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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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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書由幾十個有機連貫的「狼故事」一氣呵成,情節緊張激烈而又新奇神秘。讀者可從書中每一篇章、每個細節中攫取強烈的閱讀快感,令人欲罷不能。那些精靈一般的蒙古草原狼隨時從書中呼嘯而出:狼的每一次偵察、佈陣、伏擊、奇襲的高超戰術;狼對氣象、地形的巧妙利用;狼的視死如歸和不屈不撓;狼族中的友愛親情;狼與草原萬物的關係;倔強可愛的小狼在失去自由後艱難的成長過程──無不使我們聯想到人類,進而思考人類歷史中那些迄今懸置未解的一個個疑問:當年區區十幾萬蒙古騎兵為什麼能夠橫掃歐亞大陸?中華民族今日遼闊疆土由來的深層原因?歷史上究竟是華夏文明征服了遊牧民族,還是遊牧民族一次次為漢民族輸血才使中華文明得以延續?為什麼中國馬背上的民族,從古至今不崇拜馬圖騰而信奉狼圖騰?中華文明從未中斷的原因,是否在於中國還存在著一個從未中斷的狼圖騰文化?於是,我們不能不追思遙想,不能不面對我們曾經輝煌也曾經破碎的山河和歷史發出叩問:我們口口聲聲自詡是炎黃子孫,可知「龍圖騰」極有可能是從遊牧民族的「狼圖騰」演變而來?華夏民族的「龍圖騰崇拜」,是否將從此揭秘?我們究竟是龍的傳人還是狼的傳人?

  二○○四年三月

第一章

  「犬戎族」自稱祖先為二白犬,當是以犬為圖騰。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

  ──《漢書‧匈奴傳》

  ※※※

  當陳陣在雪窩裡用單筒望遠鏡鏡頭,套住了一頭大狼的時候,他看到了蒙古草原狼鋼錐一樣的目光。陳陣全身的汗毛又像豪豬的毫刺一般豎了起來,幾乎將襯衫撐離了皮肉。畢利格老人就在他的身邊,陳陣這次已沒有靈魂出竅的感覺,但是,身上的冷汗還是順著豎起的汗毛孔滲了出來。雖然陳陣來到草原已經兩年,可他還是懼怕蒙古草原上的巨狼和狼群。在這遠離營盤的深山,面對這麼大的一群狼,他嘴裡呼出的霜氣都顫抖起來。陳陣和畢利格老人,這會兒手上沒有槍,沒有長刀,沒有套馬桿,甚至連一副馬鐙這樣的鐵傢伙也沒有。他們只有兩根馬棒,萬一狼群嗅出他們的人氣,那他倆可能就要提前天葬了。

  陳陣又哆哆嗦嗦地吐出半口氣,才側頭去看老人。畢利格正用另一隻單筒望遠鏡觀察著狼群的包圍圈。老人壓低聲音說:「就你這點膽子咋成?跟羊一樣。你們漢人就是從骨子裡怕狼,要不漢人怎麼一到草原就淨打敗仗。」老人見陳陣不吱聲,便側頭小聲喝道:「這會兒可別嚇慌了神,弄出點動靜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陳陣點了一下頭,用手抓了一把雪,雪在他的掌心被捏成了一坨冰。

  側對面的山坡上,大群的黃羊仍在警惕地搶草吃,但似乎還沒有發現狼群的陰謀。狼群包圍線的一端已越來越靠近倆人的雪窩,陳陣一動也不敢動,他感到自己幾乎凍成了一具冰雕──

  這是陳陣在草原上第二次遇到大狼群。此刻,第一次與狼群遭遇的驚悸又顫遍他的全身。他相信任何一個漢人經歷過那種遭遇,他的膽囊也不可能完好無損。

  兩年前陳陣從北京到達這個邊境牧場插隊的時候,正是十一月下旬,額侖草原早已是一片白雪皚皚。知青的蒙古包還未發下來,陳陣被安排住在畢利格老人家裡,分配當了羊倌。一個多月後的一天,他隨老人去八十多里外的場部領取學習文件,順便採購了一些日用品。臨回家時,老人作為牧場革委會委員,突然被留下開會,可是場部指示那些文件必須立即送往大隊,不得延誤。陳陣只好一人騎馬回隊。臨走時,老人將自己那匹又快又認家的大青馬,換給了陳陣,並再三叮囑他,千萬別抄近道,一定要順大車道走,一路上隔上二三十里就有蒙古包,不會有事的。

  陳陣一騎上大青馬,他的胯下立即感到了上等蒙古馬的強勁馬力,就有了快馬急行的衝動。剛登上一道山梁,遙望大隊駐地的查干窩拉山頭,他一下子就把老人的叮囑扔在腦後,率性地放棄了繞行二十多里地走大車道的那條路線,改而徑直抄近路插向大隊。

  天越來越冷,大約走了一半路程,太陽被凍得瑟瑟顫抖,縮到地平線下面去了。雪面的寒氣升上半空,皮袍的皮板也已凍硬。陳陣晃動胳膊、皮袍肘部和腰部,就會發出嚓嚓的磨擦聲。大青馬全身已披上了一層白白的汗霜,馬踏厚厚積雪,馬步漸漸遲緩。丘陵起伏,一個接著一個,四周是望不到一縷炊煙的蠻荒之地。大青馬仍在小跑著,並不顯出疲態。牠跑起來不顛不晃,盡量讓人騎著舒服。陳陣也就鬆開馬嚼子,讓牠自己掌握體力、速度和方向。陳陣忽然一陣顫慄,心裡有些莫名的緊張──他怕大青馬迷路,怕變天,怕暴風雪,怕凍死在冰雪荒原上,但就是忘記了害怕狼。

  快到一個山谷口,一路上大青馬活躍亂動、四處偵聽的耳朵突然停住了,並且直直地朝向谷口的後方,開始抬頭噴氣,步伐錯亂。陳陣這還是第一次在雪原上單騎走遠道,根本沒意識到前面的危險。大青馬急急地張大鼻孔,瞪大眼睛,自作主張地改變方向,想繞道而走。但陳陣還是不解馬意,他收緊嚼口,撥正馬頭繼續朝前小跑。馬步越來越亂,變成了半走半跑半顛,而蹄下卻蹬踏有力,隨時就可狂奔。陳陣知道在冬季必須愛惜馬力,死死地勒住嚼子,不讓馬奔起來。

  大青馬見一連串的提醒警告不起作用,便回頭猛咬陳陣的氈靴。陳陣突然從大青馬恐怖的眼球裡看到了隱約的危險。但為時已晚,大青馬哆嗦著走進了陰森山谷喇叭形的開口處。

  當陳陣猛地轉頭向山谷望去時,他幾乎嚇得栽下馬背。距他不到四十米的雪坡上,在晚霞的天光下,竟然出現了一大群金毛燦燦、殺氣騰騰的蒙古狼。全部正面或側頭瞪著他,一片錐子般的目光颼颼飛來,幾乎把他射成了刺蝟。離他最近的正好是幾頭巨狼,大如花豹,足足比他在北京動物園裡見的狼粗一倍、高半倍、長半個身子。此時,十幾條蹲坐在雪地上的大狼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來,長尾統統平翹,像一把把即將出鞘的軍刀,一副弓在弦上、居高臨下、準備撲殺的架勢。狼群中一頭被大狼們簇擁著的白狼王,牠的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灰白毛,發出白金般的光亮,耀眼奪目,射散出一股凶傲的虎狼之威。整個狼群不下三四十頭。後來,陳陣跟畢利格詳細講起狼群當時的陣勢,老人用食指刮了一下額上的冷汗說,「狼群八成正在開會,山那邊正好有一群馬,狼王正給手下佈置襲擊馬群的計劃呢。幸虧這不是群饑狼,毛色發亮的狼就不是餓狼。」

  陳陣在那一瞬其實已經失去任何知覺。他記憶中的最後感覺是頭頂迸出一縷輕微但極其恐怖的聲音,像是口吹足色銀元發出的那種細微振顫的錚錚聲。這一定是他的魂魄被擊出天靈蓋的抨擊聲。陳陣覺得自己的生命曾有過幾十秒鐘的中斷,那一刻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靈魂出竅的軀殼,一具虛空的肉身遺體。很久以後陳陣回想那次與狼群的遭遇,內心萬分感激畢利格阿爸和他的大青馬。陳陣沒有栽下馬,是因為他騎的不是一般的馬,那是一匹在狼陣中長大、身經百戰的著名獵馬。

  事到臨頭,千鈞一髮之際,大青馬突然異常鎮靜。牠裝著沒有看見狼群,或是一副無意沖攪狼們聚會的樣子,仍然踏著趕路過客的步伐緩緩前行。牠挺著膽子,控著蹄子,既不掙扎擺動,也不奪路狂奔,而是極力穩穩地馱正鞍子上的臨時主人,像一個頭上頂著高聳的玻璃杯疊架盤的雜技高手,在陳陣身下靈敏地調整馬步,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陳陣脊椎中軸的垂直,不讓他重心傾斜失去平衡,一頭栽進狼陣。

  可能正是大青馬巨大的勇氣和智慧,將陳陣出竅的靈魂追了回來。也可能是陳陣忽然領受到了騰格里(天)的精神撫愛,為他過早走失上天的靈魂,揉進了信心與定力。當陳陣在寒空中游飛了幾十秒的靈魂,再次收進他的軀殼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僥倖復活,並且冷靜得出奇。

  陳陣強撐著身架,端坐馬鞍,不由自主地學著大青馬,調動並集中剩餘的膽氣,也裝著沒有看見狼群,只用眼角的餘光緊張地感覺著近在側旁的狼群。他知道蒙古草原狼的速度,這幾十米距離的目標,對蒙古狼來說只消幾秒鐘便可一蹴而就。人馬與側面的狼群越來越近,陳陣深知自己絕對不能露出絲毫的怯懦,必須像唱空城計的諸葛孔明那樣,擺出一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身後跟隨鐵騎萬千的架勢。只有這樣才能鎮住凶殘多疑的草原殺手──蒙古草原狼。

  他感到狼王正在伸長脖子向他身後的山坡望,群狼都把尖碗形的長耳,像雷達一樣朝著狼王張望的方向。所有的殺手都在靜候狼王下令。但是,這個無槍無桿的單人單馬,竟敢如此大膽招搖地路過狼群,卻令狼王和所有的大狼生疑。

  晚霞漸漸消失。人馬離狼群更近了。這幾十步可以說是陳陣一生中最凶險、最漫長的路途之一。大青馬又走了幾步,陳陣突然感到有一條狼向他身後的雪坡跑去,他意識到那一定是狼王派出的探子,想查看他身後有無伏兵。陳陣覺得剛剛在體內焐熱的靈魂又要出竅了。

  大青馬的步伐似乎也不那麼鎮定了。陳陣的雙腿和馬身都在發抖,並迅速發生可怕的共振,繼而傳染放大了人馬共同的恐懼。大青馬的耳朵背向身後,緊張關注著那條探子狼。一旦狼探明實情,人馬可能正好走到離狼群的最近處。陳陣覺得自己正在穿越一張巨大的狼口,上面鋒利的狼牙,下面也是鋒利的狼牙,沒準他正走到上下狼牙之間,狼口便卡嚓一聲合攏了。大青馬開始輕輕後蹲聚力,準備最後的拚死一搏。可是,負重的馬一啟動就得吃虧。

  陳陣忽然像草原牧民那樣在危急關頭心中呼喚起騰格里:「長生天,騰格里,請你伸出胳膊,幫我一把吧!」他又輕輕呼叫畢利格阿爸。畢利格蒙語的意思是睿智,他希望老阿爸能把蒙古人的草原智慧,快快送抵他的大腦。靜靜的額侖草原,沒有任何回聲。他絕望地抬起頭,想最後看一眼美麗冰藍的騰格里。

  突然,老阿爸的一句話從天而降,像疾雷一樣地轟進他的鼓膜:「狼最怕槍、套馬桿和鐵器。」槍和套馬桿,他沒有。鐵器他有沒有呢?他腳底一熱,有!他腳下蹬著的就是一副碩大的鋼鐙。他的腳狂喜地顫抖起來。

  畢利格阿爸把自己的大青馬換給他,但馬鞍未換。難怪當初老人給他挑了這麼大的一副鋼蹬,似乎老人早就料到了有用得著它的這一天。但老人當初對他說,初學騎馬,馬鐙不大就踩不穩。萬一被馬尥下來,也容易拖鐙,被馬踢傷踢死。這副馬鐙開口寬闊,踏底是圓形的,比普通的淺口方底鐵鐙,幾乎大一倍重兩倍。

  狼群正在等待探子,人馬已走到狼群的正面。陳陣迅速將雙腳退出鋼鐙,又彎身將鐙帶拽上來,雙手各抓住一隻鋼鐙──生死存亡在此一舉。陳陣憋足了勁,猛地轉過身,朝密集的狼群大吼一聲,然後將沉重的鋼鐙舉到胸前,狠狠地對砸起來。

  「噹、噹──」

  鋼鐙擊出鋼錘敲砸鋼軌的聲響,清脆高頻,震耳欲聾,在肅殺靜寂的草原上,像刺耳刺膽的利劍刺向狼群。對於狼來說,這種非自然的鋼鐵聲響,要比自然中的驚雷聲更可怕,也比草原狼最畏懼的捕獸鋼夾所發出的聲音更具恐嚇力。陳陣敲出第一聲,就把整個狼群嚇得集體一哆嗦。他再猛擊幾下,狼群在狼王的率領下,全體大回轉,倒背耳朵,縮起脖子像一陣黃風一樣,呼地向山裡奔逃而去。連那條探狼也放棄任務,迅速折身歸隊。

  陳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可怕龐大的蒙古狼群,居然被兩隻鋼鐙所擊退。他頓時壯起膽來,一會兒狂擊馬鐙,一會兒又用草原牧民的招喚手勢,掄圓了胳膊,向身後的方向大喊大叫:「豁勒登!豁勒登!(快!快!)這裡的狼,多多的有啦。」

  可能,蒙古狼聽得懂蒙古話,也看得懂蒙古獵人的手勢獵語。狼群被牠們所懷疑的蒙古獵人的獵圈陣嚇得快速撤離。但狼群撤得井然有序,急奔中的狼群仍然保持著草原狼軍團的古老建制和隊形,猛狼衝鋒,狼王靠前,巨狼斷後,完全沒有鳥獸散的混亂。陳陣看呆了。

  狼群一眨眼的工夫就跑沒影了,山谷裡留下一大片雪霧雪砂。

  天光已暗。陳陣還沒有完全認好馬鐙,大青馬就彈射了出去,朝牠所認識的最近營盤衝刺狂奔。寒風灌進領口袖口,陳陣渾身的冷汗幾乎結成了冰。

  狼口餘生的陳陣,從此也像草原民族那樣崇敬起長生天騰格里來了。並且,他從此對蒙古草原狼有一種著了魔的恐懼、敬畏和癡迷。蒙古狼,對他來說,決不是僅僅觸及了他的靈魂、而是曾經擊出了他靈魂的生物。在草原狼身上,竟然潛伏著、承載著一種如此巨大的吸引力?這種看不見、摸不著,虛無卻又堅固的東西,可能就是人們心靈中的崇拜物或原始圖騰。陳陣隱隱感到,自己可能已經闖入草原民族的精神領域。雖然他偶然才撞開了一點門縫,但是,他的目光和興趣已經投了進去。

  此後的兩年裡,陳陣再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大狼群。他白天放羊,有時能遠遠地見到一兩條狼,就是走遠道幾十里上百里,最多也只能見到三五條狼。但他經常見到被狼或狼群咬死的羊牛馬,少則一兩隻,兩三頭,三四匹,多則屍橫遍野。串門時,也能見到牧民獵人打死狼後剝下的狼皮筒子,高高地懸掛在長桿頂上,像狼旗一樣飄揚。

  畢利格老人依然一動不動地趴在雪窩裡,瞇眼緊盯著草坡上的黃羊和越來越近的狼群,對陳陣低聲說:「再忍一會,哦,學打獵,先要學會忍耐。」

  有畢利格老人在身邊,陳陣心裡踏實多了。他揉去眼睫毛上的霜花,衝著老人坦然眨了眨眼,端著望遠鏡望了望側對面山坡上的黃羊和狼群包圍線,見狼群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自從有過那次大青馬與狼群的短兵相接,他早已明白草原上的人,實際上時時刻刻都生活在狼群近距離的包圍之中。白天放羊,走出蒙古包不遠就能看到雪地上一行行狼的新鮮大爪印,山坡草甸上的狼爪印更多,還有灰白色的新鮮狼糞;在晚上,他幾乎夜夜都能見到幽靈一樣的狼影,尤其是在寒冬,羊群周圍幾十米外那些綠瑩瑩的狼眼睛,少時兩三對、五六對,多時十幾對。最多的一次,他和畢利格的大兒媳嘎斯邁一起,用手電筒數到過二十五對狼眼。原始遊牧如同游擊行軍,裝備一律從簡,冬季的羊圈只是用牛車、活動柵欄和大氈子搭成的半圓形擋風牆,只擋風不擋狼。羊圈南面巨大的缺口全靠狗群和下夜的女人來守衛。有時狼衝進羊圈,狼與狗廝殺,狼或狗的身體常常會重重地撞到蒙古包的哈那牆,把包裡面貼牆而睡的人撞醒。陳陣就被狼撞醒過兩次,如果沒有哈那牆,狼就撞進他的懷裡來了。處在原始遊牧狀態下的人們,有時與草原狼的距離還不到兩層氈子遠。只是陳陣至今尚未得到與狼親自交手的機會。極擅夜戰的蒙古草原狼,絕對比華北的平原游擊隊還要神出鬼沒。在狼群出沒頻繁的夜晚,陳陣總是強迫自己睡得驚醒一點,並請嘎斯邁在下夜值班的時候,如果遇到狼衝進羊群就喊他的名字,他一定出包幫她一起轟狼打狼。畢利格老人常常捻著山羊鬍子微笑,他說他從來沒見過對狼有這麼大興頭的漢人。老人似乎對北京學生陳陣這種異乎尋常的興趣很滿意。

  陳陣終於在來草原第一年隆冬的一個風雪深夜,在手電燈光下,近距離地見到了人狗與狼的惡戰──

  「陳陳(陣)!」「陳陳(陣)!」

  那天深夜,陳陣突然被嘎斯邁急促的呼叫聲和狗群的狂吼聲驚醒,當他急沖沖穿上氈靴和皮袍,拿著手電筒和馬棒衝出包的時候,他的雙腿又劇烈地顫抖起來。透過雪花亂飛的手電光亮,他竟然看到嘎斯邁正拽著一條大狼的長尾巴。這條狼從頭到尾差不多有一個成年人的身長,而她居然想把狼從擠得密不透風的羊群裡拔出來,狼拚命地想回頭咬人,可是嚇破膽的傻羊肥羊們既怕狼又怕風,拚命往擋風牆後面的密集羊群那裡前撲後擁,把羊身體間的落雪擠成了臊氣烘烘的蒸氣,也把狼的前身擠得動彈不得。狼只能用爪扒地,向前猛躥亂咬,與嘎斯邁拚命拔河,企圖衝出羊群,回身反擊。陳陣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一時不知如何下手。嘎斯邁身後的兩條大狗也被羊群所隔,乾著急無法下口,只得一個勁狂吼猛叫,壓制大狼的氣焰。畢利格家的其他五六條威猛大狗和鄰家的所有的狗,正在羊群的東邊與狼群死掐。狗的叫聲、吼聲、哭嚎聲驚天動地。陳陣想上前幫嘎斯邁,可兩腿抖得就是邁不開步。他原先想親手觸摸一下活狼的熱望,早被嚇得結成了冰。嘎斯邁卻以為陳陣真想來幫她,急得大叫:「別來!別來!狼咬人。快趕開羊!狗來!」

  嘎斯邁身體向後傾斜狠命地拽狼尾,拽得滿頭大汗。她用雙手掰狼的尾骨,疼得狼張著血盆大口倒吸寒氣,恨不得立即回身把人撕碎吞下。狼看看前衝無望,突然向後猛退,調轉半個身子,撲咬嘎斯邁。刺啦一聲,半截皮袍下襬被狼牙撕下。嘎斯邁的蒙古細眼睛裡,射出像母豹目光般的一股狠勁,拽著狼就是不鬆手,然後向後猛跳一步,重新把狼身拉直,並拚命拽狼,往狗這邊拽。

  陳陣急慌了眼,他一面高舉手電筒對準嘎斯邁和狼,生怕她看不清狼,被狼咬到;一面掄起馬棒朝身邊的羊劈頭蓋腦地砸下去。羊群大亂,由於害怕黑暗中那隻大狼,羊們全都往羊群中的手電光亮處猛擠,陳陣根本趕不動羊。他發現嘎斯邁快拽不動惡狼了,她又被狼朝前拖了幾步。

  「阿、阿!阿!」驚叫的童聲傳來。

  嘎斯邁的九歲兒子巴雅爾衝出了蒙古包,一見這陣勢,喊聲也變了調。但他立即向媽媽直衝過去,幾乎像跳鞍馬一般,從羊背上跳到了嘎斯邁的身邊,一把就抓住了狼尾。嘎斯邁大喊:「抓狼腿!抓狼腿!」巴雅爾急忙改用兩隻手死死抓住了狼的一條後腿,死命後拽,一下子減弱了狼的前衝力。母子兩人總算把狼拽停了步。營盤東邊的狗群繼續狂吼猛鬥,狼群顯然在聲東擊西,牽制狗群的主力,掩護衝進羊群的狼進攻或撤退。羊群中西部的防線全靠母子二人頑強堅守,不讓這條大狼從羊圈擋風氈牆的西邊,衝趕出部分羊群。

  畢利格老人也已衝到羊群邊上,一邊轟羊一邊朝東邊的狗大叫:「巴勒!巴勒!」「巴勒」蒙語的意思是虎,這是一條全隊最高大、兇猛亡命、帶有藏狗血統的殺狼狗,身子雖然不如一般的大狼長,但身高和胸寬卻超過狼。聽到主人的喚聲,巴勒立即退出廝殺,急奔到老人的身邊。一個急停,哈出滿嘴狼血的腥氣。老人急忙拿過陳陣手裡的電筒,用手電光柱朝羊群裡的狼照了照。巴勒猛晃了一下頭,像失職的衛士那樣懊喪,牠氣急敗壞地猛然躥上羊背,踩著羊頭,連滾帶爬地朝狼撲過去。老人衝陳陣大喊:「把羊群往狼那兒趕!把狼擠住!不讓狼逃跑!」然後拉著陳陣的手,兩人用力趟著羊群,也朝狼和嘎斯邁擠過去。

  惡狠狠的巴勒,急噴著哈氣和血氣,終於站在嘎斯邁的身邊,但狼的身旁全是擠得喘不過氣來的羊。蒙古草原的好獵狗懂規矩,不咬狼背狼身不傷狼皮,巴勒仍是找不到地方下口,急得亂吼亂叫。嘎斯邁一見巴勒趕到,突然側身,抬腿,雙手抓住長長的狼尾,頂住膝蓋,然後大喊一聲,雙手拼出全身力氣,像掰木桿似的,啪地一聲,愣是把狼尾骨掰斷了。大狼一聲慘嚎,疼得四爪一鬆勁,母子兩人呼地一下就把大狼從羊堆裡拔了出來。大狼渾身痙攣,回頭看傷,巴勒乘勢一口咬住了狼的咽喉,不顧狼爪死抓硬踹,兩腳死死按住狼頭狼胸。狗牙合攏,兩股狼血從頸動脈噴出,大狼瘋狂地掙扎了一兩分鐘,癱軟在地,一條血舌頭從狼嘴狼牙的空隙間流了出來。嘎斯邁抹了抹臉上的狼血,大口喘氣。陳陣覺得她凍得通紅的臉像是抹上了狼血胭脂,猶如史前原始女人那樣野蠻、英武和美麗。

  死狼的濃重血腥氣向空中飄散,東邊的狗叫聲驟停,狼群紛紛逃遁,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不一會兒,西北草甸裡便傳來狼群淒厲的哀嚎聲,向牠們這員戰死的猛將長久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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