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leash your creativity and unlock your potential with MsgBrains.Com - the innovative platform for nurturing your intellect." » » 《狼图腾》

Add to favorite 《狼图腾》

Select the language in which you want the text you are reading to be translated, then select the words you don't know with the cursor to get the translation above the selected word!




Go to page:
Text Size:


  老人說,「這個戰機是騰格里賜給狼王的。這一定是那條熟悉額侖草原的白狼王,經過實地偵察以後才選中的報復目標。」

  風聲一起,巴圖立即弓身衝出馬倌遠牧的簡易小氈包。這個白天本來輪到他休班,巴圖已經連續值了幾個夜班,人困馬乏,但他還是睡不著,一整天沒合眼。在馬群中長大的巴圖,不知吃過多少次白毛風和狼群的大虧了。連續多日可疑的平安,已使他神經繃得緊如馬頭琴弦,稍有風吹草動,他的頭就嗡嗡響。大馬倌們都記得住血寫的草原箴言:「在蒙古草原,平安後面沒平安,危險後面有危險。」

  巴圖一出包馬上就嗅出白毛風的氣味,再一看北方天空和風向,他紫紅色的寬臉頓時變成紫灰色,琥珀色的眼珠卻驚得發亮。他急忙返身鑽進包,一腳踹醒熟睡的同伴沙茨楞,然後急沖沖地拿手電、拉槍栓、壓子彈、拴馬棒、穿皮袍、滅爐火,還不忘給正在馬群值班的馬倌拿上兩件皮襖。兩人背起槍,挎上兩尺長的大電筒,撐桿上馬,向偏北面的馬群方向奔去。

  西山頂邊,落日一沉,額侖草原便昏黑一片。兩匹馬剛衝下山坡,就跟海嘯雪崩似的白毛風迎頭相撞,人馬立即被吞沒。人被白毛風嗆得憋紫了臉,被雪砂打得睜不開眼,馬也被刮得一驚一乍。兩匹馬好像嗅到了什麼,腦袋亂晃,總想掉頭避風逃命。兩人近在咫尺,可是巴圖伸手不見五指,他急得大喊大叫,就是聽不到沙茨楞的回音。風雪咆哮,湮沒了一切。巴圖勒緊馬嚼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霜,定了定心,然後將套馬桿倒了一下手,夾握住大電筒,打開開關。平時像小探照燈、能照亮百米開外馬匹的光柱,此刻的能見度最多不過十幾米。光柱裡全是茂密橫飛的白毛,不一會,一個雪人雪馬出現在光柱裡,也向巴圖照射過來一個慘白模糊的光柱。兩人用燈光畫了個圈,費力地控制著又驚又乍的馬,終於靠在了一起。

  巴圖拽住沙茨楞,撩開他的帽耳,對他大喊:「站著別動,就在這兒截馬群。把馬群往東趕,一定要躲開架子山的大泡子。要不,就全毀了。」

  沙茨楞也對著巴圖的臉大喊:「我馬驚了,像是有狼。就咱四個咋頂得住?」

  巴圖大叫:「豁出命也得頂──」

  說完,兩人高舉電筒,向北面照去,並不斷搖晃光柱,向另兩個同伴和馬群發信號。

  一匹灰鬃灰馬突地闖進兩束光柱裡,幾步減速,猛地急停在巴圖身邊,彷彿遇到了救星。大灰馬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脖子下有一咬傷,馬胸上流滿了血,傷口處冒著熱氣,在傷口下又滴成了一條一條的血冰。沙茨楞的坐騎一見到血,驚得猛地躥起,接著又一低頭,一梗脖子,不顧一切地順風狂奔。巴圖只得急忙夾馬追趕。那匹大灰馬也頓時跑沒了影。

  等到巴圖好容易抓住沙茨楞的馬韁繩時,馬群剛剛衝到他們的身旁。模糊的電筒光下,所有能看見的馬,都像那匹大灰馬,嚇破了膽,驚失了魂。馬群順風呼號長嘶,邊跑邊踢,幾百隻發抖發瘋的馬蹄,捲起洶湧的雪浪,淹沒了馬腰下面更凶悍的激流狂飆。當巴圖和沙茨楞都提心吊膽地把光柱對準馬群身下時,沙茨楞嚇得一個前衝,抱住了馬脖子,差點沒從馬上滾栽下來。雖然雪浪中手電光照更模糊,但兩個馬倌的銳眼都看見了馬群下面的狼。馬群邊上幾乎每一匹馬的側後都有一兩頭大狼在追咬。每頭狼渾身的皮毛被白毛風嵌滿了雪,全身雪白。狼的腰身比平時也脹了一大圈,大得嚇人,白得嚇人。白狼群,鬼狼群,嚇死馬倌的惡狼群。平時見到手電光被嚇得扭頭就跑的狼,此刻胸中全部憋滿仇恨,都像那頭狼王和母狼一樣霸狂,毫無懼意。

  巴圖心虛冒汗,覺得自己是撞見了狼神,正要受騰格里的懲罰。雖然,額侖草原每一個牧民最終都將天葬於狼腹,臨死前自己盼望,死後家人親朋也盼望屍身被狼群處理乾淨,魂歸騰格里。千年如此,千年坦然。但是,每個還健康半健康活著的人卻都怕狼群,都不肯在自己壽期未盡之時就讓狼咬死吃掉。

  巴圖和沙茨楞遲遲不見另外兩個馬倌,估計他們可能被白毛風凍傷,被嚇破了膽的坐騎帶走。那兩個馬倌是白班,沒槍,沒手電,也沒穿厚皮袍。巴圖狠了狠心說:「別管他們,救馬群要緊!」

  馬群還在巴圖打出的光柱裡狂奔。七八十匹準軍馬,那可是全場十幾個馬群和幾十個馬倌的心肝肉尖──牠們血統高貴,馬種純正,是歷史上蒙古戰馬中聞名於世的烏珠穆沁馬,史稱突厥馬。牠們都有漂亮的身架,都有吃苦耐勞,耐饑耐渴,耐暑耐寒的性格,跑得又快又有長勁。平時這些馬大多是那些大馬倌和場部頭頭們的坐騎。這次為了戰備,調撥給民兵騎兵師,牧場有苦難言。這群馬一旦餵了狼,或是淤死在水泡子裡,那些馬倌還不像狼一樣,非得把他撕了不可。巴圖一想起那些平時就不服管的大小馬倌,他的血氣一下子就衝上了頭。

  巴圖看見沙茨楞有些猶豫,便一夾馬衝過去,照他的腦袋就是一桿子。又用自己的馬別住了沙茨楞的馬,把他別到馬群旁邊,然後拿著手電向他的臉狠狠晃了幾下,大叫:「你敢跑,我就斃了你!」沙茨楞大叫:「我不怕,可騎的這匹馬怕!」沙茨楞用韁繩狠抽了幾下馬頭,才控制了馬,然後打開手電,揮著套馬桿向馬群衝靠過去。兩人用電筒光引領馬群,用套馬桿拚命抽打一些不聽指揮、順風狂奔的馬,把馬群往偏東方向擠。巴圖估摸此地離大泡子越來越近,頂多不過二十幾里地。軍馬群,一色兒高頭寬胸的閹馬,沒有普通馬群那些懷駒母馬、生個子馬、小馬老馬的拖累,馬群的奔速極快,照這種速度用不了半個鐘頭,整個馬群全得衝進爛泥塘裡。要命的是前面的大泡子南北窄,東西寬,長長地橫在前面,如果風向不變,很難繞過。巴圖感到那泡子像一張巨頭魔的大嘴,正等著風怪和狼神給它送去一頓肥馬大宴。

  白毛風的風向絲毫不變,正北朝南,繼續狂吼猛刮。巴圖在黑暗中,能從馬踏草場的變化中感覺地形高低、地脈走向和地質鬆軟程度,判斷出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風向。巴圖急得火燒火燎,他覺著那些被掏空狼窩、失去狼崽的母狼們比狼王更瘋狂。他顧不上自己已被狼群包圍,顧不上狼隨時可能撕咬他的坐騎,顧不上可能馬失前蹄摔到這些饑狼仇狼瘋狼群中去。他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用套馬桿狂打狂抽。他只剩下一個心思,那就是穩住軍心,把散亂的馬群集中起來,趕出正南方向,繞開大泡子。再把馬群趕到蒙古包集中地,用狗群、人群來對付狼群。

  馬群在電筒光的引領下,在兩個始終不離馬群的馬倌的抽打吼叫下,漸漸恢復了神志,也好像有了主心骨。一匹大白馬自告奮勇,昂頭長嘶,挺身而出作為新馬群的頭馬。巴圖和沙茨楞立即把光柱對準了頭馬。有了頭馬,馬群興奮起來,迅速恢復蒙古戰馬群本能的團隊精神,組織起千百年來對付狼群的傳統陣形。頭馬突然發出一聲口令長嘶,原來已被狼群衝亂的隊形便突然向頭馬快速集中,肩並肩,肚靠肚,擠得密不透風。幾百隻馬蹄不約而同地加重了向下的力度,猛踩、猛跺、猛踢、猛尥。狼群猝不及防,兇猛的狼一時間失掉了優勢。幾條被裹夾到馬群中馬肚下的狼,被柵欄一樣的馬腿前後左右密密圈住,跳不出,逃不掉。有的狼被密集的馬蹄踩瘸了腿、跺斷了脊梁、踢破了腦袋,發出淒厲的鬼哭狼嚎,比白毛風還要人。巴圖稍稍鬆了一口氣,他估計起碼得有兩三條狼被馬蹄踢死踢傷,他能記得這塊地界,等風過天晴他就能回來剝狼皮了。馬群在大開殺戒以後,迅速調整隊形,怯馬在內,強馬在外。用爆發有力、令狼膽寒的鐵蹄,組成連環鐵拳似的後衛防線。

  離大泡子越來越近了,巴圖對剛剛組成的馬群正規隊形感到滿意,這種隊形尚可指揮,只要控制住頭馬,就可能在剩下不多的時間裡把馬群趕到泡子東邊。但是,巴圖仍然心存恐懼,這群狼非同一般,瘋狼不能打,越打越凶,越殺越瘋,瘋狼的報復心草原上無人不怕。剛才狼的慘叫,狼群一定都聽見了,後面這段路便危機四伏。巴圖看了看馬群,已有不少馬被咬傷。這群馬,個個是好馬、是戰馬,是與狼群搏殺出來的馬,就是傷馬也拚命跟群跑,拚死保持隊形的嚴整,盡量不給狼群攻擊的機會。

  可是,這群馬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一色兒都是騸馬,而缺少兇猛好鬥,能主動攻擊大狼的兒馬子(雄種馬)。在蒙古草原,每個大馬群都有大大小小十幾個馬家族,每個家族都有一匹兒馬子。那些留著齊膝、甚至拖地長鬃、比其他大馬高出一頭、雄赳赳的兒馬子,才是馬群裡真正的頭馬和殺手。一遇到狼,馬群立即在兒馬子的指揮下圍成圈,母馬小馬在內,大馬在外,所有兒馬子則在圈外與狼正面搏鬥,牠們披散長鬃,噴鼻嘶吼,用兩個後蹄站起來,像座小山一樣懸在狼的頭頂,然後前半身猛地向下,用兩隻巨大的前蹄刨砸狼頭狼身。狼一旦逃跑,兒馬子便低頭猛追,連刨帶咬,其中最龐大、兇猛、暴烈的兒馬子能咬住狼,把狼甩上天、摔在地,再刨傷刨死。在草原,再凶狂的狼也不是兒馬子的對手。無論白天黑夜,兒馬子都警惕地護衛馬群,即使馬群遭遇狼群、雷擊、山火驚了群,兒馬子也會前後左右保護自己的家族,盡量減少家族妻兒老少的傷亡,率領馬群跑向安全之地。

  此刻,巴圖是多麼想念兒馬子。可是眼前白毛風裡的這匹臨時頭馬,和馬群裡所有的馬卻都是閹馬,雖然體壯有力,但雄性已失,攻擊性不強。巴圖暗暗叫苦,正規軍隊有好幾年沒來牧場徵集軍馬了,人們差不多都忘掉了軍馬群裡沒有兒馬子的後果。就算有人想到,也以為反正軍馬幾天就走,軍馬一走就不關牧場的事了。這幾乎不可能出岔子的事情,竟然還是讓狼鑽了空子,巴圖不得不佩服狼王的眼光,牠大概早就發現了這是一群沒有兒馬子的馬群。

  巴圖衝到馬群側前方狠抽頭馬,逼牠向東,同時倒換出手,把半自動步槍挎到前胸,打開保險,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敢開槍。這群軍馬還是新兵,一開槍不光嚇不走狼群,反倒會把馬驚炸了群。沙茨楞也跟著巴圖做好了一切準備。白毛風越刮越狂,兩人的胳膊已經累得揮不動長長的套馬桿了,大泡子也越來越近,在平時,這裡已經可以聞到泡子的鹼味了。急紅了眼的巴圖決定以毒攻毒,鼓起全身力氣敲了一下頭馬的腦袋,接著拚命地打出一個尖厲的飲水口哨,通人性的頭馬和馬群好像突然明白了主人的警告,正南方就是馬群兩天去飲一次水的大泡子。春來連續乾旱,湖水已退到泡子中央,而泡子周圈全是爛泥塘,只有一兩處被牲畜飲水踩實的通道還算安全,其他地方都是要命的陷阱,開春以來已有不少頭大牲畜淤死或餓死在泥塘裡了。以往馬群飲水時,都是在馬倌口哨的引導下,馬群才敢戰戰兢兢地,順著馬倌蹚過的不陷蹄的通道,深入泡子去喝水。即使在白天,任何馬都不敢以眼下這個速度衝向大泡子的。

  巴圖的口哨果然靈驗,熟悉草場的馬群立即意識到南面巨大的危險。群馬長嘶,顫抖哀鳴。整群馬只停了一下,就開始集體轉向,頂著狂猛的側風向東南方向拚死衝鋒。南有陷阱泥塘,北有狂風惡狼,只有東南是唯一一條有可能逃命的活路。每匹馬都瞪著淒惶的大眼睛,低頭猛跑,大口喘氣,一聲馬嘶也聽不見了,馬群中籠罩著跟死亡賽跑一樣的緊張和恐怖。

  馬群剛一轉向,戰局陡變。馬群隊形一朝東南,拳腳最少、防禦最弱的馬群側面,就立即暴露在順風衝擊的狼群面前,而馬群最具殺傷力的密集後蹄卻被置於無用之地。狂猛的側風也立刻減緩了馬群的速度,削弱了馬群抵抗狼群的武器。但是,側風卻使狼群如虎添翼。一般情況下,狼群速度高於馬群速度,順風逆風都是如此。在順風時,狼快可馬也不慢,狼要騰空撲上馬身馬背撕咬,不敢從馬尾後面直接躍起,弄不好碰上一匹聰明馬,牠會突然加速,讓狼撲上馬蹄,非死即傷。狼只能從馬的側面側身斜撲,才可能得逞。但狼側身斜撲會影響速度,如果馬速很快,狼就算撲到了馬,也抓咬不住馬,至多在馬身上留下幾處抓痕,狼的捕殺成功率也會降低。此刻,當馬群不得不改變方向的時候,就給了狼群絕好的捕殺機會。狼群順風追慢馬,用不著側身斜撲,只要狼在馬側面直身一躍,狂風就正好將狼刮到馬背、馬身或馬頸上。狼就會用牠的利爪不要命地摳住馬身,用牠的鋒利鋼牙迅猛凶悍地攻擊馬的要害部位,得手後立即跳離馬身。如果馬打算就地打滾甩掉狼,對付一條狼還行,可對付群狼只會更快送命。牠一旦滾躺下來,一群狼就會一擁而上把牠撕碎。

  馬群發出淒厲的長嘶,一匹又一匹的馬被咬破側肋側胸,鮮血噴濺,皮肉橫飛。大屠殺的血腥使瘋狂的狼群異常亢奮殘忍,牠們顧不上吞吃已經到嘴的鮮活血肉,而是不顧一切地撕咬和屠殺。傷馬越來越多,而狼卻一浪又一浪地往前衝,繼續發瘋發狂地攻殺馬群。每每身先士卒的狼王和幾條凶狠的頭狼更是瘋狂殘暴,牠們躥上大馬,咬住馬皮馬肉,然後盤腿弓腰,腳掌死死抵住馬身,猛地全身發力,像繃緊的硬鋼彈簧,斜射半空,一塊連帶著馬毛的皮肉就被狼活活地撕拽下來。狼吐掉口中的肉,就地一個滾翻,爬起身來,猛跑幾步,又去躥撲另一匹馬。追隨頭狼的群狼,爭相倣傚,每一條狼都將前輩遺留在血管中的捕殺本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兇猛痛快。

  馬群傷痕纍纍,鮮血淋淋,噴湧的馬血噴撒在雪地,冰冷的大雪又覆蓋著馬血。殘酷的草原,重複著萬年的殘酷。狼群在薄薄的蒙古高原草皮上,殘酷吞噬著無數鮮活的生靈,烙刻下了一代又一代殘酷的血印。

  在慘白模糊的電筒光柱下,兩個馬倌又一次目擊了幾乎年年都有的草原屠殺。但這一次令人更加不能接受,因為這是一群馬上就要參軍入伍,代表額侖草原驕傲和榮譽的名馬,是從一次一次草原屠殺中狼口脫險的運氣好馬,也是馬倌這麼多年拚死拚活,提心提命養大的心肝寶貝。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狼群連殺帶糟蹋,巴圖和沙茨楞連哭都哭不出來,他倆全身憋滿的都是憤怒和緊張,但他們必須忍住、壓住、鎮住,竭力保住剩下的馬群。巴圖越來越揪心,以他多年的經驗,他感到這群狼絕不是一般的狼群,牠們是由一條老謀深算、特別熟悉額侖草場的狼王率領的狼群,那些懷恨肉食被盜的公狼瘋了,喪子的母狼們更是瘋得不要命了,可是,狼王卻沒有瘋。從狼群一次又一次壓著馬群往南跑,就可以猜出狼王倒底想幹什麼,牠就是卯著勁,不惜一切代價想把馬群攆到南邊的大泡子裡去,這是草原狼王的慣招。巴圖越想越恐懼,他過去見過狼群把黃羊圈進泥泡子,也見過狼群把牛和馬趕進泡子,但數量都不算大。狼把一整群馬圈進泡子的事,他只聽老人們說過,難道他今晚真是撞見了這麼一群狼?難道牠們真要把整個馬群都一口吞下?巴圖不敢往下想。

  巴圖用電筒招呼了沙茨楞,兩個馬倌豁出命從馬群的西側面繞衝到馬群的東側面,直接擋住狼群,用套馬桿、用電筒光向狼群猛揮、猛打、猛晃。狼怕光,怕賊亮刺眼的光。兩個人和兩匹馬,在微弱無力的手電筒光下前前後後奔上跑下,總算擋住了馬群東側一大半的防線。馬群從巨大的驚恐中稍稍喘了口氣,迅速調整慌亂的步伐,抓緊最後的機會,向大泡子的東邊衝去。馬群明白,只要繞過泡子,就可以順風疾奔,跑到主人們的接羔營盤,那裡有很多蒙古包,有很多牠們認識的人,有很多人的叫喊聲,有很多刺眼的光,還有馬群的好朋友──兇猛的大狗們,牠們一見到狼就會死掐,主人和朋友們都會來救牠們的。

  然而狼是草原上最有耐心尋找和等待機會的戰神,每抓住一次機會,就非得狠狠把它搾乾、搾成渣不可。既然牠們都發了狠,又抓住了這次機會,牠們就會把機會囫圇個地吞下,不惜代價地力求全殲,絕不讓一匹馬漏網。馬群已經跑到了接近泡子邊緣的鹼草灘,疾奔的馬蹄刨起地上的雪,也刨起雪下的乾土、嗆鼻嗆眼的鹼灰硝塵。人馬都被嗆出了眼淚,此刻人馬都知道自己已經處於生死存亡的危險邊緣。周圍草原漆黑一片,看不到泡子,但可以感覺到泡子。人馬都不顧鹼塵嗆鼻,淚眼模糊,仍然強睜眼睛迎著前方。一旦馬蹄揚起的塵土不嗆眼了,就說明馬群已衝上大泡子東邊的緩坡,那時整個馬群就會自動急轉彎,擦著泡子的東沿,向南順風狂跑了。

  人、馬、狼並行疾奔,狼群暫停進攻,巴圖卻緊張得把槍把攥出了汗,十幾年的放馬經驗,使他感到狼群就要發起最後的總攻了,如果再不攻,牠們就沒有機會了,而這群狼是決不會放棄這個復仇機會的。但願鹼土硝灰也嗆迷了狼眼,使牠們再跟馬群瞎跑一段。只要馬群一上緩坡,他就可以開槍了,既可以驚嚇馬群拐彎快逃,又可殺狼嚇狼,還可以報警求援。巴圖費力地控制自己微微發抖的手,準備向狼群密集區開槍,沙茨楞也會跟著他開火的。

  未等巴圖控住自己的手,馬群發出一片驚恐的嘶鳴,自己的馬也像絆住了腿。巴圖揉了揉發澀的淚眼,把電筒光柱對準前方,光影裡,幾頭大狼擠在一起慢跑,堵在他的馬前,狼不惜忍受馬蹄的踩踏,也要擋住巴圖的馬速。巴圖回身一看,沙茨楞也被狼堵在後面,他在拚命地控制受驚的馬,狼已經急得開始攻擊人的坐騎。巴圖慌忙用電筒向沙茨楞猛搖了幾個圈,讓他向前邊靠攏,但沙茨楞的馬驚得又踢又尥根本靠不過來。幾頭大狼輪番追咬撕抓沙茨楞的馬,馬身抓痕纍纍,沙茨楞的皮袍下襟也被狼撕咬掉。沙茨楞已經驚得什麼都不顧了,他扔掉了使不上勁的套馬桿,把粗長的電筒棒當作短兵器使用,左右開弓,向撲上來的狼亂砸一氣。燈碎了,電筒癟了,狼頭開花了,但還是擋不住狼的車輪戰。一條大狼終於撕咬下馬的一條側臀肉,馬疼得噓噓亂嘶,牠再也不敢隨主人冒險,一口咬緊馬嚼鐵,一梗脖子一低頭,放開四蹄向西南方向狂奔逃命,沙茨楞已無論如何也拽不動這匹臨陣脫逃的馬的馬頭。幾頭大狼看到已把一個礙手礙腳的人趕跑,追了幾步就又急忙掉頭殺回馬群。

  此刻馬群中只剩巴圖一個人,一小群大狼立即開始圍攻巴圖的馬。巴圖的大黑馬噗噗地噴著鼻孔,瞪大眼睛,勇猛地蹬、踢、尥、咬,不顧咬傷抓傷拚死反抗。狼越圍越多,前撲後衝,集中狼牙猛攻大黑馬。巴圖落入如此凶險境地,他心裡明白,此刻想逃也逃不掉,只有一拼。巴圖也扔掉了自己的寶貝套馬桿,他在劇烈顛頗的馬背上,用一隻手緊緊扶住前鞍橋,另一隻手悄悄解開拴在鞍條上的箍鐵馬棒,把馬棒一頭的牛皮條套在手腕上,再把馬棒沉沉地拿在手。他橫下一條心,迅速地把自己從一個馬倌變換成一個準備赴死的蒙古武士,與狼拚命,與狼決死戰。他準備使用他好久未用的祖傳打狼的絕技和損招。他的這根馬棒像騎兵的軍刀一樣長,是他先祖傳下來專門用來打狼和殺狼的武器,畢利格又傳給了他。韌質的棒身有鍬把一般粗,下半截密密地箍著熟鐵鐵箍,鐵箍縫裡殘留著黑色的污垢,那是幾代人殺狼留下的狼的血污。幾頭大狼在馬的兩側輪番躥撲大黑馬,這是在馬上用馬棒打狼最有利的位置,也是巴圖此夜所能得到的絕佳殺狼機會,關鍵就看膽量和手上的準頭了。

  巴圖定了定心,沉了沉氣,悄悄把亮光挪到右邊,然後把馬棒舉過頭頂,看準機會,掄圓了胳膊,狠狠地砸向狼的最堅硬但又最薄弱,也是最致命的部位──狼牙。一頭向上猛躥,張牙舞爪的大狼,被向下猛擊的馬棒迎頭齊根打斷四根狼牙,巴圖的馬棒給了狼劇烈鑽心的疼痛和比天還大的損失。

  大狼一頭栽倒雪地上,不停吮著滿嘴的血,抬頭衝天沒命地哭嚎,淒厲慘絕,比要了牠的命還痛苦。在古老的蒙古草原,對狼來說,狼牙等於狼命。狼的最凶狠銳利的武器就是牠的上下四根狼牙,如果沒有狼牙,狼所有的勇敢、強悍、智慧、狡猾、凶殘、貪婪、狂妄、野心、雄心、耐性、機敏、警覺、體力、耐力等等一切的品性、個性和物性,統統等於零。在狼界,狼瞎一隻眼、瘸一條腿、缺兩隻耳朵還都能生存。但如果狼沒了狼牙,就從根本上剝奪了牠主宰草原的生殺大權,更遑論狼以殺為天,還是狼以食為天了。狼沒了牙,狼就沒了天。狼再也不能獵殺牠最喜歡的大牲口了,再也不能防衛獵狗的攻擊和同類的爭奪了,再也不能撕咬切割,大塊吃肉、大口喝血了,再也不能在嚴酷的草原及時足夠地補充能量了。牠在草原上所有的驕傲和雄心、牠在狼群中的地位和同類的尊敬,將統統化為烏有。牠只能暫時苟延殘喘地活著,有口無牙地活著,活活地看著同類的屠殺和歡宴,把牠最不願看的東西全吞在眼裡。牠以後只剩下一條路──死亡,慢慢瘦死、凍死、餓死、氣死、窩囊死。

  巴圖在馬群一匹又一匹被撕殺的腥風中,恨不得就用這種劇毒的方式把狼殺掉一半,也讓狼嘗嘗草原人的凶狠殘忍。他抓住一些狼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空檔,又看準了一個下手機會,狠狠地砸下去,但這次沒有擊中狼牙,而打在狼的鼻尖上,整個狼鼻一下子被掀離鼻骨,大狼滾倒在雪地裡,疼得全身縮成了一個狼毛球。巴圖的殺狼絕技和威力,兩頭大狼的淒絕哭嗥,立即把巴圖身邊的群狼全都鎮懾住了,牠們突然猛醒,再不敢躥撲,但仍然擠在巴圖馬前,阻擋他靠近馬群。

  巴圖擊退了身邊狼群的進攻,再向前面的馬群看去,原先攻擊馬群的大狼已全部集中到馬群的東側前面,牠們似乎感到時間緊迫,同時也感覺到了後面狼群的失利。狼群發出怪風刮電線一樣的嗚嗚嗚嗚震顫嗥叫,充滿了亡命的恐懼和衝動。在狼王的指揮下,狼群發狠了,發瘋了,整個狼群孤注一擲,用蒙古草原狼的最殘忍、最血腥、最不可思議的自殺性攻擊手段,向馬群發起最後的集團總攻。一頭一頭大狼,特別是那些喪子的母狼,瘋狂地縱身躍起,一口咬透馬身側肋後面最薄的肚皮,然後以全身的重量作拽力、以不惜犧牲自己下半個身體作代價,重重地懸掛在馬的側腹上。這是一個對狼對馬都極其凶險的姿勢。對狼來說,狼掛在馬的側腹上,就像掛在死亡架上一樣,馬跑起來,狼的下半身全被甩到馬的後腿側下方,受驚的馬為了甩掉狼,會發瘋地用後蹄蹬踢狼的下半身,一旦踢中,狼必然骨斷皮開,肚破腸流。只有那些牙齒鋒利,個大體重的狼,可以不用借力,只用自身的利牙和體重撕開馬肚皮,然後落地保命。這一毒招對馬來說,更加凶險要命,牠如果踢不掉狼,就會因負重而掉隊,最後被群狼圍殺;牠如果踢中了狼身,卻又給狼牙狼身加大了撕拽的力量,有可能被猛地撕開肚皮,置自己於死地。

  被殺的馬群和自殺的狼群,都在淒慘絕望中顫抖。

  被踢爛下身,踢下馬的狼,大多是母狼。牠們比公狼體輕,完全靠自己體重的墜掛,難以撕開馬的肚皮,只有冒死借馬力。母狼們真是豁出命了,個個復仇心切、視死如歸,肝膽相照、血乳交融。牠們冒著被馬蹄豁開肚皮、胸腑、肝膽和乳腺的危險,寧肯與馬群同歸與盡。

  一條被馬蹄踢破腹部,踢下了馬的餓瘋了的公狼,齜牙咧嘴地蜷縮在雪地上嗥叫,可牠還是拚命地用兩條前腿掙扎著,爬向倒地未死的馬,撕咬生吞那匹囫圇個的大馬,絕不放棄最後一次機會。只要牠的嘴還在、牙還在,牠就不管自己有沒有肚子,照吞不誤。鮮活的馬肉被狼大口嚥下,直接吞到雪地上,沒有肚皮容量限制的狼,一定是世界上最貪心、胃口最大的狼,也一定是一次吞下最多馬肉的狼。這是狼在臨死之前最痛快最慘烈的最後一次晚餐。

  而那些被狼從肚側大剖腹的馬,本來就是大腹便便的飽馬,胃包裡裝滿了草原春天的第一茬青草和上年的秋草,飽脹而飽含水份,下墜份量很重。被撐薄的馬肚皮一旦被狼牙豁開,巨大的胃包和肥柔的馬腸就呼嚕一下滑墜到雪地上。仍在慣性飛奔的兩條馬後腿,跟上來就是狠狠的幾蹄,踏破了自己的胃囊,纏住了自己的肚腸。剎那間,胃包崩裂,胃食飛濺,柔腸寸斷。驚嚇過度的馬仍在奔跑,後蹄把腹腔中的胃袋胃管食道肝膽統統踩繞在蹄下,最後把胸腔中的氣管心臟肺葉也一起踩拽出來。大馬可能是踩破了自己的肝膽,膽破致死;也可能是踩碎了自己的心臟,心碎而死;或著是踩扁了自己的肺,窒息而亡。狼的自殺是極其殘忍痛楚的,因此狼也就不會讓牠的陪命者死得痛快。狼就是用這種方式讓馬也陪牠一同嘗嘗自殺的滋味。馬雖然是被狼他殺的,但馬也是半自殺的。馬死得更痛苦、更冤屈、也更悲慘。

  狼群這最後一輪瘋狂的自殺攻擊,徹底摧垮了馬群有組織的抵抗。草原已成大屠場,一匹匹被馬蹄掏空胸腹的大馬,在雪地上痙攣翻滾,原本滿腔熱血熱氣的胸膛,剎那間,被灌滿一腔冰雪。陸續倒地的馬,不斷地掙扎,洶湧噴濺的馬血,染紅了橫飛的暴雪雪砂。成千上萬血珠紅砂,橫掃猛擊落荒而逃的馬群,越刮越烈的血雪腥風,還要繼續將牠們趕向最後的死亡。

  巴圖被狼的自殺復仇戰驚嚇得手腳僵硬,冷汗也結成了冰。他知道大勢已去,他已無法挽救敗局。但他仍想保住幾匹頭馬,便使勁勒住馬嚼子,憋住馬勁,然後猛地一夾馬肚,一鬆嚼子,馬嗖地躍過擋在他前面的狼,衝向頭馬。但馬群已被狼群衝散,兵敗如山倒,所有的馬都順風狂逃,嚇破了膽的馬已經忘記了南邊還有泡子,都以衝刺的速度衝向大泡子。

  接近泡子的下坡地勢加快了馬群的衝速,越刮越猛的白毛風又以排山倒海的推力,把馬群加速到了衝躍騰飛態勢,整個馬群就像轟轟隆隆飛砸下山的滾木巨石,衝進了大泥塘。剎那間,薄冰迸裂,泥漿飛濺,整個馬群踏破冰殼全部陷入泥塘,馬群絕望長嘶,拚死掙扎,馬對狼的恐懼和仇恨已達極頂,陷進泥塘的馬群稍稍猶豫一下,便眾心一致地拼盡最後的力氣,在黏稠的泥漿裡倒著四蹄向泥塘深處爬,即便越陷越深,也全然不顧,牠們寧可集體自殺葬身泥塘,也不願以身飼狼,不讓牠們的世仇最後得逞。這群被人去了勢、剜去了雄性的馬群,即使已到生命的盡頭,仍在拚死作出最後的反抗,以集體自殺來反擊狼群復仇的自殺進攻。牠們都是古老蒙古草原上最強悍的生命。

  但殘酷的草原蔑視弱者,依然不給弱者最後的一點點憐憫。入夜後驟降的氣溫已經將泥塘表面迅速凍成一層薄薄的冰殼,泡子的邊緣雖已凍透,但靠裡面泥塘的表面,還沒有凍結到能承受馬群的厚度,當馬群踏破泥冰陷入泥塘時,牠們遇到了比平時更黏稠的泥漿。暴雪酷寒使泥漿更冷更膠著,也就使泥漿更絆腿阻身。馬群拚命地往泥塘深處爬、刨、拱。每挪一步,馬身與泥漿縫隙裡就被灌進更多的雪沙和寒風,整個馬群將泥塘攪拌得更加寒冷和黏稠。馬群終於精疲力竭,動彈不得。衝在前面的馬,陷得還露出馬背馬頸馬頭,便再也陷不下去了。衝在後面的馬,四條腿全部陷沒,馬肚皮貼著泥漿,整個軀體全部暴露在外,也陷不下去。此刻,整個馬群就像刑場屠場上的死囚,已被寒冷膠稠和漸漸冰封的泥塘五花大綁,捆得結結實實。欲死不得的馬群哀傷絕望地嘶叫,冰雪泥塘上騰起一片白茫茫的哈氣,在結滿條條汗冰的馬毛上又罩上了一層白霜。馬群已經明白,此時誰也救不了牠們了,誰也阻止不了狼群對牠們最後的集體屠殺。

  巴圖用力地勒著馬小心地跑到泡子邊,大黑馬一踏到泥冰,立刻驚恐得噴著鼻孔,低下了頭,緊張地望著冰雪泥塘,不敢再往前邁一步。巴圖用電筒向泡子裡面照,只有在白毛風稍稍減弱的空檔,才能隱隱約約看到馬群的影子。幾匹馬無力地搖晃著腦袋,向牠們的主人作垂死的呼救。巴圖急得用馬靴後跟猛磕馬肚,逼著黑馬再往前走。大黑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五六步,前蹄就踏破冰殼陷到泥漿裡,驚得牠急忙拔腿後跳,一直跳到泡子岸邊的實地才站住。巴圖再用馬棒敲打馬臀,黑馬死活也不肯往前走了。巴圖很想下馬,他想爬到馬群旁邊用槍來守護馬群,但是,他如果下了馬,人馬分離,陷到狼群裡,就會失掉了居高臨下揮舞馬棒和大黑馬鐵蹄的優勢,狼群也就不怕他了,人馬都會被狼群撕碎。而且,他只有十發子彈,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一槍打死一條狼,他也不可能打死所有的狼。即使他能趕走狼群,但是到下半夜,越來越冷的白毛風也會把整個馬群和泥塘凍在一起的。那麼如果他立即趕回大隊報警求援呢?這麼大的白毛風,家家都在拚死拚活守護羊群,大隊根本抽不出足夠的勞力和牛車把馬群拽出泥塘。巴圖臉上掛滿了冰淚,面向東方,仰天哀求:「騰格里,騰格里,長生的騰格里,請給我智慧,請給我神力,幫我救出這群馬吧!」但是騰格里鼓起腮幫子仍然狂吹猛吼,以更猛烈的白毛風刮散了巴圖的聲音。

  巴圖用羔皮馬蹄袖擦去冰淚,把馬棒帶扣在手腕上,然後,鬆開槍背帶,用左手托起槍身和電筒,等著狼群,此刻,他唯一剩下的念頭,就是再多殺幾條狼。

  過了很久,巴圖凍得已經坐不穩馬鞍。忽然,狼群像一股幽風低低地從他身後刮進泥塘,在泥塘的東部邊緣停下來,隱沒在騰起的迷茫雪霧裡。稍頃,一條較細的狼忽而鑽出,小心地走向馬群,試探著每一步爪下冰面的硬度。巴圖嫌狼小,沒有開槍。狼走了十幾步,忽地抬起頭加快了速度,朝馬群一路小跑。還未等牠跑到馬群,突然從湖岸邊刮來一股白色的龍捲風,衝向馬群,然後圍著馬群呼呼快速旋轉,捲得滿湖白雪茫茫,天地不分。就像一大群長毛白髮的野蠻土著食人番,圍著圈中的篝火和捆綁的活獸活人,狂歌狂舞、開胃開懷、歡心歡宴。

  巴圖被雪沙捲得睜不開眼,他只覺得冷,冷得全身發抖。嗅覺異常靈敏的大黑馬被雪砂捲得渾身戰慄,斷斷續續,哆哆嗦嗦地低頭哀嘶。沉沉黑夜,漫漫白毛又一次遮蓋了血流成冰的草原屠殺。

  快被凍僵的巴圖麻木地關掉光亮,讓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然後低下頭,把槍口對向大泡子,但他突然又把槍口抬高一尺,慢慢地開了一槍、兩槍、三槍──

第六章

  突厥之──兵器,有弓矢鳴鏑,甲刀劍。其佩飾則兼有伏突。旗纛之上,施金狼頭。侍衛之士,謂之附離(附離,古突厥語,意為狼──引者註),夏言亦狼也。蓋本狼生,志不忘舊。

  ──《周書‧突厥》

Are s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