看我的──」話音剛落,狼崽被拋上了天。一隻還未落地另一隻又飛上了天。道爾基越殺越興奮,一邊還唸唸有詞:「上騰格里吧,上那兒去享福吧!」
陳陣覺得自己的膽氣非但沒被激發出來,反倒被嚇回去一大截。他深感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在心理上的巨大差異──使用宰牲刀的民族自然比使用鐮刀的民族更適應鐵與血。古老的漢民族為什麼不在自己的民族內部,保留一支漢文化的遊牧族群呢?傳統的國土範圍內,尚有適合遊牧的草原,完全可以培養出一支華夏本民族的「哥薩克」。說到底,築城護邊,屯墾戍邊都不如遊牧戍邊,草原民族的驃悍勇猛就是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中,年復一年地練出來的。
五條可憐的小狼崽從半空中飛過,五具血淋淋的軀殼全都落地。陳陣把五隻死崽全都收到簸箕裡,然後久久仰望雲天,希望騰格里能收下牠們的靈魂。
道爾基似乎很過癮,他彎腰在自己的捲頭蒙靴上擦了擦手說:「一天能殺五條狼的機會不多。人比狼差遠了,一條惡狼逮著一次機會,一次就可以殺一二百隻羊。我殺五隻狼崽算個啥。天不早了,我該回去圈牛了。」說完就想去拿自己的那條狼崽。陳陣說:「你先別走,幫我們把這些狼崽皮剝了吧。」道爾基說:「這好辦,幫人幫到底,一會兒就完事。」
二郎站在簸箕旁邊死死護著死狼崽,衝著道爾基猛吼兩聲,並收低重心準備撲擊。陳陣急忙抱住二郎的脖子。道爾基像剝羔皮似的剝著狼崽皮,一邊說:「狼崽皮太小,不用剝狼皮筒子。」不一會兒,五張狼崽皮都剝了出來,他把皮子攤在蒙古包的圓坡頂上,撐平繃直。又說:「這皮子都是上等貨,要是有四十張,就可以做一件狼崽小皮襖,又輕巧又暖和又好看,花多少錢也買不來。」
道爾基抓了些殘雪洗手,又走到牛車旁拿了把鐵鍬說:「你們幾個真是啥也不會,我還是幫你們都做了吧。狗從不吃狼崽肉,這會兒得快把死狼崽埋了,還得埋深一點。要不讓母狼聞見了,那你們的羊群牛群就該遭殃了。」幾個人走到蒙古包西邊幾十米的地方,挖了個近一米深的坑,將五具小狼屍全埋了進去,填平踩實,還撒了一些敵敵畏藥粉,蓋住狼崽屍體的氣味。楊克問:「要不要給狼崽搭一個窩?」道爾基說:「還是挖個土洞,讓牠還住地洞吧。」陳陣和楊克在蒙古包西南邊十幾步的地方,挖了個六十厘米深,半米見方的土坑,坑裡墊上幾片破羊皮,又留出一點泥地,然後把小公狼崽放進了坑裡。
小狼崽一接觸到泥土立即就活泛起來。牠東聞聞,西看看,在洞裡轉了幾圈,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原來的家。牠漸漸安靜下來,在墊著羊皮的角落縮起身趴下,但還在東聞西望,像是在尋找牠的兄弟姐妹。陳陣突然想把另一條狼崽也留下,好給牠做個伴。但是,道爾基立即把歸了他的那條狼崽揣進懷裡,跨上馬,一溜煙地跑走了。梁建中冷冷地看了狼崽一眼,也騎馬圈牛去了。
陳陣和楊克蹲在狼窩旁邊,心事重重地望著狼崽。陳陣說:「我真不知道咱們能不能把牠養活養大。以後的麻煩太大了。」楊克說:「咱們收養小狼,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你等著吧。現在全國都在唱『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咱們這倒好,居然認敵為友,養起狼來了。」陳陣說:「這兒天高皇帝遠,誰知道咱們養狼。我最怕的是畢利格阿爸不讓我養狼──」
楊克說:「母牛早就回來了,我去擠點奶,小狼準餓壞了。」陳陣擺擺手說:「還是餵狗奶,讓伊勒餵,母狗能餵虎崽,肯定就能餵狼崽。」陳陣把狼崽從狼窩裡拎出來,雙手捧在胸前。狼崽一天沒進食了,肚皮癟癟的,四個小爪子也冷得像雪下的小石子。此刻牠又冷又怕又餓,全身瑟瑟發抖,比牠剛被挖出狼洞時候萎靡了許多。陳陣急忙把小狼崽揣進懷裡,讓牠先暖和暖和。
天近黃昏,已到伊勒回窩給狗崽餵奶的時候了,兩人朝狗窩走去。原先他倆用大雪堆掏挖出來的狗窩,早就讓寒流前的暖日化塌了,新雪又不厚,堆不出大雪堆。此時的狗窩已經挪到蒙古包右前方的乾牛糞堆,乾糞堆裡有一個人工掏出的小窯洞,洞底鋪著厚厚的破羊皮,還有一大塊用又硬又厚的生馬皮做的活動門,這就是伊勒和牠三個孩子溫暖的家。楊克用肉湯小米粥餵過了伊勒,牠便跑到自己的窩前,用長嘴挑開馬皮門,鑽了進去,盤身靠洞壁小心臥下。三條小狗崽立即找到奶頭,使出了吃奶的勁。
陳陣悄悄走近伊勒,蹲下身,用手掌撫摸伊勒的腦袋,盡量擋住牠的視線。伊勒喜歡主人的愛撫,牠高興地猛舔陳陣的手掌。楊克扒開一隻狗崽,用一隻手捏著伊勒的奶頭擠狗奶,另一隻手握成碗狀接奶,接到半巴掌的時候,陳陣悄悄從懷裡掏出小狼崽。楊克立即把狗奶抹在狼崽的頭上背上和爪子上。楊克使用的是草原牧民讓母羊認養羊羔孤兒的古老而有效的方法。楊克和陳陣也想用這個方法讓伊勒認下這個狼崽兒子。但是狗比綿羊聰明得多,嗅覺也更靈敏。假若伊勒的狗崽全部死掉或被人抱走,牠也許會很快認下這個狼子,但是牠現在已有自己的三個孩子,所以牠顯然不願意接收狼子。狼崽一進狗窩,伊勒就有反應,牠極力想抬頭看牠的孩子。陳陣和楊克只好採用軟硬兼施的辦法,不讓伊勒抬頭起身。
又冷又餓的小狼崽被放到伊勒的奶頭旁邊,當牠一聞到奶香,一直蔫蔫裝死的小狼崽,突然像大狼聞到了血腥一樣,張牙舞爪,殺氣騰騰,一副有奶便是娘的嘴臉原形畢露。小狼崽比狗崽出生晚了一個半月,狼崽的個頭要比狗崽小一圈,身長也要短一頭。但是小狼崽的力氣卻遠遠超過狗崽,牠搶奶頭的技術和本事也狠過狗崽。母狗腹部有兩排奶頭,乳房有大有小,出奶量更是有多有少。讓陳陣和楊克吃驚的是小狼崽並不急於吃奶,而是發瘋似的順著奶頭一路嘗下去,把正在吃奶的狗崽一個一個擠開拱倒。一時間,一向平靜的狗窩像是闖進來一個暴徒劫匪,打得狗窩狗仰崽翻,亂作一團。小狼崽蠻勁野性勃發,連拱帶頂,挑翻了一隻又一隻的狗崽,然後把兩排奶頭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全部嘗了個遍。牠嘗一個,吐一個;嘗一個,又吐一個,最後在伊勒的腹部中間,挑中了一個最大最鼓,出奶量最足的奶頭,叼住了就不撒嘴,猛嘬猛喝起來。只見牠叼住一個奶頭,又用爪子按住了另一個大奶頭,一副吃在碗裡,霸住鍋裡,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惡霸架式。三隻溫順的胖狗崽,不一會兒全被狼崽轟趕到兩邊去了。
兩人看得目瞪口呆。楊克驚大了眼睛說:「狼性真可怕,這小兔崽子連眼睛還沒睜開,就這樣霸道。怪不得七條狼崽就數牠個大,想必在狼窩裡牠對牠的兄弟姐妹也六親不認。」
陳陣卻看得興致勃勃又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思索中醒來,又想了想說:「咱們還真得好好看吶,這裡面啟發人的東西太多了。你看,這個狗窩,簡直就是世界歷史的縮影和概括。我剛才忽然想起魯迅先生的一段話,他認為,西方人獸性多一些,而中國人家畜性多一些──」
陳陣指了指狼崽說:「這就是獸性──」又指了指狗崽說:「這就是家畜性。現在的西方人,大多是條頓、日耳曼、盎格魯‧撒克遜那些遊獵蠻族的後代。古希臘古羅馬的高度文明發展了一兩千年以後,他們才像猛獸一樣地從原始森林中衝出來,搗毀了古羅馬。他們的食具是刀叉,他們的食物是牛排、奶酪和黃油。因此,現在西方人身上的原始野性和獸性,保留得要比古老的農耕民族多得多。一百多年來,中國家畜性當然要受西方獸性的欺負了。幾千年來龐大的華夏民族總被草原遊牧小民族打得丟人現眼也就不足為怪了。」
陳陣摸了摸狼崽的頭繼續說:「性格不僅決定個人的命運,性格也決定民族的命運。農耕民族家畜性過多,這種窩囊性格,決定了農耕民族的命運。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國全是農耕國,那三個古文明早就滅亡了,華夏文明之所以沒有滅亡,不光是因為它擁有世界上最大的農業兩河流域──黃河和長江,養育出了世界上最龐大的人口,使得其他的文明不太好啃動和消化掉。還可能由於草原遊牧民族對中華文明的巨大貢獻──不過,這個關係我還沒有完全琢磨透,在草原待了兩年多,我越來越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
楊克點了點頭說:「看來養狼除了研究狼,還可以研究研究人性、狼性、獸性和家畜性,在城市和農區還真沒這個條件,頂多只能看看人和家畜──」
陳陣說:「可是人性家畜性不跟狼性獸性放在一起對比研究,肯定研究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楊克笑道:「沒錯。看來養狼的第一天就大有收穫。這條狼崽咱們養定了。」
狗窩裡的騷動,小狗崽被狼崽欺負所發出的委屈哼哼聲,使伊勒更加懷疑和警惕起來,牠極力想撐起前腿,擺脫陳陣的控制,看看窩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陳陣擔心牠認出狼崽,把牠咬死,便死死按住伊勒的頭,一邊輕輕叫牠的名字,哄牠撫摸牠,一直等到狼崽吃圓了肚皮才鬆開手。伊勒扭過頭,立即發現窩裡多出了一個小崽,牠不安地挨個聞了聞,很快就聞出了狼崽,可能狼崽身上也有牠的奶味,牠稍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想用鼻子把狼崽頂走,並極力想站起來,到窩外光線亮一點的地方看個究竟。
陳陣馬上又把伊勒按住,他必須讓伊勒明白主人的意圖,希望伊勒能接受這個事實,只能服從不准反抗。伊勒別彆扭扭地哼叫起來,牠似乎已經知道窩裡多出來的一隻小崽,就是主人剛剛從山裡抓回來的狼崽,而且主人還強迫牠認養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敵。草原狗不同於內地狗,內地狗眼界狹窄,沒見過狼和虎,給牠一條虎崽,牠也會傻乎乎地餵奶認養。可這裡的草原是狗和狼搏殺的戰場,母狗哪能認敵為友。伊勒幾次想站起來拒絕餵奶,都被陳陣按住。伊勒氣憤、煩躁、難受、噁心,但牠又不敢得罪主人,最後只好氣呼呼地躺倒不動了。
在草原上,人完全掌握著狗的生殺大權,人是靠強大的專制暴力和食物的誘惑將野狗馴成家畜的。任何膽敢反抗主人的狗,不是被趕出家門,趕到草原上餓死凍死或被狼吃掉,就是被人直接殺死。狗早已喪失了獨立的獸性,而成為家畜性十足的家畜,成為一種離開人便無法生存的動物。陳陣替伊勒們感到深深地難過。與此同理,在人類社會,如果專制鎮壓的力量太強大,時間又太久,人群也會漸漸喪失人性中的獸性,而逐漸變為家畜性十足的順民。順民多了,民族內部的統治也順利了,可是一旦遭受外部強大力量的入侵,這個民族就喪失了反抗能力。或者俯首稱臣變成異族的順民,或者被徹底毀滅,變成後人考古發掘的廢墟。多少燦爛輝煌的農耕文明,現在只能到歷史博物館去看了。
狗窩漸漸平靜下來。伊勒是楊克陳陣餵養的第一條母狗,在牠的懷孕期、生產期和哺乳期,他們始終對牠關懷備至,好吃好喝好伺候。因此伊勒的奶水特足。在別人抱走了幾條狗崽後,牠的奶水更是綽綽有餘。此時多了一條小狼崽,伊勒的奶水供應,也應該不成問題。三條狗崽雖然被狼崽擠到瘦奶頭的地方,但狗崽們也慢慢吃飽了。小狗崽開始爬到狗媽的背上脖子上,互相咬尾巴叼耳朵玩耍起來。可是狼崽還在狠命地嘬奶。陳陣想,在狼窩裡,七隻狼崽個個都是小強盜,搶不到奶就可能餓死。即使這條個頭最大的狼崽,也未必能敞開肚皮吃個夠。這回牠來到狗窩,可算有了用武之地,牠一邊吃,一邊快樂地哼哼著,像一條餓瘋了的大狼撲在一頭大牲口上生吞活咽,胡吃海塞,根本不顧自己肚皮的容量。
陳陣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對頭,一轉眼,狼崽的肚皮大得快超過胖狗崽的肚皮了。他趕緊摸了摸狼崽的肚子,嚇了一跳:那肚皮撐得薄如一層紙。陳陣擔心狼崽真的會被撐破肚皮,便急忙握住狼崽的脖子,慢慢拽牠,可是小狼崽竟然毫無鬆口的意思,竟把奶頭拽長了兩寸,還不撒口,疼得伊勒絲絲直叫。楊克慌忙用兩手指掐住狼崽的雙顎,才掐開了狼嘴。楊克倒吸一口冷氣說:「牧民都說狼有一個橡皮肚子,這回我真信了。」陳陣不禁喜形於色:「你看牠胃口這麼好,生命力這麼旺盛,養活牠好像不難,以後就讓牠敞開吃,管夠!」
陳陣從這條剛剛脫離了狼窩的小狼崽身上,親眼見識了一種可畏的競爭能力和凶狠頑強的性格,也由此隱隱地感覺到了小狼身上那種根深蒂固的狼性。
天色已暗。陳陣把小狼崽放回狼窩,並抓了母狗崽一同放進去,好讓小狼在退膜睜眼之前,與母狗崽混熟,培養牠倆的青梅竹馬之情。兩個小傢伙互相聞了聞,狗奶味調和了彼此的差異,牠倆便緊緊靠在一起睡下了。陳陣回頭發現二郎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觀察狼崽也觀察主人的一舉一動,還向陳陣輕輕搖了搖尾巴,幅度較以前大了一點,似乎牠對主人收養小狼表示歡迎。為了保險起見,陳陣搬來一塊舊案板蓋在洞坑上,又找來一塊大石頭壓在案板上。
敦厚和藹的官布已將羊群關進羊圈,他聽說陳陣他們掏了一窩狼崽,馬上打著手電筒尋過來看個究竟,見到蒙古包頂上的小狼崽皮,他吃驚地說:「在額侖,漢人挖到小狼,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我的,相信了。」
三個人正圍著鐵桶火爐吃著羊肉掛麵,門外傳來一陣狗叫和急促的馬蹄聲。張繼原挑開氈門簾,拉開木門。他一隻手還牽著兩根馬籠頭韁繩,兩匹馬在包外跺蹄,他蹲在門口說:「場部下了命令,邊境線附近的大狼群已經分頭過來了,明天全場三個大隊在三個地點分別集中打圍。咱們大隊負責西北地段,場部還抽調一些其他大隊的獵手支援咱們隊,由畢利格全權指揮。隊裡通知你們,明天凌晨一點,你們到畢利格家集合。場部說,各個蒙古包除了留下老人小孩放牛放羊,其他所有人都必須參加打圍。全隊的馬倌馬上就要給各家沒馬的人送馬,馬倌必須提前繞到預定的埋伏地點。你們趕緊抓時間睡覺吧,我走了,你們可千萬千萬別睡過了頭!」
張繼原關上門,跨上馬急奔而去。
梁建中放下飯碗,苦著臉說:「剛來了隻小狼,大狼也來了,咱們快讓狼拖垮拖死了。」楊克說:「在草原上再待幾年,保不準咱們也全都變成狼了!」
三人跳起來分頭備戰。梁建中跑到草甸將三人的馬牽到草圈牆下,又跑進草圈,用木叉給馬挑出三堆乾青草。楊克從柳條筐車裡拿出一些羊骨羊肉餵狗,再仔細檢查馬鞍馬肚帶和套馬桿,並和陳陣找出兩副牽狗出獵用的皮項圈。兩人都曾參加過小規模的打圍,知道打圍時狗的項圈和牽繩馬虎不得。陳陣給二郎戴上一副皮項圈,然後把長繩像穿針鼻一樣地穿進項圈的銅環,再把長繩的兩端都攥在手裡。他牽著二郎走了幾步,指了指羊圈北面,喊了一聲「啾」!同時鬆開一股繩。二郎嗖地衝了過去,兩股繩拉成了一股,又從銅環中脫出。二郎只戴著皮項圈衝進黑暗,而長繩還捏在陳陣手裡。此種集體打圍時的牽狗方法,既可以使獵狗完全受獵手的控制,以避免狗們擅自行動,打亂圍獵的整體部署;又可以多人同時放狗,還避免長繩纏絆狗腿,影響速度。
楊克也給黃黃戴了項圈,穿了繩,也演習了一次。兩條獵狗都聽命令,兩人手上的動作也沒有毛病,沒有讓狗拖著長繩跑出去。
第十二章
成吉思汗在其教令中囑諸子練習圍獵,以為獵足以習戰。蒙古人不與人戰時,應與動物戰。故冬初為大獵之時,蒙古人之圍獵有類出兵──汗先偕其妻妾從者入圍,射取不可以數計之種種禽獸為樂──如是數日,及禽獸已少,諸老人遂至汗前,為所餘之獵物請命,乃縱之,俾其繁殖,以供下次圍獵之用。
──馮承鈞譯《多桑蒙古史》
諸王共商,各領其軍作獵圈陣形之運動前進,攻取擋道之諸國。蒙哥合罕(元憲宗──引者註)作此獵圈陣形循河(伏爾加河──原註)之左岸進。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第二卷》(周良霄譯註)
※※※
大隊人馬和獵狗群,跟著畢利格老人在漆黑的草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幾乎每個人都牽著一條狗,有的人甚至牽了兩條狗。風從西北吹來,不軟也不硬。厚厚的雲層仍低低地壓著草原,將天空遮得沒有一絲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連馬蹄下的殘雪也是黑色的。陳陣極力睜大眼睛,但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像是突然雙目失明了似的。兩年多了,陳陣已經走過不少次夜道,但像這麼黑的夜道他還從來沒有走過。他真想劃一根火柴檢查一下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
陳陣憑著聽覺向畢利格靠過去,輕聲說:「阿爸,能不能讓我在馬蹄袖裡開一下電筒,我覺得我眼珠子都沒有了。」老人低聲喝道:「你敢!」老人的口氣中透出大戰前的緊張和擔心。陳陣立即閉上嘴不敢再問,跟著吱吱的馬蹄聲瞎走。
馬隊狗群悄然夜行。草原狼群善於夜戰,草原人也擅長黑夜奇襲。陳陣感到這群狼非同一般,居然餓著肚子一直等到這個奇黑的夜晚才傾巢而出。而畢利格老人對戰局的判斷也非同尋常。戰局正在按老人所預料和設計的方向發展。陳陣暗暗激動,能在原始大草原上,親身參加兩個狼王之間的角逐,簡直是太刺激了!
馬隊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後,開始爬一個大坡,畢利格這才並到陳陣身旁,用馬蹄袖擋住嘴,緩和了口氣低聲說:「想當個好獵手,你還得多練練耳朵。狼的耳朵比眼睛還要尖。」陳陣也用馬蹄袖擋住嘴小聲問:「您這會兒說話不怕狼聽見?」老人壓低聲音說:「這會兒咱在爬坡,有山擋著,又是頂風,說輕一點就不礙事。」陳陣問:「阿爸,您憑耳朵真能領大伙趕到指定地點?」老人說:「光憑耳朵還不成,還得靠記性,要聽馬蹄踩的是什麼地,雪底下是草是沙還是碎石頭,我就知道馬走到哪塊地界了。要不迷道,還得拿臉來摸風,摸著風走;還得用鼻子聞,聞著味走。風裡有雪味、草味、沙味、硝味、鹼味、狼味、狐味、馬糞味和營盤味。有時候啥味也沒有,就憑耳朵和記性,再黑的天,你阿爸也認道。」陳陣感歎道:「阿爸,啥時候我才能學得像您那樣啊?」
陳陣感到馬隊還在爬坡,抓緊時間又問:「咱們牧場除了您以外,還有誰有這個本事?」老人說:「除了幾個老馬倌,就是幾條老狼了。」陳陣追問道:「那是人厲害,還是狼厲害?」老人說:「人哪能比得了狼。從前有一條出了名的頭狼,把畜群禍害得好慘吶,把王爺的寶馬都咬死了。後來王爺派了最好的獵人炮手折騰了大半年,才把那條頭狼抓住。不曾想那條頭狼是個半瞎子,一隻眼是癟的,一隻眼是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