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裏睡著。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唔?﹂說著,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她躺在那裏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裏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裏有個風扇可以用。
曼楨躺在床上,房間裏窗戶雖然關著,依舊可以聽見衖堂裏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著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裏唱著,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著雨遙遙聽著,更透出那一種淒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裏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裏。曼楨一聽便趕到他家裏去,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著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上海,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裏一個堂房小叔家裏。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姦淫擄掠,幸而她小叔家裏只有老兩口子,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損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她乘著這時候平靖些,急於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嚮導,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裏,偉民他們只住著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佔了。她很熱心的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慇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著她一個人。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裏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陶太太在旁邊沒說什麼。陶太太的意思,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裏總是這樣想著,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這一天曼楨來了,大家坐著說了一會話。曼楨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絕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適,這裏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裏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的休息休息。﹂顧太太便跟著曼楨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陪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曼楨不語。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采的,而且臉上帶著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後來就鬧著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於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婦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裏住著,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說著,不由得嘆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著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楨笑道:﹁你猜他長得像誰?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楨有點茫然的說:﹁像爸爸?﹂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著八字鬍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並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裏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曼楨道:﹁可是路上累著了?﹂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裏挺難受的。﹂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去。顧太太躺下,曼楨便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在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豫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著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著急,想著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豫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顧太太嘆了一聲道:﹁別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來了一趟。﹂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來,在枕上欠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給抓去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啊?怎麼好好的︱︱?﹂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豫瑾嘔氣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他們聽見了,好像連我們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們。這倒不去說它了,等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把他逮了去,醫院的看護都給輪姦,說是他少奶奶也給糟蹋了,就這麼送了命。噯呀,我聽見這話真是︱︱!人家眼睛裏沒我這個窮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長大的!這侄甥媳婦是向不來往的,可怎麼死得這麼慘!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麼了,我走那兩天,城裏都亂極了,就知道醫院的機器都給搬走了︱︱還不就是看中他那點機器!﹂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顧太太道:﹁他丈人家?我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楨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豫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她盡坐在那裏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著眉也沒說什麼,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著應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一包午時茶也就好了。﹂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客廳裏摺紙飛機玩,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著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來再擲。恰巧鴻才進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後面走。鴻才不由得心裏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著這孩子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光認識他母親。榮寶縮在沙發背後,被鴻才一把拖了出來,喝道:﹁幹嘛看見我就嚇得像小鬼似的?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鴻才橫鼻子豎眼的嚷道:﹁是我的兒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急氣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下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著打了他幾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裏哭,那女傭便叫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捲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
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在那裏,他叫了聲﹁媽。﹂顧太太忙從床上坐了起來,寒暄之下,顧太太告訴他聽這次逃難的經過。她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歎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陣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隨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筆驚人的鉅款。
曼楨一直沒有進來。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女傭來請吃晚飯,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裏兩個人帶著孩子一同吃。榮寶已經由曼楨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三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著,就像有一片烏雲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像頭頂上撐著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說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燒的這菜像什麼東西!﹂曼楨也不語。半晌,鴻才又憤憤的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吃的!﹂曼楨依舊不去睬他。有一碗腳魚湯放在較遠的地方,榮寶揀不著,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揀,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下,罵道:﹁你看你吃飯也沒個吃相!一點規矩也沒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曼楨知道鴻才是有心找碴子,他還不是想著他要傷她的心,只有從孩子身上著手。她依舊冷漠地吃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說。榮寶對於這些也習慣了,他一面啜泣著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爬了兩口飯,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沒有什麼刺的,送到他碗裏來,是曼楨揀給他的。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倒又流下來了。
曼楨心裏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差不多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壓迫,要想快一點離開這張桌子。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隻飯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爬著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他每次快要吃完飯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著。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是用一隻手指撳住鼻翅,用另一隻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麼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也不能說是什麼惡習慣。倒是曼楨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牽,一皺。她沒有法子制止自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裏登登登敲著碗底,曼楨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後面房裏去。顧太太見她走進來,便假裝睡熟了。外面房間裏說的話,顧太太當然聽得很清楚,雖然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她聽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們兩個人嘔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這樣一天到晚吵架,到他們家裏來做客的人實在是很難處置自己的。顧太太便想著,鴻才剛才雖然是對她很表示歡迎,可是親戚向來是﹁遠香近臭﹂,住長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這樣看起來,還是住到兒子那兒去吧,雖然他們弄了個丈母娘在那裏,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討厭,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住在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到底心裏還痛快些。
於是顧太太就決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偉民那裏去。偏偏她這病老不見好,一連躺了一個多禮拜。曼楨這裏是沒有一天不鬧口舌的,顧太太也不敢夾在裏面勸解,只好裝作不聞不問。要想在背後勸勸曼楨,但是她雖然是一肚子的媽媽經與馭夫術,在曼楨面前卻感覺到很難進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楨現在對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點責任心罷了。
顧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經能夠起來走動,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的不大舒服,曼楨說應當找個醫生去驗驗。顧太太先不肯,說為這麼點事不值得去找醫生,後來聽曼楨說有個魏醫生,鴻才跟他很熟的,顧太太覺得熟識的醫生總比較可靠,看得也仔細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楨陪著她一同去了。這魏醫生的診所設在一個大廈裏,門口停著好些三輪車,許多三輪車伕在那裏閒站著,曼楨一眼看見她自己家裏的車伕春元也站在那裏,他看見曼楨卻彷彿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楨覺得有點奇怪,心裏想他或者是背地裏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干的人踏到這裏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她當時也沒有理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去,乘電梯上樓。
魏醫生這裏生意很好,候診室裏坐滿了人。曼楨掛了號之後,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著。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只坐著兩個人,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餘,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坐在他們中間的。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她坐在那裏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的旋轉著,卻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坐在她旁邊看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曼楨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著,只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彷彿都很眼熟。曼楨不覺呆了一呆。鴻才早上就是穿著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這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麼事情?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見她好像見了鬼似的。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她們了,所以一直捧著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楨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當著這許多人鬧上那麼一出,算什麼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願意叫她母親夾在裏面,更添上許多麻煩。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楨便指點著說道:﹁媽,你來看,喏,那就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後。看見吧?﹂顧太太站到她旁邊來,一同憑窗俯眺,曼楨口裏說著話,眼梢裏好像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她猛一回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著手望著壁上掛的醫生證書。分明是鴻才的背影。
鴻才只管昂著頭望著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兩個人的動態。曼楨又別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著下面的街道。鴻才在鏡框裏看見了,連忙拔腿就走。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道:﹁呦,看著這底下簡直頭暈!﹂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但是也並沒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裏枯坐著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都向鴻才注視著。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楨說道:﹁那可是鴻才?﹂鴻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顧太太因為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怪,一時就怔住了說不出話來。曼楨也不言語。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我的乾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著曼楨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認乾親。﹂一房間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著,那小女孩也在內。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噯,你們怎麼來的?是不是陪媽來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噯,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他心裏有點發慌,話就特別多。顧太太只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曼楨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我也好了。﹂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後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輪到鴻才了。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便拉著那孩子往裏走,那孩子對於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著鴻才的帽子,一隻手被鴻才牽著,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鴻才顯得很尷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訕訕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裏咳了一聲嗽,向曼楨看了一眼。那沙發現在空著了,曼楨便走過去坐了下來,並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坐到這邊來吧?﹂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去,和她並排坐下。曼楨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她也並不是故作鎮靜。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並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於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係只覺得徹骨的疲倦。她只是想著,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麼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裏拿著那門診的銅牌,盡自盤弄著,不時的偷眼望望曼楨,又輕輕的咳了一聲嗽。曼楨心裏想著,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她這些年來因為不願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只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裏做幫辦。她想託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於太敲竹槓。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著。半晌,方才開了門,裏面三個人魚貫而出。這次顧太太和曼楨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塗到鬢腳裏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繡花鞋,白緞滾口,鞋頭繡著一朵白蟹爪菊。鴻才跟在她後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這是我岳母。這是我太太。﹂那何太太並沒有走過來,只遠遠地朝這邊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著孩子走了。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顧太太閒談,一直陪著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別的,就怕曼楨當場發作,既然並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後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但是他對於曼楨,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心理,有時候盡量的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的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楨坐,自己另僱了一輛車。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別慢,漸漸落在後面。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楨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礙著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曼楨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裏,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樣藥,然後回家。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裏看晚報。顧太太出去了這麼一趟,倒又累著了,想躺一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楨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噯,你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說些什麼。﹂曼楨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著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曼楨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是呀,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顧太太歎道:﹁我說呢,鴻才現在在家裏這麼找碴子,是外頭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說,也怪你不好,你把一個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你也得稍微籠絡著他一點。﹂曼楨只是低著頭看仿單。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裏想曼楨也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爭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她倒又好像很有容讓似的。這孩子怎麼這樣糊塗。照說我這做丈母的,只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理,可是實在叫人看著著急。
曼楨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著積攢幾個私房。根本她對於鴻才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願過問。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開口說道:﹁我知道說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著,早就想勸勸你了。別的不說,趁著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看你們這樣一天到晚的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裏有幾個錢總好些。我也不曉得你肚子裏打的什麼主意。﹂她說到這裏,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麼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的。
她又嘆了口氣,道:﹁嗐!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楨把眼珠一轉,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媽嫌煩。過兩天等媽好了,還不如到偉民那兒去住幾天,還清靜點。﹂顧太太萬想不到她女兒會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轉念一想,一定是曼楨下了決心要和鴻才大鬧,要他和那女人斷絕關係;這次一定有一場劇烈的爭吵,所以要她避一避開,免得她在旁邊礙事。顧太太忖量了一會,倒又有點不放心起來,便又叮囑道:﹁我可憋不住,還又要說啊,你要跟他鬧,也不要太決裂了,還得給他留點地步。你看剛才那孩子已經有那麼大了,那個人橫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來還許在你跟他結婚之前呢。這樣長久了,叫她走恐怕難呢。﹂
曼楨略點了點頭。顧太太還待要說下去,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樓梯口高叫了一聲﹁二姊,﹂顧太太一時蒙住了,忙輕聲問曼楨:﹁誰?﹂曼楨一時也想不起來,原來是她弟媳婦琬珠,逕笑著走了進來。曼楨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偉民也來了。媽好了點沒有?﹂正說著,鴻才也陪著偉民上樓來了。鴻才今天對偉民夫婦也特別敷衍,說:﹁你們二位難得來的,把傑民找來,我們熱鬧熱鬧。﹂立逼著偉民去打電話,又吩咐僕人到館子裏去叫菜。又笑道:﹁媽不是愛打麻將嗎?今天正好打幾圈。﹂顧太太雖然沒心腸取樂,但是看曼楨始終不動聲色,她本人這樣有涵養,顧太太當然也只好隨和些。女傭馬上把麻將桌佈置起來,偉民夫婦和鴻才就陪著顧太太打了起來。不久傑民也來了,曼楨和他坐在一邊說話,傑民便問:﹁榮寶呢?﹂把榮寶找了來,但是榮寶因鴻才在這裏,就像避貓鼠似的,站得遠遠的,傑民和他說話,他也不大搭碴。顧太太便回過頭來笑道:﹁今天怎麼了,不喜歡小舅舅啦?﹂一個眼不見,榮寶倒已經溜了。
傑民踱過去站在顧太太身後看牌。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燈光照著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曼楨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這燈光下坐著立著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
她心裏籌劃著的這件事情,她娘家這麼些人,就沒有一個可商量的。她母親是不用說了,絕對不能給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驚慌萬分,而且要竭力阻撓了。至於偉民和傑民,他們雖然對鴻才一向沒有好感,當初她嫁他的時候,他們原是不贊成的,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結了婚好幾年了,這時候再鬧離婚,他們一定還是不贊成的。本來像她這個情形,一個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只要丈夫對她不是絕對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贍養,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個人,既然並不是明目張膽的,也就算是顧面子的了。要是為她打算的話,隨便去問什麼人也不會認為她有離婚的理由。曼楨可以想像偉民的丈母聽見這話,一定要說她發瘋了。她以後進行離婚,也說不定有一個時期需要住在偉民家裏,只好和她母親和陶太太那兩位老太太擠一擠了。她想到這裏,卻微笑起來。
鴻才一面打著牌,留神看看曼楨的臉色,覺得她今天倒好像很高興似的,至少臉上活泛了一點,不像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他心裏就想著,她剛才未必疑心到什麼,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預備含混過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說起他今天晚上還有一個飯局,得要出去一趟。他逼著傑民坐下來替他打,自己就坐著三輪車出去了。曼楨心裏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請吃飯,春元等一會一定要回來吃飯的。向例是這樣,主人在外面吃館子,車伕雖然拿到一份飯錢,往往還是踏著車子回到家裏來吃,把那份錢省下來。曼楨便和女傭說了一聲:﹁春元要是回來吃飯,你叫他來,我有話關照他。我要叫他去買點東西。﹂
館子裏叫的菜已經送來了,他們打完了這一圈,也就吃飯了,飯後又繼續打牌。曼楨獨自到樓上去,拿鑰匙把櫃門開了。她手邊也沒有多少錢,她拿出來正在數著,春元上樓來了,他站在房門口,曼楨叫他進來,便把一卷鈔票遞到他手裏,笑道:﹁這是剛才老太太給你的。﹂春元見是很厚的一疊,而且全是大票子,從來人家給錢,沒有給得這樣多的,倒看不出這外老太太貌不驚人,像個鄉下人似的,出手倒這樣大。他不由得滿面笑容,說了聲﹁呵喲,謝謝老太太!﹂他心裏也有點數,想著這錢一定是太太拿出來的,還不是因為今天在醫生那裏看見老爺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跡可疑,向來老爺們的行動,只有車伕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聽。果然他猜得不錯,曼楨走到門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傭都在樓下吃飯,但還是很謹慎的把門關了,接著就盤問他,她只作為她已經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聽那女人住在哪裏。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說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見那女人,想必她是到號子裏去找老爺的,他從號子裏把他們踏到醫生那裏去,後來就看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先出來,另外叫車子走了。曼楨聽他賴得乾乾淨淨,便笑道:﹁一定是老爺叫你不要講的。不要緊,你告訴我我不會叫你為難的。﹂又許了他一些好處。她平常對傭人總是很客氣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當然也有被解僱的危險。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來說話算話,決不會讓老爺知道是他洩漏的秘密,當下他也就鬆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據實說了出來,連她的來歷也都和盤托出。原來那女人是鴻才的一個朋友何劍如的下堂妾,鴻才介紹她的時候說是何太太,倒也是實話,那何劍如和她拆開的時候,挽出鴻才來替他講條件,鴻才因此就和她認識了,終至於同居。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這女人還有個拖油瓶女兒,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個。﹂這一點,曼楨卻覺得非常意外,原來那孩子並不是鴻才的。那小女孩抱著鴻才的帽子盤弄著,那一個姿態不知道為什麼,倒給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對鴻才顯得那樣的親切,那好像是一種父愛的反映。想必鴻才平日對她總是很疼愛的了。他在自己家裏也是很痛苦的吧,倒還是和別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嘗到一點家庭之樂。曼楨這樣想著的時候,唇邊浮上一個淡淡的苦笑。她覺得這是命運對於她的一種諷刺。
這些年來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沒能夠得到幸福。要說是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帶累著受罪。當初她想著犧牲她自己,本來是帶著一種自殺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像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
她一個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的想著,春元已經下樓去了。隱隱的可以聽見樓下清脆的洗牌聲。房間裏靜極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燈發出那微細的嗤嗤的聲響。
眼前最大的難題還是在孩子身上。儘管鴻才現在對榮寶那樣成天的打他罵他,也還是決不肯讓曼楨把他帶走的。不要說他就是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再有三個四個,照他們那種人的心理,也還是想著不能夠讓自己的一點親骨血流落在外邊。固然鴻才現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楨手裏,他和那個女人的事,要是給她抓到真憑實據,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應當准許她離婚,並且孩子應當判給她的。但是他要是盡量拿出錢來運動,勝負正在未定之天。所以還是錢的問題。她手裏拿著剛才束鈔票的一條橡皮筋,不住的繃在手上彈著,一下子彈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現在這時候出去找事,時機可以說是不能再壞了,一切正當的營業都在停頓狀態中,各處只有裁人,決沒有添人的。而且她已經不是那麼年輕了,她還有那種精神,能夠在沒有路中間打出一條路來嗎?
以後的生活問題總還比較容易解決,她這一點自信心還有。但是眼前這一筆費用到哪裏去設法︱︱打官司是需要錢的。……真到沒有辦法的時候,她甚至於可以帶著孩子逃出淪陷區。或者應當事先就把榮寶藏匿起來,免得鴻才到那時候又使出憊賴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來,把孩子寄存在他們那裏,照理是再妥當也沒有了。鴻才根本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知己的朋友。她和金芳已經多年沒見面了,不知道他們還住在那兒嗎。自從她嫁給鴻才,她就沒有到他們家去過,因為她從前在金芳面前曾經那樣慷慨激昂過的,竟自出爾反爾,她實在沒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現在想起來,她真是恨自己做錯了事情。從前的事,那是鴻才不對,後來她不該嫁給他。……是她錯了。
第十六章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後,妯娌間不大和睦。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著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並不與世鈞相干。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於實行了。把皮貨店也盤掉了。大少奶奶帶著小健自己住,世鈞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裏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著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的不對起來。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於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著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嘔氣。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裏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訕笑,笑她那樣幫著二房裏,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去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沈太太最後還是回南京去的,帶著兩個老僕賃了一所房子住著。世鈞常常回去看她。後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著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她算是同翠芝言歸於好了。此後不久就回去了。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後,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豐滿中更見苗條。她前後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些年來歷經世變,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靜。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裏,比在水果裏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
這已經是戰後,叔惠回國,世鈞去接飛機,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裏人還沒來,飛機場裏面向來冷冷清清,倒像戰時缺貨的百貨公司,空櫃檯,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時擴音機嗡隆嗡隆報告起來,明明看見那年輕貌美的女職員手執話機,那聲音絕對與她連不到一起,不知道是從哪一個角落裏發出來的,帶著一絲恐怖的意味。兩人在當地徘徊著,世鈞因道:﹁叔惠在那兒這些年,想必總已經結婚了。﹂翠芝先沒說什麼,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婚了,他信上怎麼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著玩,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翠芝別過頭去,沒好氣的說道:﹁瞎猜些什麼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的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著氣冷笑道:﹁叔惠他那麼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不會去找,還要你替他操心?﹂
在一度沉默之後,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的請請叔惠。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世鈞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麼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這麼排場?﹂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這麼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捨不得花。﹂世鈞道:﹁不是這麼說,與其在家裏大請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說話也痛快些。﹂翠芝剛才勉強捺下的怒氣又湧了上來,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隨你愛請不請,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並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太太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著是叔惠的母親,兩人不約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戰期間到重慶去了,還沒復員回來。許太太沒跟去,回家鄉去住著,這回趕著到上海來等著叔惠,暫住在她女兒家裏。世鈞本來要去接她一同上飛機場,她因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鈞還是先去。當下一一介紹,她女兒已經是廿幾歲的少婦,不說都不認識了。站在那裏談了幾句,世鈞便笑道:﹁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了婚沒有?﹂許太太輕聲笑道:﹁結了婚又離了吧?還是好兩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沒多說。﹂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會,他妹夫便道:﹁現在美國還不都是這樣。﹂世鈞便也隨口輕聲問了聲:﹁是美國人?﹂許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國人。﹂世鈞心裏想中國夫婦在外國離婚的倒少,不過這幾年消息隔絕,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許是美國化的華僑小姐?他並沒有問出口,許太太倒彷彿已經料到他有此一問,帶笑補了一句道:﹁也是個留學生。﹂他們親家太太便道:﹁是紀航森的女兒。﹂世鈞不知道這紀航森是何許人也,但是聽這口氣,想必不是個名人也是個大闊人。當下又有片刻的寂靜。世鈞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許太太道:﹁可不是,誰想到趕上打仗,回不來。﹂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來了,爸爸又還回不來,急死人了。﹂世鈞道:﹁老伯最近有信沒有?﹂許太太道:﹁還在等船呢,能趕上回來過年就算好的了。﹂
談談講講,時間過得快些,這班飛機倒已經準時到達。大家擠著出去等著,隔著一溜鐵絲網矮欄杆,看見叔惠在人叢裏提著小件行李,挽著雨衣走來。飛機場就是這樣,是時間空間的交界處,而又那麼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興得笑起來。叔惠還是那麼漂亮,但是做母親的向來又是一副眼光,許太太便向女兒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