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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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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這小館子裏生意也特別冷清,管帳的女人坐在櫃台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像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闆娘,燙著頭髮,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總是看見她在那裏織絨線,織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氣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艷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隻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曼楨道:﹁簡直熱。﹂一面說,一面脫大衣。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曼楨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世鈞道:﹁你們一共姊妹幾個?﹂曼楨笑道:﹁一共六個呢。﹂世鈞笑道:﹁你是頂大的麼?﹂曼楨道:﹁不,我是第二個。﹂世鈞道:﹁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曼楨笑道:﹁為什麼?﹂世鈞道:﹁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總是你照應人。﹂曼楨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跡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跡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兒子。﹂世鈞笑道:﹁哦?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慣壞了的,是不是?﹂曼楨並不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世鈞笑道:﹁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故世了。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兒,他家裏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並不是南京人。﹂他問她是什麼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那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兒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世鈞道:﹁哦,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曼楨道:﹁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

  話說到這裏,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麼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願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願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壞。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像。

  他裝出閒適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裏,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番茄醬,想倒上一點,可是番茄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櫃台上的老闆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卻不是出於一種善意的關切了。

  曼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像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裏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後,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裏做事的,家裏這麼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裏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裏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世鈞聽到這裏,也有點明白了。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想出去做事,有什麼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鈞道:﹁那也沒有什麼,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全在乎自己。﹂曼楨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裏,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曼楨扶起筷子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裏找稗子,一粒一粒撿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世鈞應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麼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卻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麼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裏這些事情。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麼許多話,當天回家的時候,心裏便覺得很慘淡。她家裏現在住著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後來和那人分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

  曼楨走進衖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傑民,正在衖堂裏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曼楨聽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她從後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裏開啤酒,桌上放著兩隻大玻璃杯。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噯喲,你小心點罷,不要砸了東西!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

  阿寶在那裏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裏。同時又聽見一隻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裏望了一望,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麼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傑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胡說!一個人怎麼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著,便從廚房裏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並不在房間裏,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條嗓子和無線電裏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裏,電話底下掛著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身體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卻已經是全部舞台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裏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作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才採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哈哈的,彷彿有人在那裏膈肢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富於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到那聲音。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裏,四面圍繞著網籃、包袱、鋪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後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彷彿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卻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說著,又笑瞇瞇地向她看著。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嘆息著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說了一回,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麼?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說著,便窸窸窣窣在網籃裏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麼?﹂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乾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裏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裏,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這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並肩站著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麼人?﹂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後,卻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卻寄託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憐的。

  曼楨當時只笑了笑,回答說:﹁這是一個同事。姓許的,許叔惠。﹂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氣,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曼楨說道:﹁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她母親點點頭道:﹁她剛才上來過的,後來有客來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曼楨道:﹁那王先生沒有來吧?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夥裏的人。﹂她母親嘆了口氣,道:﹁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像樣了,簡直下流。大概現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壞了!﹂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況愈下,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況愈下的緣故。曼楨這樣想著,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親用開水調出幾碗炒米粉來,給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說:﹁傑民呢?剛才就鬧著要吃點心了。﹂曼楨道:﹁他在樓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樓梯口,卻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攀住欄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間裏探頭探腦張望著。曼楨著急起來,低聲喝道:﹁噯!你這是幹嘛?﹂傑民道:﹁我一隻毽子踢到裏面去了。﹂曼楨道:﹁你不會告訴阿寶,叫她進去的時候順便給你帶出來。﹂

  兩人一遞一聲輕輕說著話,曼璐房間裏的客人忽然出現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著一件中裝大衣。他叉著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著叫了聲﹁二小姐﹂。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傑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確很像一隻老鼠。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極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點頭。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了一隻貓臉。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樓去。在祝鴻才看來,還當作是一種嬌憨的羞態,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間裏,便說:﹁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曼璐道:﹁你打聽這個幹嘛?﹂鴻才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我可以給她介紹呀?﹂曼璐哼了一聲道:﹁你那些朋友裏頭還會有好人?都不是好東西!﹂鴻才笑道:﹁噯喲,噯喲,今天怎麼火氣這樣大呀?我看還是在那裏生老王的氣吧?﹂曼璐突然說道:﹁你老實告訴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鴻才道:﹁我怎麼知道呢?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著。﹂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著的一支香煙重重地撳滅了,自己咕嚕著說:﹁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樣子,翹嘴唇,腫眼泡,兩條腿像日本人,又沒有脖子……人家說﹃一白掩百醜﹄,我看還是﹃一年輕掩百醜﹄!﹂她悻悻地走到梳妝台前面,拿起一面鏡子自己照了照。照鏡子的結果,是又化起妝來。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地需要修葺的。

  她對鴻才相當冷淡,他卻老耗在那裏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隨手拖過來翻著看。有一張四寸半身照,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梳著兩根短短的辮子。鴻才笑道:﹁這是你妹妹什麼時候拍的?還留著辮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厭煩地道:﹁這哪兒是我妹妹。﹂鴻才道:﹁那麼是誰呢?﹂曼璐倒頓住了,停了一會,方才冷笑道:﹁你一點也不認識?我就不相信,我會變得這麼厲害!﹂說到最後兩個字,她的聲音就變了,有一點沙啞。鴻才忽然悟過來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橫看豎看,說:﹁噯!說穿了,倒好像有點像。﹂

  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於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著鏡子塗口紅,只是塗得特別慢。嘴唇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霧。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後又繼續塗她的口紅。

  鴻才還在那裏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妹妹現在還在那裏讀書麼?﹂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來。﹂曼璐把鏡子向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吃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這碗飯?你這叫做門縫裏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道:﹁今天怎麼了?一碰就要發脾氣。也算我倒霉,剛好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

  曼璐橫了他一眼,又拿起鏡子來。鴻才涎著臉湊到她背後去,低聲笑道:﹁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出去麼?﹂曼璐並不躲避,別過頭來向他一笑,道:﹁到哪兒去?你請客?﹂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才一樣,在非常近的距離內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兩塊鮮紅的面頰,兩隻烏油油的眼圈。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點銷魂蕩魄,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著多麼大的差別。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吃了飯,一同回來,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習慣的,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送了進來。曼璐吃著,忽然聽見樓上還有腳步聲,猜著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機會說話,她當時就端著一碟子生煎饅頭,披著一件黑緞子繡著黃龍的浴衣上樓來了。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燈下拆被窩。曼璐道:﹁媽,你真是的︱︱這時候又去忙這個!坐了一天火車,不累麼?﹂她母親道:﹁這被窩是我帶著出門的,得把它拆下來洗洗,趁著這兩天天晴。﹂曼璐讓她母親吃生煎饅頭,她自己在一隻饅頭上咬了一口,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肉餡子紅紅的。她說:﹁該死!這肉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紅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曼璐向曼楨床上看看,輕聲道:﹁她睡著了?﹂她母親道:﹁老早睡著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現在也有這樣大了;照說,她一個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說的。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適的人,早一點結了婚也好。﹂她母親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她母親這時候很想告訴她關於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裏的人,暫時還是不要她預聞的好。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她母親說道:﹁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著急。﹂曼璐把臉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她母親道:﹁我哪兒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麼說!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幹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曼璐道:﹁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著,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親道:﹁唉,你這是什麼話呢?﹂說著,心中也自內疚,抽出肋下的一條大手帕來擦眼淚,說道:﹁也是我害了你。從前要不是為了我,還有你弟弟妹妹們,你也不會落到這樣。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來了,將來他們各人幹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煩地剪斷她的話,道:﹁他們都大了,用不著我了,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這時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給誰呢?﹂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搡了幾句,氣得無言可對,半晌方道:﹁你看你這孩子,我好意勸勸你,你這樣不識好歹!﹂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隔壁房間裏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祖母打著鼾。上年紀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親忽然幽幽地說道:﹁這次我回鄉下去,聽見說張豫瑾現在很好,做了縣城裏那個醫院的院長了。﹂她說到張豫瑾三個字,心裏稍微有點膽怯,因為這個名字在她們母女間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提起了。曼璐從前訂過婚的。她十七歲那年,他們原籍有兩個親戚因為地方上不太平,避難避到上海來,就耽擱在他們家裏。是她祖母面上的親戚,姓張,一個女太太帶著一個男孩子。這張太太看見曼璐,非常喜歡,想要她做媳婦。張太太的兒子名叫豫瑾。這一頭親事,曼璐和豫瑾兩個人本人雖然沒有什麼表示,看那樣子也是十分願意的。就此訂了婚。後來張太太回鄉下去了,豫瑾仍舊留在上海讀書,住在宿舍裏,曼璐和他一直通著信,也常常見面。直到後來她父親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後來他們就解除婚約了,是她這方面提出的。

  她母親現在忽然說到他,她就像不聽見似的,一聲不響。她母親望望她,彷彿想不說了,結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道:﹁聽見說,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曼璐突然笑了起來道:﹁他沒結婚又怎麼樣,他現在還會要我麼?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那裏惦記著他哪?﹂她一口氣說上這麼一大串,站起來,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著拖鞋下樓去了。啪塌啪塌,腳步聲非常之重。這麼一來,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並且發出問句來,問曼璐的母親:﹁怎麼啦?﹂她母親答道:﹁沒什麼。﹂她祖母道:﹁你怎麼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準備著上床。

  臨上床,又窸窣窸窣,尋尋覓覓,找一樣什麼東西找不到。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後的箱子上,是我給放在那兒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她母親道:﹁咦,你還沒睡著?﹂曼楨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親道:﹁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曼楨道:﹁不,我是因為前兩天生病的時候睡得多了,今天一點也不睏。﹂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聽那邊房裏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和曼楨說道:﹁你剛才聽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了,這也是正經話呀!勸了她這麼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氣。﹂曼楨半晌不作聲,後來說:﹁媽,你以後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這以後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他們家裏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她母親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裏聽來的。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著王先生的,他自己沒有什麼錢。

  她母親本來打算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因為鑒於上次對她表示關切,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氣,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母親卻又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麼?﹂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氣,就胡亂找個人嫁了。並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著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貪他什麼呢?他家裏有沒有女人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麼?﹂她說到這裏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粘著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

  曼楨道:﹁她怎麼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錢是沒什麼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曼楨默然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後無論如何,家裏的開銷由我拿出來。姊姊從前供我念書是為什麼的,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幾個小的還要上學,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曼楨道:﹁媽,你先別著急,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傭人也可以用不著了,家裏的房子也用不著這麼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係。﹂她母親點頭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裏還痛快點兒。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裏真不是味兒。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說到這裏,嗓子就哽起來了。曼楨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在不是好了麼?﹂

  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將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係,人家家裏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氣,哪兒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曼楨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

  樓下的兩個人已經在討論著結婚的手續。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很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撲通坐下,她有這麼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著頭扭著身子,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像撫摸一隻貓似的。盡摸著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著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然,得要留個紀念。這樣好吧?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種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裏有現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曼璐越發生氣,道:﹁怎麼叫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一個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麼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曼璐冷笑道:﹁你既然這樣怕,還不趁早安分點兒。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乾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

  鴻才經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著手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麼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麼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哧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她這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懷著幾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氣洋洋的。

  第二天,曼楨回家來,才一進門,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裏去。她發現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裏,祝鴻才也在那裏,熱熱鬧鬧地趕著她母親叫﹁媽﹂。一看見曼楨,便說:﹁二小姐,我現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裝。他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姿勢倒相當熟練,一直把兩隻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裏,把衣襟撩開了,顯出他胸前掛著的一隻金錶鍊。他叫曼楨﹁二妹﹂,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並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鴻才對於她雖然是十分嚮往,見了面卻覺得很拘束,反而和她無話可說。

  曼璐這間房是全宅佈置得最精緻的一間,鴻才走到一隻衣櫥前面,敲敲那木頭,向她母親笑道:﹁她這一堂傢俱倒不錯。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幾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實現在外頭都是這票貨色,要是照這個房間裏這樣一套,現在價錢不對了!﹂曼璐聽見這話,心中好生不快,正待開口說話,她母親恐她為了這個又要和姑爺嘔氣,忙道:﹁其實你們臥房裏的傢俱可以不用買了,就拿這間房裏的將就用用吧。我別的陪送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鴻才笑道:﹁哪裏哪裏,媽這是什麼話呀!﹂曼璐只淡淡地說了聲:﹁再說吧。傢俱反正不忙,房子也沒找好呢。﹂她母親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這許多傢俱也沒處擱,你還是帶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這兒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們找個大點的地方一塊兒住。﹂她母親道:﹁不嘍,我們不跟過去了。我們家裏這麼許多孩子,都吵死了;你們小兩口子還是自己過吧,清清靜靜的不好嗎?﹂

  曼璐因為心裏本來有一點芥蒂,以為她母親也許是為弟弟的前途著想,存心要和她疏遠著點,所以不願意和她同住,她當時就沒有再堅持了。鴻才不知就裏,她本來是和他說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贍養,所以他還是不能不再三勸駕:﹁還是一塊兒住的好,也有個照應。我看曼璐不見得會管家,有媽在那裏,這個家就可以交給媽了。﹂她母親笑道:﹁她這以後成天待在家裏沒事做,這些居家過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學學。不會,學學就會了。﹂她祖母便插進嘴來向鴻才說道:﹁你別看曼璐這樣子好像不會過日子,她小時候她娘給她去算過命的,說她有幫夫運呢!就是嫁了個叫化子也會做大總統的,何況你祝先生是個發財人,那一定還要大富大貴。﹂鴻才聽了這話倒是很興奮,得意地搖頭晃腦,走到曼璐跟前,一彎腰,和她臉對臉笑道:﹁真有這個話?那我不發財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皺眉道:﹁你看你,像什麼樣子!﹂

  鴻才嘻嘻笑著走開了,向她母親說道:﹁你們大小姐什麼世面都見過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沒做過,這回一定要過過癮,所以我預備大大的熱鬧一下,請二小姐做儐相,請你們小妹妹拉紗,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楨覺得他說出話來實在討厭,這人整個地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臉上也有一種慚愧之色,彷彿怕她家裏的人笑她揀中這樣一個丈夫。曼楨看見她姊姊面有愧色,倒覺得一陣心酸。

第三章

  這一天,世鈞、叔惠、曼楨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大家說起廠裏管庶務的葉先生做壽的事情,同人們公送了二百隻壽碗。世鈞向叔惠說道:﹁送禮的錢還是你給我墊的吧?﹂說著,便從身邊掏出錢來還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壽去不去?﹂世鈞皺眉道:﹁我不想去。老實說,我覺得這種事情實在有點無聊。﹂叔惠笑道:﹁你就圓通點吧,在這種社會裏做事就是這樣,沒理可講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鈞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想今天那兒人一定很多,也許我不去也沒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鈞的脾氣向來如此,隨和起來是很隨和,可是執拗起來也非常執拗,所以他隨便勸了一聲,也就算了。曼楨在旁邊也沒說什麼。

  那天晚上,世鈞和叔惠回到家裏,休息了一會,叔惠去拜壽去了,世鈞忽然想起來,曼楨大概也要去的。這樣一想,也沒有多加考慮,就把玻璃窗推開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經過的時候喊住他,跟他一塊兒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叔惠,想必他早已走過去了。樓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風吹到人臉上來,微帶一些濕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裏暖和。在屋裏坐著,身上老是寒絲絲的。這燈光下的小房間顯得又小,又空,又亂。其實這種客邸淒涼的況味也是他久已習慣了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麼的,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見曼楨。結果延挨了一會,還是站起來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僱了一輛車,直奔那家飯館。

  那葉先生的壽筵是設在樓上,一上樓,就有一張兩屜桌子斜放在那裏,上面擱著筆硯和簽名簿。世鈞見了,不覺笑了笑,想道:﹁還以為今天人多,誰來誰不來也沒法子查考。︱︱倒幸而來了!﹂他提起筆來,在硯台裏蘸了一蘸。好久沒有用毛筆寫過字了,他對於寫毛筆字向來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筆之前不免猶豫了一下。這時候卻有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把那支筆一掣,掣了過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鈞吃了一驚,回過頭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楨,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開玩笑過,他倒怔住了。曼楨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來。﹂她匆匆地把筆向桌上一擱,轉身就走,世鈞有點茫然地跟在她後面。這地方是很大的一個敞廳,擺著十幾桌席,除了廠裏的同人之外,還有葉先生的許多親戚朋友,一時也看不見叔惠坐在哪裏。曼楨把他引到通陽台的玻璃門旁邊,便站住了腳。世鈞伸頭看了看,陽台上並沒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楨倒彷彿有點侷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並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訴你,有一個原因。﹂但是好像很費解釋似的,她說了這麼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世鈞不免有些愕然。曼楨也知道他是錯會了意思,不由得紅了臉,越發頓住了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候,卻有個同事拿著簽名簿走過來,向世鈞笑道:﹁你忘了簽名了!﹂世鈞便把口袋上插著的自來水筆摘下來,隨意簽了個字,那人捧著簿子走了,曼楨卻輕輕地頓了頓腳,低聲笑道:﹁糟了!﹂世鈞很詫異地問道:﹁怎麼了?﹂曼楨還沒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後就走到陽台上去,世鈞也跟了出來,曼楨皺眉笑道:﹁我已經給你簽了個名了。︱︱我因為剛才聽見你說不來,我想大家都來,你一個人不來也許不大好。﹂

  世鈞聽見這話,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也不便怎樣向她道謝,惟有怔怔地望著她笑著。曼楨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扭身伏在陽台欄杆上。這家館子是一個老式的洋樓,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在這臨街的陽台上,房間裏面嘈雜的聲浪倒聽不大見,倒是樓底下五魁八馬的豁拳聲聽得十分清晰,還有賣唱的女人柔艷的歌聲,胡琴咿咿呀呀拉著。曼楨偏過頭來望著他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的麼,怎麼忽然又來了?﹂世鈞卻沒法對她說,是因為想看見她的緣故。因此他只是微笑著,默然了一會,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這兒,我也就來了。﹂

  兩人一個面朝外,一個面朝裏,都靠在欄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濛濛的發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台上,在電燈影裏,是看不見月色的。只看見曼楨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她今天也仍舊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面罩著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紐子。今天她在辦公室裏也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世鈞向她身上打量著,便笑道:﹁你沒回家,直接來的?﹂曼楨笑道:﹁噯,你看我穿著藍布大褂,不像個拜壽的樣子是吧?﹂

  正說著,房間裏面有兩個同事的向他們這邊嚷道:﹁喂,你們還不來吃飯,還要人家催請!﹂曼楨忙笑著走了進去,世鈞也一同走了進去。今天因為人多,是採取隨到隨吃的制度,湊滿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現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經都坐下了,當然入座的時候都搶著坐在下首,單空著上首的兩個座位。世鈞和曼楨這兩個遲到的人是沒有辦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鈞一坐下來,便有一個感想,像這樣並坐在最上方,豈不是像新郎新娘嗎?他偷眼向曼楨看了看,她或許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彷彿很難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沒有和他交談。

  席散後,大家紛紛地告辭出來,世鈞和她說了聲:﹁我送你回去。﹂他始終還沒有到她家裏去過,這次說要送她回去,曼楨雖然並沒有推辭,但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送也只送到衖堂口,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麼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公共汽車,路上還可以談談,現在他們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彷彿內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曼楨的一輛車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裏的衖堂口,她的車子先停了下來。世鈞總覺得她這裏是門禁森嚴,不歡迎人去的,為了表示他絕對沒有進去的意思,他一下車,搶著把車錢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點頭笑道:﹁那我們明天見吧。﹂一面說著,就轉身要走。曼楨笑道:﹁要不然就請你進去坐一會了,這兩天我家裏亂七八糟的,因為我姊姊就要結婚了。﹂世鈞不覺怔了一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結婚了?﹂曼楨笑道:﹁嗯。﹂街燈的光線雖然不十分明亮,依舊可以看見她的眉宇間透出一團喜氣。世鈞聽見這消息,也是心頭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狀況的,他當然替她慶幸她終於擺脫了這一重關係,而她姊姊也得到了歸宿。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帶笑問道:﹁你這姊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曼楨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飯的。﹂說到這裏,曼楨忽然想起來,今天她母親陪著她姊姊一同去佈置新房,不知道可回來了沒有,要是剛巧這時候回來了,被她們看見她站在衖堂口和一個男子說話,待會兒又要問長問短,雖然也沒什麼要緊,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著就說:﹁時候不早了吧,我要進去了。﹂世鈞便道:﹁那我走了。﹂他說走就走,走過幾家門面,回過頭去看看,曼楨卻還站在那裏。然而就在這一看的工夫,她彷彿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轉身就進去了。世鈞倒又站住了,發了一會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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