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leash your creativity and unlock your potential with MsgBrains.Com - the innovative platform for nurturing your intellect." » Chinese Books » 張愛玲《半生緣》

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Select the language in which you want the text you are reading to be translated, then select the words you don't know with the cursor to get the translation above the selected word!




Go to page:
Text Size:


  曼楨岔開來說了些別的。曼璐道:﹁我聽媽說,你近來非常忙。﹂曼楨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來看看姊姊,也走不開。﹂談話中間,曼璐突然凝神聽著外面的汽車喇叭響,她聽得出是他們家的汽車。不一會,鴻才已經大踏步走了進來。曼璐望著他說:﹁怎麼?一會兒倒又回來了?﹂鴻才笑道:﹁咦,不許我回來麼?這兒還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問你呀!整天整夜地不回來。﹂鴻才笑道:﹁不跟你吵!當著二妹,難為情不難為情?﹂他自顧自架著腿坐了下來,點上一支煙抽著,笑向曼楨道:﹁不怪你姊姊不高興,我呢也實在太忙了,丟她一個人在家裏,敢情是悶得慌,沒病也要悶出病來了。二妹你也不來陪陪她。﹂曼璐道:﹁你看你,還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她哪兒有工夫陪我,下了班還得出去教書呢。﹂鴻才笑道:﹁二妹,你一樣教書,幹嘛不教教你姊姊呢?我給她請過一個先生,是個外國人,三十塊錢一個鐘頭呢︱︱抵人家一個月的薪水了!她沒耐心,唸唸就不念了。﹂曼璐道:﹁我這樣病病哼哼的,還念什麼書。﹂鴻才笑道:﹁就是這樣不上進!我倒很想多念點書,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沒有機會研究研究學問,不過我倒是一直有這個志向。怎麼樣,二妹,你收我們這兩個徒弟!﹂曼楨笑道:﹁姊夫說笑話了。憑我這點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聽見外面皮鞋響。曼璐向她妹妹說:﹁大概是給我打針的那個看護。﹂曼楨道:﹁姊姊打什麼針?﹂鴻才接口道:﹁葡萄糖針。你看我們這兒的藥,夠開一爿藥房了!咳!你姊姊這病真急人!﹂曼楨道:﹁姊姊的氣色倒還好。﹂鴻才哈哈笑了起來道:﹁像她臉上搽得這個樣子,她的氣色還能作準麼?二妹你這是外行話了!你沒看見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殯儀館裏,臉上也還是紅的紅,白的白!﹂

  這時候那看護已經進來了,在那兒替曼璐打針。曼楨覺得鴻才當著人就這樣損她姊姊,太不給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聲不響,只當不聽見。也不知從幾時起,她姊姊變得這樣賢慧了,鴻才的氣焰倒越來越高,曼楨看著很覺得不平。她便站起來說要走了。鴻才道:﹁一塊兒走。我也還要出去呢,我車子送送你。﹂曼楨連聲道:﹁不用了,這兒出去叫車挺便當的。﹂曼璐沉著臉問鴻才:﹁怎麼剛回來倒又要出去了?﹂鴻才冷冷地道:﹁回來了就不許出去了,照這樣我還敢回來麼?﹂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臉大鬧一場,無論如何不放他出去。可不管怎樣一個人一有了錢,就有了身份,就被自己的身份拘住了。當著那位看護,當然更不便發作了。

  曼楨拿起皮包來要走,鴻才又攔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等。我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間裏一鑽,不知去幹什麼去了。曼楨便向曼璐說:﹁我不等姊夫了,我真的用不著送。﹂曼璐皺著眉頭道:﹁你就讓他送送你吧,還快一點。﹂她對自己的妹妹倒是絕對放心的,知道她不會誘惑她的丈夫。鴻才雖然有點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樣。

  這時鴻才已經出來了,笑道:﹁走走走。﹂曼楨覺得如果定要推辭,被那看護小姐看著,也有點可笑,就沒說什麼了。兩人一同下樓,鴻才道:﹁這兒你還沒來過吧?有兩個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費了點事,請專家設計的。﹂他在前領導,在客室和餐室裏兜了個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這間書房。這牆上的壁畫,是我塌了個便宜貨,找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畫的,只要了我八十塊錢。這要是由那個設計專家介紹了人來畫,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間房果然牆壁上畫滿了彩色油畫,畫著天使,聖母,愛神拿著弓箭,和平女神與和平之鴿,各色風景人物,密密佈滿了,從房頂到地板,沒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鋪著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磚,窗戶上又鑲著五彩玻璃,更使人頭暈眼花。鴻才道:﹁我有時候回來了,覺得疲倦了,就在這間房裏休息休息。﹂曼楨差一點噗哧一笑,笑出聲來。她想起姊姊說他有神經病,即使是一個好好的人,在這間房裏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經病了。

  走出大門,汽車就停在門口。鴻才又道:﹁我這輛汽車買上當了!﹂隨即說出一個驚人的數目。他反正三句話不離吹,但吹不吹對於曼楨都是一樣的,她對於汽車的市價根本不熟悉。

  一坐到汽車裏面,就可以明白了,鴻才剛才為什麼跑到另外一間房裏去轉了一轉,除了整容之外,顯然是還噴射了大量的香水。在這車廂裏閉塞的空氣裏面,那香氣特別濃烈,讓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彷彿是小白臉拆白黨的事,以一個中年的市儈而周身香氣襲人,實在使人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汽車伕回過頭來問:﹁上哪兒?﹂鴻才便道:﹁二妹,我請你吃咖啡去,難得碰見的,你也是個忙人,我也是個忙人。﹂曼楨笑道:﹁今天我還有點事,所以剛才急著要回去呢,不然我還要多坐一會的,難得來看看姊姊。﹂鴻才只得笑道:﹁你真是難得來的,以後我希望你常常來玩。﹂曼楨笑道:﹁我有空總會來的。﹂鴻才向汽車伕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裏你認識?﹂車伕回說認識。

  汽車無聲地行駛著。這部汽車的速度,是鴻才引以為榮的,今天他卻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覺得曼楨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雖然俗語說﹁錢是人的膽﹂,仗著有錢,膽子自然大起來了,但是他究竟有點怕她。他坐在車廂的一隅,無聊地吹上一兩聲口哨,無腔無調的。曼楨也不知說什麼,只靜靜地發出一股冷氣來。鴻才則是靜靜地發出香氣。

  汽車開到曼楨家裏,曼楨向車伕說:﹁停在衖堂外面好了。﹂鴻才卻說:﹁進去吧,我也要下來,我跟岳母談談,好久不看見她老人家了。﹂曼楨笑道:﹁媽今天剛巧帶孩子們上公園去了。今天就奶奶一個人在家裏看門,我一會兒也還要出去。﹂鴻才道:﹁噢,你還要上別處去?﹂曼楨道:﹁一個同事的約我看電影去。﹂鴻才道:﹁剛才先曉得直接送你去了。﹂曼楨笑道:﹁不,我是要回來一次,那沈先生說好了上這兒來接我。﹂鴻才點點頭。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倒已經快五點了,我還有個約會,那我不下來了,改天再來看你們。﹂

  這一天晚上,鴻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蹌走進房來,皮鞋也沒脫,便向床上一倒。他沒開燈,曼璐卻把床前的檯燈一開,她一夜沒睡,紅著眼睛蓬著頭,一翻身坐了起來,大聲說道:﹁又上哪兒去了?不老實告訴我,我今天真跟你拼了!﹂這一次她來勢洶洶,鴻才就是不醉也要裝醉,何況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著,閉著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隻枕頭﹁噗﹂擲過去,砸在他臉上,恨道:﹁你裝死!你裝死!﹂鴻才把枕頭掀掉了,卻低聲喊了聲﹁曼璐﹂!曼璐倒覺得非常詫異,因為有許久許久沒看見他這種柔情蜜意的表現了。她想他一定還是愛她的,今天是酒後流露了真實的情感。她的態度不由得和緩下來了。應了一聲:﹁唔?﹂鴻才又伸出手來拉她的手,曼璐佯嗔道:﹁幹什麼?﹂隨即一扭身在他的床沿上坐下。

  鴻才把她的手擱在他胸前,望著她笑道:﹁以後我聽你的話,不出去,不過有一個條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麼條件?﹂鴻才道:﹁你不肯的。﹂曼璐道:﹁你說呀。怎麼又不說了?我猜你就沒什麼好事!哼,你不說,你不說︱︱﹂她使勁推他,捶他,鬧得鴻才的酒直往上湧,鴻才叫道:﹁噯喲,噯喲,人家已經要吐了!叫王媽倒杯茶來我喝。﹂曼璐卻又慇勤起來,道:﹁我給你倒。﹂她站起來,親自去倒了杯釅茶,裊裊婷婷捧著送過來,一口口餵給他吃。鴻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麼越來越漂亮了?﹂曼璐變色道:﹁你呢,神經病越來越厲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擱,不管了。

  鴻才猶自惘惘地向空中望著,道:﹁其實要說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麼,盡想著她。﹂曼璐道:﹁虧你有臉說!你趁早別做夢了!告訴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實說,我這一個妹妹,我賺了錢來給她受了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犧牲了自己造就出來這樣一個人,不見得到了頭兒還是給人做姨太太?你別想著顧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坯︱︱﹂鴻才道:﹁得了得了,人家跟你鬧著玩兒,你這人怎麼惹不起的?我不睬你,總行了?﹂

  曼璐實在氣狠了,哪肯就此罷休,兀自絮絮叨叨罵著:﹁早知道你不懷好意了!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算你有兩個錢了,就做了皇帝了,想著人家沒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認得錢的。你不想想,就連我,我那時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錢!﹂鴻才突然一骨碌坐起來,道:﹁動不動就抬出這句話來!誰不知道我從前是個窮光蛋,你呢,你又是什麼東西!濫污貨!不要臉!﹂

  曼璐沒想到他會出口傷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罵我!﹂鴻才兩手撐在床沿上,眼睛紅紅地望著她,道:﹁我罵了你了,我打你又怎麼樣?打你這個不要臉的濫污貨!﹂曼璐看他那樣子,借酒蓋著臉,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來,又是自己吃虧,當下只得珠淚雙拋,嗚嗚哭了起來,道:﹁你打,你打︱︱沒良心的東西!我也是活該,誰叫我當初認錯人了!給你打死也是活該!﹂說著,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鴻才聽她的口風已經軟了下來,但是他還坐在床沿上瞅著她,半晌,忽然長長地打了個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來,依舊睡他的覺。他這裏鼾聲漸起,她那邊的哭聲卻久久沒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許是借此下台,但是哭到後來,卻悲從中來,覺得前途茫茫,簡直不堪設想,窗外已經天色大明,房間裏一盞檯燈還開著,燈光被晨光沖淡了,顯得慘淡得很。

  鴻才睡不滿兩個鐘頭,女傭照例來叫醒他,因為做投機是早上最吃緊,家裏雖然裝著好幾隻電話,也有直接電話通到辦公室裏,他還是慣常一早就趕出去。他反正在旅館裏開有長房間,隨時可以去打中覺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親打電話來,把從前那小大姐阿寶的地址告訴她。曼璐從前沒有用阿寶,原是因為鴻才常喜歡跟她搭訕,曼璐覺得有點危險性。現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覺得身邊有阿寶這樣一個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鴻才。她沒想到鴻才今非昔比,這樣一個小大姐,他哪裏放在眼裏。

  當下她把阿寶的地址記了下來,她母親道:﹁昨天你二妹回來,說你好了些了。﹂曼璐道:﹁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來看媽。﹂她本來說要請她母親來住兩天,現在也不提了,也是因為她妹妹的關係,她想還是疏遠一點的好。雖然這樁事完全不怪她妹妹,更不與她母親相干,她在電話上說話的口吻卻有點冷淡,也許是不自覺的。顧太太雖然不是一個愛多心的人,但是女兒現在太闊了,貧富懸殊,有些地方就不能不多著點心。當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來玩,奶奶也惦記著你呢。﹂

  自從這一次通過電話,顧太太一連好兩個月也沒去探望女兒。曼璐也一直沒有和他們通音信。這一天她到市區裏來買東西,順便彎到娘家來看看。她好久沒回來過了,坐著一輛特大特長的最新型汽車,看衖堂的和一些鄰人都站在那裏看著,也可以算是衣錦榮歸了。她的弟弟們在衖堂裏學騎腳踏車,一個青年替他們扶著車子,曼楨也站在後門口,抱著胳膊倚在門上看著。曼璐跳下汽車,曼楨笑道:﹁咦,姊姊來了!﹂那青年聽見這稱呼,似乎非常注意,掉轉目光向曼璐這邊看來,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閃電似的,也正在那裏打量著他,他的眼神沒有她那樣足,敵不過她,急忙望到別處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個穿著皮大衣的中年太太。原來曼璐現在力爭上游,為了配合她的身份地位,已經放棄了她的舞台化妝,假睫毛,眼黑,大紅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這樣正是自動地繳了械。時間是殘酷的,在她這個年齡,濃妝艷抹固然更顯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個中年婦人的模樣,也只有更像一個中年婦人。曼璐本來還不覺得,今天到綢緞店去買衣料,她把一塊紫紅色的拿起來看看,正考慮間,那不識相的夥計卻極力推薦一塊深藍色的,說:﹁是您自己穿嗎?這藍的好,大方。﹂曼璐心裏很生氣,想道:﹁你當我是個老太太嗎?我倒偏要買那塊紅的!﹂雖然賭氣買了下來,心裏卻很不高興。

  今天她母親也不高興,因為她的小弟弟傑民把腿摔傷了。曼璐上樓去,她母親正在那裏替傑民包紮膝部。曼璐道:﹁噯呀,怎麼摔得這樣厲害?﹂顧太太道:﹁怪他自己呀!一定要學著騎車,我就知道要闖禍!有了這部車子,就都發了瘋似的,你也騎我也騎!﹂曼璐道:﹁這自行車是新買的麼?﹂顧太太道:﹁是你大弟弟說,他那學堂太遠了,每天乘電車去,還是騎車合算。一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車,我可是沒給他買。新近沈先生買了一部送給他。﹂說到這裏,她把眉毛緊緊蹙了起來。世鈞送他們一輛腳踏車,她當時是很高興的,可是現在因為心疼孩子,不免就遷怒到世鈞身上去了。

  曼璐道:﹁這沈先生是誰?剛才我在門口看見一個人,可就是他?﹂顧太太道:﹁哦,你已經看見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嗎?﹂顧太太點點頭,道:﹁是她的一個同事。﹂曼璐道:﹁他常常來?﹂顧太太把傑民支使開了,方才低聲笑道:﹁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這裏。﹂曼璐笑道:﹁他們是不是算訂婚了呢?﹂顧太太皺眉笑道:﹁就是說呀,我也在這兒納悶兒,只看見兩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麼不聽見說結婚的話。﹂曼璐道:﹁媽,你怎麼不問問二妹。﹂顧太太道:﹁問也是白問。問她,她就說傻話,說要等弟弟妹妹大了才肯出嫁。我說人家怎麼等得及呀!可是看這樣子,沈先生倒是一點也不著急。倒害我在旁邊著急。﹂曼璐忽道:﹁噯呀!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當吧?﹂顧太太道:﹁那她不會的。﹂曼璐道:﹁你別說,越是像二妹這樣沒有經驗,越是容易入迷。這種事情倒也說不定。﹂顧太太道:﹁不過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個老實人。﹂曼璐笑道:﹁哼,老實人!我看他那雙眼睛挺壞的,直往人身上溜!﹂說著,不由得抬起手來,得意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她卻沒想到世鈞剛才對她特別注意,是因為他知道她的歷史,對她不免抱著一種好奇心。

  顧太太道:﹁我倒覺得他挺老實的。不信,你待會兒跟他談談就知道了。﹂曼璐道:﹁我倒要跟他談談。我見過的人多了,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決不會看走眼的。﹂顧太太因為曼璐現在是有夫之婦了,所以也不反對她和曼楨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對了,你幫著看看。﹂

  正說著,曼璐忽然聽見曼楨在樓梯口跟祖母說話,忙向她母親使了個眼色,她母親便不作聲了。隨後曼楨便走進房來,開櫥門拿大衣。顧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楨笑道:﹁去看電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經買好了。姊姊你多玩一會,在這兒吃飯。﹂她匆匆地走了。世鈞始終沒有上樓來,所以曼璐也沒有機會觀察他。

  顧太太和曼璐並肩站在窗前,看著曼楨與世鈞雙雙離去,又看著孩子們學騎腳踏車,在衖堂裏騎來騎去。顧太太閒閒地說道:﹁前些日子阿寶到這兒來了一趟。﹂阿寶現在已經在曼璐那裏幫傭了。曼璐道:﹁是呀,我聽見她說,鄉下有封信寄到這兒來,她來拿。﹂顧太太道:﹁唔。︱︱姑爺這一向還是那樣?﹂曼璐知道一定是阿寶多事,把鴻才最近花天酒地的行徑報告給他丈母娘聽了,便笑道:﹁這阿寶就是這樣多嘴!﹂

  顧太太笑道:﹁你又要說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勸勸你,你別這麼一看見他就跟他鬧。傷感情的。﹂曼璐不語。她不願意向她母親訴苦,雖然她很需要向一個人哭訴,除了母親也沒有更適當的人了,但是她母親勸慰的話從來不能夠搔著癢處,常常還使她覺得啼笑皆非。顧太太又悄悄地道:﹁姑爺今年幾歲了,也望四十了吧?別說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個年紀,也想要得很哩!我想著,你別的沒什麼對不起他,就只有這一樁。﹂曼璐從前打過兩次胎,醫生說她不能夠再有孩子了。

  顧太太又道:﹁我聽你說,鄉下那一個也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曼璐懶懶地道:﹁怎麼,阿寶沒告訴你嗎?鄉下有人出來,把那孩子帶出來了。﹂顧太太聽了很詫異,道:﹁哦?不是一直跟著她娘的嗎?﹂曼璐道:﹁她娘死了,所以現在送了來交給她爸爸。﹂顧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說你命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這樣沉得住氣!﹂說著,不由得滿臉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顧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勸勸你,人家沒娘的孩子,也怪可憐的,你待她好一點。﹂曼璐剛才上街買的大包小裹裏面有一個鞋盒,她向她母親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這兒給她買了皮鞋,我還在那兒教她識字塊呢,還要怎麼樣?﹂顧太太笑道:﹁孩子幾歲了?﹂曼璐道:﹁八歲。﹂顧太太道:﹁叫什麼?﹂曼璐道:﹁叫招弟。﹂顧太太聽了,又嘆了口氣,道:﹁要是能給她生個弟弟就好了!咳,說你命好,怎麼偏偏命中無子呢?﹂曼璐突然把臉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這裏!﹂說著,她便一扭身,背衝著她母親,只聽見她不耐煩地用指尖叩著玻璃窗,﹁的的﹂作聲。她的指甲特別長而尖。顧太太沉默了一會,方道:﹁你看開點吧,我的小姐!﹂不料這句話一說,曼璐索性呼嗤呼嗤哭起來了。顧太太站在在她旁邊,倒有半晌說不出話來。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說道:﹁男人變起心來真快,那時候他情願犯重婚罪跟我結婚,現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辦一辦結婚手續,他怎麼著也不答應。﹂顧太太道:﹁幹嘛還要辦什麼手續,你們不是正式結婚的嗎?﹂曼璐道:﹁那不算。那時候他老婆還在。﹂顧太太皺著眉毛覷著眼睛向曼璐望著,道:﹁我倒又不懂了。︱︱﹂嘴裏說不懂,她心裏也有些明白曼璐的處境,反正是很危險的。

  顧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別給他鬧。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還有個先來後到的︱︱﹂曼璐道:﹁有什麼先來後到,招弟的娘就是個榜樣,我真覺得寒心,人家還是結髮夫妻呢,死在鄉下,還是族裏人湊了錢給她買的棺材。﹂顧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這要是從前就又好辦了,太太做主給老爺弄個人,借別人的肚子養個孩子。這話我知道你又聽不進。﹂她自己也覺得這種思想太落伍了,說到這裏,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強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媽!﹂顧太太道:﹁那麼你就領個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裏已經有了個沒娘的孩子,再去領一個來︱︱開孤兒院?﹂

  母女倆只顧談心,不知不覺地天已經黑了下來了,房間裏黑洞洞的,還是顧老太太從外面一伸手,把燈開了,笑道:﹁怎麼摸黑坐在這兒,我說娘兒倆上哪兒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這兒吃飯吧?﹂顧太太也向曼璐說:﹁我給你弄兩樣清淡些的菜,包你不會吃壞。﹂曼璐道:﹁那麼我打個電話回去,叫他們別等我。﹂

  她打電話回去,一半也是隨時調查鴻才的行動。阿寶來接電話,說:﹁姑爺剛回來,要不要叫他聽電話?﹂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來了。﹂她掛斷電話,就說要回去。她祖母不知就裏,還再三留她吃飯,她母親便道:﹁讓她回去吧,她姑爺等著她吃飯呢。﹂

  曼璐趕回家去,一徑上樓,來到臥室裏,正碰見鴻才往外走,原來他是回來換衣服的。曼璐道:﹁又上哪兒去?﹂鴻才道:﹁你管不著!﹂他順手就把房門﹁砰﹂一關。曼璐開了門追出去,鴻才已經一陣風走下樓去,一陣香風。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趕著這時候跑了出來,她因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訴她的,說給她買皮鞋,所以特別興奮。她本來在女傭房間裏玩耍,一聽見高跟鞋響,就往外奔,一路喊著,﹁阿寶!媽回來了!﹂她叫曼璐叫﹁媽﹂,本來是女傭們教她這樣叫的,鴻才也不是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叫,但是今天他不知為什麼,存心跟曼璐過不去,在樓梯腳下高聲說道:﹁他媽的什麼東西,你管她叫媽!她也配?﹂曼璐聽見了,馬上就撈起一個磁花盆要往下扔,被阿寶死命抱住了。

  曼璐氣得說不出話來,鴻才已經走遠了,她方才罵道:﹁誰要她那個拖鼻涕丫頭做女兒,小叫化子,鄉下佬,送給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孩子,那孩子兩隻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媽如果有靈魂的話,一定覺得很痛快吧,曼璐彷彿聽見她在空中發出勝利的笑聲。

  自從招弟來到這裏,曼璐本來想著,只要把她籠絡好了,這孩子也可以成為一個感情的橋樑,鴻才雖然薄情,父女之情總有的。但是這孩子非但不是什麼橋樑,反而是個導火線,夫妻吵鬧,有她夾在中間做個旁觀者,曼璐更不肯輸這口氣,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辮子上紮著一截子白絨線,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她把她帶回來的那隻鞋盒三把兩把拆散了,兩隻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滾下地去,她便提起腳來在上面一陣亂踩。皮鞋這樣東西偏又特別結實,簡直無法毀滅它。結果那兩隻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樓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覺得曼璐也跟她父親一樣,都是喜怒無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飯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寶送了個熱水袋來,給她塞在被窩裏。她看見阿寶,忽然想起來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兒去說了些什麼?我頂恨傭人這樣搬是非。﹂阿寶到現在還是稱曼璐為大小姐,稱她母親為太太。阿寶忙道:﹁我沒說什麼呀,是太太問我︱︱﹂曼璐冷笑道:﹁哦,還是太太不對。﹂阿寶知道她正是一肚子的火,沒處發洩,就不敢言語了。悄悄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別早,預料這一夜一定特別長。曼璐面對著那漫漫長夜,好像要走過一個黑暗的甬道,她覺得恐懼,然而還是得硬著頭皮往裏走。

  床頭一盞檯燈,一隻鐘。一切寂靜無聲,只聽見那隻鐘滴答滴答,顯得特別響。曼璐一伸手,就把鐘拿起來,收到抽屜裏去。

Are sens

Copyright 2023-2059 MsgBrain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