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從郊外回到廠裏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時候,才五點鐘,天色已經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一種朦朧的心境,竟使他冒著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濘的田壟上非常難走,一步一滑。還有那種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壟裏,白天來的時候就沒有注意到,在這昏黃的雨夜裏看到了,卻有一種異樣的感想。四下裏靜悄悄的,只聽見那汪汪的犬吠聲。一路上就沒有碰見過一個人,只有一次,他遠遠看見有人打著燈籠,撐著杏黃色的大傘,在河濱對岸經過。走了不少時候,才找到那兩棵大柳樹那裏。他老遠的就用手電筒照著,一照就照到樹下那一隻紅色的手套,心裏先是一高興。走到跟前去,一彎腰拾了起來,用電筒照著,拿在手裏看了一看,卻又躊躇起來了。明天拿去交給她,怎麼樣說呢?不是顯著奇怪麼,冒著雨走上這麼遠的路,專為替她把這麼隻手套找回來。他本來的意思不過是因為抱歉,都是因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會失落東西。但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理由不夠充分的。那麼怎麼說呢?他真懊悔來到這裏,但是既然來了,東西也找到了,總不見得能夠再把它丟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撣了一撣,就把它塞在袋裏。既然拿了,總也不能不還給人家。自己保存著,那更是笑話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樓上的辦公室裏。還好,叔惠剛巧又被經理叫到裏面去了。世鈞從口袋裏掏出那隻泥污的手套,他本來很可以這樣說,或者那樣說,但是結果他一句話也沒有,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臉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話,那便是一種冤屈的神氣,因為他起初實在沒想到,不然他也不會自找麻煩,害得自己這樣窘。
曼楨先是怔了一怔,拿著那隻手套看看,說:﹁咦?……噯呀,你昨天後來又去了?那麼遠的路︱︱還下著雨︱︱﹂正說到這裏,叔惠進來了。她看見世鈞的臉色彷彿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似的,她也就機械地把那紅手套捏成一團,握在手心裏,然後搭訕著就塞到大衣袋裏去了。她的動作雖然很從容,臉上卻慢慢地紅了起來,自己覺得不對,臉上熱烘烘的,可見剛才是熱得多麼厲害了。自己是看不見,人家一定都看見了。這麼想著,心裏一急,臉上倒又紅了起來。
當時雖然無緣無故地窘到這樣,過後倒還好,在一起吃飯,她和世鈞的態度都和平常沒什麼兩樣。春天的天氣忽冷忽熱,許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楨有一天也病了,打電話到廠裏來叫叔惠替她請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鈞回到家裏,世鈞就說:﹁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看樣子倒許是病得不輕。昨天就是撐著來的。﹂世鈞道:﹁她家裏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猶豫的樣子,說:﹁知是知道,我可從來沒去過。你也認識她這些天了,你也從來沒聽見她說起家裏的情形吧?她這個人可以說是一點神秘性也沒有的,只有這一點,倒好像有點神秘。﹂他這話給世鈞聽了,卻有點起反感。是因為他說她太平凡,沒有神秘性呢,還是因為他疑心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說不清,總之,是使人雙重地起反感。世鈞當時就說:﹁那也談不上神秘,也許她家裏人多,沒地方招待客人;也許她家裏人還是舊腦筋,不贊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裏去。﹂叔惠點點頭,道:﹁不管他們歡迎不歡迎,我倒是得去一趟。我要去問她拿鑰匙,因為有兩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給她鎖在抽屜裏了。﹂世鈞道:﹁那麼就去一趟吧。不過……這時候上人家家裏去,可太晚了?﹂廚房裏已經在燒晚飯了,很響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鍋的聲音,一陣陣傳到樓上來。叔惠抬起手來看了看手錶,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廚房裏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樓去一看,卻是一個面生的小孩。他正覺得詫異,那小孩卻把一串鑰匙舉得高高地遞了過來,說:﹁我姐姐叫我送來的,這是她寫字檯上的鑰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楨的弟弟?她怎麼樣,好了點沒有?﹂那孩子答道:﹁她說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來了。﹂看他年紀不過七八歲光景,倒非常老練,把話交代完了,轉身就走,叔惠的母親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鑰匙放在手心裏顛著,一抬頭看見世鈞站在樓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們去,所以預先把鑰匙給送來了。﹂世鈞笑道:﹁你今天怎麼這樣神經過敏起來?﹂叔惠道:﹁不是我神經過敏,剛才那孩子的神氣,倒好像是受過訓練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說話。︱︱可會不是她的弟弟?﹂世鈞不禁有點不耐煩起來,笑道:﹁長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許是她的兒子呢?﹂世鈞覺得她越說越荒唐了,簡直叫人無話可答。叔惠見他不作聲,便又說道:﹁出來做事的女人,向來是不管有沒有結過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世鈞笑道:﹁那是有這個情形,不過,至少︱︱她年紀很輕,這倒是看得出來的。﹂叔惠搖搖頭道:﹁女人的年紀︱︱也難說!﹂
叔惠平常說起﹁女人﹂怎麼樣怎麼樣,總好像他經驗非常豐富似的。實際上,他剛剛踏進大學的時候,世鈞就聽到過他這種論調,而那時候,世鈞確實知道他是有一個女朋友,也是一個同學,名叫姚佩珍。他說﹁女人﹂如何如何,所謂﹁女人﹂,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詞。現在也許不止一個姚佩珍了,但是他也還是理論多於實踐。他的為人,世鈞知道得很清楚。今天他所說的關於曼楨的話,也不過是想到哪裏說到哪裏,絕對沒有惡意的,世鈞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舊覺得非常刺耳。和他相交這些年,從來沒有像這樣跟他生氣過。
那天晚上世鈞推說寫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說話。叔惠見他老是坐在檯燈底下,對著紙發愣,還當他是因為家庭糾紛的緣故,所以心事很重。
第二章
曼楨病好了,回到辦公室裏來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請他吃西餐。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這還是第一次。起初覺得很不慣,叔惠彷彿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少了他,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只聽見碗盞的聲音。
今天這小館子裏生意也特別冷清,管帳的女人坐在櫃台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像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闆娘,燙著頭髮,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總是看見她在那裏織絨線,織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氣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艷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隻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曼楨道:﹁簡直熱。﹂一面說,一面脫大衣。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曼楨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世鈞道:﹁你們一共姊妹幾個?﹂曼楨笑道:﹁一共六個呢。﹂世鈞笑道:﹁你是頂大的麼?﹂曼楨道:﹁不,我是第二個。﹂世鈞道:﹁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曼楨笑道:﹁為什麼?﹂世鈞道:﹁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總是你照應人。﹂曼楨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跡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跡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兒子。﹂世鈞笑道:﹁哦?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慣壞了的,是不是?﹂曼楨並不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世鈞笑道:﹁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故世了。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兒,他家裏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並不是南京人。﹂他問她是什麼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那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兒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世鈞道:﹁哦,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曼楨道:﹁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
話說到這裏,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麼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願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願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壞。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像。
他裝出閒適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裏,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番茄醬,想倒上一點,可是番茄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櫃台上的老闆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卻不是出於一種善意的關切了。
曼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像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裏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後,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裏做事的,家裏這麼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裏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裏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世鈞聽到這裏,也有點明白了。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想出去做事,有什麼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鈞道:﹁那也沒有什麼,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全在乎自己。﹂曼楨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裏,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曼楨扶起筷子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裏找稗子,一粒一粒撿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世鈞應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麼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卻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麼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裏這些事情。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麼許多話,當天回家的時候,心裏便覺得很慘淡。她家裏現在住著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後來和那人分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
曼楨走進衖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傑民,正在衖堂裏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曼楨聽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她從後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裏開啤酒,桌上放著兩隻大玻璃杯。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噯喲,你小心點罷,不要砸了東西!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
阿寶在那裏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裏。同時又聽見一隻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裏望了一望,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麼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傑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胡說!一個人怎麼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著,便從廚房裏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並不在房間裏,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條嗓子和無線電裏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裏,電話底下掛著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身體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卻已經是全部舞台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裏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作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才採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哈哈的,彷彿有人在那裏膈肢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富於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到那聲音。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裏,四面圍繞著網籃、包袱、鋪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後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彷彿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卻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說著,又笑瞇瞇地向她看著。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嘆息著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說了一回,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麼?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說著,便窸窸窣窣在網籃裏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麼?﹂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乾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裏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裏,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這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並肩站著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麼人?﹂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後,卻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卻寄託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憐的。
曼楨當時只笑了笑,回答說:﹁這是一個同事。姓許的,許叔惠。﹂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氣,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曼楨說道:﹁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她母親點點頭道:﹁她剛才上來過的,後來有客來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曼楨道:﹁那王先生沒有來吧?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夥裏的人。﹂她母親嘆了口氣,道:﹁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像樣了,簡直下流。大概現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壞了!﹂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況愈下,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況愈下的緣故。曼楨這樣想著,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親用開水調出幾碗炒米粉來,給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說:﹁傑民呢?剛才就鬧著要吃點心了。﹂曼楨道:﹁他在樓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樓梯口,卻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攀住欄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間裏探頭探腦張望著。曼楨著急起來,低聲喝道:﹁噯!你這是幹嘛?﹂傑民道:﹁我一隻毽子踢到裏面去了。﹂曼楨道:﹁你不會告訴阿寶,叫她進去的時候順便給你帶出來。﹂
兩人一遞一聲輕輕說著話,曼璐房間裏的客人忽然出現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著一件中裝大衣。他叉著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著叫了聲﹁二小姐﹂。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傑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確很像一隻老鼠。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極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點頭。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了一隻貓臉。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樓去。在祝鴻才看來,還當作是一種嬌憨的羞態,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間裏,便說:﹁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曼璐道:﹁你打聽這個幹嘛?﹂鴻才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我可以給她介紹呀?﹂曼璐哼了一聲道:﹁你那些朋友裏頭還會有好人?都不是好東西!﹂鴻才笑道:﹁噯喲,噯喲,今天怎麼火氣這樣大呀?我看還是在那裏生老王的氣吧?﹂曼璐突然說道:﹁你老實告訴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鴻才道:﹁我怎麼知道呢?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著。﹂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著的一支香煙重重地撳滅了,自己咕嚕著說:﹁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樣子,翹嘴唇,腫眼泡,兩條腿像日本人,又沒有脖子……人家說﹃一白掩百醜﹄,我看還是﹃一年輕掩百醜﹄!﹂她悻悻地走到梳妝台前面,拿起一面鏡子自己照了照。照鏡子的結果,是又化起妝來。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地需要修葺的。
她對鴻才相當冷淡,他卻老耗在那裏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隨手拖過來翻著看。有一張四寸半身照,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梳著兩根短短的辮子。鴻才笑道:﹁這是你妹妹什麼時候拍的?還留著辮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厭煩地道:﹁這哪兒是我妹妹。﹂鴻才道:﹁那麼是誰呢?﹂曼璐倒頓住了,停了一會,方才冷笑道:﹁你一點也不認識?我就不相信,我會變得這麼厲害!﹂說到最後兩個字,她的聲音就變了,有一點沙啞。鴻才忽然悟過來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橫看豎看,說:﹁噯!說穿了,倒好像有點像。﹂
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於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著鏡子塗口紅,只是塗得特別慢。嘴唇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霧。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後又繼續塗她的口紅。
鴻才還在那裏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妹妹現在還在那裏讀書麼?﹂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來。﹂曼璐把鏡子向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吃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這碗飯?你這叫做門縫裏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道:﹁今天怎麼了?一碰就要發脾氣。也算我倒霉,剛好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
曼璐橫了他一眼,又拿起鏡子來。鴻才涎著臉湊到她背後去,低聲笑道:﹁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出去麼?﹂曼璐並不躲避,別過頭來向他一笑,道:﹁到哪兒去?你請客?﹂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才一樣,在非常近的距離內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兩塊鮮紅的面頰,兩隻烏油油的眼圈。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點銷魂蕩魄,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著多麼大的差別。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吃了飯,一同回來,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習慣的,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送了進來。曼璐吃著,忽然聽見樓上還有腳步聲,猜著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機會說話,她當時就端著一碟子生煎饅頭,披著一件黑緞子繡著黃龍的浴衣上樓來了。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燈下拆被窩。曼璐道:﹁媽,你真是的︱︱這時候又去忙這個!坐了一天火車,不累麼?﹂她母親道:﹁這被窩是我帶著出門的,得把它拆下來洗洗,趁著這兩天天晴。﹂曼璐讓她母親吃生煎饅頭,她自己在一隻饅頭上咬了一口,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肉餡子紅紅的。她說:﹁該死!這肉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紅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曼璐向曼楨床上看看,輕聲道:﹁她睡著了?﹂她母親道:﹁老早睡著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現在也有這樣大了;照說,她一個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說的。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適的人,早一點結了婚也好。﹂她母親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她母親這時候很想告訴她關於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裏的人,暫時還是不要她預聞的好。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她母親說道:﹁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著急。﹂曼璐把臉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她母親道:﹁我哪兒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麼說!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幹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曼璐道:﹁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著,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親道:﹁唉,你這是什麼話呢?﹂說著,心中也自內疚,抽出肋下的一條大手帕來擦眼淚,說道:﹁也是我害了你。從前要不是為了我,還有你弟弟妹妹們,你也不會落到這樣。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來了,將來他們各人幹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煩地剪斷她的話,道:﹁他們都大了,用不著我了,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這時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給誰呢?﹂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搡了幾句,氣得無言可對,半晌方道:﹁你看你這孩子,我好意勸勸你,你這樣不識好歹!﹂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隔壁房間裏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祖母打著鼾。上年紀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親忽然幽幽地說道:﹁這次我回鄉下去,聽見說張豫瑾現在很好,做了縣城裏那個醫院的院長了。﹂她說到張豫瑾三個字,心裏稍微有點膽怯,因為這個名字在她們母女間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提起了。曼璐從前訂過婚的。她十七歲那年,他們原籍有兩個親戚因為地方上不太平,避難避到上海來,就耽擱在他們家裏。是她祖母面上的親戚,姓張,一個女太太帶著一個男孩子。這張太太看見曼璐,非常喜歡,想要她做媳婦。張太太的兒子名叫豫瑾。這一頭親事,曼璐和豫瑾兩個人本人雖然沒有什麼表示,看那樣子也是十分願意的。就此訂了婚。後來張太太回鄉下去了,豫瑾仍舊留在上海讀書,住在宿舍裏,曼璐和他一直通著信,也常常見面。直到後來她父親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後來他們就解除婚約了,是她這方面提出的。
她母親現在忽然說到他,她就像不聽見似的,一聲不響。她母親望望她,彷彿想不說了,結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道:﹁聽見說,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曼璐突然笑了起來道:﹁他沒結婚又怎麼樣,他現在還會要我麼?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那裏惦記著他哪?﹂她一口氣說上這麼一大串,站起來,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著拖鞋下樓去了。啪塌啪塌,腳步聲非常之重。這麼一來,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並且發出問句來,問曼璐的母親:﹁怎麼啦?﹂她母親答道:﹁沒什麼。﹂她祖母道:﹁你怎麼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準備著上床。
臨上床,又窸窣窸窣,尋尋覓覓,找一樣什麼東西找不到。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後的箱子上,是我給放在那兒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她母親道:﹁咦,你還沒睡著?﹂曼楨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親道:﹁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曼楨道:﹁不,我是因為前兩天生病的時候睡得多了,今天一點也不睏。﹂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聽那邊房裏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和曼楨說道:﹁你剛才聽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了,這也是正經話呀!勸了她這麼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氣。﹂曼楨半晌不作聲,後來說:﹁媽,你以後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這以後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他們家裏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她母親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裏聽來的。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著王先生的,他自己沒有什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