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世鈞家裏,他們才吃完晚飯沒有多少時候,世鈞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從雨花台撿了些石子回來,便和小健玩﹁撾子兒﹂的遊戲,扔起一個,抓起一個,再扔起一個,抓起兩個,把抓起的數目逐次增加,或者倒過來依次遞減。他們一個大人,一個孩子,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興致,叔惠見了,不禁有一種迷惘之感,他彷彿從黑暗中乍走到燈光下,人有點呆呆的。世鈞問道:﹁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我母親說你準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罵我不應該扔下你,自己去看電影。︱︱你上哪兒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鈞道:﹁跟石翠芝一塊兒去的?﹂叔惠道:﹁噯。﹂世鈞頓了一頓,因笑道:﹁今天真是對不起你。﹂又問知他還請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飯,更覺得抱歉。他雖然抱歉,可是再也沒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這麼一趟,又還引起這許多煩惱。
第五章
今天星期日,是世鈞在南京的最後一天。他母親輕輕地跟他說了一聲:﹁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鈞很不願意到他父親小公館裏去。他母親又何嘗願意他去,但是她覺得他有一年光景沒回家來了,這一次回來,既然親友們都知道他回來了,如果不到父親那裏去一趟,無論如何是有點缺禮。世鈞也知道,去總得去一趟的,不過他總喜歡拖延到最後一刻。
這一天他揀上午他父親還沒出門的時候,到小公館裏去。那邊的氣派比他們這邊大得多,用著兩個男當差的。來開門的一個僕人是新來的,不認識他,世鈞道:﹁老爺起來了沒有?﹂那人有點遲疑地向他打量著,道:﹁我去看看去。您貴姓?﹂世鈞道:﹁你就說老公館裏二少爺來了。﹂
那人讓他到客廳裏坐下,自去通報。客廳裏全堂紅木傢俱。世鈞的父親是很喜歡附庸風雅的,高几上,條几上,到處擺著古玩瓷器,使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錢的東西。世鈞別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隻托盤,裏面散放著幾張來客的名片和請帖,世鈞倒順手拿起來看了一看。有一張粉紅色的結婚請帖,請的是﹁沈嘯桐先生夫人﹂,可見在他父親來往的這一個圈子裏面,人家都拿他這位姨太太當太太看待了。
嘯桐大約還沒有起身,世鈞獨自坐在客廳裏等著,早晨的陽光照進來,照在他所坐的沙發上。沙發上蒙著的白布套子,已經相當舊了,可是倒洗得乾乾淨淨的。顯然地,這裏的主婦是一個勤儉持家的人物。
她這時候正在小菜場上買了菜回來,背後跟著一個女傭,代她拎著籃子,她自己手裏提著一桿秤,走過客堂門口,向裏面張了一張,笑道:﹁喲,二少爺來了!幾時回南京來的?﹂世鈞向來不叫她什麼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著臉色道:﹁剛回來沒兩天。﹂這姨太太已經是個半老徐娘了,從前雖是風塵中人,現在卻打扮得非常老實,梳著頭,穿著件半舊黑毛葛旗袍,臉上也只淡淡地撲了點粉。她如果是一個妖艷的蕩婦,世鈞倒又覺得心平氣和些,而她是這樣的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完全把世鈞的母親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見她總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她見了他總是滿臉敷衍,但是於客氣中並不失她的身份。她回過頭去叫道:﹁李升,怎麼不給二少爺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這兒倒呢,﹂她又向世鈞點點頭笑道:﹁你坐會兒,爸爸就下來了。小三兒,你來叫哥哥。來!﹂她的第三個孩子正背著書包下樓來,她招手把他叫過來,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鈞的侄兒差不多大。世鈞笑道:﹁你幾歲了?﹂姨太太笑道:﹁二哥問你話呢,說呀!﹂世鈞笑道:﹁我記得他有點結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個,上次你看見他,還抱在手裏呢!﹂世鈞道:﹁小孩子長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隨即牽著孩子的手出去了,遠遠地可以聽見她在那裏叫喊著:﹁車伕呢?叫他送小少爺到學堂去,馬上就回來,老爺要坐呢。﹂她知道他們父子會談的時間不會長的,也不會有什麼心腹話,但她還是防範得很周到,自己雖然走開了,卻把她母親調遣了來,在堂屋裏坐鎮著。這老太太一直跟著女兒過活,她女兒現在雖然徹頭徹尾經過改造,成為一個標準的人家人了,這母親的虔婆氣息依舊非常濃厚。世鈞看見她比看見姨太太還要討厭。她大約心裏也有點數,所以並沒有走來和他打招呼。只聽見她在堂屋裏窸窸窣窣坐下來,和一個小女孩說:﹁小四呀,來,外婆教你疊錫箔!喏,這樣一摺,再這樣一摺……﹂紙摺的元寶和錠子投入籃中的綷縩聲都聽得見,這邊客室裏的談話她當然可以聽見。她年紀雖大,耳朵大概還好。
這裏的伏兵剛剛佈置好,樓梯上一聲熟悉的﹁合罕﹂!世鈞的父親下樓來了。父親那一聲咳嗽聲雖然聽上去很熟悉,父親本人卻有點陌生。沈嘯桐背著手踱了進來,世鈞站起來叫了聲﹁爸爸﹂。嘯桐向他點點頭道:﹁你坐。你幾時回來的?﹂世鈞道:﹁前天回來的。﹂嘯桐道:﹁這一向謠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聽見什麼消息?﹂然後便大談其時局。世鈞對於他的見解一點也不佩服,他只是一個舊式商人,他那些議論都是從別的生意人那裏聽來的,再不然就是報上看來的一鱗半爪。
嘯桐把國家大事一一分析過之後,稍稍沉默了一會。他一直也沒朝世鈞臉上看過,但是這時候忽然說道:﹁你怎麼曬得這樣黑?﹂世鈞笑道:﹁大概就是我回來這兩天,天天出去爬山曬的。﹂嘯桐道:﹁你這次來,是告假回來的?﹂世鈞道:﹁沒有告假,這一次雙十節放假,剛巧連著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幾天工夫。﹂嘯桐從來不大問他關於他的職業,因為父子間曾經鬧得非常決裂,就為了他的職業問題。所以說到這裏,嘯桐便感到一種禁忌似的,馬上掉轉話鋒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世鈞本來要說:﹁我聽見媽說的,﹂臨時卻改成:﹁我聽見說的。﹂
他們親戚裏面有幾個僅存的老長輩,嘯桐對他們十分敬畏,過年的時候,他到這幾家人家拜年,總是和世鈞的母親一同去的,雖然他們夫婦平時簡直不見面,這樣儷影雙雙地一同出去,當然更是絕對沒有的事了。現在這幾個長輩一個個都去世了,只剩下這一個大舅公,現在也死了,從此嘯桐再也不會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嘯桐說起了大舅公這次中風的經過,說:﹁真快……﹂嘯桐自己也有很嚴重的血壓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聯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會,便道:﹁從前劉醫生替我開的一張方子,也不知到哪兒去了,趕明兒倒要找出來,去買點來吃吃。﹂世鈞道:﹁爸爸為什麼不再找劉醫生看看呢?﹂嘯桐向來有點諱疾忌醫,便推託地道:﹁這人也不知還在南京不在。﹂世鈞道:﹁在。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嘯桐道:﹁哦?小健出疹子?﹂世鈞心裏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這些事他倒要問我這個從上海來的人,可見他和家裏隔膜的一斑了。
嘯桐道:﹁小健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養得大養不大。我看見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經有六年了!﹂說著,忽然淌下眼淚來。世鈞倒覺得非常愕然。他這次回來,看見母親有點顛三倒四,他想著母親是老了,現在父親又向他流眼淚,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是因為年老的緣故麼?
哥哥死了已經六年了,剛死那時候,父親也沒有這樣涕淚縱橫,怎麼六年之後的今天,倒又這樣傷感起來了呢?或者是覺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條膀臂,第二個兒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這時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種無可奈何的懷念。
世鈞不作聲。在這一剎那間,他想起無數的事情,想起他父親是怎樣對待他母親的,而母親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層陰影。他想起這一切,是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來。
姨太太在樓上高聲叫道:﹁張媽,請老爺聽電話!﹂嘴裏喊的是張媽,實際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爺。她這樣一聲喊,倒提醒了世鈞,他大可以不必代他父親難過,他父親自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嘯桐站起身來待要上樓去聽電話,世鈞便道:﹁爸爸我走了,我還有點事。﹂嘯桐頓了一頓,道:﹁好,你走吧。﹂
世鈞跟在父親後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親向他笑道:﹁二少爺,怎麼倒要走了?不在這兒吃飯呀?﹂嘯桐很不耐煩地道:﹁他還有事。﹂走到樓梯口,他轉身向世鈞點點頭,自上樓去了。世鈞便走了。
回到家裏,他母親問他:﹁爸爸跟你說了些什麼?﹂世鈞只說:﹁說起大舅公來,說他也是血壓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像也有點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風。不是我咒他的話,我老是擔心你再不回來,恐怕都要看不見他了!﹂世鈞心裏想著,父親一定也是這樣想,所以剛才那樣傷感。這一次回南京來,因為有叔惠在一起,母親一直沒有機會向他淌眼抹淚的。想不到父親卻對他哭了!
他問他母親:﹁這一向家用怎麼樣?﹂沈太太道:﹁這一向倒還好,總是按月叫人送來。不過……你別說我心腸狠,我老這麼想著,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麼辦,他的錢都捏在那個女人手裏。﹂世鈞道:﹁那……爸爸總會有一個安排的,他總也防著有這樣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時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東西都在別人手裏,連他這個人,我們要見一面都難呢!我不見得像秦雪梅弔孝似的跑了去!﹂
世鈞也知道他母親並不是過慮。親戚間常常有這種事件發生,老爺死在姨太太那裏,太太這方面要把屍首抬回來,那邊不讓抬,鬧得滿天星斗,結果大公館裏只好另外佈置一個靈堂,沒有棺材也照樣治喪。這還是小事,將來這財產的問題,實在是一樁頭痛的事。但願他那時候已經有這能力可以養活他母親、嫂嫂和侄兒,那就不必去跟人家爭家產了。他雖然有這份心,卻不願意拿空話去安慰他母親,所以只機械地勸慰了幾句,說:﹁我們不要杞人憂天。﹂沈太太因為這是他最後一天在家裏,也願意大家歡歡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這些了。
他今天晚車走,白天又陪著叔惠逛了兩處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飯。大少奶奶抱著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來,又要認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來,又要隔一年半載,孩子可不是又要認生了。﹂她這樣想著,眼圈便紅了,強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問得緊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懷裏鑽,大少奶奶笑道:﹁沒出息!還是要媽!﹂
世鈞和叔惠這次來的時候沒帶多少行李,去的時候卻是滿載而歸。除了照例的水果、點心,沈太太又買了兩隻桂花鴨子給他們帶去,那正是桂花鴨子上市的季節。此外還有一大箱藥品,是她逼著世鈞打針服用的。她本來一定要送他們上車站,被世鈞攔住了。家裏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門口送他們上車,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淚,叫世鈞﹁一到就來信﹂。
一上火車,世鈞陡然覺得輕鬆起來。他們買了兩份上海的報紙躺在鋪上看著。火車開了,轟隆轟隆離開了南京,那古城的燈火漸漸遠了。人家說﹁時代的列車﹂,比喻得實在有道理,火車的行駛的確像是轟轟烈烈通過一個時代。世鈞的家裏那種舊時代的空氣,那些悲劇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都被丟在後面了。火車轟隆轟隆向黑暗中馳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個舖位,世鈞悶在下面,看見叔惠的一隻腳懸在舖位的邊緣上,皮鞋底上糊著一層黃泥,邊上還鑲著一圈毛毿毿的草屑。所謂﹁遊屐﹂,就是這樣的吧?世鈞自問實在不是一個良好的遊伴。這一次回南京來,也不知為什麼,總是這樣心不定,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趕緊脫身,彷彿他另外有一個約會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鈞說:﹁直接到廠裏去吧。﹂他想早一點去,可以早一點看見曼楨,不必等到吃飯的時候。叔惠道:﹁行李怎樣呢?﹂世鈞道:﹁先帶了去,放在你辦公室裏好了。﹂他幫著送行李到叔惠的辦公室裏,正是為了看曼楨。叔惠道:﹁別的都沒關係,就是這兩隻鴨子,油汪汪的,簡直沒處放。我看還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鈞獨自乘公共汽車到廠裏去,下了車,看看錶才八點不到,曼楨一定還沒有來。他盡在車站上徘徊著。時間本來還太早,他也知道曼楨一時也不會來,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計算著時間,叔惠也許倒就要來了。如果下一輛公共汽車裏有叔惠,跳下車來,卻看見他這個早來三刻鐘的人還在這裏,豈不覺得奇怪麼?
他這樣一想,便覺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轉身來向工廠走去。這公共汽車站附近有一個水果攤子。世鈞剛才在火車上吃過好幾隻橘子,家裏給他們帶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過這水果攤,卻又停下來,買了兩隻橘子,馬上剝出來,站在那裏緩緩地吃著。兩隻橘子吃完了,他覺得這地方實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隨時就要來了。而且,曼楨怎麼會這時候還不來,不要是老早來了,已經在辦公室裏了?他倒在這裏傻等!這一種設想雖然極不近情理,卻使他立刻向工廠走去,並且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後面喊:﹁喂!﹂他一回頭,卻是曼楨,她一隻手撩著被風吹亂的頭髮,在清晨的陽光中笑嘻嘻地向這邊走來。一看見她馬上覺得心裏敞亮起來了。她笑道:﹁回來了?﹂世鈞道:﹁回來了。﹂這也沒有什麼可笑,但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起來。曼楨又道:﹁剛到?﹂世鈞道:﹁噯,剛下火車。﹂他沒有告訴她他是在那裏等她。
曼楨很注意地向他臉上看看。世鈞有點侷促地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在火車上馬馬虎虎洗的臉,也不知道洗乾淨了沒有。﹂曼楨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還是那樣子。我老覺得好像你回去一趟,就會換了個樣子似的。﹂世鈞笑道:﹁去這麼幾天工夫,就會變了個樣子麼?﹂然而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止去了幾天工夫,而且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
曼楨道:﹁你母親好麼?家裏都好?﹂世鈞道:﹁都好。﹂曼楨道:﹁他們看見你的箱子有沒有說什麼?﹂世鈞笑道:﹁沒說什麼。﹂曼楨笑道:﹁沒說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鈞笑道:﹁沒有。﹂
一面走著一面說著話,世鈞忽然站住了,道:﹁曼楨!﹂曼楨見他彷彿很為難的樣子,便道:﹁怎麼?﹂世鈞卻又不作聲了,並且又繼續往前走。
一連串的各種災難在她腦子裏一閃:他家裏出了什麼事了︱︱他要辭職不幹了︱︱家裏給他訂了婚了︱︱他愛上一個什麼人了,或者是從前的一個女朋友,這次回去又碰見的。她又問了聲,﹁怎麼?﹂他說:﹁沒什麼。﹂她便默然了。
世鈞道:﹁我沒帶雨衣去,剛巧倒又碰見下雨。﹂曼楨道:﹁哦,南京下雨的麼?這兒倒沒下。﹂世鈞道:﹁過還好,只下了一晚上,反正我們出去玩總是在白天。不過我們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發現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楨倒真有點著急起來了,望著他笑道:﹁你怎麼了?﹂世鈞道:﹁沒什麼。︱︱曼楨,我有話跟你說。﹂曼楨道:﹁你說呀。﹂世鈞道:﹁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其實他等於已經說了。她也已經聽見了。她臉上完全是靜止的,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是非常快樂。這世界上忽然照耀著一種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別清晰、確切。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試的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裏是那樣地興奮,而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平靜。
曼楨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她微笑著叫了聲﹁陳先生早﹂,是廠裏的經理先生,在他們身邊走過。他們已經來到工廠的大門口了。曼楨很急促地向世鈞道:﹁我今天來晚了,你也晚了。待會兒見。﹂她匆匆跑進去,跑上樓去了。
世鈞當然是快樂的,但是經過一上午的反覆思索,他的自信心漸漸消失了,他懊悔剛才沒有能夠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可以得到一個比較明白的答覆。他一直總以為曼楨跟他很好,但是她對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現在一樣一樣想起來,都覺得不足為憑,或者是出於友誼,或者僅僅是她的天真。
吃飯的時候,又是三個人在一起,曼楨仍舊照常說說笑笑,若無其事的樣子。照世鈞的想法,即使她是不愛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經對她作過那樣的表示,她也應當有一點反應,有點窘,有點僵︱︱他不知道女人在這種時候是一種什麼態度,但總之,不會完全若無其事的吧?如果她是愛他的話,那她的鎮靜功夫更可驚了。女人有時候冷靜起來,簡直是沒有人性的。而且真會演戲。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女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