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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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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瑾聽她的口氣,彷彿曼楨的結婚是在遙遠的將來,很不確定的一樁事情,便微笑問道:﹁二妹沒有訂婚麼?﹂顧太太低聲笑道:﹁沒有呀。她也沒有什麼朋友,那沈先生倒是常來,不過這種不知道底細的人家,曼楨也不見得願意。﹂她的口風豫瑾也聽出來了,她顯然是屬意於他的。但是曼楨本人呢?那沈先生對於她,完全是單戀麼?豫瑾倒有些懷疑。可是,人都有這個脾氣,凡是他願意相信的事情,總是特別容易相信。豫瑾也不是例外。他心裏又有點活動起來了。

  這一向,他心裏的苦悶,也不下於世鈞。

  世鈞今天沒有來,也沒打電話來。曼楨疑心他可會是病了,不過也說不定是有什麼事情,所以來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裏,伏在窗台上往下看著。看了半天,無情無緒地走到隔壁房間裏來。她母親見了她便笑道:﹁今天怎麼不去看電影去呀?瑾哥哥後天就要走了,你請請他。﹂豫瑾笑道:﹁我請,我請。我到上海來了這些天,電影還一趟也沒有看過呢!﹂曼楨笑道:﹁我記得你從前頂愛看電影的,怎麼現在好像不大有興趣了?﹂豫瑾笑道:﹁看電影也有癮的。越看的多越要看。在內地因為沒的看,憋個兩年也就戒掉了。﹂曼楨道:﹁有一張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過現在不知道還在那兒演著否。﹂她馬上找報紙,找來找去,單缺那一張有電影廣告的。她伏在桌上,把她母親鋪著揀米的報紙掀起一角來看,顧太太便道:﹁我這都是舊報紙。﹂曼楨笑道:﹁喏,這不是今天的嗎?﹂她把最底下的一張報紙抽了出來,顧太太笑道:﹁好好,我讓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這次這米不好,沙子特別多,把我揀得頭昏眼花的。﹂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楨在報上找出那張影片的廣告,向豫瑾說:﹁最後一天了。我勸你無論如何得去看。﹂豫瑾笑道:﹁你也去。﹂曼楨道:﹁我已經看過了。﹂豫瑾笑道:﹁要是有你說的那麼好,就有再看一遍的價值。﹂曼楨笑道:﹁你倒訛上我了!不,我今天實在有點累,不想再出去了,連我弟弟今天上台演戲,我也不打算去看。﹂豫瑾笑道:﹁那他一定很失望。﹂

  豫瑾手裏拿著她借給他的一本書,他每天在臨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書卷著摺著,封面已經脫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書看成這個樣子!﹂曼楨笑道:﹁這麼一本破書,有什麼要緊。瑾哥哥你後天就要走了?﹂豫瑾道:﹁噯。我已經多住了一個禮拜了。﹂他沒有說:﹁都是為了你。﹂這些話,他本來預備等到臨走那天對曼楨說,如果被她拒絕了,正好一走了之,被拒絕之後仍舊住在她家裏,天天見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現在又想,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沒有人在旁邊。

  他躊躇了一會,便道:﹁我很想請姑外婆跟表舅母到鄉下去玩,等偉民他們放春假的時候,可以大家一塊兒去,多住幾天。可以住在我們醫院裏,比較乾淨些。你們大概不放假?﹂曼楨搖搖頭笑道:﹁我們一年難得放幾天假的。﹂豫瑾道:﹁能不能告幾天假呢?﹂曼楨笑道:﹁恐怕不行,我們那兒沒這規矩。﹂豫瑾露出很失望的樣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夠去玩一趟,那地方風景也還不錯,一方面你對我這人也可以多認識認識。﹂

  曼楨忽然發覺,他再說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趨勢。事出意外,她想著,趕緊攔住他吧。這句話無論如何不要讓他說出口,徒然落一個痕跡。但是想雖然這樣想,一顆心只是突突地跳著,她只是低著頭,緩緩地把桌上遺留著的一些米粒捋到前面來,堆成一小堆。

  豫瑾道:﹁你一定想我這人太冒失,怎麼剛認識了你這點時候,就說這些話。我實在是因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來,以後見面的機會很少了。﹂

  曼楨想道:﹁都是我不好。他這次來,我一看見他就想起我小時候這樣頑皮,他和姊姊在一起,我總是跟他們搗亂,現在想起來很抱歉,所以對他特別好些。沒想到因為抱歉的緣故,現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仄了。﹂

  豫瑾微笑著說道:﹁我這些年來,可以說一天忙到晚,埋頭在工作裏,倒也不覺得自己是漸漸老了。自從這次看見了你,我才覺得我是老了。也許我認識你已經太晚了︱︱是太晚了吧?﹂曼楨沉默了一會,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過不是你想的那個緣故。﹂豫瑾頓了頓,道:﹁是因為沈世鈞嗎?﹂曼楨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她算是默認了。她是有意這樣說的,表示她先愛上了別人,所以只好對不起他了,她覺得這樣比較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其實她即使先碰見他,後碰見世鈞,她相信她還是喜歡世鈞的。

  她現在忽然明白了,這一向世鈞的態度為什麼這樣奇怪,為什麼他不大到這兒來了。原來是因為豫瑾的緣故,他起了誤會。曼楨覺得非常生氣︱︱他這樣不信任她,以為她這樣容易變心了。就算她變心了吧,世鈞從前不是答應過她的麼,他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搶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說的話,難道不算數的?他還是一貫的消極作風,一有第三者出現,他馬上悄悄地走開了,一句話也沒有。這人太可恨了!

  曼楨越想越氣,在這一剎那間,她的心已經飛到世鈞那裏去了,幾乎忘了豫瑾的存在。豫瑾這時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對過,半晌,終於站起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待會兒見。﹂

  他走了,曼楨心裏倒又覺得一陣難過。她悵然把她借給他的那本書拿過來。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書卷成一個圓筒,緊緊地握在手裏,在手上橐橐敲著。

  已經近黃昏了,看樣子世鈞今天不會來了。這人真可惡,她賭氣要出去了,省得在家裏老是惦記著他,等他又不來。

  她走到隔壁房間裏,她祖母今天﹁犯陰天﹂,有點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親戴著眼鏡在那兒做活。曼楨道:﹁傑民今天演戲。媽去不去看?﹂顧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樣,犯陰天,腰酸背疼的。﹂曼楨道:﹁那麼我去吧,一個人也不去,太讓他失望了。﹂她祖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楨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臉上望一望,她母親始終淡淡的,不置一詞。曼楨也有些猜到兩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說什麼,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學校裏看戲去了。

  她走了沒有多少時候,電話鈴響了,顧太太去聽電話,卻是豫瑾打來的,說:﹁我不回來吃飯了,表舅母別等我。我在一個朋友家裏,我今天晚上不回來了。﹂聽他說話的聲音,雖然帶著微笑,那一點笑意卻很勉強。顧太太心裏很明白,一定是剛才曼楨給他碰了釘子,他覺得難堪,所以住到別處去了。

  顧太太心裏已經夠難過的,老太太卻又絮絮叨叨地問長問短說:﹁住朋友家裏去了?怎麼回事,曼楨一個人跑出去了。兩個小人兒別是拌了嘴吧?剛才還好好的嚜,我看他們有說有笑的。﹂顧太太歎了口冷氣,道:﹁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曼楨那脾氣,叫人灰心,反正以後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楨的事,馬上就好像感情無處寄託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兒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經哭哭啼啼告訴她夫妻失和的事,近來不知道怎麼樣,倒又有好些日子不聽見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個電話給曼璐,問她這一向身體可好。曼璐聽她母親的口氣好像要來看她,自從那一次她妹妹來探病,惹出是非來,她現在抱定宗旨,盡量避免娘家人到她這裏來,寧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來要出來的,我明天來看媽。﹂顧太太倒愣了一愣,想起豫瑾現在住在他們家裏,曼璐來了恐怕不大方便。豫瑾今天雖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許要回來了,剛巧碰見。她躊躇了一會,便道:﹁你明天來不大好,索性還過了這幾天再來吧。﹂曼璐倒覺得很詫異,問:﹁為什麼?﹂顧太太在電話上不便多說,只含糊地答了一聲:﹁等見面再說吧。﹂

  她越是這樣吞吞吐吐,曼璐越覺得好奇,在家裏獨守空閨,本來覺得十分無聊,當天晚上她就坐汽車趕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天晚上,家裏孩子們都在學校裏開遊藝會,婆媳倆冷清清地吃了晚飯,便在燈火下對坐著揀米。曼璐忽然來了,顧太太倒嚇了一跳,還當她跟姑爺鬧翻了,賭氣跑出來了,只管向她臉上端相著,不看見她有淚容,心裏還有些疑惑,問道:﹁你可有什麼事?﹂曼璐笑道:﹁沒有什麼事。我一直想來的,明天不叫來,所以我今天來了。﹂

  她還沒坐定,顧老太太就夾七夾八地搶著告訴她:﹁豫瑾到上海來了,你媽有沒有跟你說,他現在住在我們這兒?他娘死了,特為跑來告訴我們,這孩子,幾年不見,比從前更能幹了,這次到上海來,給他們醫院買愛克斯光機器。剛過三十歲的人,就當了院長,他娘也是苦命,沒享到幾年福就死了,我聽見了真難受,幾個侄女兒裏頭,就數她對我最親熱了︱︱哪兒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前頭!﹂說著,又眼淚汪汪起來。

  曼璐只聽見頭裏兩句,說豫瑾到上海來了,並且住他們這兒。一聽見這兩句話,馬上耳朵裏嗡的一聲,底下的話一概聽不見了。怔了半天,她彷彿不太信任她祖母似的,別過臉去問她母親:﹁豫瑾住在我們這兒?﹂顧太太點點頭,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個朋友家裏過夜,不回來了。﹂曼璐聽了,方才鬆了一口氣,道:﹁剛才你在電話上叫我明天不要來,就是為這緣故?﹂顧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著你來了,還是見面好不見面好呢?怪僵的。﹂曼璐道:﹁那倒也沒有什麼。﹂顧太太道:﹁照說呢,也沒什麼,已經這些年了,而且我們本來是老親,也不怕人家說什麼︱︱﹂一語未完,忽然聽見門鈴響。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對過一面穿衣鏡裏張了一張,攏了攏頭髮,深悔剛才出來的時候太匆忙了,連衣服也沒有換一件。

  顧老太太道:﹁可是豫瑾回來了。﹂顧太太道:﹁不會吧,他說今天晚上不回來了。﹂顧老太太道:﹁不會是曼楨他們,這時候才八點多,他們沒那麼快。﹂曼璐覺得樓上樓下的空氣都緊張起來了,彷彿一齣戲就要開場,而她身為女主角,一點準備也沒有,台詞一句也記不得,腦子裏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顧太太推開窗戶,嚷了聲:﹁誰呀?﹂一開窗,卻有兩三點冷雨灑在臉上。下雨了。房客的老媽子也在後門口嚷:﹁誰呀?……哦,是沈先生!﹂顧太太一聽見說是世鈞,頓時氣往上沖,回過身來便向曼璐說:﹁我們上那邊屋去坐,我懶得見他。是那個姓沈的。我想想真氣,要不是他︱︱﹂說到這裏,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便源源本本,把這件事的經過一一訴給她女兒聽。豫瑾這次到上海來,因為他至今尚未結婚,祖母就在背後說,把曼楨嫁給他倒挺好的,報答他七年來未娶這一片心意。看他對曼楨也很有意思,曼楨呢也對他很好,不過就因為先有這姓沈的在這裏……

  世鈞今天不打算來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來找曼楨,已經成了習慣。白天憋了一天,沒有來,晚上還是來了。樓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這裏,曼楨就在上面把樓梯上的電燈開了,今天沒有人給他開燈,他就猜著曼楨也許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轉彎的地方,忽然覺得腳脛上熱烘烘的,原來地下放著一隻煤球爐子,上面還煮著一鍋東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嚇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來。走到樓上,看見顧老太太一個人坐在燈下,面前攤著幾張舊報紙,在那裏揀米。世鈞一看見她,心裏便有點不自在。這一向顧老太太因為覺得他是豫瑾的敵人,她護著自己的侄孫,對世鈞的態度就跟從前大不相同了。世鈞是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被人家這樣冷遇過的,他勉強笑著叫了聲:﹁老太太。﹂她抬起頭來笑笑,嘴裏嗡隆了一聲作為招呼,依舊揀她的米。世鈞道:﹁曼楨出去了嗎?﹂顧老太太道:﹁噯,她出去了。﹂世鈞道:﹁她上哪兒去了?﹂顧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看戲去了吧?﹂世鈞這就想起來,剛才在樓下,在豫瑾的房門口經過,裏面沒有燈。豫瑾也出去了,大概一塊兒看戲去了。

  椅子背上搭著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擱著一隻皮包,好像有客在這裏。是曼楨的姊姊吧?剛才沒注意,後門口彷彿停著一輛汽車。

  世鈞本來馬上就要走了,但是聽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來也沒有帶雨衣,走出去還許叫不到車子。正躊躇著,那玻璃窗沒關嚴,就把兩扇窗戶嘩啦啦吹開了。顧老太太忙去關窗戶,通到隔壁房間的一扇門也給風吹開了,顧太太在那邊說話,一句句聽得很清楚:﹁要不然,她嫁給豫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著這樣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鄉去的,老太太也稱心了。我們兩家並一家,好在本來是老親,也不能說我們是靠上去。﹂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大概是叫她輕點聲,以後便嘁嘁喳喳,聽不見了。

  顧老太太拴上窗戶,回過身來,面不改色地,那神氣好像是沒聽見什麼,也不知耳朵有點聾呢還是假裝不聽見。世鈞向她點了個頭,含糊地說了聲:﹁我走了。﹂不要說下雨,就是下錐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無論怎樣心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樓梯上,還是得一步步試探著,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氣烘烘地衝下樓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世鈞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親勢利︱︱本來嗎,豫瑾的事業可以說已經成功了,在社會上也有相當地位了,不像我是剛出來做事,將來是什麼樣,一點把握也沒有。曼楨呢,她對他是非常佩服的,不過因為她跟我雖然沒有正式訂婚,已經有了一種默契,她又不願意反悔。她和豫瑾有點相見恨晚吧?……好,反正我決不叫她為難。﹂

  他把心一橫,立下這樣一個決心。下了樓,樓下那房客的老媽子還在廚房裏搓洗抹布,看見他就說:﹁雨下得這樣大,沈先生你沒問他們借把傘?這兒有把破傘,要不要撐了去?﹂倒是這不相干的老媽子,還有這種人情上的溫暖,相形之下,世鈞心裏更覺得一陣淒涼。他朝她笑了笑,便推開後門,向蕭蕭夜雨中走去。

  樓上,他一走,顧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間裏去報告:﹁走了。……雨下得這樣大,曼楨他們回來要淋得像落湯雞了。﹂老太太一進來,顧太太便不言語了,祖孫三代默然對坐著,只聽見雨聲潺潺。

  顧太太剛才對曼璐訴說,把豫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一點顧忌也沒有,因為曼璐自己已經嫁了人,而且嫁得這樣好,飛黃騰達的,而豫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豈不好嗎?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其實她是又驚又氣,最氣的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就好像是長輩與長輩之間,在那裏討論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個局外人,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她完全沒有妒忌的權利了。她母親也真是多事,怎麼想起來的,又要替她妹妹和豫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經有了朋友嗎,又讓豫瑾多一回刺激。她知道的,豫瑾如果真是愛上了她妹妹,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因為她妹妹有幾分像她。他到現在還在那裏追逐著一個影子呀!

  她心裏非常感動,她要見他一面,勸勸他,勸他不要這樣癡心。她對自己說,她沒有別的目的,不過是要見見他,規諫他一番。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她還是抱著一種非分的希望的,尤其因為現在鴻才對她這樣壞,她的處境這樣痛苦。

  當著她祖母,也不便說什麼,曼璐隨即站起身來,說要走了,她母親送她下樓,走到豫瑾房門口,曼璐順手就把電燈捻開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從前的臥房,不過傢俱全換過了,現在臨時佈置起來的,疏疏落落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房間顯得很空。豫瑾的洗臉毛巾晾在椅背上,豫瑾的帽子擱在桌上,桌上還有他的自來水筆和一把梳子。換下來的襯衣,她母親給他洗乾淨了,疊得齊齊整整的,放在他床上。枕邊還有一本書。曼璐在燈光下呆呆地望著這一切。幾年不見,他也變成一個陌生的人了。這房間是她住過好幾年的,也顯得這樣陌生,她心裏恍恍惚惚的,好像做夢一樣。

  顧太太道:﹁他後天就要動身了,老太太說我們做兩樣菜,給他餞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來不回來。﹂曼璐道:﹁他的東西都在這裏,明天不回來,後天也要來拿東西的。他來的時候你打個電話告訴我。我要見見他,有兩句話跟他說。﹂顧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見面好嗎?待會兒讓姑爺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麼?﹂顧太太道:﹁其實當然沒有什麼,不過讓姑爺知道了,他又要找碴子跟你鬧了!﹂曼璐不耐煩地道:﹁你放心好了,反正不會帶累你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曼璐每次和她母親說話,儘管雙方都是好意,說到後來總要惹得曼璐發脾氣為止。

  第二天,豫瑾沒有回來。第三天午後,他臨上火車,方才回來搬行李。曼璐沒等她母親打電話給她,一早就來了,午飯也是在娘家吃的。顧太太這一天擔足心事,深恐他們這一見面,便舊情復熾,女兒女婿的感情本來已經有了裂痕,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要決裂了。女兒的脾氣向來是這樣,不聽人勸的,哪裏攔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後面。不讓她和豫瑾單獨會面,又好像是加以監視,做得太明顯了。

  豫瑾來了,正在他房裏整理行李,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穿著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倚在床欄杆上微笑地望著他。豫瑾吃了一驚,然後他忽然發現,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驚。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著她,一顆心只往下沉。

  他終於微笑著向她微微一點頭。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腦子裏空得像洗過了一樣,兩人默默相對,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在那裏滔滔地流著。

  還是曼璐先開口。她說:﹁你馬上就要走了?﹂豫瑾道:﹁就是兩點鐘的車。﹂曼璐道:﹁一定要走了。﹂曼璐抱著胳膊,兩肘撐在床欄杆上,她低著眼皮,撫摸著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實你不該上這兒來的。難得到上海來一趟,應當高高興興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這人忘了。﹂

  她這一席話,豫瑾倒覺得很難置答。她以為他還在那裏迷戀著她呢。他也無法辯白。他頓了一頓,便道:﹁從前那些話還提它幹嘛?曼璐,我聽見說你得到了很好的歸宿,我非常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聽見他們說的。他們只看見表面,他們哪兒知道我心裏的滋味。﹂

  豫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說下去,就要細訴衷情,成為更進一步的深談了。於是又有一段較長的沉默。豫瑾極力制止自己,沒有看手錶。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說裏說到一個﹁紫衣的姊姊﹂,豫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就稱她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兩個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著他道:﹁你倒還是那樣子。你看我變了吧?﹂豫瑾微笑道:﹁人總是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否年紀的關係,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羞於承認了。曼璐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就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

  也幸而她母親不遲不早,正在這時候走了進來,拎著一隻提籃盒,笑道:﹁豫瑾你昨天不回來,姑外婆說給你餞行,做了兩樣菜,後來你沒回來,就給你留著,你帶到火車上吃。﹂豫瑾客氣了一番。顧太太又笑道:﹁我叫劉家的老媽子給你僱車去。﹂豫瑾忙道:﹁我自己去僱。﹂顧太太幫他拎著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別,顧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衖堂口。

  曼璐一個人在房裏,眼淚便像拋沙似的落了下來。這房間跟她前天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兩樣,他用過的毛巾依舊晾在椅背上,不過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燈下看到這一切,那種溫暖而親切的心情,現在想起來,卻已經恍如隔世了。

  他枕邊那本書還在那裏,掀到某一頁。她昨天沒注意到,桌上還有好幾本小說,原來都是她妹妹的書,她認識的,還有那隻檯燈,也是她妹妹的東西。︱︱二妹對豫瑾倒真體貼,借小說書給他看,還要拿一隻檯燈來,好讓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慇勤,可想而知。她母親還不是也鼓勵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藉故跑到他房裏來,像個二房東的女兒似的,老在他面前轉來轉去,賣弄風情。只因為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無論怎樣賣弄風情,人家也還是以為她是天真無邪,以為她的動機是純潔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紀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跡,雖然淒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給糟蹋掉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

  連這一點如夢的回憶都不能給她留下。為什麼這樣殘酷呢?曼楨自己另外有愛人的。聽母親說,那人已經在旁邊吃醋了。也許曼楨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為什麼,就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沒有待錯她呀,她這樣恩將仇報。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豫瑾結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顧太太回來的時候,看見她伏在桌上,哭得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顧太太悄然站在她身邊,半晌方道:﹁你看,我勸你你不信,見了面有什麼好處,不是徒然傷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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