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順貴點點頭。他第一次平和地問巴圖:「當時,你就不怕狼把你的馬也豁了?」
巴圖憨憨地說:「我就是急,急得什麼都不顧了。差一點點就過泡子了,就差一點點啊。」
包又問:「狼沒撲你嗎?」
巴圖拿起那根鐵箍馬棒,伸出來給包順貴看:「我用這根馬棒打斷一條狼的四根牙,打豁了一條狼的鼻子。要不我也得讓狼撕碎了。沙茨楞他們沒這傢伙,沒法子防身,他們不能算逃兵啊。」
包順貴接過馬棒掂了掂說:「好棒!好棒!用這傢伙打狼牙,你也夠毒的。好!對狼越毒越好。巴圖你膽量技術了不得啊。等上面的調查組來的時候,你再跟他們好好說說你是怎麼打的狼。」
包順貴說完便把馬棒還給巴圖。又對烏力吉說:「我看你們這兒的狼也太神了,比人還有腦子。狼群這個打法我也看明白了,牠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不惜任何代價把馬群趕進泡子裡去。你看──」然後他掰著手指頭往下數:「你看,狼懂氣象,懂地形,懂選擇時機,懂知己知彼,懂戰略戰術,懂近戰、夜戰、游擊戰、運動戰、奔襲戰、偷襲戰、閃擊戰,懂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還能有計劃、有目的、有步驟地實現全殲馬群的戰役意圖。這個戰例簡直可以上軍事教科書了。咱倆都是軍人出身,我看除了陣地戰、壕溝戰狼不會,咱們八路軍游擊隊的那套戰略戰術軍事兵法,狼全都會。想不到草原狼還有這兩下子,原先我以為狼只會蠻幹或者偷雞摸狗,咬幾隻羊什麼的。」
烏力吉說:「自打我轉業到這牧場工作,就沒覺著離開戰場,一年四季跟狼打仗,天天槍不離身,到現在我的槍法比當兵的時候還有準頭。你說得沒錯,狼真是懂兵法,至少能把兵法中的要緊部分用得頭頭是道。跟狼打了十幾年交道,我也長了不少見識。要是現在再讓我去剿匪打仗,我肯定是一把好手。」
陳陣越聽越感興趣,忙問:「那麼,人的兵法是不是從狼那兒學來的?」
烏力吉眼睛一亮,他盯著陳陣說:「沒錯,人的不少兵法就是從狼那兒學來的。古時候草原民族把從狼那兒學來的兵法,用來跟關內的農業民族打仗。漢人不光是向遊牧民族學了短衣馬褲,騎馬射箭,就是你們讀書人說的『胡服騎射』,還跟草原民族學了不少狼的兵法。我在呼和浩特進修牧業專業的那幾年,還看了不少兵書,我覺著孫子兵法跟狼子兵法真沒太大差別。比如說,『兵者,詭道也』。知己知彼、兵貴神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等等。這些都是狼的拿手好戲,是條狼就會。」
陳陣說:「可是中國的兵書中一個字也沒提到草原民族和草原狼,這真不公平。」
烏力吉說:「蒙古人吃虧就吃在文化落後,除了一部《蒙古秘史》以外,沒留下什麼有影響的書。」
包順貴對烏力吉說:「看來在草原上搞牧業,還真得好好研究狼,研究兵法,要不真得吃大虧。天不早了,咱倆去看看那邊的死狼吧。我得多照幾張相。」
兩位頭頭走了以後,陳陣拄著木掀發愣。這次戰地復盤、實地考察,使他對草原民族和成吉思汗的軍事奇蹟更著迷了。為什麼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竟然僅用區區十幾萬騎兵就能橫掃歐亞?消滅西夏幾十萬鐵騎、大金國百萬大軍、南宋百多萬水師和步騎、俄羅斯欽察聯軍、羅馬條頓騎士團;攻佔中亞、匈牙利、波蘭、整個俄羅斯,並打垮波斯、伊朗、中國、印度等文明大國?還迫使東羅馬皇帝採用中國朝代的和親政策,把瑪麗公主屈嫁給成吉思汗的曾孫。是蒙古人創造了人類有史以來世界上版圖最大的帝國。這個一開始連自己的文字和鐵箭頭都還沒有、用獸骨做箭頭的原始落後的遊牧小民族,怎麼會有那麼巨大的軍事能量和軍事智慧?這已成了世界歷史最不可思議的千古之謎。而且,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軍事成就和奇蹟,不是以多勝少,以力取勝,而恰恰是以少勝多,以智取勝。難道他們靠的是狼的智慧和馬的速度?狼的素質和性格?以及由狼圖騰所滋養和激發出來的強悍民族精神?
陳陣這兩年來與狼打交道的經歷,加上他搜集的無數狼的故事,以及實地目睹和考察狼群圍殲黃羊群和全殲馬群的經典戰例,他越來越感到成吉思汗軍事奇蹟的答案可能就在狼身上。戰爭是群體與群體的武力行為,戰爭與打獵有本質區別。戰爭有攻有防,戰爭的雙方都武裝到牙齒。而打獵,人完全處於主動,絕大部分動物都處於被獵殺的地位。打野兔、旱獺、黃羊,也是打獵,但這完全是以強凌弱,絕無你死我活的對抗,僅僅是打獵而不是戰爭。雖然在打獵中確實可以學到某些軍事技能,但只有在真正的戰爭中,才能全面掌握軍事本領。
陳陣反覆琢磨:蒙古草原上沒有虎群、豹群、豺群、熊群、獅群和象群,牠們都難以在蒙古草原嚴酷的自然條件下生存,即便能適應自然條件,也適應不了更殘酷的草原生存戰爭,抵抗不了兇猛智慧的草原狼和草原人的圍剿獵殺。草原人和草原狼,是蒙古草原生物的激烈競爭中,唯一一對進入決賽的種子選手。那麼,在草原,能跟人成建制地進行生存戰爭的猛獸群,就只有狼群了。以前的教科書認為,遊牧民族卓越的軍事技能來源於打獵──陳陣已在心裡否定了這種說法。更準確的結論應該是:遊牧民族的卓越軍事才能,來源於草原民族與草原狼群長期、殘酷和從不間斷的生存戰爭。遊牧民族與狼群的戰爭,是勢均力敵的持久戰,持續了幾萬年。在這持久戰爭中,人與狼幾乎實踐了後來軍事學裡面的所有基本原則和信條,例如:知己知彼。兵貴神速。兵不厭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常備不懈,聲東擊西。集中兵力,各個擊破。化整為零,隱避精幹。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等等。狼雖幾乎遍佈全球,但沒有農業文明地區深溝高壘、大牆古堡的蒙古草原,卻是狼群的主要聚集地,也是人類與狼群長期鬥智鬥勇的主戰場。
陳陣順著這條思路繼續前行,他覺得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個通往華夏五千年文明史的隧道入口。在蒙古高原,人與狼日日戰,夜夜戰,隨時一小戰,不時一大戰。人群與狼群戰爭實踐的頻繁程度,大大超過世界上所有農業文明國家的人狼戰爭和人與人戰爭。甚至也超過人狼主戰場外的其他西方遊牧民族的戰爭頻率。再加上遊牧民族長期殘酷的部落戰爭、民族戰爭和侵略戰爭,使他們的戰爭才華不斷得到強化和提高。因此,蒙古草原民族,絕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農業民族和其他遊牧民族,更善戰、更懂戰、更具有先天的軍事優勢。從周、春秋戰國、秦漢唐宋的歷史來看,那些在人口和國力上佔絕對優勢的農業文明大國,卻經常被蒙古高原的遊牧小民族打得山河破碎,喪權辱國。到宋末以後,乾脆就被成吉思汗蒙族入主中原近一個世紀。中國的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清朝也是遊牧民族建立的。農耕的漢族沒有卓越的軍事狼教官、沒有狼陪練不間斷的嚴格訓練,古代漢人雖有孫子兵法也只是紙上談兵,更何況「狼子兵法」,本是孫子兵法的源頭之一。
陳陣好像找到了幾千年來,華夏民族死於北方外患千萬冤魂的淵源,也好像找到了幾千年修築長城、耗空了中國歷朝歷代國庫銀兩的債主。他覺得思緒豁然開朗,同時卻深深地感到沉重與頹喪。世界萬物因果關係主宰著人的歷史和命運。一個民族的保家衛國的軍事才能是一個民族的立身之本,生存之本。如果蒙古草原沒有狼,世界和中國是否會是另一個樣子?
人們忽然嚷嚷著向遠處快跑,陳陣從迷茫中驚醒,也騎上馬奔過去。
兩頭死狼被挖了出來,這是狼群把馬群逼進大泡子的一部分代價。陳陣走近一頭狼,巴圖和沙茨楞正在給一條狼掃雪,一邊在給人們講解狼的自殺剖腹戰。雪地上的這條狼比較苗條,顯然是一條母狼。下半身已經被馬蹄踢爛,但還可以看見幾個鼓脹的乳房,流出的乳汁和血液,混合成一粒粒粉紅色的冰珠子。
畢利格老人說:「真可憐啊,這條母狼的一窩崽子準保讓人給掏了,這些母狼就叫來了一大群狼替牠們報仇,牠自個兒也不想活了。在草原上,做什麼事都別做絕,兔子急了還咬狼呢,母狼急了能不拚命嗎?」
陳陣對幾個知青說:「史書上記載,草原上的母狼最有母性,牠們還收養過不少人的小孩呢,匈奴、高車、突厥的祖先就是狼孩,被母狼收養過──」
包順貴打斷他說:「什麼狼孩不狼孩的!狼是吃人的東西還會收養小孩?整個兒胡說八道。人和狼你死我活,就得狠狠地打,斬盡殺絕。掏狼崽是我下的令,從前草原上一年一度的掏狼崽活動,確實是減少狼害的好傳統,但是只減少狼害還不行,必須徹底根除狼害!要把全牧場的狼窩統統掏光!讓狼報復吧,等我把狼殺乾淨了,看狼怎麼報復。現在,我的命令沒有收回,等事故處理完了還要繼續掏。每兩戶必須交一窩狼崽皮,完不成任務的交大狼皮也行,要不就扣工分!」
包順貴在原地給死狼照了幾張像,又讓人把死狼裝車。
人們又走向另一條死狼。陳陣來草原兩年,活狼、死狼、狼皮筒子見過不少,但像腳下這頭狼卻從來沒見過,牠的個頭大得近乎於豹子,胸圍甚至比豹子還粗還壯。狼身上的雪被掃盡,露出灰黃厚密的毛,狼脖狼背上一根根黑色粗壯的狼毫狼鬃,從柔軟的黃毛中伸出來,像鋼針一樣尖利挺拔。狼的下半身已被馬蹄踢爛全是血,地上一片血冰。
巴圖推了一下已經凍在地上的狼,沒搬動,他擦了擦汗說:「這條狼笨了點,牠一定沒咬準,要是咬準的話,憑牠這個個頭一下子就能豁開馬肚,自個也能掉下地活命,沒準是哪塊骨頭卡住了牠的牙,活該牠倒霉。」
畢利格老人細細地看了一會,蹲下身來,用手撥開狼脖子上的一團血毛,兩個手指粗的血洞赫然出現,幾個知青都吃了一驚。這種血洞太熟悉了,草原上,所有被狼咬死的羊脖子兩側都有兩個血洞,一共四個,這是狼的四根牙咬斷羊的頸動脈留下標記。老人說:「馬沒把這條狼踢死,只是踢成了重傷,這條狼是讓吃飽馬肉的另一條狼咬死的。」
包順貴大罵:「狼簡直跟土匪一樣狠毒!敢殺傷兵!」
畢利格瞪了包順貴一眼道:「土匪死了升不了天,狼死能升天。這條狼讓馬踢破肚子,死,一下子死不了,活又活不成,這麼活著不比死還難受?活狼看著也更難受,給牠這一口,讓牠死個痛快,身子不疼了,魂也歸騰格里了。頭狼這麼幹不是狠毒,是在發善心,是怕傷狼落到人的手裡,受人的侮辱!狼是寧死也不願受辱的硬漢,頭狼也不願看自己的兄弟兒女受辱。你是務農出身,你們的人裡面有幾個寧死不降的?狼的這個秉性讓每個草原老人想想就要落淚。」
烏力吉看包順貴有些不快,連忙說:「你想草原上的狼,戰鬥力為什麼那樣強?很重要的一條就是頭狼會乾脆地殺掉重傷兵,可是這樣一來也就減輕了狼群的負擔,保證了整個隊伍的精幹快速有力。瞭解狼的這個特點,你在跟狼打仗時候,就能把形勢估計得更嚴重一些。」
包順貴似乎悟出點什麼,點點頭說:「是啊,部隊打仗,為了安置傷病員需要大批的擔架員、衛生兵、衛兵、護士、醫生,還得有車隊、醫院一大堆機構。我搞過幾年後勤,我們算過,一個傷員最少也得需要十幾個人服務,負擔很重。戰爭期間這一大堆人員機構,確實影響部隊的戰鬥力。要這麼說,那狼群就真比人的軍隊快速機動得多了。可是傷兵大多是勇將,治好了還是部隊的骨幹。殺傷兵,難道不怕影響戰鬥力?」
烏力吉歎一口氣說:「狼敢這麼幹,自然有牠的道理。一是狼特別能生。一生就是七八條十幾條,成活率也高。有一年秋天,我看見一條母狼帶著十一條當年的小狼,個頭只比母狼短小半個頭,跑起來也不比母狼慢。過兩年,小母狼也能下崽了。母牛下母牛,三年見五頭。母狼下母狼,三年該是多少呢?我看,至少一個排。狼群的兵員補充要比人快得多;二是狼一年成材。春天下的狼崽,到第二年春天就是一條什麼都會的大狼了。一歲的狗會抓兔,一歲的狼會掏羊,一歲的小孩還在穿開襠褲。人不如狼啊。兵源多,狼當然敢殺傷員。我看狼殺狼,是狼太多了,連牠們自個兒都嫌多。狼殺狼,是狼自個兒在搞計劃生育。強行加速報廢,只把精兵強將留下。草原狼群的銳氣萬年不減,道理就在這兒。」
包順貴舒展眉頭說:「今天這次調查,我也算領教了狼的厲害。抗天災還有天氣預報幫忙,抗狼災誰能預報?我們這些農區來的人對草原狼災的估計太離譜了。這次事故確實人力不能抗拒,上面的調查組要是能來現場,看一看就知道了。」
烏力吉說:「那還得是明白人,才能看明白。」
包順貴說:「不管他們來不來,咱們也得組織幾次大規模打狼戰役,要不然,咱們牧場就成了狼群的大食堂了。我跟上頭再多要點子彈來。」
人群的一邊,幾個知青爭論不休。三隊的初中生,原北京「東糾」紅衛兵小頭頭李紅衛情緒激動地說:「狼真是階級敵人,世界上一切反動派都是野心狼。狼太殘忍了,屠殺人民財產馬群牛群羊群不算,竟然還屠殺自己的同類,咱們應該組織群眾打狼,對所有的狼實行無產階專政。堅決、徹底地把狼消滅乾淨。還要堅決批判那些同情狼、姑息狼、死了還把屍體餵狼的草原舊觀念、舊傳統、舊風俗和舊習慣──」
陳陣一看他要把矛頭指向畢利格老人,就急忙打斷他說:「你這話太過頭了吧。階級只能在兩條腿的動物中劃分,如果把狼劃進階級裡來,那你是狼還是人?你不怕把偉大的無產階級領袖也劃到同狼一類的圈子裡去?再說,人殺人是不是屠殺同類?人殺人要比狼殺狼多得多,一戰二戰一殺就是幾百萬,幾千萬。人從周口店北京猿人起,就有殺同類的習性,從本性上來講人比狼更殘忍。你還是多看點書吧。」
李紅衛氣得舉起馬鞭,指著陳陣的鼻子說:「你不就仗著老高三嗎,有他媽的什麼了不起!你看的全是資、封、修。壞書!毒草!你受你狗爹的影響極深,在學校裡你不吭氣,當逍遙派,到這個最原始最落後的地方你倒如魚得水了,你跟這兒的四舊臭味相投!」
陳陣熱血沖頭,真恨不得像惡狼一樣地衝上去一口把他咬下馬來。但他又想起了狼堅毅的忍耐性,便瞪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抽了兩下自己的氈靴,扭頭便走。
天近黃昏,已經適應草原牧區一頓手把肉早茶,一頓晚餐飲食習慣的知青,也已餓得全身冰冷瑟瑟發抖。場部調查組的頭頭們和大部分牧民、知青隨著裝運死狼的輕便馬車撤回。陳陣跟著巴圖、沙茨楞去尋找他們的寶貝套馬桿,也再想找找被馬踢死踩傷的狼,陳陣更希望兩位驃悍的馬倌,給他多講點狼的故事和打狼技術。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