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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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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楨便指點著說道:﹁媽,你來看,喏,那就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後。看見吧?﹂顧太太站到她旁邊來,一同憑窗俯眺,曼楨口裏說著話,眼梢裏好像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她猛一回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著手望著壁上掛的醫生證書。分明是鴻才的背影。

  鴻才只管昂著頭望著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兩個人的動態。曼楨又別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著下面的街道。鴻才在鏡框裏看見了,連忙拔腿就走。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道:﹁呦,看著這底下簡直頭暈!﹂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但是也並沒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裏枯坐著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都向鴻才注視著。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楨說道:﹁那可是鴻才?﹂鴻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顧太太因為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怪,一時就怔住了說不出話來。曼楨也不言語。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我的乾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著曼楨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認乾親。﹂一房間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著,那小女孩也在內。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噯,你們怎麼來的?是不是陪媽來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噯,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他心裏有點發慌,話就特別多。顧太太只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曼楨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我也好了。﹂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後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輪到鴻才了。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便拉著那孩子往裏走,那孩子對於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著鴻才的帽子,一隻手被鴻才牽著,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鴻才顯得很尷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訕訕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裏咳了一聲嗽,向曼楨看了一眼。那沙發現在空著了,曼楨便走過去坐了下來,並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坐到這邊來吧?﹂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去,和她並排坐下。曼楨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她也並不是故作鎮靜。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並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於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係只覺得徹骨的疲倦。她只是想著,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麼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裏拿著那門診的銅牌,盡自盤弄著,不時的偷眼望望曼楨,又輕輕的咳了一聲嗽。曼楨心裏想著,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她這些年來因為不願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只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裏做幫辦。她想託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於太敲竹槓。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著。半晌,方才開了門,裏面三個人魚貫而出。這次顧太太和曼楨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塗到鬢腳裏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繡花鞋,白緞滾口,鞋頭繡著一朵白蟹爪菊。鴻才跟在她後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這是我岳母。這是我太太。﹂那何太太並沒有走過來,只遠遠地朝這邊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著孩子走了。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顧太太閒談,一直陪著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別的,就怕曼楨當場發作,既然並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後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但是他對於曼楨,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心理,有時候盡量的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的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楨坐,自己另僱了一輛車。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別慢,漸漸落在後面。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楨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礙著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曼楨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裏,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樣藥,然後回家。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裏看晚報。顧太太出去了這麼一趟,倒又累著了,想躺一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楨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噯,你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說些什麼。﹂曼楨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著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曼楨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是呀,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顧太太歎道:﹁我說呢,鴻才現在在家裏這麼找碴子,是外頭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說,也怪你不好,你把一個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你也得稍微籠絡著他一點。﹂曼楨只是低著頭看仿單。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裏想曼楨也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爭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她倒又好像很有容讓似的。這孩子怎麼這樣糊塗。照說我這做丈母的,只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理,可是實在叫人看著著急。

  曼楨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著積攢幾個私房。根本她對於鴻才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願過問。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開口說道:﹁我知道說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著,早就想勸勸你了。別的不說,趁著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看你們這樣一天到晚的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裏有幾個錢總好些。我也不曉得你肚子裏打的什麼主意。﹂她說到這裏,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麼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的。

  她又嘆了口氣,道:﹁嗐!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楨把眼珠一轉,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媽嫌煩。過兩天等媽好了,還不如到偉民那兒去住幾天,還清靜點。﹂顧太太萬想不到她女兒會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轉念一想,一定是曼楨下了決心要和鴻才大鬧,要他和那女人斷絕關係;這次一定有一場劇烈的爭吵,所以要她避一避開,免得她在旁邊礙事。顧太太忖量了一會,倒又有點不放心起來,便又叮囑道:﹁我可憋不住,還又要說啊,你要跟他鬧,也不要太決裂了,還得給他留點地步。你看剛才那孩子已經有那麼大了,那個人橫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來還許在你跟他結婚之前呢。這樣長久了,叫她走恐怕難呢。﹂

  曼楨略點了點頭。顧太太還待要說下去,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樓梯口高叫了一聲﹁二姊,﹂顧太太一時蒙住了,忙輕聲問曼楨:﹁誰?﹂曼楨一時也想不起來,原來是她弟媳婦琬珠,逕笑著走了進來。曼楨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偉民也來了。媽好了點沒有?﹂正說著,鴻才也陪著偉民上樓來了。鴻才今天對偉民夫婦也特別敷衍,說:﹁你們二位難得來的,把傑民找來,我們熱鬧熱鬧。﹂立逼著偉民去打電話,又吩咐僕人到館子裏去叫菜。又笑道:﹁媽不是愛打麻將嗎?今天正好打幾圈。﹂顧太太雖然沒心腸取樂,但是看曼楨始終不動聲色,她本人這樣有涵養,顧太太當然也只好隨和些。女傭馬上把麻將桌佈置起來,偉民夫婦和鴻才就陪著顧太太打了起來。不久傑民也來了,曼楨和他坐在一邊說話,傑民便問:﹁榮寶呢?﹂把榮寶找了來,但是榮寶因鴻才在這裏,就像避貓鼠似的,站得遠遠的,傑民和他說話,他也不大搭碴。顧太太便回過頭來笑道:﹁今天怎麼了,不喜歡小舅舅啦?﹂一個眼不見,榮寶倒已經溜了。

  傑民踱過去站在顧太太身後看牌。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燈光照著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曼楨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這燈光下坐著立著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

  她心裏籌劃著的這件事情,她娘家這麼些人,就沒有一個可商量的。她母親是不用說了,絕對不能給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驚慌萬分,而且要竭力阻撓了。至於偉民和傑民,他們雖然對鴻才一向沒有好感,當初她嫁他的時候,他們原是不贊成的,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結了婚好幾年了,這時候再鬧離婚,他們一定還是不贊成的。本來像她這個情形,一個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只要丈夫對她不是絕對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贍養,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個人,既然並不是明目張膽的,也就算是顧面子的了。要是為她打算的話,隨便去問什麼人也不會認為她有離婚的理由。曼楨可以想像偉民的丈母聽見這話,一定要說她發瘋了。她以後進行離婚,也說不定有一個時期需要住在偉民家裏,只好和她母親和陶太太那兩位老太太擠一擠了。她想到這裏,卻微笑起來。

  鴻才一面打著牌,留神看看曼楨的臉色,覺得她今天倒好像很高興似的,至少臉上活泛了一點,不像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他心裏就想著,她剛才未必疑心到什麼,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預備含混過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說起他今天晚上還有一個飯局,得要出去一趟。他逼著傑民坐下來替他打,自己就坐著三輪車出去了。曼楨心裏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請吃飯,春元等一會一定要回來吃飯的。向例是這樣,主人在外面吃館子,車伕雖然拿到一份飯錢,往往還是踏著車子回到家裏來吃,把那份錢省下來。曼楨便和女傭說了一聲:﹁春元要是回來吃飯,你叫他來,我有話關照他。我要叫他去買點東西。﹂

  館子裏叫的菜已經送來了,他們打完了這一圈,也就吃飯了,飯後又繼續打牌。曼楨獨自到樓上去,拿鑰匙把櫃門開了。她手邊也沒有多少錢,她拿出來正在數著,春元上樓來了,他站在房門口,曼楨叫他進來,便把一卷鈔票遞到他手裏,笑道:﹁這是剛才老太太給你的。﹂春元見是很厚的一疊,而且全是大票子,從來人家給錢,沒有給得這樣多的,倒看不出這外老太太貌不驚人,像個鄉下人似的,出手倒這樣大。他不由得滿面笑容,說了聲﹁呵喲,謝謝老太太!﹂他心裏也有點數,想著這錢一定是太太拿出來的,還不是因為今天在醫生那裏看見老爺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跡可疑,向來老爺們的行動,只有車伕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聽。果然他猜得不錯,曼楨走到門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傭都在樓下吃飯,但還是很謹慎的把門關了,接著就盤問他,她只作為她已經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聽那女人住在哪裏。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說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見那女人,想必她是到號子裏去找老爺的,他從號子裏把他們踏到醫生那裏去,後來就看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先出來,另外叫車子走了。曼楨聽他賴得乾乾淨淨,便笑道:﹁一定是老爺叫你不要講的。不要緊,你告訴我我不會叫你為難的。﹂又許了他一些好處。她平常對傭人總是很客氣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當然也有被解僱的危險。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來說話算話,決不會讓老爺知道是他洩漏的秘密,當下他也就鬆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據實說了出來,連她的來歷也都和盤托出。原來那女人是鴻才的一個朋友何劍如的下堂妾,鴻才介紹她的時候說是何太太,倒也是實話,那何劍如和她拆開的時候,挽出鴻才來替他講條件,鴻才因此就和她認識了,終至於同居。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這女人還有個拖油瓶女兒,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個。﹂這一點,曼楨卻覺得非常意外,原來那孩子並不是鴻才的。那小女孩抱著鴻才的帽子盤弄著,那一個姿態不知道為什麼,倒給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對鴻才顯得那樣的親切,那好像是一種父愛的反映。想必鴻才平日對她總是很疼愛的了。他在自己家裏也是很痛苦的吧,倒還是和別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嘗到一點家庭之樂。曼楨這樣想著的時候,唇邊浮上一個淡淡的苦笑。她覺得這是命運對於她的一種諷刺。

  這些年來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沒能夠得到幸福。要說是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帶累著受罪。當初她想著犧牲她自己,本來是帶著一種自殺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像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

  她一個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的想著,春元已經下樓去了。隱隱的可以聽見樓下清脆的洗牌聲。房間裏靜極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燈發出那微細的嗤嗤的聲響。

  眼前最大的難題還是在孩子身上。儘管鴻才現在對榮寶那樣成天的打他罵他,也還是決不肯讓曼楨把他帶走的。不要說他就是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再有三個四個,照他們那種人的心理,也還是想著不能夠讓自己的一點親骨血流落在外邊。固然鴻才現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楨手裏,他和那個女人的事,要是給她抓到真憑實據,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應當准許她離婚,並且孩子應當判給她的。但是他要是盡量拿出錢來運動,勝負正在未定之天。所以還是錢的問題。她手裏拿著剛才束鈔票的一條橡皮筋,不住的繃在手上彈著,一下子彈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現在這時候出去找事,時機可以說是不能再壞了,一切正當的營業都在停頓狀態中,各處只有裁人,決沒有添人的。而且她已經不是那麼年輕了,她還有那種精神,能夠在沒有路中間打出一條路來嗎?

  以後的生活問題總還比較容易解決,她這一點自信心還有。但是眼前這一筆費用到哪裏去設法︱︱打官司是需要錢的。……真到沒有辦法的時候,她甚至於可以帶著孩子逃出淪陷區。或者應當事先就把榮寶藏匿起來,免得鴻才到那時候又使出憊賴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來,把孩子寄存在他們那裏,照理是再妥當也沒有了。鴻才根本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知己的朋友。她和金芳已經多年沒見面了,不知道他們還住在那兒嗎。自從她嫁給鴻才,她就沒有到他們家去過,因為她從前在金芳面前曾經那樣慷慨激昂過的,竟自出爾反爾,她實在沒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現在想起來,她真是恨自己做錯了事情。從前的事,那是鴻才不對,後來她不該嫁給他。……是她錯了。

第十六章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後,妯娌間不大和睦。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著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並不與世鈞相干。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於實行了。把皮貨店也盤掉了。大少奶奶帶著小健自己住,世鈞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裏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著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的不對起來。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於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著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嘔氣。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裏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訕笑,笑她那樣幫著二房裏,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去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沈太太最後還是回南京去的,帶著兩個老僕賃了一所房子住著。世鈞常常回去看她。後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著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她算是同翠芝言歸於好了。此後不久就回去了。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後,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豐滿中更見苗條。她前後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些年來歷經世變,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靜。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裏,比在水果裏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

  這已經是戰後,叔惠回國,世鈞去接飛機,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裏人還沒來,飛機場裏面向來冷冷清清,倒像戰時缺貨的百貨公司,空櫃檯,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時擴音機嗡隆嗡隆報告起來,明明看見那年輕貌美的女職員手執話機,那聲音絕對與她連不到一起,不知道是從哪一個角落裏發出來的,帶著一絲恐怖的意味。兩人在當地徘徊著,世鈞因道:﹁叔惠在那兒這些年,想必總已經結婚了。﹂翠芝先沒說什麼,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婚了,他信上怎麼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著玩,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翠芝別過頭去,沒好氣的說道:﹁瞎猜些什麼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的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著氣冷笑道:﹁叔惠他那麼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不會去找,還要你替他操心?﹂

  在一度沉默之後,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的請請叔惠。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世鈞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麼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這麼排場?﹂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這麼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捨不得花。﹂世鈞道:﹁不是這麼說,與其在家裏大請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說話也痛快些。﹂翠芝剛才勉強捺下的怒氣又湧了上來,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隨你愛請不請,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並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太太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著是叔惠的母親,兩人不約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戰期間到重慶去了,還沒復員回來。許太太沒跟去,回家鄉去住著,這回趕著到上海來等著叔惠,暫住在她女兒家裏。世鈞本來要去接她一同上飛機場,她因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鈞還是先去。當下一一介紹,她女兒已經是廿幾歲的少婦,不說都不認識了。站在那裏談了幾句,世鈞便笑道:﹁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了婚沒有?﹂許太太輕聲笑道:﹁結了婚又離了吧?還是好兩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沒多說。﹂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會,他妹夫便道:﹁現在美國還不都是這樣。﹂世鈞便也隨口輕聲問了聲:﹁是美國人?﹂許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國人。﹂世鈞心裏想中國夫婦在外國離婚的倒少,不過這幾年消息隔絕,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許是美國化的華僑小姐?他並沒有問出口,許太太倒彷彿已經料到他有此一問,帶笑補了一句道:﹁也是個留學生。﹂他們親家太太便道:﹁是紀航森的女兒。﹂世鈞不知道這紀航森是何許人也,但是聽這口氣,想必不是個名人也是個大闊人。當下又有片刻的寂靜。世鈞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許太太道:﹁可不是,誰想到趕上打仗,回不來。﹂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來了,爸爸又還回不來,急死人了。﹂世鈞道:﹁老伯最近有信沒有?﹂許太太道:﹁還在等船呢,能趕上回來過年就算好的了。﹂

  談談講講,時間過得快些,這班飛機倒已經準時到達。大家擠著出去等著,隔著一溜鐵絲網矮欄杆,看見叔惠在人叢裏提著小件行李,挽著雨衣走來。飛機場就是這樣,是時間空間的交界處,而又那麼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興得笑起來。叔惠還是那麼漂亮,但是做母親的向來又是一副眼光,許太太便向女兒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

  沒一會工夫,已經大家包圍著他,叔惠跟世鈞緊緊握著手,跟翠芝當然也這樣,對自己家裏人還是中國規矩,妹夫他根本沒見過。翠芝今天特別的沉默寡言,但是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跟許太太是初會,又夾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場面裏。他妹妹問道:﹁吃了飯沒有?﹂叔惠道:﹁飛機上吃過了。﹂世鈞幫著拿行李,道:﹁先上我們那兒去。﹂許太太道:﹁現在上海找房子難,我想著還是等你來了再說,想給你定個旅館的,世鈞一定要你住在他們那兒。﹂他們親家太太道:﹁還是在我們那兒擠兩天吧,難得的,熱鬧熱鬧。﹂世鈞道:﹁你們是在白克路?離我們那兒不遠,他回去看伯母挺便當的。﹂翠芝也道:﹁還是住我們那兒吧。﹂再三說著,叔惠也就應諾了。

  大家叫了兩部汽車,滿載而歸,先到白克路,他們親家太太本來要大家都進去坐,晚上在豐澤樓替他接風。世鈞與翠芝剛巧今天還有個應酬,就沒有下車,料想他們母子久別重逢,一定有許多話說,講定他今天在這裏住一夜,明天搬過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

  他們回到自己的住宅裏,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有一片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溜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裏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後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裏吃麵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幹什麼?﹂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世鈞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麵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髒!﹂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翠芝便向世鈞道:﹁你就是這樣,不管管她,還領著她胡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淨捧她,淨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你看這地上搞得這樣,螞蟻來慣了又要來的,明天人家來了看著像什麼樣子?我這兒拾掇都來不及。﹂

  她本來騰出地方來,預備留叔惠在書房裏住,傭人還在打蠟。家裏亂哄哄的,一隻狗便興興頭頭,跟在人背後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絆得人差一點跌跤。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狗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記著明天把牠拴在亭子間裏。﹂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隻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裏來住著,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膽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來,闔家大小都覺得稀罕。

  二貝與狗跟著世鈞一同上樓,走過亭子間,世鈞見他書房裏的一些書籍什物都搬到這裏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覺噯呀了一聲,道:﹁怎麼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正說著,那狗已經去咬地下的書,把他歷年訂閱的工程雜誌咬得七零八落。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二貝也嚷著:﹁不許亂咬!﹂她拿起一本書來打狗,沒有打中,書本滾得老遠。她又雙手搬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她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儘管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來,她就又要攔在頭裏,護著孩子。

  這時候翠芝走進亭子間,看見二貝哇哇的直哭,跟世鈞搶奪一本書,便皺著眉向世鈞道:﹁你看,你這人怎麼跟孩子一樣見識,她拿本書玩,就給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貝聽見這話,越發扯開喉嚨大哭起來。世鈞只顧忙著把雜誌往一旁箱子上搬。翠芝蹙額道:﹁給你們一鬧,我都忘了,我上來幹什麼的。哦,想起來了,你出去買一瓶好點的酒來吧,買瓶強尼華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鈞道:﹁叔惠也不一定講究喝外國酒,我們不是還有兩瓶挺好的青梅酒嗎,也讓他換換口味。﹂翠芝道:﹁他不愛喝中國酒。﹂世鈞笑道:﹁哪有那麼回事。我認識他這麼些年了,還不知道?﹂他覺得很可笑,倒要她來告訴他叔惠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她一共才見過叔惠幾回?他又道:﹁咦,你不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國酒麼?﹂他忽然提起他們結婚那天,她覺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樣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著她的手的情景。這時候想起來,於傷心之外又有點迴腸蕩氣。她總有這麼一個印象,覺得他那時候出國也是為了受了刺激,為了她的緣故。

  當下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便走。世鈞把書籍馬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樓下,不見翠芝,便問女傭:﹁少奶奶呢?﹂女傭道:﹁出去了,去買酒去了。﹂世鈞不覺皺了皺眉,心裏想女人這種虛榮心真是沒有辦法。當然他也能夠瞭解她的用意,無非是因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實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樣,何必這樣。走到書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蠟,傢俱還是雜亂地堆在一隅。大掃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裏攪得家翻宅亂,她自己倒又丟下來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時候也沒回來,天已經黑了,他們八點鐘還有個飯局,也是翠芝應承下來的。世鈞忍不住屢次看鐘,見女傭送晚報進來,便道:﹁李媽你去把書房傢俱擺擺好。﹂李媽道:﹁我擺的怕不合適,還是等少奶奶回來再擺吧。﹂

  翠芝終於大包小裹滿載而歸,由三輪車伕幫著拿進來,除了酒還買了一套酒杯,兩大把花,一條愛爾蘭麻布桌布,兩聽義大利咖啡,一隻新型煮咖啡的壺。世鈞道:﹁你再不回來,我當你忘了還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點忘了。早曉得打個電話去回掉他們。﹂世鈞道:﹁不去頂好︱︱又得欠他們一個人情。﹂翠芝道:﹁幾點了?應該早點打的。這時候來不及了。﹂又道:﹁忘了買兩聽好一點的香煙。就先去買了點火腿,跑到拋球場︱︱只有那家的頂好了,叫傭人買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揀。﹂世鈞笑道:﹁我這兩天倒正在這兒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說道:﹁你愛吃火腿?怎麼從來沒聽見你說過?﹂世鈞笑道:﹁我怎麼沒說過?我每次說,你總是說,非得要跑到拋球場去,非得要自己去揀。結果從來也沒吃著過。﹂翠芝不作聲了,忙著找花瓶插花,分擱在客室飯廳書房裏。到書房裏一看,便叫道:﹁噯呀,怎麼這房間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你反正什麼都不管,怎麼不叫他們把東西擺好呢?李媽!陶媽!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簡直離掉我就不行!﹂捧著一瓶花沒處擱,又捧回客室,望了望牆上,又道:﹁早沒想著開箱子,把那兩幅古畫拿出來掛。﹂世鈞道:﹁你要去還不快點預備起來。﹂翠芝道:﹁你盡著催我,你怎麼坐這兒不動?﹂世鈞道:﹁我要不了五分鐘。﹂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臥房來換衣服,世鈞正在翻抽屜,道:﹁李媽呢?我的襯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買香煙去了。你襯衫就不要換了,她洗倒洗出來了,還沒燙。﹂世鈞道:﹁怎麼一件也沒燙?﹂翠芝道:﹁也要她忙得過來呀!她這麼大年紀了。﹂世鈞道:﹁我就不懂,怎麼我們用的人總是些老弱殘兵,就沒有一個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沒有,袁太太上回說薦個人給我,說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們不請客打牌,沒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靈你擱哪兒去了?﹂世鈞道:﹁沒看見。﹂翠芝便到樓梯口叫道:﹁陶媽!陶媽!有瓶藥片給我拿來,上次大貝傷風吃的。﹂世鈞道:﹁這時候要阿司匹靈幹什麼?頭疼?﹂翠芝道:﹁養花的水裏擱一片,花不會謝。﹂世鈞道:﹁這時候還忙這個?﹂翠芝道:﹁等我們回來就太晚了。﹂

  她梳頭梳了一半,陶媽把那瓶藥片找了來,她又趿著拖鞋跑下樓去,在每瓶花裏浸上一片。世鈞看錶道:﹁八點五分了。你還不快點?﹂翠芝道:﹁我馬上就好了,你叫陶媽去叫車子。﹂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叫來了。你還沒好?﹂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櫃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道:﹁不在我這兒。﹂翠芝道:﹁我記得你拿的嚜!一定在你哪個口袋裏。﹂世鈞只得在口袋裏姑且掏掏試試,裏裏外外幾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邊倒又找到了,也沒作聲,自開櫥門取出兩件首飾來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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