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家裏新添了這樣一個病人,馬上就生氣蓬勃起來。本來一直收在箱子裏的許多字畫,都拿出來懸掛著,大地毯也拿出來鋪上了,又新做了窗簾,因為沈太太說自從老爺回來了,常常有客人來探病和訪問,不能不佈置得像樣些。嘯桐有兩樣心愛的古董擺設,丟在小公館裏沒帶出來,他倒很想念,派傭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賭氣,扣著不給。嘯桐大發脾氣,摔掉一隻茶杯,拍著床罵道:﹁混帳!叫你們做這點兒事都不成!你就說我要拿,她敢不給!﹂還是沈太太再三勸他:﹁不要為這點點事生氣了,太犯不著!大夫不是叫你別發急嗎?﹂這一套細瓷茶杯還是她陪嫁的東西,一直捨不得用,最近才拿出來使用,一拿出來就給小健砸了一隻,這又砸了一隻。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幾隻我要給它們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為嘯桐曾經稱讚過她做的萵筍圓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種醃臘的東西,筍豆子、香腸、香肚、醃菜臭麵筋。這時候離過年還遠呢,她已經在那裏計劃著,今年要大過年。又拿出錢來給所有的傭人都做上新藍布褂子。世鈞從來沒看見她這樣高興過。他差不多有生以來,就看見母親是一副悒鬱的面容。她無論怎樣痛哭流涕,他看慣了,已經可以無動於衷了,倒反而是她現在這種快樂到極點的神氣,他看著覺得很淒慘。
姨太太那邊,父親不見得從此就不去了。以後當然還是要見面的。一見面,那邊免不了又要施展她們的挑撥離間的本領,對這邊就又會冷淡下來了。世鈞要是在南京,又還要好些,父親現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親一定很失望。母親一直勸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辭了。辭職的事情,他可從來沒有考慮過。可是最近他卻常常想到這問題了。要是真辭了職,那對於曼楨一定很是一個打擊。她是那樣重視他的前途,為了他的事業,她怎樣吃苦也願意的。而現在他倒自動放棄了,好像太說不過去了︱︱怎麼對得起人家呢?
本來那樣盼望著曼楨的信,現在他簡直有點怕看見她的信了。
第十章
世鈞跟家裏說,上海那個事情,他決定辭職了,另外也還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來,在叔惠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廠裏去見廠長,把一封正式辭職信交遞進去,又到他服務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候,他上樓去找曼楨。他這次辭職,事前一點也沒有跟她商量過,因為告訴她,她一定要反對的,所以他想來想去,還是先斬後奏吧。
一走進那間辦公室,就看見曼楨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裏抄寫什麼文件。叔惠從前那張寫字檯,現在是另一個辦事員坐在那裏,這人也倣傚著他們經理先生的美國式作風,把一隻腳高高擱在寫字檯上,悠然地展覽著他的花條紋襪子與皮鞋,鞋底絕對沒有打過掌子。他和世鈞招呼了一聲,依舊蹺著腳看他的報。曼楨回過頭來笑道:﹁咦,你幾時回來的?﹂世鈞走到她寫字檯前面,搭訕著就一彎腰,看看她在那裏寫什麼東西。她彷彿很秘密似的,兩邊都用別的紙張蓋上了,只留下中間兩行。他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蓋沒了,但是他已經看出來這是寫給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當著人,也不便怎樣一定要看。他扶著桌子站著。說:﹁一塊兒出去吃飯去。﹂曼楨看看鐘,說:﹁好,走吧。﹂她站起來穿大衣,臨走,世鈞又說:﹁你那封信呢,帶出去寄了吧?﹂他徑自把那張信紙拿起來疊了疊,放到自己的大衣袋裏。曼楨笑著沒說什麼,走到外面方才說道:﹁拿來還我。你人已經來了,還寫什麼信?﹂世鈞不理她,把信拿出來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著,臉上便泛出微笑來。曼楨見了,不由得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麼地方。一看,她便紅著臉把信搶了過來,道:﹁等一會再看。帶回去看。﹂世鈞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還我,我收起來。﹂
曼楨問他關於他父親的病狀,世鈞約略說了一些,然後他就把他辭職的事情緩緩地告訴了她,從頭說起。他告訴她,這次回南京去,在火車上就急得一夜沒睡覺,心想著父親的病萬一要不好的話,母親和嫂嫂侄兒馬上就成為他的負擔,這擔子可是不輕。幸而有這樣一個機會,父親現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他管,趁此可以把經濟權從姨太太手裏抓過來,母親和寡嫂將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為這個緣故,他不可能不辭職了。當然這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將來還是要出來做事的。
他老早預備好了一番話,說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還是無法表達出來。譬如說,他母親近來這樣快樂,就像一個窮苦的小孩子撿到破爛的小玩藝,就拿它當個寶貝。而她這點淒慘可憐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給了她了,他實在不忍心又去從她手裏奪回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但是這一個原因,他不但不能夠告訴曼楨,就連對自己他也不願意承認︱︱就是他們的結婚問題。事實是,只要他繼承了父親的家業,那就什麼都好辦,結婚之後,接濟接濟丈人家,也算不了什麼。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夠抓住這個機會,那麼將來他母親、嫂嫂和侄兒勢必都要靠他養活。他和曼楨兩個人,他有他的家庭負擔,她有她的家庭負擔,她又不肯帶累了他,結婚的事更不必談了,簡直遙遙無期。他覺得他已經等得夠長久了,他心裏的煩悶是無法使她瞭解的。
還有一層,他對曼楨本來沒有什麼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從有過豫瑾那回事,他始終心裏總不能釋然。人家說夜長夢多,他現在覺得也許倒是有點道理。這些話他都不好告訴她,曼楨當然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和家庭妥協了,而且一點也沒徵求她的同意,就貿然地辭了職。她覺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業看得那樣重,為它怎樣犧牲都可以,他卻把它看得這樣輕。本來要把這番道理跟他說一說,但是看他那神氣,已經是很慚愧的樣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譴責他,所以她始終帶著笑容,只問了聲:﹁你告訴了叔惠沒有?﹂世鈞笑道:﹁告訴他了。﹂曼楨笑道:﹁他怎麼說?﹂世鈞笑道:﹁他說很可惜。﹂曼楨笑道:﹁他也是這樣說?﹂世鈞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興。﹂曼楨笑道:﹁你呢,你很高興,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從此我們也別見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鈞見她只是一味的兒女情長,並沒有義正辭嚴地責備他自暴自棄,他頓時心裏一寬,笑道:﹁我以後一個禮拜到上海來一次,好不好?這不過是暫時的事,暫時只好這樣。我難道不想看見你麼?﹂
他在上海耽擱了兩三天,這幾天他們天天見面,表面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是他一離開她,就回過味來了,覺得有點不對。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馬上寫了封信來。信上說:﹁我真想再看見你,但是我剛來過,這幾天內實在找不到一個藉口再到上海來一趟。這樣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來度一個週末。你還沒有到南京來過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說起他們,你一定也覺得他們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這裏不會覺得拘束的。你一定要來的。叔惠我另外寫信給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費躊躇。南京他實在不想再去了。他和曼楨通了一個電說,說:﹁要去還是等春天,現在這時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經去過一趟了。你要是沒去過,不妨去看看。﹂曼楨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個人去好像顯得有點︱︱突兀。﹂叔惠本來也有點看出來,世鈞這次邀他們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楨見見面。假如是這樣,叔惠倒想著他是義不容辭的,應當陪她去一趟。
就在這一個星期尾,叔惠和曼楨結伴來到南京,世鈞到車站上去接他們。他先看見叔惠,曼楨用一條湖綠羊毛圍巾包著頭,他幾乎不認識她了。頭上這樣一紮,顯得下巴尖了許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說不出來,不過他還是喜歡她平常的樣子,不喜歡有一點點改動。
世鈞叫了一輛馬車,叔惠笑道:﹁這大冷天,你請我們坐馬車兜風?﹂曼楨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鈞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訴你一聲,好多穿點衣服。﹂曼楨笑道:﹁告訴我也是白告訴,不見得為了上南京來一趟,還特為做上一條大棉褲。﹂世鈞道:﹁待會兒問我嫂嫂借一條棉褲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楨笑道:﹁你父親這兩天怎麼樣?可好些了?﹂世鈞道:﹁好多了。﹂曼楨向他臉上端詳了一下,微笑道:﹁那你怎麼好像很擔憂的樣子。﹂叔惠笑道:﹁去年我來的時候他就是這神氣,好像擔心極了,現在又是這副神氣來了,就像是怕你上他們家去隨地吐痰或是吃飯搶菜,丟他的人。﹂世鈞笑道:﹁什麼話?﹂曼楨也笑了笑,搭訕著把她的包頭緊了一緊,道:﹁風真大,幸而紮著頭,不然頭髮要吹得像蓬頭鬼了!﹂然而,沒有一會工夫,她又把那綠色的包頭解開了,笑道:﹁我看路上沒有什麼人紮著頭,大概此地不興這個,我也不高興紮了,顯著奇怪,像個紅頭阿三。﹂叔惠笑道:﹁紅頭阿三?綠頭蒼蠅!﹂世鈞噗哧一笑,道:﹁還是紮著好,護著耳朵,暖和一點。﹂曼楨道:﹁暖和不暖和,倒沒什麼關係,把頭髮吹得不像樣子!﹂她拿出一把梳子來,用小粉鏡照著,才梳理整齊了,又吹亂了,結果還是把圍巾紮在頭上,預備等快到的時候再拿掉。世鈞和她認識了這些時,和她同出同進,無論到什麼地方,也沒看見她像今天這樣怯場。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裏人是這樣說的,說他請叔惠和一位顧小姐來玩兩天,顧小姐是叔惠的一個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並不是有意隱瞞。他一向總覺得,家裏人對於外來的女友總特別苛刻些,總覺得人家配不上他們自己的人。他不願意他們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而希望他們能在較自然的情形下見面。至於見面之後,對曼楨一定是一致贊成的,這一點他卻很有把握。
馬車來到皮貨莊門前,世鈞幫曼楨拿著箱子,三人一同往裏走。店堂裏正有兩個顧客在那裏挑選東西,走馬樓上面把一隻隻皮統子從窗口吊下來。唿唿唿放下繩子,吊下那麼小小的一捲東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紅綢裏子就像襁褓似的,裏面睡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獸。走馬樓上的五彩玻璃窗後面,大概不是他母親就是他嫂嫂,在那裏親手主持一切。是他母親︱︱她想必看見他們了,馬上哇啦一喊:﹁陳媽,客來了!﹂聲音尖利到極點,簡直好像樓上養著一隻大鸚鵡。世鈞不覺皺了皺眉頭。
皮貨店裏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皮毛與樟腦的氣味,一切都好像是從箱子裏才拿出來的,珍惜地用銀皮紙包著的。世鈞小時候總覺得樓下這爿店是一個陰森而華麗的殿堂。現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親切感。他常常想像著曼楨初次來到這裏,是怎樣一個情形。現在她真的來了。
叔惠是熟門熟路,上樓梯的時候,看見牆上掛著兩張猴皮,便指點著告訴曼楨:﹁這叫金絲猴,出在峨眉山的。﹂曼楨笑道:﹁哦,是不是這黃毛上有點金光?﹂世鈞道:﹁據說是額上有三條金線,所以叫金絲猴。﹂樓梯上暗沉沉的,曼楨湊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世鈞道:﹁我小時候走過這裏總覺得很神秘,有點害怕。﹂
大少奶奶在樓梯口迎了上來,和叔惠點頭招呼著,叔惠便介紹道:﹁這是大嫂。這是顧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請裏邊坐。﹂世鈞無論怎樣撇清,說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專誠由上海請來的一個女客,家裏的人豈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鈞平常這樣眼高於頂,看不起本地姑娘,我看他們這個上海小姐也不見得怎樣時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點不舒服,躺著呢。﹂小健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認為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給他吃東西作為獎勵,所以吃壞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歸罪於這個人或那個人,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裏面。沈太太這一向為了一個嘯桐,一個世鈞,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著怎麼不眼饞呢?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那快樂的樣子,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著,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這兩天小健又病了,家裏一老一小兩個病人,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裏,世鈞不懂事罷了,連他母親也跟著起鬨!
沈太太出來了,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對叔惠也十分親熱。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裏轉了一轉,就走開了。桌上已經擺好一桌飯菜,叔惠笑道:﹁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世鈞道:﹁那我上當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就為等著你們。﹂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顧小姐,許家少爺,你們也再吃一點,陪陪他。﹂他們坐下來吃飯,沈太太便指揮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裏去。曼楨坐在那裏,忽然覺得有一隻狗尾巴招展著,在她腿上拂來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鈞笑道:﹁一吃飯牠就來了,都是小健慣的牠,總拿菜餵牠。﹂叔惠便道:﹁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們的那一隻?﹂世鈞道:﹁咦,你怎麼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聽見她說,她家裏的狗生了一窩小狗,要送一隻給小健。﹂一面說著,便去撫弄那隻狗,默然了一會,因又微笑著問道:﹁她結了婚沒有?﹂世鈞道:﹁還沒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沒有看見一鵬。﹂曼楨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來的那個方先生。﹂世鈞笑道:﹁對了,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不是說要訂婚了︱︱就是這石小姐,他們是表兄妹。﹂
吃完飯,曼楨說:﹁我們去看看老伯。﹂世鈞陪他們到嘯桐房裏去,他們這時候剛吃過飯,嘯桐卻是剛吃過點心,他靠在床上,才說了聲﹁請坐請坐﹂,就深深地打了兩個嗝兒。世鈞心裏就想:﹁怎麼平常也不聽見父親打嗝,偏偏今天︱︱也許平時也常常打,我沒注意。﹂也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今天是他家裏人的操行最壞的一天。就是他母親和嫂嫂也比她們平常的水準要低得多。
叔惠問起嘯桐的病情。俗語說,久病自成醫,嘯桐對於自己的病,知道得比醫生還多。尤其現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世鈞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爺了,便買了一部︽本草綱目︾,研究之下,遇到家裏有女傭生病,就替她們開兩張方子,至今也沒有吃死人,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雖然請的是西醫,他認為有些病還是中醫來得靈驗。他在家裏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人,世鈞簡直是個啞巴。倒是今天和叔惠雖然是初見,和他很談得來。叔惠本來是哪一等人都會敷衍的。
嘯桐正談得高興,沈太太進來了。嘯桐便問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還有點熱度。﹂嘯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藥也不怎麼對勁。叫他們抱來給我看看。我給他開個方子。﹂沈太太笑道:﹁噯喲,老太爺,你就歇歇吧,別攬這樁事了!我們少奶奶又膽子小。再說,人家就是名醫,也還不給自己人治病呢。﹂嘯桐方才不言語了。
他對曼楨,因為她是女性,除了見面的時候和她一點頭之外,一直正眼也沒有朝她看,這時候忽然問道:﹁顧小姐從前可到南京來過?﹂曼楨笑道:﹁沒有。﹂嘯桐道:﹁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可是再也想不起來了。﹂曼幀聽了,便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可會是在上海碰見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嘯桐沉吟了一會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沒去過了。﹂他最後一次去,曾經惹起一場不小的風波。是姨太太親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來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內弟家裏。他和他太太雖然不睦,郎舅二人卻很投機。他到上海來,舅爺常常陪他﹁出去遛遛﹂。在他認為是逢場作戲,在姨太太看來,卻是太太的陰謀,特意叫舅老爺帶他出去玩,娶一個舞女回來,好把姨太太壓下去。這樁事情是怎樣分辯也辯不明白的,當時他太太為這件事也很受委屈,還跟她弟弟也嘔了一場氣。
嘯桐忽然脫口說道:﹁哦,想起來了!﹂︱︱這顧小姐長得像誰?活像一個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得這樣眼熟呢!他冒冒失失說了一聲﹁想起來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著,等著他的下文,他怎麼能說出來,說人家像他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他頓了一頓,方向世鈞笑道:﹁想起來了,你舅舅不是就要過生日了麼,我們送的禮正好託他們兩位帶去。﹂世鈞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給舅舅拜壽去。﹂嘯桐笑道:﹁你剛從上海回來,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卻說:﹁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無意地向曼楨瞟了一眼,笑道:﹁世鈞現在簡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兩頭跑!﹂
正說笑間,女傭進來說:﹁方家二少爺跟石小姐來了,在樓底下試大衣呢。﹂沈太太笑道:﹁準是在那兒辦嫁妝。世鈞你下去瞧瞧,請他們上來坐。﹂世鈞便向曼楨和叔惠笑道:﹁走,我們下去。﹂又低聲笑道:﹁這不是說著曹操,曹操就到。﹂叔惠卻皺著眉說:﹁我們今天還出去不出去呀?﹂世鈞道:﹁一會兒就走︱︱我們走我們的,好在有我嫂嫂陪著他們。﹂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機拿著,省得再跑一趟樓梯。﹂
他自去開箱子拿照相機,世鈞和曼楨先到樓下和一鵬、翠芝這一對未婚夫婦相見。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也跑出來了,牠還認識牠的舊主人,在店堂裏轉來轉去,直搖尾巴。一鵬一看見曼楨便含笑叫了聲:﹁顧小姐!幾時到南京來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楨銳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們本來認識的?﹂一鵬笑道:﹁怎麼不認識,我跟顧小姐老朋友了!﹂說著,便向世鈞眨了眨眼睛。世鈞覺得他大可不必開這種玩笑,而且石翠芝這人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你去逗著她玩,她不要認真起來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顧小姐來了幾天了?﹂曼楨笑道:﹁我們才到沒有一會。﹂翠芝道:﹁這兩天剛巧碰見天氣這樣冷。﹂曼楨笑道:﹁是呀。﹂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著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自問也並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一鵬笑道:﹁喂,這兒還有一個人呢,我來介紹。﹂和他們同來的還有翠芝的一個女同學,站在稍遠的地方,在那裏照鏡子試皮大衣。那一個時期的女學生比較守舊,到哪兒都喜歡拖著個女同學,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個女同學請在一起。翠芝也不脫這種習氣。她這同學是一位竇小姐,名叫竇文嫻,年紀比她略長兩歲,身材比她矮小。這竇小姐把她試穿的那件大衣脫了,一鵬這些地方向來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幫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大衣。豹皮這樣東西雖然很普通,但是好壞大有區別,壞的就跟貓皮差不多,像翠芝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顏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穿著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世鈞笑道:﹁要像你們這兩件大衣,我敢保我們店裏就拿不出來。﹂叔惠在樓梯上接口道:﹁你這人太不會做生意了!﹂一鵬笑道:﹁咦,叔惠也來了!我都不知道。﹂叔惠走過來笑道:﹁恭喜,恭喜,幾時請我們吃喜酒?﹂世鈞笑道:﹁就快了,已經在這兒辦嫁妝了嚜!﹂一鵬只是笑。翠芝也微笑著,她俯身替那隻小狗抓癢癢,在牠頷下緩緩地搔著,搔得那隻狗伸長了脖子,不肯走開了。
一鵬笑道:﹁你們今天有些什麼節目?我請你們吃六華春。﹂世鈞道:﹁幹嗎這樣客氣?﹂一鵬道:﹁應當的。等這個月底我到上海,就該你們請我了。﹂世鈞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鵬把頭向翠芝那邊側了側,笑道:﹁陪她去買點東西。﹂竇文嫻便道:﹁要買東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看電影,真方便!﹂她這樣一個時髦人,卻不住在上海,始終認為是一個缺陷,所以一提起來,她的一種優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戰起來,她的喉嚨馬上變得很尖銳。
大少奶奶也下樓了,她和文嫻是見過的,老遠就笑著招呼了一聲﹁竇小姐﹂。翠芝叫了聲﹁表姊﹂。大少奶奶便道:﹁怎麼還叫我表姐?該叫我姊姊啦!﹂翠芝臉紅紅的,把臉一沉,道:﹁你不要拿我開心。﹂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會兒。﹂翠芝卻向一鵬說道:﹁該走了吧?你不是說要請文嫻看電影嗎?﹂一鵬便和世鈞他們說:﹁一塊兒去看電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剛從上海來,誰要看我們那破電影兒!﹂大少奶奶便問世鈞:﹁你們預備上哪兒去玩?﹂世鈞想了想,臨時和叔惠商量著,道:﹁你上次來,好像沒到清涼寺去過。﹂大少奶奶道:﹁那你們就一塊兒到清涼寺去好了,一鵬有汽車,可以快一點,不然你們只夠來回跑的了!等一會一塊回到這兒來吃飯,媽特為預備了幾樣菜給他們兩位接風。﹂一鵬本來無所謂,便笑道:﹁好好,就是這樣辦。﹂
於是就到清涼山去了。六個人把一輛汽車擠得滿滿的。在汽車上,叔惠先沒大說話,後來忽然振作起來了,嘻嘻哈哈的,興致很好,不過世鈞覺得他今天說的笑話都不怎麼可笑,有點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學始終是只有她們兩個人唧唧噥噥,嘰嘰咕咕笑著,那原是一般女學生的常態。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不離,文嫻跟在翠芝後面,把兩隻手插在翠芝的皮領子底下取暖。她們倆只顧自己說話,完全把曼楨撇下了,一鵬倒覺得有些不過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楨多敷衍,當著翠芝,他究竟有些顧忌,怕她誤會了。世鈞見曼楨一個人落了單,他只好去陪著她,兩人並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爛殘缺的石級。不知什麼地方駐著兵,隱隱有喇叭聲順著風吹過來。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陽光下聽到軍營的號聲,分外覺得荒涼。
江南的廟宇都是這種慘紅色的粉牆。走進去,幾座偏殿裏都有人住著,一個襤褸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團上剝大蒜,她身邊擱著隻小風爐,豎著一捲蓆子,還有小孩子坐在門檻上玩。像是一群難民,其實也就是窮苦的人,常年過著難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聽見說這廟裏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著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來,笑道:﹁哦?我們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們去瞧瞧去。﹂一鵬笑道:﹁就有,他們也不會讓你看見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鐵質看上去比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內的東西,上面刻著字,都是捐款鑄造這座鼎的信女們的名字,密密層層的一排一排,﹁××氏,××氏︱︱﹂全是女人,曼楨和世鈞站在那裏發了一會怔。曼楨笑道:﹁這些都是把希望寄託在來生的人。想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這麼許多人。看著真覺得慘然。﹂世鈞道:﹁唔。︱︱我覺得我們真太幸運了。﹂曼楨微笑著點了點頭。
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鈞道:﹁你走得累了?﹂曼楨道:﹁累倒不累。﹂她頓了一頓,忽然仰起臉來向他笑道:﹁怎麼辦?我腳上的凍瘡破了。﹂她腳上穿著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時候女式的長統靴還沒有流行,棉鞋當然不登大雅之堂,氈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夠在家裏穿穿,穿出去就有點像個老闆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還是絲襪皮鞋。
世鈞道:﹁那怎麼辦呢?我們回去吧。﹂曼楨道:﹁那他們多掃興呢。﹂世鈞道:﹁不要緊,我們兩人先回去。﹂曼楨道:﹁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吧,不要他們的車子送了。﹂世鈞道:﹁好,我去跟叔惠說一聲,叫他先別告訴一鵬。﹂
世鈞陪著曼楨坐黃包車回家去,南京的冬天雖然奇冷,火爐在南京並不像在北京那樣普遍,世鈞家裏今年算特別考究,父親房裏裝了個火爐,此外只有起坐間裏有一隻火盆,上面擱著個鐵架子,煨著一瓦缽子荸薺。曼楨一面烤著火一面還是發抖。她笑著說:﹁剛才實在冰透了。﹂世鈞道:﹁我去找件衣裳來給你加上。﹂他本來想去問他嫂嫂借一件絨線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態度不是太友善,他懶得去問她借,而且嫂嫂和母親一樣,都是梳頭的,衣服上也許有頭油的氣味,他結果還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舊絨線衫,還是他中學時代的東西,他母親稱為﹁狗套頭﹂式的。曼楨穿著太大了,袖子一直蓋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歡她穿著這件絨線衫的姿態。在微明的火光中對坐著,他覺得完全心滿意足了,好像她已經是他家裏的人。
荸薺煮熟了,他們剝荸薺吃。世鈞道:﹁你沒有指甲,我去拿把刀來,你削了皮吃。﹂曼楨道:﹁你不要去。﹂世鈞也實在不願意動彈,這樣坐著,實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裏摸了一會,拿出一樣東西來,很靦腆地遞到她面前來,笑道:﹁給你看。這是我在上海買的。﹂曼楨把那小盒子打開來,裏面有一隻紅寶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還是上次在上海買的,怎麼沒聽見你說?﹂世鈞笑道:﹁因為你正在那裏跟我生氣。﹂曼楨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幾時生氣來著?﹂世鈞只管低著頭拿著那戒指把玩著,道:﹁我去辭職那天,領了半個月的薪水,拿著錢就去買了個戒指。﹂曼楨聽見說是他自己掙的錢買的,心裏便覺得很安慰,笑道:﹁貴不貴?﹂世鈞道:﹁便宜極了。你猜多少錢?才六十塊錢。這東西嚴格地說起來,並不是真的,不過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寶石粉做的。﹂曼楨道:﹁顏色很好看。﹂世鈞道:﹁你戴上試試,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鈞拿著她的手看著,她也默默地看著。世鈞忽然微笑道:﹁你小時候有沒有把雪茄煙上匝著的那個紙圈圈當戒指戴過?﹂曼楨笑道:﹁戴過的,你們小時候也拿那個玩麼?﹂這紅寶石戒指很使他們聯想到那種朱紅花絞的燙金小紙圈。
世鈞道:﹁剛才石翠芝手上那個戒指你看見沒有?大概是他們訂婚戒指。那顆金剛鑽總有一個手錶那樣大。﹂曼楨噗哧一笑道:﹁哪有那麼大,你也說得太過份了。﹂世鈞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為我自己覺得我這紅寶石太小了。﹂曼楨笑道:﹁金剛鑽這樣東西我倒不怎麼喜歡,只聽見說那是世界上最硬的東西,我覺得連它那個光都硬,像鋼針似的,簡直扎眼睛。﹂世鈞道:﹁那你喜歡不喜歡珠子?﹂曼楨道:﹁珠子又好像太沒有色彩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紅寶石,尤其是寶石粉做的那一種。﹂世鈞不禁笑了起來。
那戒指她戴著嫌大了。世鈞笑道:﹁我就猜著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緊。﹂曼楨道:﹁那麼現在先不戴著。﹂世鈞笑道:﹁我去找點東西來裹在上頭,先對付著戴兩天。絲線成不成?﹂曼楨忙拉住他道:﹁你可別去問她們要!﹂世鈞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見她袖口拖著一綹子絨線,原來他借給她穿的那件舊絨線衫已經破了。世鈞笑道:﹁就把這絨線揪一點下來,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絨線一抽,抽出一截子來揪斷了,繞在戒指上,繞幾繞,又給她戴上試試。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外面和女傭說話,說道:﹁點心先給老爺送去吧,他們不忙,等石小姐他們回來了一塊兒吃吧。﹂那說話聲音就在房門外面,世鈞倒嚇了一跳,馬上換了一張椅子坐著,坐到曼楨對過去。
房門一直是開著的,隨即看見陳媽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從門口經過,往他父親房裏去了。大概本來是給他們預備的,被他母親攔住了,沒叫她進來。母親一定是有點知道了。好在他再過幾天就要向她宣佈的,早一點知道也沒什麼關係。
他心裏正這樣想著,曼楨忽然笑道:﹁噯,他們回來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便聽見沈太太的聲音笑道:﹁咦,還有人呢?翠芝呢?﹂一鵬道:﹁咦,翠芝沒上這兒來呀?還以為他們先回來了!﹂一片﹁咦咦﹂之聲。世鈞忙迎出去,原來只有一鵬和竇文嫻兩個人。世鈞笑道:﹁叔惠呢?﹂一鵬道:﹁一個叔惠,一個翠芝,也不知他們跑哪兒去了。﹂世鈞道:﹁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麼?﹂一鵬道:﹁都是翠芝,她一高興,說聽人說那兒的和尚有老婆,就鬧著要去瞧瞧去,這兒文嫻說走不動了,我就說我們上掃葉樓去坐會兒吧,喝杯熱茶,就在那兒等他們。哪曉得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文嫻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說我們上這兒來瞧瞧,準許先來了。︱︱本來我沒打算再來了,我預備直接回去的。﹂世鈞笑道:﹁坐一會,坐一會,他們橫是也就要來了,這兩人也真是孩子脾氣︱︱跑哪兒去了呢?﹂
世鈞吃荸薺已經吃飽了,又陪著他們用了些點心,談談說說,天已經黑下來了,還不見叔惠翠芝回來,一鵬不由得焦急起來,道:﹁別是碰見什麼壞人了。﹂世鈞道:﹁不會的,翠芝也是個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機靈的,決不會吃人家的虧。﹂嘴裏這樣說著,心裏也有點嘀咕起來。
幸而沒有多大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來了。大家紛紛向他們責問,世鈞笑道:﹁再不回來,我們這兒就要組織探險隊,燈籠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嫻笑道:﹁可把一鵬急死了!上哪兒去了,你們?﹂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嗎,沒見著,和尚留我們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掃葉樓去找你們,已經不在那兒了。﹂曼楨道:﹁你們也是坐黃包車回來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僱不到車,後來好容易才碰見一輛,又讓他去叫了一輛,所以鬧得這樣晚呢。﹂
一鵬道:﹁那地方本來太冷清了,我想著別是出了什麼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著你們腦子裏一定會想起﹃火燒紅蓮寺﹄,當我們掉了陷阱裏去,出不來了。不是說那兒的和尚有家眷嗎,也許把石小姐也留下,組織小家庭了。﹂世鈞笑道:﹁我倒是也想到這一層,沒敢說,怕一鵬著急。﹂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翠芝一直沒開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樣子。叔惠也好像特別高興似的,看見曼楨坐在火盆旁邊,就向她嚷道:﹁喂,你怎麼這樣沒出息,簡直丟我們上海人的臉嘛,走那麼點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來了!﹂翠芝笑道:﹁文嫻也不行,走不了幾步路就鬧著要歇歇。﹂一鵬笑道:﹁你們累不累?不累我們待會兒再上哪兒玩去。﹂叔惠道:﹁上哪兒去呢?我對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個夫子廟,夫子廟有歌女。﹂幾個小姐都笑了。世鈞笑道:﹁你橫是小說上看來的吧?﹂一鵬笑道:﹁那我們就到夫子廟聽清唱去,去見識見識也好。﹂叔惠笑道:﹁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一鵬頓了一頓,方才笑道:﹁那倒不知道,我也不常去,我對京戲根本有限。﹂世鈞笑道:﹁一鵬現在是天下第一個正經人,你不知道嗎?﹂話雖然是對叔惠說的,卻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著臉,就像沒聽見似的。世鈞討了個沒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怎麼又忘了,又去跟她開玩笑。
大家說得熱熱鬧鬧的,說吃了飯要去聽戲,後來也沒去成。曼楨因為腳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嫻也說要早點回去。吃過飯文嫻和翠芝就坐著一鵬的汽車回去了。他們走了,世鈞和叔惠和曼楨又圍爐談了一會,也就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