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楨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陽曬了總是這樣,先是紅的,要過兩天才變黑呢。﹂她這樣一說,世鈞方才發現自己也是臉紅紅的。
曼楨俯身檢查她的襪子,忽然噯呀了一聲道:﹁破了!都是擠電車擠的,真不上算!﹂她從抽屜裏另取出一雙襪子,跑到隔壁房間裏去換,把房門帶上了,剩世鈞一個人在房裏。他很是忐忑不安,心裏想她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剛抽出來,曼楨倒已經把門開了,向他笑道:﹁來吃飯。﹂
一張圓桌面,坐得滿滿的,曼楨坐在世鈞斜對面。世鈞覺得今天淨跟她一桌吃飯,但是永遠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隔她越來越遠了。他實在有點怨意。
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燻魚醬肉,把這幾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顧老太太在旁邊還是不時地囑咐著媳婦:﹁你搛點醬肉給他。﹂顧太太笑道:﹁我怕他們新派人不喜歡別人搛菜。﹂
孩子們都一言不發,吃得非常快,呼嚕呼嚕一會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們對世鈞始終有些敵意,曼楨看見他們這神氣,便想起從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張豫瑾到他們家裏來,那時候曼楨自己已有十二三歲,她看見豫瑾也非常討厭。那一個年紀的小孩好像還是部落時代的野蠻人的心理,家族觀念很強烈,總認為人家是外來的侵略者,跑來搶他們的姊姊,破壞他們的家庭。吃完飯,顧太太拿抹布來擦桌子,問曼楨道:﹁你們還是到那邊坐吧。﹂曼楨向世鈞道:﹁還是上那邊去吧,讓他們在這兒念書,這邊的燈亮些。﹂
曼楨先給世鈞倒了杯茶來。才坐下,她又把剛才換下的那雙絲襪拿起來,把破的地方補起來。世鈞道:﹁你不累麼,回來這麼一會兒工夫,倒忙個不停。﹂曼楨道:﹁我要是擱在那兒不做,我媽就給做了。她也夠累的,做飯洗衣裳,什麼都是她。﹂世鈞道:﹁從前你們這兒有個小大姐,現在不用了?﹂曼楨道:﹁你說阿寶麼?早已辭掉她了。你看見她那時候,她因為一時找不到事,所以還在我們這兒幫忙。﹂
她低著頭補襪子,頭髮全都披到前面來,後面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世鈞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走過她身邊,很想俯下身在她頸項上吻一下。但是他當然沒有這樣做。他只摸摸她的頭髮。曼楨彷彿不覺得似的,依舊低著頭補襪子,但是手裏拿著針,也不知戳到哪裏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沒說什麼,看看手指上凝著一顆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鈞老是看鐘,道:﹁一會兒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該走了吧?﹂他覺得非常失望。她這樣忙,簡直沒有機會跟她說話,一直要等到禮拜六,而今天才禮拜一,這一個漫長的星期怎樣度過。曼楨道:﹁你再坐一會,等我走的時候一塊兒走。﹂世鈞忽然醒悟過來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麼車子?﹂曼楨道:﹁沒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線頭送到嘴裏去咬斷它,齒縫裏咬著一根絲線,卻向世鈞微微一笑。世鈞陡然又生出無窮的希望了。
曼楨立起來照鏡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鈞替她拿著書,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衖堂裏,曼楨又想起她姊姊從前有時候和豫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飯後。曼楨和衖堂裏的小朋友們常常跟在他們後面鼓噪著,釘他們的梢。她姊姊和豫瑾雖然不睬他們,也不好意思現出不悅的神氣,臉上總帶著一絲微笑。她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不可饒恕,尤其是因為她姊姊和豫瑾的一段姻緣後來終於沒有成功,他們這種甜蜜的光陰並不久長,真正沒有多少時候。
世鈞道:﹁今天早上我真高興。﹂曼楨笑道:﹁是嗎?看你的樣子好像一直很不高興似的。﹂世鈞笑道:﹁那是後來。後來我以為我誤會了你的意思。﹂曼楨也沒說什麼。在半黑暗中,只聽見她噗哧一笑。世鈞直到這時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楨道:﹁你的手這樣冷。……你不覺得冷麼?﹂世鈞道:﹁還好。不冷。﹂曼楨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冷了,現在又冷了些。﹂他們這一段談話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著她的手。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經關了門。對過有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街頭,完全像一盞街燈。今天這月亮特別有人間味。它彷彿是從蒼茫的人海中升起來的。
世鈞道:﹁我這人太不會說話了,我要像叔惠那樣就好了。﹂曼楨道:﹁叔惠這人不壞,不過有時候我簡直恨他,因為他給你一種自卑心理。﹂世鈞笑道:﹁我承認我這種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個缺點。我的缺點實在太多了,好處可是一點也沒有。﹂曼楨笑道:﹁是嗎?﹂世鈞道:﹁真的。不過我現在又想,也許我總有點好處,不然你為什麼……對我好呢?﹂曼楨只是笑,半天方道:﹁你反正總是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世鈞道:﹁你是說我這人假?﹂曼楨道:﹁說你會說話。﹂
世鈞道:﹁我臨走那天,你到我們那兒來,後來叔惠的母親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一個老實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曼楨笑道:﹁哦?以後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兒去了。﹂世鈞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訴你了。﹂曼楨道:﹁她是當著叔惠說的?﹂世鈞道:﹁不,她是背地裏跟叔惠的父親在那兒說,剛巧給我聽見了。我覺得很可笑。我總想著戀愛應當是很自然的事,為什麼動不動就要像打仗似的。什麼搶不搶。我想叔惠是不會跟我搶的。﹂曼楨笑道:﹁你也不會跟他搶的,是不是?﹂
世鈞倒頓了一頓,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許喜歡人家為她打得頭破血流,你跟她們兩樣的。﹂曼楨笑道:﹁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歡我,不然你就一聲不響,走得遠遠的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怎麼回事。﹂說得世鈞無言可對。
剛才走過一個點著燈做夜市的水果攤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現在便又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卻掙脫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們窗戶裏也許看得見的。﹂世鈞道:﹁那麼再往回走兩步。﹂
他們又往回走。世鈞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搶的話,我怎麼著也要把你搶過來的。﹂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誰跟你搶呢?﹂世鈞道:﹁反正誰也不要想。﹂曼楨笑道:﹁你這個人︱︱我永遠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世鈞道:﹁將來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楨道:﹁我是不會懊悔的,除非你懊悔。﹂
世鈞想吻她,被她把臉一偏,只吻到她的頭髮。他覺得她在顫抖著。他說:﹁你冷麼?﹂她搖搖頭。
她把他的衣袖擄上一些,看他的手錶。世鈞道:﹁幾點了?﹂曼楨隔了一會方才答道:﹁八點半。﹂時候已經到了。世鈞立刻說道:﹁你快去吧,我在這兒等你。﹂曼楨道:﹁那怎麼行?你不能一直站在這兒,站一個鐘頭。﹂世鈞道:﹁我找一個地方去坐一會。剛才我們好像走過一個咖啡館。﹂曼楨道:﹁咖啡館倒是有一個,不過太晚了,你還是回去吧。﹂世鈞道:﹁你就別管了!快進去吧!﹂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兩步路,又被拉回來了。兩人都笑起來了。
然後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撳鈴。她那邊一撳鈴,世鈞不能不跑開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飄下了一隻大葉子,像一隻鳥似的,﹁嚓!﹂從他頭上掠過。落在地下又是﹁嚓嚓﹂兩聲,順地溜著。世鈞慢慢地走過去,聽見一個人在那裏喊:﹁黃包車!黃包車!﹂從東頭喊到西頭,也沒有應聲,可知這時馬路是相當荒涼的。
世鈞忽然想起來,她所教的小學生說不定會生病,不能上課了,那麼她馬上就出來了,在那裏找他。於是他又走回來,在路角上站了一會。
月亮漸漸高了,月光照在地上。遠處有一輛黃包車經過,搖曳的車燈吱吱軋軋響著,使人想起更深夜靜的時候,風吹著鞦韆索的幽冷的聲音。
待會兒無論如何要吻她。
世鈞又向那邊走去,尋找那個小咖啡館。他回想到曼楨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來是一個很世故的人,有時候卻又顯得那樣天真,有時候又那樣羞澀得過分。他想道:﹁也許只是因為她……非常喜歡我的緣故麼?﹂他不禁心旌搖搖起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於身當其境的人,卻好像是千載難逢的巧合。世鈞常常聽見人家說起某人某人怎樣怎樣﹁鬧戀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那些事情從來不使他聯想到他和曼楨。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
街道轉了個彎,便聽見音樂聲,提琴奏著東歐色彩的舞曲。順著音樂聲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裏面透出紅紅的燈光。一個黃鬍子的老外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玻璃門蕩來蕩去,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氣。世鈞在門外站著,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裏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著,聽聽音樂。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她。後來到她家裏去,她還沒回來,又在她房間裏等她。現在倒又在這兒等她了。
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
第六章
世鈞的母親叫他一到上海就來信,他當夜就寫了一封短信,手邊沒有郵票,預備交給叔惠在辦公室裏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辦公室裏來,借此又可以見曼楨一面。
曼楨還沒有來。世鈞把那封信從口袋裏摸了出來,擱在叔惠面前道:﹁喏,剛才忘了交給你了。﹂然後就靠在寫字檯上談天。
曼楨來了,說:﹁早。﹂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她這件衣服世鈞好像沒看見過。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當房間裏沒有他這個人。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掩的。滿溢出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情。叔惠一看見她便怔了怔,道:﹁曼楨今天怎麼這樣漂亮?﹂他原是一句無心的話,曼楨不知道為什麼,卻頓住了答不出話來,並且紅了臉。世鈞在旁邊也緊張起來了。幸而曼楨只頓了一頓,便笑道:﹁聽你的口氣,好像我平常總是奇醜。﹂叔惠笑道:﹁你可別歪曲我的意思。﹂曼楨笑道:﹁你明明是這個意思。﹂
他們兩人的事情,本來不是什麼瞞人的事,更用不著瞞著叔惠,不過世鈞一直沒有告訴他。他沒有這慾望要和任何人談論曼楨,因為他覺得別人總是說些隔靴搔癢的話。但是他的心理是這樣地矛盾,他倒又有一點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們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夠這樣糊塗,一點也不覺得。如果戀愛是盲目的,似乎旁邊的人還更盲目。
他們這爿廠裏,人事方面本來相當複雜。就是上回做壽的那個葉先生,一向植黨營私,很有許多痕跡落在眾人眼裏。他仗著他是廠長的私人,膽子越來越大,不肯與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傾軋得很厲害。世鈞是在樓下工作的,還不很受影響,不像叔惠是在樓上辦公室裏,而且職位比較高,責任也比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剛巧有一個機會,一個朋友介紹他到另外一爿廠裏去做事,這邊他立刻辭職了。他臨走的時候,世鈞替他餞行,也有曼楨。三個人天天在一起吃飯的這一個時期,將要告一段落了。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有一種特殊的空氣,世鈞很喜歡坐在一邊聽叔惠和曼楨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也不過是一些浮面上的話,但是世鈞在旁邊聽著卻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種快樂,只有兒童時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擬的。而實際上,世鈞的童年並不怎樣快樂,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夠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楨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
世鈞替叔惠餞行,是在一個出名的老正興館,後來聽見別的同事說:﹁你們不會點菜,最出色的兩樣菜都沒有吃到。﹂叔惠鬧著要再去一趟,曼楨道:﹁那麼這次你請客。﹂叔惠道:﹁怎麼要我請?這次輪到你替我餞行了!﹂兩人推來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賬的時候,叔惠說沒帶錢,曼楨道:﹁那麼我替你墊一墊。待會兒要還我的。﹂叔惠始終不肯鬆這句口。吃完了走出來,叔惠向曼楨鞠躬笑道:﹁謝謝!謝謝!﹂曼楨也向他鞠躬笑道:﹁謝謝!謝謝!﹂世鈞在旁邊笑不可抑。
叔惠換了一個地方做事,工廠在楊樹浦,他便住到宿舍裏去了,每到週末才回家來一次。有一天,許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給叔惠的,他不在家,許太太便把那封信擱在他桌上。世鈞看見了,也沒注意,偶然看見信封上蓋著南京的郵戳,倒覺得有點詫異,因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時候,曾經說過他在南京一個熟人也沒有,他有個女友託他帶東西給一個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識的。這封信的信封上也沒有署名,只寫著﹁內詳﹂,當然世鈞再也猜不到這是翠芝寫來的。他和翠芝雖然自幼相識,卻不認識她的筆跡。他母親有一個時期曾經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結果沒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來的時候,世鈞早已忘了這回事,也沒想起來問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內容是很簡單,不過說她想到上海來考大學,託他去給她要兩份章程。叔惠心裏想著,世鈞要是問起的話,就照直說是翠芝寫來的,也沒什麼要緊,她要託人去拿章程,因為避嫌疑緣故,不便託世鈞,所以託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鈞並沒有問起,當然他也就不提了。過了幾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兩個大學去要了兩份章程,給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來了,叔惠這一次卻隔了很長的時間才回信,時間隔很長,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後就沒有再寫信來了。其實叔惠自從南京回來,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到她對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覺得惆悵。
第二年正月裏,翠芝卻又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擱在叔惠的桌子上沒有開拆,總快有一星期了,世鈞走出走進都看見它,一看見那南京的郵戳,心裏就想著,倒不知道叔惠有這樣一個朋友在南京。也說不定是一個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來的時候問他。但是究竟事不關己,一轉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鈞上午在廠裏,有人打電話給他,原來是一鵬,一鵬到上海來了。約他出去吃飯。剛巧世鈞已經和曼楨約好了在一個飯館子裏碰頭,便向一鵬說:﹁我已經約了個朋友在外面吃飯,你要是高興的話,就一塊兒來。﹂一鵬道:﹁男朋友還是是女朋友?﹂世鈞道:﹁是一個女同事,並不是什麼女朋友。你待會兒可別亂說,要得罪人的。﹂一鵬道:﹁哦,女同事。是你們那兒的女職員呀?怪不得你賴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說呢,你在上海忙些什麼︱︱就忙著陪花瓶吃館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說!﹂世鈞這時候已經十分懊悔,不該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當下只得說道:﹁你別胡說了!這位顧小姐不是那樣的人,你看見她就知道了。﹂一鵬笑道:﹁喂,世鈞,你索性請這位顧小姐再帶一個女朋友來,不然我一個人不太寂寞嗎?﹂世鈞皺眉道:﹁你怎麼老是胡說,你拿人家當什麼人?﹂一鵬笑道:﹁好好,不說了,你別認真。﹂
一鵬背後雖然輕嘴薄舌的,和曼楨見了面,也還是全副紳士禮貌,但是他對待這種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對待有錢人家的小姐們的態度,畢竟有些不同。曼楨是不知道,她還以為這人向來是這樣油頭滑腦的。世鈞就看得出那分寸來,覺得很生氣。
一鵬多喝了兩杯酒,有了幾分醉意,忽然笑嘻嘻地說道:﹁愛咪不知怎麼想起來的,給我們做媒!﹂世鈞笑道:﹁給誰做媒?﹂一鵬笑道:﹁我跟翠芝。﹂世鈞笑道:﹁哦,那好極了!再好也沒有了!﹂一鵬忙道:﹁呃,你可別嚷嚷出來,還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帶著笑容微微嘆一口氣,道:﹁都是一鳴和愛咪︱︱其實我真不想結婚!一個人結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說是不是?﹂世鈞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該有人管管你了!﹂一面說,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鵬似乎很得意,世鈞也覺得很高興︱︱倒並不是出於一種自私的心理,想著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讓他母親和嫂嫂死了這條心。他並沒有想到這一層。他這一向非常快樂,好像整個的世界都改觀了,就連翠芝,他覺得她也是個很可愛的姑娘,一鵬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楨見他們說到這些私事,就沒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著。飯後,世鈞因為他嫂嫂託他買了件衣料,他想乘這機會交給一鵬帶回去,就叫一鵬跟他一塊兒回家去拿。曼楨一個人回去了。這裏世鈞帶著一鵬來到許家,這一天因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來了,也才到家沒有一會,看見一鵬來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鵬的,覺得他這人非常無聊,雖然也和他周旋了幾句,只是懶懶的。所幸一鵬這人是沒有自卑感的,所以從來也不覺得人家看不起他。
當下世鈞把那件衣料取出來交給他,一鵬打開一看,是一段瓦灰閃花綢,閃出一棵棵的小梅樁。一鵬見了,不由得咦了一聲,笑道:﹁跟顧小姐那件衣裳一樣!我正在那兒想著,她穿得真素,像個小寡婦似的。原來是你送她的!﹂世鈞有點窘,笑道:﹁別胡扯了!﹂一鵬笑道:﹁那哪有那麼巧的事!﹂世鈞道:﹁那有什麼奇怪呢,我因為嫂嫂叫我買料子,我又不懂這些,所以那天找顧小姐跟我一塊兒去買的,她同時也買了一件。﹂一鵬笑道:﹁那你還要賴什麼?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的交情不錯。你們幾時結婚哪?﹂世鈞笑道:﹁大概你這一向腦子裏充滿了結婚,所以動不動就說結婚。你再鬧,我給你宣佈了!﹂一鵬忙道:﹁不許不許!﹂叔惠笑道:﹁怎麼,一鵬要結婚啦?﹂一鵬道:﹁你聽他瞎說!﹂又說笑了幾句,便起身走了。世鈞和叔惠送他出去,卻看見門外飄著雪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下起的。
兩人一同回到樓上,世鈞因為剛才一鵬取笑他的話,說他跟曼楨好,被叔惠聽見了,一定想著他們這樣接近的朋友,怎麼倒一直瞞著他,現在說穿了,倒覺得很不好意思。世鈞今天本來和曼楨約好了,等會還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電影,只是因為叔惠難得回來的,不好一見面就走,不免坐下來預備多談一會。沒話找話說,就告訴他一鵬也許要和翠芝結婚了。其實這消息對於叔惠並不能說是一個意外的打擊,因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見翠芝的信,信上說她近來覺得很苦悶,恐怕沒有希望到上海來讀書了,家裏要她訂婚。不過她沒有說出對象是誰,叔惠總以為是他不認識的人,卻沒有想到是一鵬。
她寫信告訴他,好像是希望他有點什麼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樣呢?他並不是缺少勇氣,但是他覺得問題並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顧慮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慣了的,從來不知道艱難困苦為何物,現在一時感情用事,將來一定要懊悔的。也許他是過慮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見得才上路就弄上個絆腳石?
而現在她要嫁給一鵬了。要是嫁給一個比較好的人,倒也罷了,他也不至於這樣難過。他橫躺在床上,反過手去把一雙手墊在頭底下,無言地望著窗外,窗外大雪紛飛。世鈞笑道:﹁一塊兒去看電影好吧?﹂叔惠道:﹁下這大雪,還出去幹嘛?﹂說著,索性把腳一縮,連著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順手拖過一床被窩,搭在身上。許太太走進房來,把剛才客人用過的茶杯拿去洗,見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麼躺著?不舒服呀?﹂叔惠沒好氣地答道:﹁沒有。﹂說他不舒服,倒好像是說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氣。
許太太向他的臉色看了看,又走過來在他頭上摸摸,因道:﹁看你這樣子不對,別是受了涼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氣吧,我給你拿來。﹂叔惠也不言語。許太太便把自己家裏用廣柑泡的一瓶酒取了來。叔惠不耐煩地說:﹁告訴你沒有什麼嗎!讓我睡一會就好了。﹂許太太道:﹁好,我擱在這兒,隨你愛喝不喝!﹂說著,便賭氣走了,走到門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脫了,好好睡一會。﹂叔惠也沒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來脫鞋,正在解鞋帶,一抬頭看見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著解悶。但是﹁酒在肚裏,事在心裏﹂,中間總好像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裏那塊東西要想用燒酒把它泡化了,燙化了,只是不能夠。
他不知不覺間,一杯又一杯地喝著,世鈞到樓下去打電話去了,打給曼楨,因為下雪,問她還去不去看電影。結果看電影是作罷了,但是仍舊要到她家裏去看她。他們一打電話,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結束的,等他掛上電話,回到樓上來,一進門就聞見滿房酒氣撲鼻,不覺笑道:﹁咦,不是說不喝,怎麼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許太太正在房門外走過,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麼了?讓你喝一杯避避寒氣,你怎麼傻喝呀?年年泡了酒總留不住,還沒幾個月就給喝完了!﹂叔惠也不理會,臉上紅撲撲地向床上一倒,見世鈞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樣子,便道:﹁你還是要出去?﹂世鈞笑道:﹁我說好了要上曼楨那兒去。﹂叔惠見他彷彿有點忸怩的樣子,這才想起一鵬取笑他和曼楨的話,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樣高高興興地冒雪出門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陣淒涼,便一翻身,蒙著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