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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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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婚前要添置許多東西,世鈞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說:﹁我順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來做伴郎,有許多別的事他也可以幫幫忙,不要看他那樣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來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她忽然很憤激地說:﹁我不懂為什麼,你一提起叔惠總是說他好,好像你樣樣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實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萬倍。﹂她擁抱著他,把她的臉埋在他肩上。世鈞從來沒看見她有這樣熱情的表示,他倒有點受寵若驚了。同時他又覺得慚愧,因為她對他是那樣一種天真的熱情,而他直到現在恐怕心底裏還是有點忐忑不定。也就是為這個原因,他急於想跟叔惠當面談談,跟他商量商量。

  他來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會回家來的,就直接到楊樹浦他們那宿舍裏去找他。叔惠已經下班了,世鈞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絨線背心,那還是從前曼楨打了同樣的兩件分送給他們兩個人,世鈞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卻不能禁止別人穿。

  兩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說:﹁你來得真巧,我正想給你寫信呢。我弄了個獎學金,到美國去,去當窮學生去,真是活回去了。沒辦法,我看看這兒也混不出什麼來,搞個博士回來也許好點。﹂世鈞忙問:﹁到美國什麼地方?﹂叔惠道:﹁是他們西北部一個小大學,名不見經傳的。管它呢,念個博士回來,我們也當當波士。你有興趣,我到了那兒給你找關係,你也去。﹂世鈞笑道:﹁我去是也未嘗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簡單。﹂叔惠笑道:﹁聽你這口氣,你要結婚了是不是?﹂世鈞一聽就知道他誤會了,以為是曼楨,倒真有點窘,只得微笑道:﹁我就是為這樁事來跟你商量商量。我跟翠芝訂婚了。﹂叔惠愕然道:﹁石翠芝?﹂說著忽然怪笑了起來,又道:﹁跟我商量什麼?﹂他那聲口簡直有敵意,不見得完全是為曼楨不平,似乎含有一種侮辱的意味。世鈞覺得實在可氣,在這種情形下,當然絕對不肯承認自己也在狐疑不決,便道:﹁想找你做伴郎。﹂叔惠默然了一會,方道:﹁跟翠芝結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輩子安份守己,做個闊少奶奶的丈夫。﹂世鈞只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顯然是不大高興,叔惠也覺得了,自己就又譴責自己,為什麼這樣反對他們結合呢?是否還是有一點私心,對於翠芝,一方面理智地不容許自己和她接近,卻又不願意別人佔有她。那太卑鄙了。他這樣一想,本來有許多話要勸世鈞的,也就不打算說了。

  他笑道:﹁你看我這人真豈有此理,還沒跟你道喜呢,只顧跟你抬槓!﹂世鈞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們什麼時候訂婚的?﹂世鈞道:﹁就是最近。﹂他覺得似乎需要一點解釋,因為他一向對翠芝毫無好感,叔惠是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說:﹁從前你記得,我嫂嫂也給我們介紹過的,不過那時候她也還是個小孩,我呢,我那時候大概也有點孩子脾氣,越是要給我介紹,我越是不願意。﹂他這口吻好像是說,從前那種任性的年輕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現在是穩步進入中年,按照他們同一階層的人們所習慣的生活方式,循規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聽見他這話,倒覺得一陣淒涼。他們在野外緩緩行來,已經暮色蒼茫了,一群歸鴉呱呱叫著在頭上飛過。世鈞又說起叫他做伴郎的話,叔惠推辭說他動身在即,恐怕來不及參與世鈞的婚禮了。但是世鈞說,如果來不及的話,他寧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會同意的。叔惠見他這樣堅持,也就無法拒絕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裏吃了晚飯,飯後又談了一會才走,他這次來是住在舅舅家裏。住了幾天,東西買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們的喜期的前一天來到南京。辦喜事的人家向來是鬧哄哄的,家翻宅亂,沈太太在百忙中還替叔惠佈置下一間客房。他們自己家裏地方是逼仄一點,可是這次辦喜事排場倒不小,先在中央飯店舉行婚禮,晚上又在一個大酒樓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樓上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上一身便裝,大紅絲絨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紅絲絨小坎肩,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式樣。叔惠遠遠地在燈下望著她,好久不見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向她道賀因為她和一鵬訂了婚,現在倒又向她道賀了。永遠身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點感慨的。他是伴郎,照理應當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為他善於應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他們那一桌上也許因為有他,特別熱鬧,鬧酒鬧得很凶。叔惠划拳的技術實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輸,結果是他喝得最多。

  後來大家輪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著起哄,大家又鬧著要他們報告戀愛經過。僵持了許久,又有人出來打圓場,叫他們當眾攙一攙手就算了。這在舊式的新郎新娘,或許是一個難題,像他們這是由戀愛而結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麼,然而翠芝脾氣很僵,她只管低著頭坐在那裏,世鈞又面嫩,還是叔惠在旁邊算是替他們解圍,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來來來,世鈞,手伸出來,快。﹂但是翠芝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向叔惠呆呆地望著。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麼的,盡拉著她的手不放。世鈞心裏想,翠芝一定生氣了,她臉上顏色很不對,簡直慘白,她簡直好像要哭出來了。

  席散了以後,一部分人仍舊跟他們回到家裏去,繼續鬧房,叔惠卻沒有參加,他早跟世鈞說好的,當天就得乘夜車回上海去,因為馬上就要動身出國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鈞家裏,只和沈太太說了一聲,就悄悄地拿著箱子僱車走了。

  鬧房的人一直鬧到很晚才走。本來擠滿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應當顯得空闊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覺得地方變狹小了,屋頂也太低了,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世鈞裝出閒適的樣子,伸了個懶腰。翠芝道:﹁剛才鬧得最厲害的有一個小胖子,那是誰?﹂他們把今天的來賓一一提出來談論著,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瘋﹂了,某人的舉動最滑稽,一談就談了半天,談得很有興味似的。桌上擺著幾隻高腳玻璃碟子,裏面盛著各色糖果,世鈞就像做主人似的讓她吃,她每樣都吃了一些。這間房本來是他們家的起坐間,經過一番改裝,沈太太因為迎合他們年輕人的心理,並沒有照舊式新房那樣一切都用大紅色,紅天紅地像個血海似的。現在這間房卻是佈置得很幽雅,比較像一個西式的旅館房間。不過桌上有一對銀蠟台,點著兩支紅燭。只有這深宵的紅燭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厲害。﹂世鈞笑道:﹁可不是!他一個人怎麼上火車,我倒真有點不放心。﹂翠芝默然,過了一會又道:﹁等他酒醒的時候,不知道火車開到什麼地方了。﹂她坐在梳妝台前面刷頭髮,頭髮上全是人家灑的紅綠紙屑。

  世鈞又和她說起他舅舅家那個老姨太太,吃齋念佛,一、二十年沒出過大門,今天居然也來觀禮。翠芝刷著頭髮,又想起來說:﹁你有沒有看見愛咪今天的頭髮樣子,很特別。﹂世鈞道:﹁哦?我倒沒注意。﹂翠芝道:﹁據說是上海最新的樣子。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沒有看見?﹂世鈞想了一想,道:﹁不知道。倒沒留心。……﹂

  談話的資料漸漸感到缺乏,世鈞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還好。﹂世鈞道:﹁我一點也不睏,大概話說多了,反而提起神來了。我倒想再坐一會,看看書。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鈞拿著一本畫報在那兒看。翠芝繼續刷頭髮,刷完頭髮,又把首飾一樣樣脫下來收在梳妝台抽屜裏。世鈞見她儘管慢吞吞的,心裏想她也許覺得當著人就解衣上床有許多不便,就笑道:﹁開著燈你恐怕睡不著吧?﹂翠芝笑道:﹁噯。﹂世鈞道:﹁我也有這個習慣的。﹂他立起來把燈關了,他另外開了一盞檯燈看書,房間裏立刻暗了下來。

  半晌,他別過頭去一看,她還沒睡,卻在燭光下剪手指甲。時候真的不早了,兩支蠟燭已經有一支先點完了。要照迷信的說法,這是很不好的預兆,雖然翠芝不見得會相信這些,但是世鈞還是留了個神,只笑著說了一聲:﹁呦,蠟燭倒已經點完了。你還不睡?﹂翠芝隔了一會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鈞聽她的聲音有點瘖啞,就想著她別是又哭了,因為他冷淡了她了?總不會是因為有一支蠟燭先點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這時候,她剛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燭花,一剪,紅燭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頓時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燭光又亮了起來,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色已經是很平靜的。但是世鈞知道她剛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為什麼又不高興了?﹂一遍一遍問著。她先是厭煩地推開了他,然後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嗚嗚咽咽哭起來了,衝口而出地說:﹁世鈞,怎麼辦,你也不喜歡我。我想過多少回了,要不是從前已經鬧過一次︱︱待會人家說,怎麼老是退婚,成什麼話?現在來不及了吧,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

  當然來不及了。她說的話也正是他心裏所想的,他佩服她有這勇氣說出來,但是這種話說出來又有什麼好處?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著她:﹁你不要這樣想。不管你怎樣,反正我對你總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安慰她的話,其實他自己心裏也和她一樣的茫茫無主。他覺得他們像兩個闖了禍的小孩。

第十四章

  曼楨因為難產的緣故進了醫院。祝家本來請了一個產科醫生到家裏來接生,是他們熟識的一個女醫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醫生也是一個清客一流的人物,對於闊人家裏有許多怪現狀也見得多了,絲毫不以為奇,所以曼璐認為她是可以信託的。她的醫道可並不高明,偏又碰到難產。她主張送醫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著,不放心讓曼楨走出那個大門,直到最後關頭方才倉皇地用汽車把她送到一個醫院裏。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當然要住頭等病室,盡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離起來,可是剛巧頭二等病房都客滿了,再換一家醫院又怕耽誤時候,結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楨在她離開祝家的時候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但是汽車門砰的一關,汽車緩緩開出去,花園的大鐵門也豁朗朗打開了,她忽然心裏一清。她終於出來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這次出去是再也不會回去了,除非是在噩夢中。她知道她會夢見它的。無論活到多麼大,她也難以忘記那魔宮似的房屋與花園,在恐怖的夢裏她會一次一次的回到那裏去。

  她在醫院裏生下一個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會活的。夜班看護把小孩抱來給她餵奶,她在黯黃的燈光下望著他的赤紅色的臉。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覺是憎恨大於一切,雖然明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就連現在,小孩已經在這裏了,抱在她懷裏了,她也仍舊於驚訝中感到一絲輕微的憎惡的顫慄。他長得像誰?其實這初生的嬰兒是什麼人都不像,只像一個紅赤赤的剝了皮的小貓,但是曼楨彷彿在他臉上找到某種可疑之點,使她疑心他可是有點像祝鴻才。︱︱無論如何是不像她,一點也不像。也有人說,孩子懷在肚裏的時候,如果那母親常常想念著什麼人,孩子將來就會長得像那個人。︱︱像不像世鈞呢?實在看不出來。

  想到世鈞,她立刻覺得心裏很混亂。在祝家度著幽囚的歲月的時候,她是渴望和他見面的,見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聽,只有他能夠安慰她。她好像從來沒想到,她已經跟別人有了小孩了,他會不會對她有點兩樣呢?那也是人情之常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愛她,因為她受過這許多磨難。她在苦痛中幸而有這樣一個絕對可信賴的人,她可以放在腦子裏常常去想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現在,她就快恢復自由了,也許不久就可以和他見面了,她倒又擔憂起來。假如他在上海,並且剛巧到這家醫院來探望朋友,走過這間房間看見了她︱︱那太好了,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剛巧被他看見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邊,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難堪。

  她望著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著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這個人統統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趕緊設法離開這醫院,也許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帶著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還不知道出去之後是怎樣一個情形。孩子丟給她姊姊倒不用擔心,她姊姊不會待虧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不過這孩子太瘦弱了,她相信他會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戀戀地吻著他。她覺得他們母子一場,是在生與死的邊疆上匆匆的遇合,馬上就要分開了,然而現在暫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看護來把孩子抱走的時候,她向看護要一杯水喝。上次來量熱度的時候她已經說過這話,現在又說了,始終也沒有拿來。她實在口渴得厲害,只得大聲喊:﹁鄭小姐!鄭小姐!﹂卻把隔壁床上的一個產婦驚醒了,她聽見那人咳嗽。

  她們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個白布屏風。她們曾經隔著屏風說過話的,那女人問曼楨是不是頭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個男的,和曼楨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後只相差一個鐘頭不到。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她卻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倆都在小菜場擺蛋攤度日。那天晚上曼楨聽見她咳嗽,便道:﹁蔡師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沒關係的。此地的看護頂壞了,求她們做點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響。我真恨傷了,想想真是,爺娘公婆的氣我都不受,跑到這裏來受她們的氣!﹂

  蔡金芳翻了個身,又道:﹁祝師母,你嫂嫂今天沒來看你?﹂曼楨一時摸不著頭腦,﹁祝師母﹂是誰,﹁嫂嫂﹂又是誰,後來忽然想起來,曼璐送她進院的時候,大概是把她當作祝鴻才太太來登記的。前幾天曼璐天天來探視,醫院裏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還當作她是曼楨婆家的人。

  金芳見曼楨答不出話來,就又問:﹁是你的嫂嫂吧?﹂曼楨只得含糊地答應了一聲。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楨又﹁唔﹂了一聲,心裏卻覺得非常難過。

  夜深了,除了她們兩個人,一房間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著白漆窗櫺的白十字架。在昏黃的燈光下,曼楨把她的遭遇一樣一樣都告訴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現在始終也沒有見過面,不過直覺地感到那是一個熱心人,而她實在需要援助。本來想一有機會就告訴此地的醫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屬來接。或者告訴看護叫她們轉達,也是一樣,但是這裏的醫生看護對三等病房的病人顯然是不拿他們當回事,誰高興管你們這些家庭糾紛。

  而且她的事情這樣離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萬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這時候身體還沒有復元,沒有掙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醫院裏人雖然多,誰有工夫來管這些閒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確有點像個精神病患者,頭髮長得非常長,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這裏沒有鏡子,無法看見自己的臉,但是她可以看見她的一雙手現在變得這樣蒼白,手腕瘦得像柴棒似的,一根螺螄骨高高的頂了起來。

  只要兩隻腳稍微有點勁,下地能夠站得住,她就悄悄的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現在連坐起來都覺得頭暈,只恨自己身體不爭氣。她跟金芳商量,想託金芳的丈夫給她家裏送個信,叫她母親馬上來接她。其實她也覺得這辦法不是頂妥當,她母親究竟是什麼態度也還不知道,多半已經被她姊姊收買了,不然怎麼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設法營救她?這一點是她最覺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親對她竟是這樣,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憤慨極了,說她的姊姊姊夫簡直不是人,說:﹁拖他們到巡捕房裏去!﹂曼楨忙道:﹁你輕一點!﹂金芳不作聲了,聽聽別的病人依舊睡得聲息毫無,極大的房間裏,只聽見那坐在門口織絨線的看護的竹針偶爾輕微地﹁嗒︱︱﹂一響。

  曼楨低聲道:﹁我倒不想跟他們打官司。打起官司來,總是他們花得起錢的人佔上風。﹂金芳道:﹁你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是叫氣昏了,其實像我們這樣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頭還沒有吃夠?我還有什麼不曉得︱︱拖他們到巡捕房裏去有什麼用,還不是誰有鈔票誰凶!決不會辦他們吃官司的,頂多叫他們拿出點錢來算賠償損失。﹂

  曼楨道:﹁我是不要他們的錢。﹂金芳聽了這話,似乎又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便道:﹁那麼你快點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來,就叫他陪你一塊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來接我的。你走不動叫他攙攙你好了。﹂曼楨遲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過萬一給人家看出來了,不要連累你們嗎?﹂金芳笑了一聲道:﹁他們要來尋著我正好,我正好辣辣兩記耳光打下去。﹂曼楨聽她這樣說,倒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心裏的感激之情都要滿溢出來了。金芳又道:﹁不過就是你才生了沒有幾天工夫,這樣走動不要帶了毛病。﹂曼楨道:﹁我想不要緊的。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兩人又仔細商議了一回。她們說話的聲音太輕了,頭一著枕就聽不清楚,所以永遠需要把頭懸空,非常吃力。說說停停,看看已經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許家屬來探望的時間,曼楨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來,誰知他還沒來,曼璐倒和鴻才一同來了,鴻才這還是第一次到醫院來,以前一直沒露面。他手裏拿著一把花,露出很侷促的樣子。曼璐拎著一個食籃,她每天都要煨了雞湯送來的。曼楨一看見他們就把眼睛閉上了。曼璐帶著微笑輕輕地叫了聲﹁二妹﹂。曼楨不答。鴻才站在那裏覺得非常不得勁,只得向周圍張張望望,皺著眉向曼璐說道:﹁這房間真太不行了,怎麼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氣死人,好一點的病房全滿了。我跟他們說過了,頭二等的房間一有空的出來,立刻就搬過去。﹂鴻才手裏拿著一束花沒處放,便道:﹁叫看護拿個花瓶來。﹂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來給你看看。你還沒看見呢。﹂便忙著找看護。

  亂了一會,把孩子抱來了。鴻才是中年得子,看見這孩子,簡直不知道要怎樣疼他才好。夫妻倆逗著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種奇怪的聲音來叫他。曼楨始終閉著眼睛不理他們。又聽見鴻才問曼璐:﹁昨天來的那個奶媽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驗了又說是有沙眼。﹂夫妻倆只管一吹一唱,曼楨突然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我想睡一會,你們還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輕聲向鴻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鴻才懊喪地轉身就走,曼璐卻又趕上去,釘住了他低聲問:﹁你預備上哪兒去?﹂鴻才咕噥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樣回答她的,她好像仍舊不大放心,卻又無可奈何,只說了一聲:﹁那你到那兒就叫車子回來接我。﹂

  鴻才走了,曼璐卻默默無言起來,只是抱著孩子,坐在曼楨床前,輕輕地搖著拍著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來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氣。前兩天,他看見你那樣子,聽見醫生說危險,他急得飯都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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