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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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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陣和楊克接過老人替他烤好的兩串肉,吃得順著嘴角直流羊血湯。兩人都已經愛吃烤得很嫩的鮮肉了。

  陳陣說:「阿爸,這是我第一次吃狼食,也是我活這麼大,吃得最好吃,最痛快的一頓肉。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一些皇帝和他們的兒子那麼喜歡打獵了。唐朝的唐太宗是中國古時候最厲害的一個皇帝,他很喜歡打獵。他的太子,就是他的接班人,經常和自己的突厥衛兵到草原去跑馬打獵。太子還在自己宮殿的院子裡支上草原帳篷,在裡面像你們一樣地殺羊,煮羊,用刀子割肉吃。他喜歡草原生活喜歡得連皇帝都不想當了,他就想打著突厥的狼頭軍旗,帶著突厥騎兵到草原上去打獵,去過突厥人的草原生活。後來他真把自己接班人的位子弄丟了,唐太宗不讓他當接班人了。草原生活真是太讓人著迷,迷得有人連皇帝都不想當了。」

  老人聽得睜大了眼睛說:「這個故事你還從來沒給我講過。有意思,有意思。要是你們漢人都像這個皇帝的接班人一樣喜歡草原就好嘍,要是他不把大汗位丟掉就更好嘍。中國大清的皇帝都喜歡蒙古草原,喜歡到蒙古草原打獵,喜歡娶蒙古女人。還不讓漢人到草原開荒種地。那時候蒙漢就不怎麼打仗,草原也太平了。」

  畢利格老人最喜歡聽陳陣講歷史故事,他聽後總要回贈給他一些蒙古故事。他說:「在草原不吃狼食,就不能算是真正的草原蒙古人。沒有狼食興許就沒有蒙古人了。從前,蒙古人被逼到絕路,總是靠吃狼食活下來的。成吉思汗的一個祖爺爺被逼到深山裡,啥啥沒有,像野人一樣,差一點餓死。他沒法子,只好偷偷跟著狼,狼一抓到獵物,他就悄悄等著,等狼吃飽了走了,他就撿狼吃剩下的食吃。就這樣一個人在山裡活了好幾年。一直等到他哥哥找到了他,把他接回家。狼是蒙古人的救命恩人,沒有狼就沒有成吉思汗,就沒有蒙古人。狼食好吃啊,你瞅瞅這次狼給咱們送來這麼多的年貨──不過,狼食可不是那麼容易吃到嘴的,往後你就知道了。」

  兩隻黃羊被吃得乾乾淨淨,篝火漸漸熄滅,但畢利格老人仍是叫人鏟雪把灰堆仔細地壓嚴了。

  雲層越積越厚,山頭上已被風吹起了一片雪砂,像紗巾一樣地飄起。各家的獵手壯漢又駕起雪筏衝進雪湖。人們必須搶在風雪填平雪坑之前,把牛車裝滿。多鉤上來一隻黃羊就等於多鉤上來六七塊四川茶磚,或是十幾條天津海河牌香煙,或是十五六瓶內蒙草原牌白酒。各包獵手在畢利格老人的指揮下,雪筏全部從深湖集中到淺湖,極力搶鉤淺湖裡比較容易鉤取的黃羊。老人又把人分成幾組,快鉤手只管鉤羊,快划手只管運羊。雪筏距岸較近,長繩也開始發揮作用,幾個大漢站在岸邊,像拋纜繩一樣把長繩拋到裝滿黃羊的氈筏上,筏上的人把繩子的一頭拴在氈子上,再把長繩拋回岸,岸上的人再齊力拽繩,將氈筏拽到岸邊。然後再將長繩又拋給湖裡的人,讓他們再把氈筏拽過去。如此協作,進度大大加快。

  雪湖上的人影終於被巨大的山影所吞沒,各家的牛車都已超載。但是部分獵手還想架火挑燈夜戰,把運不走的黃羊堆在岸邊,派人持槍看守,等第二天再派車來取。但畢利格大聲叫停。老人喝斥道:「騰格里給咱們一個好天,就只讓咱們取這些羊。騰格里是公平的,狼吃了人的羊和馬,就得讓狼還債。這會兒起風了,騰格里是想把剩下的羊都給狼留下。誰敢不聽騰格里的話?誰敢留在這個大雪窩裡?要是夜裡白毛風和狼群一塊兒下來,我看你們誰能頂得住?」

  沒有一個人吭聲。老人下令全組撤離。疲憊而快樂的人們,推著沉重的牛車,幫車隊翻過山梁,然後騎馬、上車向小組駐地營盤行進。

  陳陣渾身的熱汗已變成冷汗,他不住地發抖。湖裡湖外,山梁雪道,到處都留下人的痕跡,柴火灰燼,煙頭酒瓶,以及一道道的車轍,要命的是車轍一直通往小組營盤。陳陣用腿夾了夾馬,跑到畢利格的身邊問道:「阿爸,狼群這次吃了大虧,牠們會不會來報復?您不是常說,狼的記性最好,記吃記打又記仇嗎?」

  老人說:「咱們這才挖了多少羊啊,多一半都給狼留下了。要是我的貪心大,我會在雪坑都插上木桿,白毛風能刮平雪坑,可刮不走桿子,我照樣可以把剩下的黃羊都起出來。可我要是這麼幹,騰格里往後就不會收我的靈魂了。我不這麼幹,也是替牧場著想。明年開春,狼群有凍黃羊吃,就不會給人畜多找麻煩了。再說狼給人辦了好事,咱們也別把事做絕。放心吧,狼王心裡有數。」

  晚上,白毛風橫掃草原,二組的知青包裡爐火熊熊。陳陣合上《蒙古秘史》對楊克說:「畢利格阿爸說的那個靠撿狼食活下來的人,叫孛端察兒,是成吉思汗的八世祖。成吉思汗的家族是孛兒只斤家族,這一家族就是從孛端察兒這一代走上歷史舞台的。當然後面幾代還經歷了幾次大挫折大變動。」

  楊克說:「這麼說,要是沒有狼,沒有狼這個軍師和教官,就真沒有成吉思汗和黃金家族,沒有大智大勇的蒙古騎兵了。那草原狼對蒙古民族的影響就太大了。」

  陳陣說:「應該說,對中國對世界的影響更大。自從出了成吉思汗和他率領的蒙古騎兵,中國從金、南宋以後的歷史全部改寫。中亞、波斯、俄羅斯、印度等國家的歷史也全部改寫。中國的火藥,隨著蒙古騎兵開闢的橫跨歐亞的大通道傳到西方,後來轟破了西方的封建城堡,為資本主義的崛起掃清了障礙。再後來火炮又輪迴到東方,轟開了中國的大門,最後轟垮了蒙古騎兵,世界天翻地覆──可是,狼在歷史上所起的作用,在人寫的歷史中被一筆勾銷了。如果請騰格里作史,它準保會讓蒙古草原狼青史留名。」

  牛倌梁建中還在為剛剛拉回來的一車外財興奮不已,忙說:「你倆扯那麼遠幹嘛?咱們當務之急是趕緊想法子,把雪窩裡剩下的黃羊都挖出來,那咱們可就賺大發了。」陳陣說:「老天爺可向著狼,它能給咱們這一車羊就不錯了。這麼大的白毛風起碼得刮上三天三夜,雪窩裡的雪還不得再加半米厚,雪坑一個也見不著了。想挖羊,大海撈針吧。」梁建中走出包,看了看天,回來說:「還真得刮上三天三夜。今天要是我去就好了,我非在最大的幾個雪坑裡插上桿子不可。」楊克說:「那你就甭想吃到嘎斯邁做的奶豆腐了。」梁建中歎氣說:「唉,只好等明年開春了。到時候我再去裝一車,然後就直接拉到白音高比公社收購站,你們倆不說,誰也不知道。」

  剩下的半個冬季,牧場的畜群果然沒出什麼大事。額侖的狼群跟著黃羊群跑遠了,跑散了。大白災也沒有降臨。

  寂寥的冬季,陳陣每天放羊或下夜,但一有空,他就像個獵人一樣到處搜尋草原上狼的故事。他花費時間最多的是一個有關「飛狼」的傳說。這個傳說在額侖草原流傳最廣,而發生的時間又很近,發生的地點恰恰又是在他所在的大隊。陳陣決定弄清這個傳說,想弄明白狼究竟是怎樣在額侖草原上「飛」起來的。

  知青剛到草原就聽牧民說,草原上的狼是騰格里從天上派下來的,所以狼會飛。千百年來,草原牧民死後,都將屍體置於荒野的天葬場,讓狼來處理,一旦狼把人的屍體完全啃盡,「天葬」就完成了。「天葬」的根據就是因為狼會飛,會飛回騰格里那兒去,把人的靈魂帶上騰格里,像西藏的神鷹一樣。可是當知青說這是「四舊」,是迷信的時候,牧民會理直氣壯地堅持說,狼就是會飛。遠的不說,就說近的──文革前三年,一小群狼就飛進二大隊茨楞道爾基的石圈裡,吃了十幾隻羊,還咬死二百多隻。狼吃飽喝足了,又飛出了石圈。那石圈的圈牆有六七尺高,人都爬不過去,狼不會飛能進去嗎?那個石圈還在,不信你們可以去看看。那天,烏力吉場長領著全場的頭頭都去看了,連派出所的所長哈拉巴拉都去了。又是照像又是量尺寸。圈牆很高,狼不可能跳進去;圈牆周圍又沒有洞,狼也不是掏洞進去的。調查了幾天,誰也不知道狼是怎麼進去,又是怎麼出來的。只有牧民心裡最明白。

  這個故事在陳陣腦袋裡儲存了很久。此時,對草原狼越來越著迷的陳陣又想起這個傳說,於是騎馬幾十里地找到了那個石圈,仔細考察了一番,仍是弄不清狼怎麼進圈的。陳陣又找到了茨楞道爾基老人。老人說,「不知道我的哪個二流子兒子得罪了騰格里,害得我一家到這會兒還遭人罵。」可老人一個上過中學的兒子說,「這件事全怪牧場的規定不對。當時額侖草原還沒有石圈,場部為了減少下夜牧民的工分支出,又為了保障羊群的安全,就先在接羔草場最早蓋起了幾個大石圈。場部說,有了石圈狼進不來,牧民就不用下夜了,每天晚上可以放心睡大覺。那些日子,我們家一到晚上關緊了圈門,就真的不下夜了。那天夜裡我是聽到狗叫得不對勁,像是來了不少狼,可是場部說不用下夜就大意了,沒出去看看。哪想到早上一打開圈門,看到那麼一大片死羊,全家人都嚇傻了。圈裡地上全是血,有二指厚,連圈牆上都噴滿了血。每隻死羊脖子上都有四個血窟窿,血都流到圈外了。還有好幾堆狼糞──後來,場部又重新規定,住在石圈旁邊的蒙古包也得出人下夜值班,還發下夜工分。這些年,接羔草場的石圈土圈越蓋越多,有人下夜,就再也沒有狼飛進圈裡來吃羊的事故了。」

  陳陣不死心,又問了許多牧民,不論男女老少都說狼會飛。還說,就是狼死了,狼的靈魂也會飛回騰格里那兒去的。

  後來,哈拉巴拉所長被「解放」了,從旗裡的幹部審查班放了回來,官復原職。陳陣連忙帶上北京的好煙上門看望,這才弄清「飛狼」是怎麼「飛」進石圈的。哈所長內蒙公安學校科班出身,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說,這個案子早已結案,可惜,他的科學結論在草原上站不住腳,大多數牧民根本就不相信,他們認定狼是會飛的。只有一些有文化有經驗的獵人,信服他的調查和判斷。哈所長笑道:「要是從尊重本民族的信仰和風俗習慣說,狼飛進石圈,也不能說完全錯,狼至少有一段距離是在空中飛行的。」

  他接著說:「那天,全場牧民人心惶惶,都以為騰格里發怒了,要給額侖草原降大災了。馬倌把馬群扔在山上都跑回來看。老人和女人都跪在地上朝騰格里磕頭。孩子們嚇得大人再用勁打也不敢哭。烏力吉場長怕影響生產,也急了,給我下了死令,必須兩天破案。我把全場的幹部組織起來,讓他們保護現場。可是現場已經被破壞。石圈外面地上的線索全讓羊群和人踩沒了。我只好拿著放大鏡一寸一寸地在牆上找線索。最後,總算在圈牆東北角的外牆上找到了模模糊糊的兩個狼的血爪印。這才破了案。你猜猜看,狼是怎麼進去的?」

  陳陣連連搖頭。

  哈所長說:「我判斷,一定是有一頭最大的狼,在牆外斜站起來,後爪蹬地,前爪撐牆,用自個兒的身子給狼群當跳板。然後,其他的狼,在幾十步以外的地方,衝上來,跳上大狼的背,再蹬著大狼的肩膀,一使勁就跳進羊圈了。要是從裡面看的話,那狼就不是像飛進來的一樣嗎?」

  陳陣愣了半天說:「額侖的狼真聰明絕頂。草原上才剛剛蓋起石圈,狼就想出了對付的辦法。草原狼真是成精了──牧民說狼能飛確實也沒錯。只要狼跳起來,以後移動的那段距離都可以算作飛行距離。狼從天而降,掉在羊堆裡,那真得把羊群嚇得半死。狼群這下可真撈足了,在羊圈裡吃飽了也殺過癮了。可就是留在外面的那條狼夠倒霉的,牠什麼也吃不著。這條狼,風格挺高,還挺顧家,一定是條頭狼。」

  哈所長哈哈大笑:「不對不對,依我判斷,外面這條狼也飛進去吃了夠。你不知道,草原的狼群集體觀念特強,特抱團,牠們不會拉下牠們的弟兄和家人的。裡面的狼吃足了,就會再搭跳板把一條吃飽的大狼送出來。然後再給餓狼搭狼梯,讓牠也進去吃個夠。那外牆上的兩隻血爪印,就是裡面的狼到外面當跳板的時候留下的。要不,哪來的血爪印?第一條狼當跳板的時候,還沒有殺羊,那爪子是乾淨的,沒有血。對不對?你再想想當時的陣勢,狼真是把人給耍了。狼群全進了石圈,大開殺戒。人蓋石圈明明是為了擋狼,這下倒好,反而把看羊狗擋在外面了。茨楞道爾基家的狗一定把鼻子都氣歪了。狗不會也不敢學狼,跟狼一樣飛進羊圈裡去跟狼掐架。狗比狼傻得多。」

  陳陣說:「我也比狼傻多了。不過還有一個問題。狼群怎麼能夠全部安全撤離?我是說,最後那條狼怎麼辦?誰給牠當狼梯?」

  哈所長樂了,說:「人確實比狼傻。當時大家也想不通這個問題。後來,烏場長蹚著厚厚的羊血又進了羊圈,仔細看了看才弄明白。原來牆裡的東北角堆了一堆死羊,至少有六七隻。大家判斷,最後一條狼一定是一條最有本事,也最有勁的頭狼。牠硬是獨個兒叼來死羊,再靠牆把死羊摞起來,當跳板,再跳飛出去。也有人說一條狼幹不了這個重活,一定是最後幾條狼合夥幹的。然後,再一個一個地飛出來。後來,烏場長把各隊的隊長組長都請來,在現場向大家分析和演示了狼群是怎樣跳進去,又是怎樣跳出來的,牧場這才慢慢平靜下來。場部也沒有批評和處罰茨楞道爾基。烏場長卻作了自我批評。說他自己對狼太大意了,太輕敵了。」

  陳陣聽得毛骨悚然。雖然他完全相信哈所長的科學結論,但此後,草原狼卻更多地以飛翔的精怪形象出現在他的睡夢中。他經常一身虛汗或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他以後再也不敢以獵奇的眼光來看待草原上的傳說。他也開始理解為什麼許多西方科學家仍然虔誠地跪在教堂裡。

  過了些日子,陳陣又想方設法實地考察了大隊的兩處天葬場。一處在查干陶勒蓋山的北面,另一處在黑石頭山的東北面。從表面上看,這兩處天葬場與牧場其他草場草坡台地沒有太大區別。但細細觀察區別還不小,兩處天葬場都遠離遊牧遷場的古道,地處荒涼偏僻的死角和草原神山的北部,離狼群近,離騰格里近,便於靈魂升天。而且,那裡的地勢坎坷,坑坑窪窪,便於牛車顛簸。

  在額侖草原,千百年來,牧民過世,有的人家會把死者的內外衣服全部脫去,再用氈子把屍體捲起來,捆緊;還有的人家不會再動死者的著裝。然後將死者停放到牛車上。再在牛車車轅頭上橫綁上一根長木。到凌晨虎時,再由本家族兩個男性長輩各持長橫木的一端,然後騎上馬,將車駕到天葬場,再加鞭讓馬快跑。什麼時候死者被顛下牛車,那裡便是死者的魂歸騰格里之地,象徵著一位馬背上民族成員坎坷顛簸人生的終止。如果死者是由氈子裹屍的,兩位長輩就會下馬,解開氈子,將死者赤身仰面朝天放在草地上,像他(她)剛來到世上那樣單純坦然。此時死者已屬於狼,屬於神。至於死者的靈魂能不能升上騰格里,就要看死者生前的善惡了。一般來說,三天以後便知分曉,如果三天以後死者的軀殼不見了,只剩下殘骨,那死者的靈魂就已升上騰格里;如果死者還在那裡,家人們就該恐慌了。但額侖草原狼多,陳陣還沒有聽說哪位死者的靈魂升不上騰格里。

  陳陣知道西藏的天葬,但來蒙古草原之前,卻一直不知道草原蒙族也實行天葬,且不是由巨鷹,而是由狼群來施行的。陳陣越發感到恐懼和好奇。他從下隊送生產物資的大車老闆那裡,打聽到了天葬場的大致位置,立即找機會悄悄去了天葬場兩次。但由於大雪覆蓋,他沒有看到自己想看的場面。直到寒冬即將過去,有一次他終於發現了雪地上通往天葬場的馬蹄印和車轍印,順車轍走去,他見到一位病死的老人,好像才剛剛落在此地。周圍的馬蹄印,車轍和人的腳印還很新鮮,連雪沫都還沒有被風吹盡。老人如赤子般安詳,仰臥在雪地上,全身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沫,臉上像罩著一層白紗,面容顯得舒展和虔誠。

  陳陣驚呆了,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內心恐懼,漸漸被虔誠和神聖所代替。死者哪裡是去「赴死」,而是像去騰格里赴宴,再次接受聖水洗禮,去迎接自己又一次新生。陳陣第一次真正相信草原蒙古民族崇拜狼圖騰是真的──在一個人生命的終點,將軀體當成裸露坦蕩的祭祀供品,從而把自己解脫得如此乾淨徹底,誰還能懷疑草原蒙族對騰格里、對草原狼以靈魂相託的由衷敬仰呢。

  陳陣不敢在此神聖之地過多停留,生怕驚擾了死者的靈魂、褻瀆了草原民族的神聖信仰,便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鞠了一躬,牽馬退出天葬場。他注意到最後一段的車轍印七扭八歪,彷彿還在眼前顛簸。陳陣用自己的步幅大致量了量死者的最後一程,大約有四十─五十米,它濃縮了草原人動盪、坎坷的人生旅程。人生如此之短促,而騰格里如此之永恆,從成吉思汗到每一個牧人,畢生中仰天呼喊的最強音就是:「長生天!長生天!長生騰格里!」而草原狼卻是草原人的靈魂升上長生騰格里的天梯。

  三天以後,死者家中沒有恐慌,陳陣心裡才一塊石頭落地。按照當地習俗,事後必去天葬場核實的牧民,也許已經從生人的腳印和馬蹄印知道有外人來過禁地,但沒有一個牧民責怪他。可是如果死者的靈魂沒有升上騰格里,那他將處在另一種境地了。陳陣的好奇和興趣開始與草原民族的圖騰和禁忌相衝突,他小心謹慎地放羊勞動,去親近他更感好奇、神秘和敬佩的草原民族。

  這年的春天來得奇早,提前了一個多月,幾場暖風一過,額侖草原已是黃燦燦的一片。被雪壓了一冬的秋草全部露了出來,有些向陽的暖坡竟然還冒出了稀疏的綠芽。接踵而來的是持久的乾風暖日,到各個牧業隊進駐各自的春季接羔草場時,人們要忙著草原防火和抗旱保羔了。

  梁建中還是晚了一步。那些場部的大車隊基建隊的民工盲流外來戶,在年前看到嘎斯邁生產小組在收購站賣黃羊的那個熱鬧陣勢,都紅了眼。他們纏著獵手打聽獵場的地點。獵手們都說凍羊全挖光了。他們又拿東北關東糖去套巴雅爾,小傢伙卻給他們指了一個空山谷。後來,這些大多是東北農區蒙族出身的外來戶,還是找準了草原蒙族的致命弱點──酒。就用東北高粱烈酒灌醉了羊倌桑傑,探知了埋藏凍黃羊的準確地點。他們搶先一步,搶在狼群和梁建中的前面,在黃羊剛剛露出雪的時候,就在圍場旁邊安營紮寨,一天之內就將所有凍羊,不管大小好壞,一網打盡。並連夜用四掛大車全部運到白音高比公社收購站。

  二隊的馬倌們一連幾夜,聽到了大山裡餓狼們淒慘憤怒的嗥聲,空谷迴響,經久不絕。馬倌們全都緊張起來,日夜守在山裡的馬群周圍,不敢離開半步,把他們散落於各個蒙古包的情人們,憋得鞭牛打馬,嚎歌不已,幽怨悠長。

  不久,場部關於恢復草原一年一度掏狼崽的傳統活動的通知正式下達,這年的獎勵要比往年高出許多,這是軍代表包順貴特意加上去的。據說這年狼崽皮的收購價特別高。輕柔漂亮,高貴稀罕的狼崽皮,是做女式小皮襖的上等原料。此時已成為北方幾省官太太們的寵愛之物,也是下級官員走後門的硬通貨。

  畢利格老人終日不語,一袋接一袋地吸旱煙。陳陣偶然聽到老人自言自語道:「狼群該發狠了。」

第五章

  或云,突厥之先出於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謗步等性並愚癡,國遂被滅。泥師都既別感異氣,能徵召風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也。一孕而生四男──此說雖殊,然終狼種也。

  ──《周書‧突厥》

  ※※※

  厚厚的黑雲,衝出北部邊境的地平線,翻滾盤旋,直上藍天,像濃煙黑火般地兇猛。瞬間,雲層便吞沒了百里山影,像巨大的黑掌向牧場頭頂壓來。西邊橙黃的落日還未被遮沒,裹攜著密密雪片的北風,頃刻就掃蕩了廣袤的額侖草原。橫飛的雪片,在斜射的陽光照耀下,猶如億萬饑蝗,扇著黃翅,爭先恐後地向肥美富庶的牧場撲來。

  蒙諺:狼隨風竄。幾十年來一直在國境內外運動游擊的額侖草原狼群,隨著這場機會難得的倒春寒流,越過界樁,躍過防火道,衝過邊防巡邏公路,殺回額侖邊境草原。境外高寒低溫,草疏羊稀,山窮狼饑。這年境內狼群的雪下冬儲肉食被盜,境外春荒加劇,狼群又難以捕獲到雪淨蹄輕的黃羊。大批餓狼早已在邊境線完成集結。這一輪入境的狼群眼睛特別紅,胃口特別大,手段特別殘忍,行為特別不計後果。每頭狼幾乎都是懷著以命拼食的亡命報復勁頭衝過來的。然而額侖草原正忙於在境內掏挖狼窩,對外患卻疏於防範。

  六○年代中後期,草原氣象預告的水準,報雨不見水,報晴不見日。烏力吉場長說,天氣預報,胡說八道。除了畢利格等幾位老人,對牧場領導班子抽調那麼多勞力去掏狼窩表示擔心,幾次勸阻外,其他人誰也沒有預先警報這次寒流和狼災。連一向關心牧民和牧業生產的邊防站官兵,也未能預料和及時提醒。而以往他們在邊防巡邏公路一旦發現大狼群足跡,就會立即通知場部和牧民的。額侖草原的邊境草場,山丘低矮,無遮無攔,寒流風暴白毛風往往疾如閃電,而極擅長氣象戰的草原狼也常常利用風暴,成功地組織起一次又一次的閃電戰。

  在額侖西北部一片優良暖坡草場,這幾天剛剛集合起一個新馬群。這是內蒙古民兵騎兵某師某團在額侖草原十幾個馬群中,精選的上等馬,有七八十匹。這些天只等體檢報告單了,只要沒有馬鼻疽,就可立即上路。戰備緊張,看管軍馬責任重大。牧場軍代表和革委會專門挑選了四個責任心、警覺性、膽量和馬技俱佳的馬倌,讓他們分兩撥,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晝夜守護。二隊民兵連長巴圖任組長,為了防止軍馬戀家跑回原馬群,巴圖又讓所有馬群遠離此地幾十里。前些日子一直風和日暖,水清草密,還有稀疏的第一茬春芽可啃。準軍馬樂不思蜀,從不散群。四個馬倌也盡心盡力,幾天過去,平安無事。

  先頭冷風稍停,風力達十級以上的草原白毛風就橫掃過來。湖水傾盆潑向草灘,畜群傾巢衝決畜欄。風口處的蒙古包,被刮翻成一個大碗,轉了幾圈便散了架。迎風行的氈棚車,被掀了頂,棚氈飛上了天。雪片密得人騎在馬上,不見馬首馬尾。雪粒像砂槍打出的砂粒,嗖嗖地高速飛行,拉出億萬根白色飛痕,彷彿漫天白毛飛舞。老人說,「蒙古古代有一個薩滿法師曾說,白毛風,白毛風,那是披頭散髮的白毛妖怪在發瘋。白毛風有此言而得大名。天地間,草原上,人畜無不聞白毛風而喪膽。人喊馬嘶狗吠羊叫,千聲萬聲,頃刻合成一個聲音:白毛巨怪的狂吼。」

  準備夜戰繼續開挖狼洞的人們,被困遠山,進退兩難。已經返程的獵手們,多半迷了路。留守畜群的勞力和老弱婦幼幾乎全部出動,拚死追趕和攔截畜群。在草原,能否保住自己多年的勞動積蓄,往往就在一天或一夜。

  越境的狼群,有組織攻擊的第一目標就是肥壯的軍馬群。那天,畢利格老人以為軍馬群已按規定時間送走,白毛風一起,他還暗自慶幸。後來才知馬群被體檢報告耽誤了一天。而接送報告的通訊員,那天跟著軍代表包順貴上山去掏狼崽了。這年春天被掏出狼崽格外多,不下十幾窩,一百多隻。喪崽哭嚎的母狼加入狼群,使這年的狼群格外瘋狂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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