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太太呆了半晌方道:﹁這怎麼行?你二妹已經有了人家了,他怎麼能這樣胡來,我的姑奶奶,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媽,你先別鬧,你一鬧我心裏更亂了。﹂顧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鴻才呢?我去跟他拚命去!﹂曼璐道:﹁他哪兒有臉見你。他自己也知道闖了禍了,我跟他說:﹃你這不是害人家一輩子嗎?叫她以後怎樣嫁人。你得還我一句話!﹄﹂顧太太道:﹁是呀,他怎麼說?﹂曼璐道:﹁他答應跟二妹正式結婚。﹂顧太太聽了這話,又是十分出於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結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顧太太毅然道:﹁那不成。沒這個理。﹂曼璐卻嘆了口氣,道:﹁噯喲,媽,你看我還能活多久呀,我還在乎這些!﹂顧太太不由得心裏一酸,道:﹁你別胡說了。﹂曼璐道:﹁我就一時還不會死,我這樣病病歪歪的,哪兒還能出去應酬,我想以後有什麼事全讓她出面,讓外頭人就知道她是祝鴻才太太,我只要在家裏吃碗閒飯,好在我們是自己姊妹,還怕她虧待我嗎?﹂
顧太太被她說得心裏很是淒慘,因道:﹁說雖然這樣說,到底還是不行。這樣你太委屈了。﹂曼璐道:﹁誰叫我嫁的這男人太不是東西呢!再說,這回要不是因為我病了,也不會鬧出這個事情來。我真沒臉見媽。﹂說到這裏,她直擦眼淚。顧太太也哭了。
顧太太這時候心裏難過,也是因為曼楨,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她一定是不願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議,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不很妥當,也未始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
顧太太泫然了一會,便站起來說:﹁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來,道:﹁你先別去︱︱﹂隨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秘密地說道:﹁你不知道,鬧得厲害著呢,鬧著要去報警察局。﹂顧太太失驚道:﹁噯呀,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這種事怎麼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沒臉哪。﹂曼璐低聲道:﹁是呀,大家沒臉。鴻才他現在算是在社會上也有點地位了,這要給人家知道了,多丟人哪。﹂顧太太點頭道:﹁我去勸勸她去。﹂曼璐道:﹁媽,我看你這時候還是先別跟她見面,她那脾氣你知道的,你說的話她幾時聽過來著,現在她又是正在火頭上。﹂顧太太不由得也躊躇起來,道:﹁那總不能由著她的性兒鬧。﹂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沒辦法,只好說她病了,得要靜養,誰也不許上她屋裏去,也不讓她出來。﹂顧太太聽到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不對。
曼璐見她呆呆的不作聲,便道:﹁媽,你先別著急,再等兩天,等她火氣下去了些,那時候我們慢慢地勸她,只要她肯了,我們馬上就把喜事辦起來,鴻才那邊是沒問題的,現在問題就在她本人,還有那姓沈的︱︱你說他們已經訂婚了?﹂顧太太道:﹁是呀,這時候拿什麼話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現在可在上海?﹂顧太太道:﹁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來的。﹂曼璐道:﹁她上這兒來他知道不知道?﹂顧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來過一趟,後來一直也沒來過。﹂曼璐沉吟道:﹁那倒顯著奇怪,兩人吵了架了?﹂顧太太道:﹁你不說我也沒想到,昨天聽老太太說,曼楨把她那個訂婚戒指掉到字紙簍裏去了。別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準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為什麼?不是又為了豫瑾吧?﹂豫瑾和曼楨一度很是接近,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覺得痛心,永遠念念不忘的。顧太太想了一想,道:﹁不會是為了豫瑾,豫瑾昨天倒是上我們那兒去來著,那時候世鈞早走了,兩人根本沒有遇見。﹂曼璐道:﹁哦,豫瑾昨天來的?他來有什麼事嗎?﹂她突然勾起了滿腔醋意,竟忘記了其它的一切。
顧太太道:﹁他是給我們送喜帖兒來的︱︱你瞧,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又叫我說漏了!我這會兒是急糊塗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結婚了?﹂顧太太道:﹁就是今天。﹂曼璐微笑道:﹁你們昨天說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這又瞞著我幹嘛?﹂顧太太道:﹁是你二妹說的,說先別告訴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
但是這兩句話在現在這時候給曼璐聽到,卻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為她發現她妹妹對她這樣體貼,這樣看來,家裏這許多人面前,還只有二妹一個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對不起人了。她突然覺得很慚愧,以前關於豫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錯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這樣,現在可是懊悔也來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辯解著,事已至此,也叫騎虎難下,只好惡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著,把床前的電話線握在手裏玩弄著,那電話線圓滾滾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顧太太突然說道:﹁好好的一個人,不能就這樣不見了。我回去怎麼跟他們說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緊的,可以告訴她實話。就怕她嘴不緊。你看著辦吧。弟弟他們好在還小,也不懂什麼。﹂顧太太緊皺著眉頭道:﹁你當他們還是小孩哪,偉民過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要是問起來,就說二妹病了,在我這兒養病呢。就告訴他是肺病,以後不能出去做了,以後家裏得省著點過,住在上海太費了,得搬到內地去。﹂顧太太茫然道:﹁幹嘛?﹂曼璐低聲道:﹁暫時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沈的來找她。﹂顧太太不語。她在上海居住多年,一下子叫她把這份人家拆了,好像連根都剷掉了,她實在有點捨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拿起電話來就打了一個到鴻才的辦事處,他們那裏有一個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機警,而且知書識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裏雖然有當差的,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得用的人,她叫他馬上來一趟。掛上電話,她對顧太太說:﹁我預備叫他到蘇州去找房子。﹂顧太太道:﹁搬到蘇州去,還不如回鄉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記著要回去。曼璐卻嫌那邊熟人太多,而且世鈞也知道那是他們的故鄉,很容易尋訪他們的下落。﹂她便說:﹁還是蘇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長的,等這兒辦喜事一有了日子,馬上就得接媽回來主婚。以後當然還是住在上海,孩子們上學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畢業了,也別忙著叫他去找事,讓他多念兩年書,趕明兒叫鴻才送他出洋留學去。媽吃了這麼些年的苦,也該享享福了,以後你跟我過,我可不許你再洗衣裳做飯了,媽這麼大年紀了,實在不該再做這樣重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聽著心裏不知多難受呢!﹂一席話把顧太太說得心裏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繪的大弟弟的錦繡前程。
母女倆談談說說,小陶已經趕來了,曼璐當著她母親的面囑咐他當天就動身,到蘇州去賃下一所房子,日內就要搬去住了,臨時再打電報給他,他好到車站上去迎接。又叫顧太太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叫汽車送她回去,讓小陶搭她的車子一同走。顧太太本來還想要求和曼楨見一面,當著小陶,也沒好說什麼,只好就這樣走了,身上揣著曼璐給的一筆錢。
顧太太坐著汽車回去,心裏一直有點惴惴的,想著老太太和孩子們等會問起曼楨來,應當怎樣對答。這時候想必他們吃喜酒總還沒有回來。她一撳鈴,是劉家的老媽子來開門,一開門就說:﹁沈先生來了,你們都出去了,他在這兒等了半天了。﹂顧太太心裏撲通一跳,這一緊張,幾乎把曼璐教給她的話全都忘得乾乾淨淨,當下也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和世鈞相見。原來世鈞從昨天和曼楨鬧翻了,離開顧家以後,一直就一個人在外面亂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裏去,一夜也沒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個電話到曼楨的辦公處,一問,曼楨今天沒有來,他心裏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馬上趕到她家裏來,不料他們全家都出去了,劉家的老媽子告訴他曼楨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車來接的,後來就沒有回來過。世鈞因為昨天就聽見說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親替換著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來不回來。劉家那老媽子倒是十分慇勤,讓他進去坐,顧家沒有人在家,把樓上的房門都鎖了起來,只有樓下那間空房沒有上鎖,她便從她房東家裏端了一把椅子過去,讓世鈞在那邊坐著。那間房就是從前豫瑾住過的,那老媽子便笑道:﹁從前住在這兒那個張先生,昨天又來了。﹂世鈞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這次來,還住在這兒吧?﹂那老媽子道:﹁那倒不曉得,昨天沒住在這兒。﹂正說著,劉家的太太在那邊喊:﹁高媽!高媽!﹂她便跑出去了。這間空房關了許久,灰塵滿積,呼吸都有點窒息。世鈞一個人坐在這裏,萬分無聊,又在窗前站了一會,窗台上一層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畫字,畫畫又都抹了,心裏亂得很,只管盤算著見到曼楨應當怎樣對她解釋,又想著豫瑾昨天來,不知道看見了曼楨沒有,豫瑾不曉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楨解約的事︱︱她該不會告訴他吧?她正在氣憤和傷心的時候,對於豫瑾倒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想到這裏,越發心裏像火燒似的,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曼楨,把事情挽回過來。
好容易盼到後門口門鈴響,聽見高媽去開門,世鈞忙跟了出去,見是顧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來了。﹂他這次從南京來,和顧太太還是第一次見面,顧太太看見他,卻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世鈞覺得很奇怪,她那神氣倒好像有點張皇。他再轉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經知道他和曼楨鬧決裂了,所以生氣。他這樣一想,不免有點窘,一時就也說不出話來。顧太太本來心裏懷著個鬼胎,所以怕見他,一見面,卻又覺得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告訴他。她心裏實在是又急又氣,苦於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見到世鈞,就像是見了自己的人似的,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在樓下究竟說話不便,因道:﹁上樓去坐。﹂她引路上樓,樓上兩間房都鎖著,房門鑰匙她帶在身邊,便伸手到口袋裏去拿,一摸,卻摸到曼璐給的那一大疊鈔票。那種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麼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錢這樣東西,確實有一種奧妙的力量,顧太太當時不由得就有一個感覺,覺得對不起曼璐。和曼璐說得好好的,這時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訴了世鈞,年輕人都是意氣用事的,勢必要驚動官府,鬧得不可收拾。再說,他們年輕人的事,都是拿不準的,但看他和曼楨兩個人,為一點小事就可以鬧得把訂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給他知道曼楨現在這樁事情,他能說一點都不在乎嗎?到了兒也不知道他們還結得成結不成婚,倒先把鴻才這頭的事情打散了,反而兩頭落空。這麼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
顧太太把鑰匙摸了出來,便去開房門。她這麼一會兒工夫,倒連換了兩個主意,鬧得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那鑰匙開來開去也開不開,結果還是世鈞代她開了。兩人走進房內,世鈞便搭訕著問道:﹁老太太也出去了?﹂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呃︱︱嗯。﹂頓了一頓,又道:﹁我腰疼,我一個人先回來了。﹂她去給世鈞倒茶,世鈞忙道:﹁不要倒了,伯母歇著吧。曼楨到哪兒去了,可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顧太太背著身子在那兒倒茶,倒了兩杯,送了一杯過來,方道:﹁曼楨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兒休息幾天。﹂世鈞道:﹁病了?什麼病?﹂顧太太道:﹁沒什麼要緊。過兩天等她好了叫她給你打電話。你在上海總還有幾天耽擱?﹂她急於要打聽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鈞並沒有答她這句話,卻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兒是在虹橋路多少號?﹂顧太太遲疑了一下,因道:﹁多少號……我倒不知道。我這人真糊塗,只認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門牌號碼。﹂說著,又勉強笑了一笑。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覺得十分詫異。除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不許她母親把地址告訴他,不願和他見面。但是無論怎麼樣,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即使顧太太對他十分不滿,怪他不好,她至多對他冷淡些,也決不會夾在裏面阻止他們見面。他忽然想起剛才高媽說的,昨天豫瑾來過。難道還是為了豫瑾?……
不管是為什麼原因,顧太太既然是這種態度,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只有站起身來告辭。走出來就到一爿店裏借了電話簿子一翻,虹橋路上只有一個祝公館,當然就是曼楨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門牌號碼,立刻就僱車去,到了那裏,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帶花磚圍牆。世鈞去撳鈴,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一個男僕露出半張臉來,世鈞便道:﹁這兒是祝公館嗎?我來看顧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貴姓?﹂世鈞道:﹁我姓沈。﹂那人把門洞豁喇一關,隨即聽見裏面煤屑路上卡嚓卡嚓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想是進去通報了。但是世鈞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時候,也沒有人來開門。他很想再撳一撳門鈴,又忍住了。這座房子並沒有左鄰右舍,前後都是荒地和菜園,天寒地凍,四下裏鴉雀無聲。下午的天色黃陰陰的,忽然起了一陣風,半空中隱隱地似有女人的哭聲,風過處,就又聽不見了。世鈞想道:﹁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不會是房子裏吧?這地方離虹橋公墓想必很近,也許是墓園裏新墳上的哭聲。﹂再凝神聽時,卻一點也聽不見了,只覺心中慘戚。正在這時候,鐵門上的門洞又開了,還是剛才那男僕,向他說道:﹁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兒。﹂世鈞呆了一呆,道:﹁怎麼?我剛從顧家來,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兒嘛。﹂那男僕道:﹁我去問過了,是不在這兒。﹂說著,早已豁啦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世鈞想道:﹁她竟這樣絕情,不肯見我。﹂他站在那裏發了一會怔,便又舉手拍門,那男僕又把門洞開了,世鈞道:﹁喂,你們太太在家麼?﹂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面的,如果能見到她,或者可以託她轉圜。但是那男僕答道:﹁太太不舒服,躺著呢。﹂世鈞沒有話可說了。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清,沒有什麼生意,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見世鈞還站在那裏,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僕眼看著他上車走了,方才把門洞關上。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不過沒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來的,怕那男僕萬一應付得不好。這時她便悄悄地問道:﹁走了沒有?﹂那男僕道:﹁走了走了!﹂阿寶道:﹁太太叫你們都進去,有話關照你們。﹂她把幾個男女僕人一齊喚了進去,曼璐向他們說道:﹁以後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兒。二小姐是在我們這兒養病,你們小心伺候,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她這病有時候明白,有時候糊塗,反正不能讓她出去,我們老太太把她重託給我了,跑了可得問你們。可是不許在外頭亂說,明白不明白?﹂眾人自是喏喏連聲。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給他們,比往年加倍。僕人們都走了,只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阿寶見事情已經過了明路,便向曼璐低聲道:﹁大小姐,以後給二小姐送飯,叫張媽去吧,張媽力氣大。剛才我進去的時候,差點兒都給她衝了出來,我拉都拉不住她。﹂說到這裏,又把聲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過我看她那樣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穩。﹂曼璐皺眉道:﹁怎麼病了?﹂阿寶輕聲道:﹁一定是凍的︱︱給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裏頭灌風,這大冷天,連吹一天一夜,怎麼不凍病了。﹂曼璐沉吟了一會,便道:﹁得要給她挪間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寶道:﹁你進去可得小心點兒。﹂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後樓那兩間空房,裏間一道鎖,外面一道鎖,先把外面那扇門開了,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在通裏間的門口把守著,再去開那一扇門。隔著門,忽然聽見裏面嗆啷啷一陣響,不由得吃了一驚,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風中自己開闔著,每次砰的一關,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樓下去,嗆啷啷跌在地上。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聽見,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塊手帕包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曼璐推門進去,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簡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經起來走動了,可見是假病︱︱這樣看來,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她想到這裏,本來身上有寒熱的,只覺得熱氣像一蓬火似的,轟的一聲,都奔到頭上來,把臉漲得通紅,一陣陣的眼前發黑。
曼璐也自心虛,她強笑道:﹁怎麼臉上這樣紅?發燒呀?﹂曼楨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過來,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攔著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來。風吹著那破玻璃窗,一開一關,﹁咵﹂一關,發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氣的事。我也氣呀,我怎麼不氣,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什麼用,還能真拿他怎麼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羨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後總要好好地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曼楨劈手把桌上一隻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兒。﹂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於說道:﹁你別著急,現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曼楨道:﹁你倒是讓回去不讓我回去?﹂說著,就扶著桌子,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裏還抓著那半隻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幹什麼,你瘋了?﹂在掙扎間,那隻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楨喘著氣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幹的什麼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曼楨道:﹁你還要賴!你還要賴!﹂她實在恨極了,刷的一聲打了曼璐一個耳刮子。這一下打得不輕,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來,想在面頰上摸摸,那隻手卻停止在半空中。她紅著半邊臉,只管呆呆地站在那裏,曼楨見了,也不知怎麼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著她的幫助,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固然自己家裏人是談不上什麼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種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像不便出口。在曼璐是只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帳,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氣忿又是傷心,尤其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裏出了這麼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去撒嬌去?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麼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裏,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起先聽見房內扭打的聲音,已是吃了一驚,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後來聽見曼璐說什麼做舞女做妓女,自然這些話都是不願意讓人聽見的,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色,正要退出去,依舊把門掩上,曼楨卻趁這機會搶上前去,橫著身子向外一衝。曼璐來不及攔住她,只扯著她一隻胳膊,兩人便又掙扎起來,曼楨嚷道:﹁你還不讓我走?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能把我關一輩子?還能把我殺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開了,曼楨究竟發著熱,身上虛飄飄的,被曼璐一甩,她連退兩步,然後一跌跌出去多遠,坐在地下,一隻手正撳在那隻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噯喲一聲。曼璐倒已經嘎吱嘎吱踏著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門一關,鑰匙嗒的一響,又從外面鎖上了。
曼楨手上拉了個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來。她把手拿起來看看,一看,倒先看見手上那枚紅寶石戒指。她的貞操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愧對世鈞的地方,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心裏卻像針扎了一下。
世鈞……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他可會到這兒來找她?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指望母親搭救是沒有用的,母親即使知道實情,也決不會去報告警察局,一來家醜不可外揚,而且母親是篤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只好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姊姊這方面再壓上一點壓力,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著窗台爬起來,窗櫺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四面圍著高牆,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牆有這樣高。花園裏有一棵紫荊花,枯籐似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裏,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塗地死在這裏,死也不服這口氣。房間裏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趁亂裏也許可以逃出去。
忽然聽見外面房間裏有人聲,有一個木匠在那裏敲敲打打工作著。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上開一扇小門,可以從小門裏面送飯,可是曼楨並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猜著也許是把房門釘死了,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聽著簡直錐心,就像是釘棺材板似的。
又聽見阿寶的聲音,在那裏和木匠說話,那木匠一口浦東話,聲音有一點蒼老。對於曼楨,那是外面廣大的世界裏來的聲音,她心裏突然顫慄著,充滿了希望,她撲在門上大聲喊叫起來了,叫他給她家裏送信,把家裏的地址告訴他,又把世鈞的地址告訴他,她說她被人陷害,把她關起來了,還說了許許多多的話,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連那尖銳的聲音聽著也不像自己的聲音。這樣大哭大喊,砰砰砰捶著門,不簡直像個瘋子了嗎?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顯得異樣的寂靜。阿寶當然已經解釋過了,裏面禁閉著一個有瘋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經在瘋狂的邊緣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來了。阿寶守在旁邊和他攀談著。那木匠的語氣依舊很和平,他說他們今天來叫他,要是來遲一步,他就已經下鄉去了,回家去過年了。阿寶問他家裏有幾個兒女。聽他們說話,曼楨彷彿在大風雪的夜裏遠遠看見人家窗戶裏的燈光紅紅的,更覺得一陣悽惶。她靠在門上,無力地啜泣起來了。
她忽然覺得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去。剛一躺下,倒是軟洋洋的,舒服極了,但是沒有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酸痛,這樣睡也不合適,那樣睡也不合適,只管翻來覆去,鼻管裏的呼吸像火燒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裏都像是分泌出一種粘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裏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手上的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裏醒了過來,忽然看見房門底下露出一線燈光,不覺吃了一驚。同時就聽見門上的鑰匙嗒的一響,但是這一響之後,卻又寂然無聲。她本來是時刻戒備著的,和衣躺著,連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來,但是一坐起來便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時,門縫裏那一線燈光倒已經沒有了。等了許久,也沒有一點響動,只聽見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著。她想著一定又是祝鴻才。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子力氣,立刻跑去把燈一開,搶著站在窗口,大約心裏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沒有辦法,還可以跳樓,跳樓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終一點動靜也沒有,緊張著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這才覺得她正站在風口裏,西北風呼呼地吹進來,那冷風吹到發燒的身體上,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寒颼颼的,又是熱烘烘乾呼呼的,非常難受。
她走到門口,把門鈕一旋,門就開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來,難道有人幫忙,私自放她逃走麼?外面那間堆東西的房間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燈開了,一個人也沒有。她一看見門上新裝了一扇小門,小門裏面安著個窗台,上面擱著一隻漆盤,托著一壺茶,一隻茶杯,一碟乾點心。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哪裏是放她逃走,不過是把裏外兩間打通了,以後可以經常地由這扇小門裏送飯。這樣看來,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她這樣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裏一樣。把門鈕試了一試,果然是鎖著。那小門也鎖著。摸摸那壺茶,還是熱的,她用顫抖的手倒了一杯喝著,正是口渴得厲害,但是第一口喝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其實是自己嘴裏沒味兒,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裏也許下了藥。再喝了一口,簡直難吃,實在有點犯疑心,就擱下了。她實在不願意回到裏面房裏那張床上去,就在外面沙發上躺下了,在那舊報紙包裹著的沙發上睡了一宿,電燈也沒有關。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寶送飯的時候,從那扇小門裏看見她那呻吟囈語的樣子,她因為熱度太高,神志已經不很清楚了,彷彿有點知道有人開了鎖進來,把她抬到裏面床上去,後來就不斷地有人送茶送水。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許多,見阿寶坐在旁邊織絨線,嘴裏哼哼唧唧唱著十二月花名的小調。她恍惚覺得這還是從前,阿寶在她們家幫傭的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厲害,要不然阿寶怎麼不在樓下做事,卻到樓上來守著病人。母親怎麼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記著辦公室的抽屜鑰匙,應當給叔惠送去,有許多文件被她鎖在抽屜裏,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這裏,不禁著急起來,便喃喃說道:﹁傑民呢?叫他把鑰匙送到許家去。﹂阿寶先還當她是說胡話,也沒聽清楚,只聽見﹁鑰匙﹂兩個字,以為她是說房門鑰匙,總是還在那兒鬧著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著急,你好好地保重身體吧,把病養好了,什麼話都好說。﹂曼楨見她答非所問,心裏覺得很奇怪。這房間裏光線很暗,半邊窗戶因為砸破了玻璃,用一塊木板擋住了。曼楨四面一看,也就漸漸地記起來了,那許多瘋狂的事情,本來以為是高熱度下的亂夢,竟不是夢,不是夢……
阿寶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麼嗎?﹂曼楨沒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搖了搖頭。因道:﹁阿寶,你想想看,我從前待你也不錯。﹂阿寶略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楨道:﹁你現在要是肯幫我一個忙,我以後決不會忘記的。﹂阿寶織著絨線,把竹針倒過來搔了搔頭髮,露出那躊躇的樣子,微笑道:﹁二小姐,我們吃人家飯的人,只能東家叫怎麼就怎麼,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楨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別的,只想你給我送個信。我雖然沒有大小姐有錢,我總無論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虧。﹂阿寶笑道:﹁二小姐,不是這個話,你不知道他們防備得多緊,我要是出去他們要疑心的。﹂曼楨見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邊沒有多帶錢,這時候無論許她多少錢,也是空口說白話,如何能夠取信於人。心裏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隻手都握著拳頭,握得緊緊的,她因為怕看見那枚戒指,所以一直反戴著,把那塊紅寶石轉到後面去了。一捏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梆梆地在那兒。她忽然心裏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打動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將來我再拿錢去贖。﹂隨即把戒指褪了下來,她現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捨不得。她遞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是為難。你先把這個拿著,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將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阿寶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楨道:﹁你拿著,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阿寶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楨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出去。﹂她想她寫封信叫阿寶送到叔惠家裏去,如果世鈞已經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寄。阿寶當時就問:﹁二小姐要寫信給家裏呀?﹂曼楨在枕頭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見過的。﹂她一提到世鈞,已是順著臉滾下淚來,因把頭別了過去。阿寶又勸了她幾句,無非是叫她不要著急,然後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裏打電話,聽她那焦躁的聲音,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去,催他們快動身。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妝台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隻一隻都蓋好,又把刷子上粘纏著的一根根頭髮都揀掉。等曼璐打完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著神秘的微笑,從口袋裏掏出那枚戒指來,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給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給誰?﹂阿寶笑道:﹁給那個沈先生。﹂曼璐把那戒指拿在手裏看了看,她早聽她母親說過,曼楨有這樣一隻紅寶戒指。是那姓沉的送她的,大概算是訂婚戒指。因笑道:﹁這東西一個錢也不值,你給我吧。我不會白拿你的。﹂說著,拿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搭子鈔票,阿寶偷眼看著,是那種十張一疊的十元鈔票,約有五六疊之多。從前曼璐潦倒的時候,也常常把首飾拿去賣或是當,所以阿寶對於這些事也有相當經驗,像這種戒指她也想著是賣不出多少錢的,還不如拿去交給曼璐,還上算些。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發了一筆小財。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搭子鈔票丟在桌上,道:﹁你拿著吧。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著我拿紙同筆給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後就不要進去了,讓張媽去好了。﹂說著,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阿寶到她娘家去,只說他們人手不夠,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盡快地離開上海。
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信那句話,﹁正月裏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趕著在年前洗出來的褥單,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她整理東西,這樣也捨不得丟,那樣也捨不得丟。要是全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而且都是歷年積下的破爛,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只是運出大門陳列在衖堂裏,堆在推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阿寶見她為難,就答應把這些東西全都運到公館裏去,好在那邊有的是閒房。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統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裏本來就十分愴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後一切的希望都著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願意把她往壞處想。世鈞有一封信給曼楨,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並不知道裏面說些什麼。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給曼璐看。
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楨,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存心不出來見他,心裏十分難過。回到家裏,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裏派人來找過他。他想著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趕了去一問,原來並沒有什麼,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幾天耽擱,他舅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帳還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裏,他父親又不放心別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於他的病體有礙。世鈞聽他舅舅的話音,好像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託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裏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固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赤白臉的,覺得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他覺得他和曼楨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後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接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別熱鬧,家裏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著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這一次來勢洶洶,本來替他診治著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後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裏日夜陪伴著。叔惠聽到這消息,到醫院裏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一點,談了一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曼楨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不知道你來?﹂世鈞有點尷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電話給她。﹂說到這裏,世鈞見他父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別處去了。
他們用的一個特別看護,一直在旁邊,是一個朱小姐,人很活潑,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後,他們來了沒兩天,她已經和他們相當熟了。世鈞的父親叫他拿出他們自己帶的茶葉給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們是講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們喝不喝六安茶?有個楊小姐,也是此地的看護,她現在在六安一個醫院裏工作,託人帶了十斤茶葉來,叫我替她賣,價錢倒是真便宜。﹂世鈞一聽見說六安,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觸,那是曼楨的故鄉。他笑道:﹁六安︱︱你說的那個醫院,是不是一個張醫生辦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認識張醫生呀?他人很和氣的,這次他到上海來結婚,這茶葉就是託他帶來的。﹂世鈞一聽見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呆住了。叔惠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後來忽然覺察,叔惠是問他﹁哪一個張醫生?﹂他連忙帶笑答道:﹁張豫瑾。你不認識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結婚了?新娘姓什麼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曉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一塊回去了。﹂世鈞就是再問下去,料想多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當著他父親和叔惠,他們也許要奇怪,他對這位張醫生的結婚經過這樣感到興趣。朱小姐見他默默無言,還當他是無意購買茶葉,又不好意思拒絕,她自命是個最識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錶,就忙著去拿體溫表替嘯桐試熱度。
世鈞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會,叔惠就站起來告辭了。世鈞道:﹁我跟你一塊出去,我要去買點東西。﹂兩人一同走出醫院。世鈞道:﹁你現在上哪兒去?﹂叔惠看了看手錶,道:﹁我還得上廠裏去一趟。今天沒等到下班就溜出來了,怕你們這兒過了探望的時間就不准進來。﹂
他匆匆回廠裏去了,世鈞便走進一家店舖去借打電話,他計算著這時候曼楨應當還在辦公室裏,就撥了辦公室的號碼。和她同處一室的那個男職員來接電話,世鈞先和他寒暄了兩句,方才叫他請顧小姐聽電話。那人說:﹁她現在不在這兒了。怎麼,你不知道嗎?﹂世鈞怔了一怔道:﹁不在這兒了︱︱她辭職了?﹂那職員說:﹁不知道後來有沒有補一封辭職信來,我就知道她接連好幾天沒來,這兒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說全家都搬走了。﹂說到這裏,因為世鈞那邊寂然無聲,他就又說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兒去了。你不知道啊?﹂世鈞勉強笑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剛從南京來,我也有好久沒看見她了。﹂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掛上電話。然後就到櫃台上去再買了一隻打電話的銀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楨家裏去。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的,可是他總有點不能相信。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裏面。當然是搬走了。世鈞就像一個人才離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簡直好像遇見了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