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半,陳陣和楊克,帶著兩條大狗,已經悄悄登上了黑石頭山附近的一個小山頭,兩匹馬都拴上了牛皮馬絆子放到山後的隱蔽處。二郎和黃黃的獵性都很強,如此早起,必有獵情,兩條狗匍匐在雪地上一聲不響,警惕地四處張望。雲層遮沒了月光和星光,黑沉沉的草原異常寒冷和恐怖,方圓幾十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而此刻正是狼群出沒,最具攻擊性的時候。不遠處的黑石頭山像一組巨獸石雕壓在兩人身後,使陳陣感到後背一陣陣發冷,他開始為身後的兩匹馬擔心,也對自己的冒險行動害怕起來。
忽然,東北邊傳來了狼嗥聲,向黑黑的草原山谷四處漫散,餘音裊裊,如簫如簧,悠長淒遠。幾分鐘後狼嗥尾音才漸漸散去,靜靜的草原又遠遠傳來一片狗叫聲。陳陣身旁的兩條狗依然一聲不吭,牠倆得都懂得出獵的規則,下夜護圈需要狂吠猛吼,而上山打獵則必須斂聲屏息。陳陣把一隻手伸到二郎前腿腋下的皮毛裡取暖,另一隻手摟住牠的脖子。出發前,楊克已把牠們餵得半飽,獵狗出獵不能太飽又不能太饑,飽則無鬥志,饑則無體力。食物已在狗的體內產生作用,陳陣的手很快暖和起來,甚至還可以用暖手去焐狗的冰冷鼻子,二郎輕輕地搖起了尾巴。身邊有這條殺狼狗,陳陣心裡才感到踏實了一些。
連續幾天幾夜的折騰,陳陣已疲憊不堪。前一天晚上,楊克找了幾個要好的青年牧民夥伴,邀他們一起去掏狼窩,但他們都不相信黑石頭山那邊還有狼崽窩,誰也不肯跟他們一塊兒起大早,還一個勁地勸他倆別去。兩個人一氣之下,決定獨自上山。此刻,身邊只有自家的兩條狗,孤單單的,沒有一點兒氣勢聲威。
楊克緊緊抱著黃黃,小聲對陳陣說:「噯,連黃黃也有點害怕了,牠一個勁地發抖哩,不知是不是聞著狼味兒了──」
陳陣拍了拍黃黃的頭,小聲說:「別怕,別怕,天快亮了,白天狼怕人,咱們還帶著套馬桿呢。」
陳陣的手也跟著黃黃的身體輕輕地抖了起來,卻故作鎮定地說:「我覺得咱倆很像特工,深入敵後,狼口拔牙。現在我一點兒也不睏了。」
楊克也壯了壯膽說:「打狼就是打仗,鬥體力,鬥精力,鬥智鬥勇,三十六計除了美人計使不上,什麼計都得使。」
陳陣說:「可也別大意啊,我看三十六計還不夠對付狼的呢。」
楊克說:「那倒也是,咱們現在使的是什麼計?──利用母狼回洞餵奶的線索,來尋找狼洞,三十六計裡可沒這一條。老阿爸真是詭計多端,這一招真夠損的。」
陳陣說:「誰讓狼殺了那麼多的馬呢!阿爸也是讓狼給逼的。這次我跟他去下夾子,才知道他已經好幾年沒給狼下夾子了,老阿爸從來不對狼斬盡殺絕。」
天色漸淡,黑石頭山已經不像石雕巨獸,漸漸顯出巨石的原貌。東方的光線從雲層的稀薄處緩緩透射到草原上,視線也越來越開闊。人和狗緊緊地貼在雪地上,陳陣拿著單筒望遠鏡四處張望,地氣很重,鏡頭裡一片茫茫。他很擔心,如果母狼在地氣的掩護下悄悄回洞,那人和狗就白凍了半夜了。幸好地氣很快散去,變成一層輕薄透明的霧氣,在草上飄來蕩去。如有動物走過,反而會驚動地霧,暴露自己。
突然,黃黃向西邊轉過頭去,鬃毛豎起,全身緊張,向西匍匐挪動,二郎也向西邊轉過頭去。陳陣立即意識到有情況,急忙把鏡頭對準西邊草甸。山下,山坡與草甸交界處的窪地上長著一大片乾黃的旱葦,沿著山腳一直向東北方向延伸。這是狼鍾愛之地,隱蔽,背風,是狼在草原與人進行遊擊戰所憑借的「青紗帳」。畢利格老人常說,一冬一春旱葦地是狼轉移、藏身和睡覺的地方,也是獵人獵狗打狼的獵場。黃黃和二郎可能聽到了狼踏枯葦的聲音。時間對,方向也對,陳陣想一定是母狼要回窩了。他仔細地搜索葦地的邊緣,等著狼鑽出來。老人說過,葦地低窪,春天雪化會積水,狼不會在那兒挖洞。狼洞一般都在高處,水灌不著的地方。陳陣想只要狼從哪兒鑽出來,那牠的窩一定就在附近的山坡上。
兩條狗忽然都緊緊盯著一處旱葦不動了,陳陣趕緊順著狗盯的方向望去,他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一條大狼從葦地裡探出半個身子,東張西望。兩條狗立刻把頭低了下去,下巴緊貼地面。兩人也盡量趴下身體。狼仔細地看了看山坡,然後才嗖地躥出葦地,向東北方向的一個山溝跑去。陳陣一直用望遠鏡跟著狼,這條狼與他上次看到的那條母狼有點像。狼跑得很快但也很吃力,想必在夜裡偷了哪家的羊,吃得很飽。他想如果今天這兒就只有這一頭狼,那他就不用怕了,兩個人加兩條狗,尤其是有二郎,肯定能對付這頭母狼。
母狼爬上了一個小坡。陳陣想,只要看到牠再往哪個方向跑,就可以斷定狼洞的大致位置了。但是,就在這時,狼突然在小山坡的頂上站住了,轉著身子,東望望,西望望,然後望著人與狗潛伏的方向不動了。兩人緊張得不敢喘一口氣,狼站的位置已經比葦地高得多,牠在葦地裡看不到人,可是站這個小坡上應該能看到。陳陣深感自己缺乏實戰經驗,剛才在狼往山坡跑的時候他們和狗應該後退幾米就好了,誰會想到狼的疑心這麼重。狼緊張地伸長前半身,使自己更高一些,再次核實一下牠所發現的敵情。牠焦急地原地轉了兩圈,猶疑片刻,然後嗖地轉頭向山坡東面的大緩坡躥去,不一會就跑到一個洞口,一頭扎進洞裡。
「好!有門!這下子咱們就可以大狼小狼一窩端了。」楊克拍手大叫。
陳陣也興奮地站起身來說:「快,快上馬。」
兩條狗圍著陳陣蹦來跳去,急得哈哈喘氣,跟主人討口令。陳陣手忙腳亂居然忘記給狗發口令了,急忙用手指向狼洞,叫一聲「啾」!兩條狗立即飛撲下山,直奔東坡的狼洞。兩人也飛跑下山,解開馬絆子,扶鞍認鐙,撐桿上馬,快馬加鞭向狼洞飛奔。兩條狗已經跑到狼洞口,正衝著洞狂叫。兩人跑到近處,只見二郎像瘋狗一樣張牙舞爪衝進洞,又退出來,退出來,又衝進去,卻不敢衝得太深。黃黃站在洞口助威吶喊,還不斷就地刨土,雪塊土渣飛濺。兩人滾鞍下馬,跑到洞口一看,真真把他倆嚇了一跳:一個直徑七八十厘米的蛋形洞口裡面,那頭母狼正在發狂地猛攻死守,把衝進洞的粗壯的二郎頂咬出洞,還探出半個狼身,與兩條狗拚命廝殺。
陳陣扔下套馬桿,雙手舉起鐵掀不顧一切朝狼頭砸去,狼反應極快,還未等鐵掀砸下一半,狼已經把頭縮了進去。狼很快又齜著狼牙衝了出來,楊克一鐵棒下去,又打了個空。幾出幾進,幾個來回,陳陣終於狠狠地拍著了狼頭,楊克也打著了一下。但那狼依然兇猛瘋狂,牠突然縮到洞裡一米左右的地方,等二郎衝進去的時候,躥上去狠狠地在牠前胸咬了一口,二郎滿胸是血退出洞口,氣得兩眼通紅,又怒吼幾聲一頭扎進洞裡,洞外只見一條大尾在晃。
陳陣突然想起套馬桿,立刻回身從地上撿起桿。楊克一看馬上明白了陳陣的意圖,說:「對了,咱們來給牠下一個套。」陳陣抖開套繩,準備把半圓形的絞索套放在洞口。只要狼一衝出洞,就橫著拽桿擰繩,勒套住狼,再把狼拽出洞,那時楊克的鐵棒就可以使上勁,再加上兩條狗,肯定就能把狼打死。陳陣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但是,還未等他下好套,二郎又被狼頂咬了出來,牠的兩條後腿一下子把套繩全弄亂。緊接著,滿頭是血的狼就衝出了洞,但是套繩卻被牠一腳踩住。狼一見套馬桿和套繩,像是踩到漏電的電線一樣,嚇得嗖地縮進洞裡,再也不露頭了。陳陣急忙探頭望洞裡看,洞道向下三十五度左右,顯得十分陡峭,洞深兩米處,地道就拐了彎,不知裡面還有多深。楊克氣得對洞大吼了三聲,深深的黑洞立即把他的聲音一口吞沒。陳陣猛地坐到了洞口平台上,懊喪之極:「我真夠笨的,要是早想起套馬桿,這條狼也早就沒命了。跟狼鬥反應真得快,不能出一點錯。」
楊克比陳陣還懊喪,他把帶尖的鐵棒戳進地裡,忿忿地說:「媽的,這條狼就欺負咱們沒槍,我要有槍,非掀了牠的天靈蓋不可。」
陳陣說:「場部有令,現在一級戰備,誰都不能開槍,你就是有槍也不能打。」
楊克說:「這樣耗下去,哪是個頭?我看咱們還是拿「二踢腳」炸吧!」
「那還不是跟開槍一樣,」陳陣忽然冷靜下來說:「要是咱們把北邊的狼嚇跑了,打圍的計劃就完了,全場的人還不把咱倆罵死。再說『二踢腳』也炸不死狼。」
楊克不甘心地說:「炸不死狼,但是可以嚇狼,把牠嚇個半死,熏個半死。這兒離邊防公路六七十里,狼群哪能聽見。你要是不放心,我把皮袍脫了,把二踢腳一扔進洞,我就用皮袍把洞摀住,外面絕對聽不見。」
「要是狼不出來,怎麼辦?」陳陣問。
楊克一邊解腰帶,一邊說:「肯定出來。我聽馬倌說,狼特怕槍聲和火藥味,只要扔進去三個二踢腳,那就得炸六響,洞裡攏音,聲音準比外面響幾倍,絕對把狼炸懵。狼洞裡空間窄,那火藥味準保特濃、特嗆。我敢打賭,三炮下去,狼準保被炸出來,嗆出來。你等著拽套吧。我看大狼後面還會跟出來一群小狼崽,那咱倆就賺了。」
陳陣說:「那好吧,就這麼幹。這次咱倆可得準備好了。我得先看看這個狼洞附近還有沒有別的出口。狡兔還三窟呢,狡狼肯定不止這一個洞。狼太賊了,人的心眼再多都不夠用。」
陳陣騎上馬帶上兩條狗以狼洞為中心,一圈一圈地仔細找,白雪黑洞,應該好找。但是,在直徑百米方圓以內,陳陣和狗沒有發現一個洞口。陳陣下了馬把兩匹馬牽到遠處,繫上馬絆。又走到狼洞口,擺放好套繩,放好鐵鍬,鐵棒。陳陣看見二郎在費勁地低頭舔自己的傷口,牠的前胸又被狼咬掉一塊二指寬的皮肉,傷口處的皮毛在抽動,看來二郎疼得夠嗆,但牠仍然一聲不吭。兩人身上什麼藥和紗布也沒有,只能眼看著牠用狗的傳統療傷方法,用自己的舌頭和唾液來消毒、止血、止疼。只好等回去以後再給牠上藥包紮了。看來牠身上的傷大多是狼給牠的,所以牠一見狼就分外眼紅。陳陣覺得自己也許誤解了牠,二郎仍然是條狗,一條比狼還兇猛的蒙古狗。
楊克一切準備就緒,他披著皮袍,抓著三管像爆破筒一樣粗的大號二踢腳,嘴裡叼著一根點著了的海河牌香煙。陳陣笑著說:「你哪像個獵人,活像『地道戰』裡面的日本鬼子。」楊克嘿嘿笑著說:「我這是入鄉隨俗,胡服騎射。我看狼的地道肯定沒有防瓦斯彈的設備。」陳陣說:「好吧,扔你的瓦斯彈吧!看看管不管用。」
楊克用香煙點著一筒二踢腳,嗤嗤地冒著煙,朝洞裡狠勁摔進去,緊接著又點著兩筒,扔了進去,三個「爆破筒」順著陡道滾進洞的深處,然後立即將皮袍覆蓋在洞口上。不一會兒,洞裡發出悶悶的爆炸聲,一共六響,炸得腳下山體微微震動,洞裡一定炸聲如雷,氣浪滾滾,硝煙瀰漫,蒙古草原狼洞肯定從來沒有遭受過如此猛烈的轟炸。可惜他倆聽不到狼洞深處的鬼哭狼嚎。兩人都覺得深深出了一口惡氣。
楊克凍得雙手交叉抱著肩問:「哎,什麼時候打開?」
陳陣說:「再悶一會兒。先開一個小口子,等看到有煙冒出來,再把洞口全打開。」
陳陣掀開皮袍的一小角,沒見到多少煙,又把它蓋上。他看楊克凍得有些發抖,就想解腰帶,跟他合披一件皮袍。楊克連忙擺手說:「留神,狼就快出來了!你解了袍子腰帶,動作就不利索了。沒事,我能扛住。」
兩人正說著,忽然,黃黃和二郎一下子站了起來,都伸長脖子往西北方向看,嘴裡發出嗚嗚呼呼的聲音,顯得很著急。兩人急忙側頭望去,西北方向約二十多米遠的地方,從地下冒出一縷淡藍色的煙。陳陣呼地站起來,大喊:「不好,那邊還有一個洞口,你守著這兒,我先過去看著──」陳陣一邊說一邊拿著鐵掀向冒煙處跑去,兩條狗衝了過去。這時,只見從冒煙的地下,忽地躥出一條大狼,就像隱蔽的地下發射場發出的一枚地對地導彈,嗖地射出,以拚命的跳躍速度朝西邊山下葦地奔去,眨眼間,就衝進葦地,消失在密密的枯葦叢林裡。二郎緊追不捨,也衝進葦地,葦梢一溜晃動,向北一直延伸。陳陣害怕有詐,急得大喊:「回來回來!」二郎肯定聽到喊聲,但牠仍是窮追不捨。黃黃衝到葦地旁邊,沒敢進去,象徵性地叫了幾聲就往回走。
楊克一邊穿著皮袍,一邊向剛才冒煙的地方走去,陳陣也走了過去。到了那個洞口,兩人又吃一驚:雪下的這個洞是個新洞,碎石碎土都是新鮮的。顯然是狼剛剛刨開的一個虛掩的臨時緊急出口。這裡,平時像一塊平地,戰時就成了逃命的通道。
楊克氣得脖子上青筋暴跳,大叫:「這條該死的狼,把咱倆給耍了!」
陳陣長歎一聲說:「狡兔三窟雖然隱蔽,總還在明處。可狡猾的狼,就不知道牠有多少窟了。這個洞的位置大有講究,你看,洞外就是一個陡坡,陡坡下面又是葦地。只要狼一出洞,三步兩步就躥到安全的地方了。這個洞智商極高,比狡兔的十窟八窟還管用。上次包順貴說狼會打近戰、夜戰、奔襲戰、游擊戰、運動戰,一大堆的戰。下次我見到他還得跟他說說,狼還會打地道戰和青紗帳戰,還能把地道和青紗帳連在一起用。『兵者,詭道也。』狼真是天下第一兵家。」
楊克仍是氣呼呼的:「電影裡把華北的地道戰,青紗帳吹得天花亂墜,好像是天下第一大發明似的,實際上狼在幾萬年前就發明出來了。」
「認輸了?」陳陣問。他有點怕這個老搭檔退場,打狼可不是一個人能玩得轉的事情。
「哪能呢。草原上放羊太寂寞,跟狼鬥智鬥勇,又長見識又刺激,挺好玩的。我是羊倌,護羊打狼,也是我的本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