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史記‧大宛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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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果然無風無雪。蒙古包的炊煙像一棵細長高聳的白樺,樹梢直直地竄上天空,竄上騰格里。牛羊還在慢慢地反芻,陽光已驅走了冬夜的寒氣,牛羊身上的一層白霜剛剛化成了白露,很快又變成了一片輕薄的白霧。
陳陣請鄰居官布替他放一天羊。官布的成分是牧主,是當時的被管制分子,已被剝奪放牧權,但四個知青一有機會就讓他代放牲畜,嘎斯邁會把相應的工分給他。陳陣和另一個羊倌楊克,套上一輛鐵轂轆輕便牛車,去畢利格老人家。
與陳陣同住一個蒙古包的同班同學楊克,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學名教授的兒子,他家裡的藏書量相當於一個小型圖書館。在高中時,陳陣就常常與楊克換書看,看完了交換讀後感,總是十分投機。在北京時楊克性情溫和靦腆,見生人說話還臉紅,想不到來草原吃了兩年的羊肉牛排奶豆腐,曬了四季的蒙古高原強紫外線的陽光,轉眼間已變成了身材壯實的草原大漢,手臉與牧民一樣紅得發紫,性格上也大大少了書生氣。這會兒,楊克比陳陣還激動,他坐在牛車上一邊用木棒敲牛胯骨一邊說:「昨天我一夜都沒睡好,以後畢利格阿爸再去打獵,你一定得讓我跟他去一次,哪怕趴上兩天兩夜我也幹。狼還能為人做這等好事,真是聞所未聞。今天我非得親手挖出一隻黃羊我才能相信──咱們真能拉一車黃羊回來?」
「那還有假。」陳陣笑道:「阿爸說了,再難挖,也得保證先把咱們家的牛車裝滿,好用黃羊去換東西,換年貨,給咱們包多添置一些大氈子。」
楊克樂得揮著木棒,把牛打得直瞪眼。他對陳陣說:「看來你迷了兩年狼沒白迷,往後,我也得好好跟狼學學打獵的兵法了。沒準,將來打仗也能用得上──你說的可能還真是個規律,要是長期在這片大草原上過原始遊牧的生活,到最後,不管哪個民族都得崇拜狼,拜狼為師,像匈奴、烏孫、突厥、蒙古等等草原民族都是這樣,書上也是這麼寫的。不過,除了漢族之外。我敢肯定,咱們漢人就是在草原待上幾個世紀,也不會崇拜狼圖騰的。」
「不一定吧。」陳陣勒了勒馬說:「比如我,現在就已經被草原狼折服,這才來草原兩年多一點兒時間。」
楊克反駁說:「可中國人絕大多數是農民,或者就是農民出身,漢人具有比不銹鋼還頑固不化的小農意識,他們要是到了草原,不把狼皮扒光了才怪了呢。中國漢族是農耕民族,食草民族,從骨子裡就怕狼恨狼,怎麼會崇拜狼圖騰呢?中國漢人崇拜的是主管農業命脈的龍王爺──龍圖騰,只能頂禮膜拜,誠惶誠恐,逆來順受。哪敢像蒙古人那樣學狼、護狼、拜狼又殺狼。人家的圖騰才真能對他們的民族精神和性格,直接產生龍騰狼躍的振奮作用。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的民族性格,差別太大了。過去淹在漢人的汪洋大海還沒什麼感覺,可是一到草原上,咱們農耕民族身上的劣根性全被比較出來了。你別看我爸是大教授,其實我爸的爺爺、我媽的姥姥全是農民──」
陳陣接過話來說:「尤其在古代,人口幾乎只有漢族百分之一的蒙古民族,對世界產生的震撼和影響卻遠遠超過漢族。直到現在,中國漢族仍被西方稱為蒙古人種,漢人自己也接受了這個名稱。可是,當秦漢統一中國的時候,蒙古民族的祖先連蒙古這個名字還沒有呢,我真為漢族感到難受。中國人就喜歡築起長城這個大圈牆,自吹自擂,自視為世界的中央之國,中央帝國。可是在古代西方人的眼裡,中國只不過是個『絲國』、『瓷國』、『茶國』,甚至俄羅斯人一直認為歷史上那個小小的契丹就是中國,至今不改,還管中國叫『契達依』。」
「看來,狼還真值得一迷。」楊克說:「我也受你傳染了,害得我一看史書就往西戎、東夷、北狄、南蠻方向看。我也越來越想跟狼交交手,過過招了。」
陳陣說:「看看,你也快成蒙古人了。輸點狼血吧,血統雜交才有優勢嘛。」
楊克說:「我真得謝謝你把我鼓動到草原上來。你知道嗎,當時你的哪句話點中了我的命門穴位?忘啦?就是這句話,你說──草原上有最遼闊的原始和自由。」
陳陣鬆開了馬嚼子,說:「我原話肯定不是這麼說的,你把我的原話醋溜了吧。」
兩人大笑,牛車跑出兩溜雪塵。
人群、狗群和車隊,在雪原上組成了一幅類似吉普賽人的熱鬧生活場景。
整個嘎斯邁生產小組,四個浩特(兩個緊挨駐紮的蒙古包為一個「浩特」),八個蒙古包都出了人力和牛車。八九輛牛車上裝著大氈、長繩、木掀、木柴和木桿鐵鉤。人們都穿上了幹髒活累活的髒舊皮袍,髒得發亮,舊得發黑,上面還補著焦黃色的羊皮補丁。但人狗快樂得卻像是去打掃戰場、起獲戰利品的古代蒙古軍隊的隨軍部落。馬隊車隊一路酒一路歌,一隻帶氈套的扁酒壺,從隊前傳到隊尾,又從女人手傳到男人口。歌聲一起,蒙古民歌、讚歌、戰歌、酒歌和情歌,就再也閘不住了。四五十條蒙古大狗茸毛盛裝,為這難得一聚的出行,亢奮得像是得了孩子們的「人來瘋」,圍著車隊翻滾扯咬,互相不停地打情罵俏。
陳陣和巴圖、蘭木扎布兩個馬倌,還有五六個牛倌羊倌,像簇擁部落酋長那樣擁在畢利格老人的左右。寬臉直鼻,具有突厥血統大眼睛的蘭木扎布說:「我槍法再準,也比不上您老的本事,您老不費一槍一彈,就能讓全組家家過個富年。您有了陳陣這個漢人徒弟也不能忘了您的蒙古老徒弟啊,我咋就想不到昨天狼群會在那片山打圍呢。」
老人瞪他一眼說:「往後你打上了獵物,得多想著點組裡的幾個老人和知青,別讓人家光聞著肉味,也不見你送肉過去。陳陣上你家去,你才想著送他一條羊腿。蒙古人是這樣待客的嗎?我們年輕時候,每年打著的頭一隻黃羊和獺子,都先送給老人和客人。年輕人,你們把大汗傳下來的老規矩都忘光了。我問問你,你還差幾條狼就能趕上白音高畢公社那個打狼英雄布赫啦?你真想上報紙,上廣播,領那份獎?要是你們把狼打絕了,看你死了以後靈魂往哪兒去?難道你也打算跟漢人一樣,死了就破一塊草皮,占一塊地,埋土裡餵蛆,餵蟲子啊?你靈魂就上不了騰格里了。」老人歎了一口氣又說:「上回我到旗裡去開會,南邊幾個公社的老人都在犯愁呢,他們說,那兒已經半年沒見著狼了,都想到額侖來落戶呢──」
蘭木扎布推推腦後的狐皮帽幫說:「巴圖是您老的兒子,您信不過我,還信不過巴圖?您問問他我是想當打狼英雄嗎?那天盟裡的記者上馬群找我,巴圖也在,您不信問問他,我是不是瞞了一半的數。」
老人轉頭問巴圖:「有這回事嗎?」
巴圖說:「有這事。可人家不信,他們是從收購站打聽到蘭木扎布賣了多少狼皮的。您也知道,打一條狼按皮質量論價以後,收購站還獎給二十發子彈。人家有賬本一查就查出來了。記者一回到盟裡就廣播,說蘭木扎布快趕上布赫了。後來嚇得蘭木扎布賣狼皮都讓別人代賣。」
老人眉頭緊皺:「你們倆打狼也打得太狠了,全場就數你們倆打得多。」
巴圖分辯道:「我們馬群攤到的草場地界靠外蒙最近,狼也最多,不打狠了,界樁那邊的狼群來得還要多,當年的馬駒子就剩不下多少了。」
老人又問:「怎麼你們倆都來了,就留張繼原一人看馬群?」
巴圖說:「夜裡狼多,我們倆就接他的班。白天起黃羊,他沒弄過,不如我倆快。」
高原冬日的太陽似乎升不高,離地面反而越來越近。藍天變白了,黃草照白了,雪地表面微微融化,成了一片白汪汪的反光鏡。人群、狗群和車隊,在強烈的白光中晃成了幻影。所有的男人都掏出墨鏡戴上,女人和孩子則用馬蹄袖罩住了自己的眼睛。幾個已經得了雪盲症的牛倌,緊閉眼睛,但還流淚不止。而大狗們仍然瞪大眼睛,觀察遠處跳躍的野兔,或低頭嗅著道旁狐狸新鮮的長條足跡。
接近圍場,狗群立即發現雪坡上的異物,便狂吼著衝過去。一些沒餵飽的狗,搶食狼群丟棄的黃羊殘肢剩肉。畢利格家的巴勒和小組裡幾條出了名的大獵狗,則豎起鬃毛,到處追聞著雪地上狼的尿糞氣味,眼珠慢轉,細心辨別和判斷狼群的數量和實力,以及是哪位頭狼來過此地。老人說,巴勒能認得額侖草原大部分狼,大部分的狼也認得巴勒。巴勒的鬃毛豎了起來,就告訴人,這群狼來頭不小。
人們騎在馬上逐一進入圍場,低頭仔細察看。山坡上的死黃羊大多被狼群吃得只剩下羊頭和粗骨架。畢利格老人指了指雪地上的狼爪印說:「昨天夜裡還有幾群狼來過。他又指了指幾縷灰黃色的狼毛說,兩群狼還打過仗,像是界樁那邊的狼群也追著黃羊群氣味過來了,那邊的食少,狼更厲害。」
馬隊終於登上了山梁。人們像發現聚寶盆一樣,激動得狂呼亂叫,並向後面的車隊轉圈掄帽子。嘎斯邁帶頭跳下了車,拽著頭牛小步快跑。所有的女人都跟著跳下車,使勁地敲打自家的牛。輕車快牛,車隊迅速移動。
蘭木扎布看著山下的獵場,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喔霍,這群狼可真了不得,圈進去這老些黃羊,前年我們二十多個馬倌牛倌,跑垮了馬,才圈進去三十多隻。」
畢利格老人勒住馬,端起望遠鏡仔細掃望大雪窩和四周山頭。人們全勒住馬,望四周,等待老人發話。
陳陣也端起了望遠鏡。坡下就是那片埋掩了無數黃羊,可能還埋葬過古代武士的大雪窩。雪窩中間是比較平展的一片,像一個冰封雪蓋的高山大湖。湖邊斜坡上殘留著十幾處黃羊的殘骸。最令人吃驚的是,湖裡居然有七八個黃點,有的還在動,陳陣看清了那是被迫衝入雪湖,但尚未完全陷進雪窩的黃羊。雪湖近處的雪面上有數十個大大小小的雪坑,遠處更多,都是遭到滅頂之災的黃羊留下的痕跡。雪湖不同於水湖,所有沉湖的物體都會在湖面上留下清晰的標誌。
畢利格老人對巴圖說:「你們幾個留在這裡鏟雪道,讓車往前靠。」然後老人帶著陳陣和蘭木扎布慢慢向「湖裡」走去。老人對陳陣說:「千萬看清羊蹄印狼爪印再下腳,沒草的地方最好別踩。」
三人小心翼翼騎馬踏雪下坡。雪越來越厚,草越來越少。又走了十幾步,雪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筷子頭大小的小孔,每個小孔都伸出一支幹黃堅韌的草莖草尖,這些小孔都是風吹草尖在雪面上搖磨出來的。老人說:「這些小洞是騰格里給狼做的氣孔,要不大雪這麼深,狼咋就能聞見雪底下埋的死牲口?」陳陣笑著點了點頭。
小孔和草尖是安全的標識,再走幾十步,雪面上便一個草孔和草尖也見不著了。但是,黃羊蹄印和狼爪印還清晰可見。強壯的蒙古馬吭哧吭哧地踏破三指厚的硬雪殼,陷入深深的積雪裡,一步一步向雪湖靠近,朝最近處的一攤黃羊殘骨走去。馬終於邁不開步了,三人一下馬,頓時砸破雪殼,陷進深雪。三人費力地為自己踩出一塊能夠轉身的台地。陳陣的腳旁是一隻被吃過的黃羊,歪斜在亂雪裡,還有一堆凍硬的黃羊胃包裡的草食。大約有三四十隻大黃羊在這一帶被狼群抓住吃掉,而狼群也在這裡止步。
抬頭望去,陳陣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特而悲慘的景象:八九隻大小黃羊,哆哆嗦嗦地站在百米開外的雪坡上和更遠的湖面上。羊的四周就是雪坑,是其他黃羊的葬身之處。這些活著的羊,已嚇得不敢再邁一步,而這僅存的一小塊雪殼還隨時可能破裂。還有幾隻黃羊四條細腿全部戳進雪中,羊身卻被雪殼托住,留在雪面。羊還活著,但已不能動彈。這些草原上最善跑的自由精靈,如今卻飢寒交迫,寸步難行,經受著死神最後的殘忍折磨。最駭人的是,雪面上還露出幾個黃羊的頭顱,羊身羊脖全已沒入雪中,可能羊腳下踩到了小山包或是摞起來的同伴屍體,才得以露頭。陳陣在望遠鏡裡似乎能看到羊在張嘴呼救,但口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也許那些黃羊早已凍死或憋死,凍成了生命最後一瞬的雕塑。
雪坡和雪湖表面的雪殼泛著白冰一樣的美麗光澤,但卻陰險冷酷,這又是騰格里賜給草原狼和草原人,保衛草原的最具殺傷力的暗器和冷兵器。額侖草原冬季山地裡的雪殼,是草原白毛風和陽光的傑作。一場又一場的白毛風像揚場一樣,刮走了鬆軟的雪花,留下顆粒緊密像鐵砂一樣的雪沙。雪沙落在雪面上,就給鬆軟的雪層罩上了一層硬雪。在陽光強烈而無風的上午或中午,雪面又會微微融化,一到午後冷風一吹雪面重又凝結。幾場白毛風以後,雪面就形成了三指厚的雪殼,殼裡雪中有冰、冰中摻雪,比雪更硬、比冰略脆,平整光滑、厚薄不一。最厚硬的地方可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但大部分地方卻經不住黃羊尖蹄的踏踩。
眼前近處的場景更讓人心驚膽寒:所有能被狼夠得著的黃羊,都已被狼群從雪坑裡刨出來,拽出來。深雪邊緣有一道道縱向的雪壕,這都是狼群拽拖戰俘留下的痕跡。雪壕的盡頭就是一個一個的屠宰場和野餐地。黃羊被吃得很浪費,狼只挑內臟和好肉吃,雪面一片狼藉。狼群顯然是聽到人狗的動靜,剛剛撤離,狼足帶出的雪沙還在雪面上滾動,幾攤被狼糞融化的濕雪也還沒有完全結冰。
蒙古草原狼是精通雪地野戰的高手,牠們懂得戰爭的深淺。更深處的黃羊,無論是露在雪面上的,還是陷進雪裡的,狼都不去碰,連試探性的足跡爪印也沒有。被狼群拽出的黃羊足夠幾個大狼群吃飽喝足的了,而那些沒被狼群挖出來的凍羊,則是狼群保鮮保膘、來年春天雪化之後的美食。這片廣闊的雪窩雪湖就是狼群冬儲食品的天然大冰箱。畢利格老人說,在額侖草原到處都有狼的冰窖雪窖,這裡只不過是最大的一個。有了這些冰窖,狼群會經常往裡面儲藏一些肉食,以備來年的春荒。這些肉足膘肥的凍羊,就是那些熬到春天的瘦狼的救命糧,可比春天的瘦活羊油水大多了。老人指著雪窩笑道:「草原狼比人還會過日子呢。牧民每年冬初,趁著牛羊最肥的秋膘還沒有掉膘的時候,殺羊殺牛再凍起來,當作一冬的儲備肉食,也是跟狼學來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