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楨不語。曼璐從那一束花裏抽出一枝大紅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孩子的一顆頭就跟著它動。曼璐笑道:﹁咦,倒已經曉得喜歡紅顏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裏,一個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楨枕邊。曼璐看了看曼楨的臉色,見她並沒有嫌惡的神情,便又低聲說道:﹁二妹,你難道因為一個人酒後無德做錯了事情,就恨他一輩子。﹂說著,又把孩子送到她身邊,道:﹁二妹,現在你看在這孩子份上,你就原諒了他吧。﹂
曼楨因為她馬上就要丟下孩子走了,心裏正覺得酸楚,沒想到在最後一面之後倒又要見上這樣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摟住了他,把她的面頰在他頭上揉擦著。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邊看著,卻高興起來,以為曼楨終於回心轉意了,不過一時還下不下這個面子,轉不過口來;在這要緊關頭,自己說話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觸犯了她。因此曼璐也沉默下來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經來了好半天了。隔著一扇白布屏風,可以聽見他們喁喁細語,想必金芳已經把曼楨的故事一情一節都告訴他了。他們那邊也凝神聽著這邊說話,這邊靜默下來,那邊就又說起話來了。金芳問他染了多少紅蛋,又問他到這裏來,蛋攤上託誰在那裏照應著。他們本來沒有這許多話說的,霖生早該走了,只因為要帶著曼楨一同走,所以只好等著。老坐在那裏不說話,也顯得奇怪,只得斷斷續續地想出些話來說。大概他們夫婦倆從來也沒有這樣長談過,覺得非常吃力。霖生說這兩天他的姊姊在蛋攤上幫忙,姊姊也是大著肚子。金芳又告訴他此地的看護怎樣怎樣壞。
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有些家屬給產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吃了一地的栗子殼,家裏人走了,醫院裏一個工役拿著掃帚來掃地,瑟瑟地掃著,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楨心裏非常著急。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深秋了,糊裏糊塗的倒已經在祝家被監禁了快一年了。突然她自言自語似地說:﹁現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給你買。﹂曼楨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錶道:﹁那我就去。﹂曼楨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難得想吃點什麼,還不吃一點。你就是因為吃得太少了,所以復元得慢。﹂說著,已經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楨估量著她已經走遠了,正待在屏風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抱著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他雙手交給曼楨,一言不發地又走了。曼楨看見他兩隻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因為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樣淒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後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裏面,好在產婦向來怕風,倒也不顯得特別。穿紮整齊,倒已經累出一身汗來,站在地下,兩隻腳虛飄飄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牆摸壁溜到屏風那邊去,霖生攙著她就走。她對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著曼楨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楨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裏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下了這一層樓,當然更沒有人認識他們了。走出大門,門口停著幾輛黃包車,曼楨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伕把車篷放下來,說她怕風,前面又遮上雨布。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橋。天已經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裏,家裏就是他們夫婦倆帶著幾個孩子,住著一間亭子間。霖生一到家,把曼楨安頓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裏去送信。她同時又託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話,就說有個姓顧的找他,請他到這裏來一趟。
霖生走了,曼楨躺在他們床上,床倒很大,裏床還睡著一個週歲的孩子。灰泥剝落的牆壁上糊著各種畫報,代替花紙,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災情的照片,連環圖畫和結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艷。緊挨著床就是一張小長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油瓶、鏡子、杯盤碗盞,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頂上掛下一隻電燈泡,在燈光的照射下,曼楨望著這熱鬧的小房間,她來到這裏真像做夢一樣,身邊還是躺著一個小孩,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個小孩,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霖生臨走的時候丟了些錢給她,叫她去買些搶餅來作為晚飯。灶披間好婆看見了,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他說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院裏生產,把女朋友帶到家裏來了。
那小女孩買了搶餅回來,和弟妹們分著吃,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楨,擱在桌沿上。曼楨便叫她把桌上一面鏡子遞給她,拿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兩隻顴骨撐得高高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無神。她向鏡子裏呆望了許久,自己用手爬梳著頭髮,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裏十分著急,想著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裏,他正是為著籌備著結婚的事,來請叔惠做伴郎,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他找叔惠,是到楊樹浦的宿舍裏去的,並沒到叔惠家裏去,所以許家並不知道他來了。霖生打電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楨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楨家裏去,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裏了,門口還掛著招牌,開了一爿跳舞學校。霖生去問看衖堂的,那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還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來告訴曼楨,曼楨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這沒有別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但是現在她怎麼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霖生留她住在這裏,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楨覺得非常不過意。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於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箝制著。這是她後來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時她只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枝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確定了。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地愛她麼?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爭吵,爭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他的婚事,如果當初他家裏就不能通過,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
她執筆在手,心裏倒覺得茫然。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別後,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盡早的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並沒有別的話,署名也只有一個﹁楨﹂字。她也是想著,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還沒有回來。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楨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裏,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孩子的筆跡,後來見到曼楨,就猜著是她,再也沒有別人。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裏想世鈞這裏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像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沈太太點頭不語。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能給他看見。﹂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著日子。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她算著他不出三四天內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她心裏想著,難道他已經從別處聽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她躺在床上,雖然閉著眼睛,那眼淚只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著,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裏人截留下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只好還是耐心養病,等身體復元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佔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於心不安。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託霖生送了去。廠裏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面交給她。她聽見那人說,他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著的一個亭子間租了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置了兩張鋪板和兩件必需的傢俱,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曼楨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作為伙食錢,他一定不肯收,說等她將來找到了事情再慢慢的還他們好了。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裏回來了,在家裏養息著,曼楨一定逼著她要她收下這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裏子,交給弄口的裁縫店,替曼楨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都沒有。多下的錢金芳依舊還了她,叫她留著零花,曼楨拗不過她,也只好拿著。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現曼楨已經失蹤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只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楨猜著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楨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輕的人也恢復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她馬上去找叔惠,想託他找事,同時也想著,碰得巧的話,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上海的話。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從後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裏操作,曼楨叫了聲伯母。許太太笑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曼楨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曼楨哦了一聲,心裏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裏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著詢問的神氣向她望著。曼楨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裏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這是我妹妹。﹂曼楨這才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替她補算術的那個女孩子,倒又覺得惘然。
到房間裏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著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說到這裏,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打了個岔就沒說下去,曼楨心裏就有點疑惑,想著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也許就是世鈞託他的。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訕著和叔惠的妹妹說話。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叔惠笑道:﹁我就要走了。﹂便把他出國的事告訴她聽,曼楨自是替他高興。但是他把這件新聞從頭至尾報告完了,還是沒提起世鈞。她覺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問起了,也不知怎麼的,越是心裏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難道他是知道他們吵翻了,所以不提?那除非是世鈞對他表示過,他們是完了。
她要不是中間經過了這一番,也還不肯在叔惠面前下這口氣。她端起茶杯來喝茶,因搭訕著四面看了看,笑道:﹁這屋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叔惠笑道:﹁現在是我妹妹住在這兒了。﹂曼楨笑道:﹁怪不得,我說怎麼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她所說的﹁你們兩人﹂,當然是指世鈞和叔惠。她以為這樣說著,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可是他並沒有接這個碴。曼楨便又問起他什麼時候動身,叔惠道:﹁後天一早走。﹂曼楨笑道:﹁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本來我還想託你給我找事呢。﹂叔惠道:﹁怎麼,你不是有事麼?你不在那兒了?﹂曼楨道:﹁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說你怎麼瘦了呢!﹂他問她生的什麼病,她隨口說是傷寒。他叫她到一家洋行去找一個姓吳的,聽說他們要用人,一方面他先替她打電話去託人。
說了半天話,始終也沒提起世鈞。曼楨終於含笑問道:﹁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叔惠笑道:﹁咦,你怎麼知道?﹂曼楨笑道:﹁我剛才聽伯母說的。﹂話說到這裏,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他擦起一根洋火點香煙,把火柴向窗外一擲,便站在那裏,面向著窗外,深深的呼了口煙。曼楨實在忍不住了,便也走過去,手扶著窗台站在他旁邊,笑道:﹁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結婚了,就是前天。﹂曼楨兩隻手撳在窗台上,只覺得那窗台一陣陣波動著,也不知道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叔惠見她彷彿怔住了,便又笑道:﹁你沒聽見說?他跟石小姐結婚了,你也見過的吧?﹂曼楨道:﹁哦,那回我們到南京去見過的。﹂
叔惠對於這件事彷彿不願意多說似的,曼楨當然以為他是因為知道她跟世鈞的關係。她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鬱,因為翠芝的緣故。曼楨沒再坐下來談,便道:﹁你後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不攪糊你了。﹂叔惠留她吃飯,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楨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叔惠要跟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美國去也還沒有住址,只寫了個學校地址給她。
她從叔惠家裏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將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著,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當搭電車。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只能下來自己走。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濕。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樑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槓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橋下停泊著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這裏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著,震得人腳底心發麻。她只管背著身子站在橋邊,呆呆的向水上望去。不管別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剛才在叔惠家裏聽到他的消息,她當時是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里糊塗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在方才漸漸甦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都是黑魆魆的,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因為今天的菜特別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曼楨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但是人既然活著,也就這麼一天天的活下去了,在這以後不久,她找著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校裏教書,待遇並不好,就圖它有地方住。她從金芳那裏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裏去。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楊家他們只曉得她因為患病,所以失業了,家裏的人都回鄉下去了,只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在她住在學校裏簡直不大出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有一天,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說,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現在在哪裏。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就把她的地址告訴了她母親。曼楨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著她母親,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那天她從楊家出來,簡直不願意回宿舍裏去。再一想,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裏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親已經在會客室裏等候著了。
顧太太一看見她就流下淚來。曼楨只淡淡的叫了聲﹁媽﹂。顧太太道:﹁你瘦了。﹂曼楨沒說什麼,也不問他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家裏情形怎樣,因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裏養活著他們。顧太太只得一樣樣的自動告訴她,道:﹁你奶奶這兩年身體倒很強健的,倒比從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們現在住在蘇州︱︱﹂曼楨道:﹁我只知道你們從吉慶坊搬走了。我猜著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說著,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顧太太歎道:﹁我說了回頭你又不愛聽,其實你姊姊她倒也沒有壞心,是怪鴻才不好。現在你既然已經生了孩子,又何必一個人跑到外頭來受苦呢。﹂
曼楨聽她母親這口吻,好像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成的姨太太。她氣得臉都紅了,道:﹁媽,你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說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氣。﹂顧太太拭淚道:﹁我也都是為了你好……﹂曼楨道:﹁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說的,你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在家裏那些時。他們心也太毒了,那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院裏,也不至於受那些罪,差點把命都送掉了!﹂顧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照我這個老腦筋想起來,想著你也只好嫁給鴻才了,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還說讓你們正式結婚。其實要叫我說,你也還是太倔了,你將來這樣下去怎麼辦呢?﹂說到這裏,漸漸鳴嗚咽咽哭出聲來了。曼楨起先也沒言語,後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媽不要這樣。給人家看著算什麼呢?﹂
顧太太極力止住悲聲,坐在那裏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語地道:﹁孩子現在聰明著呢,什麼都會說了,見了人也不認生,直趕著我叫外婆。養下的時候那麼瘦,現在長得又白又胖。﹂曼楨還是不作聲,後來終於說道:﹁你也不要多說了,反正無論怎麼樣,我絕對不會再到祝家去的。﹂
學校裏噹噹噹打起鐘來,要吃晚飯了。曼楨道:﹁媽該回去了。不早了。﹂顧太太只得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我看你再想想吧。過天再來看你。﹂
但是她自從那次來過以後就沒有再來,大概因為曼楨對她太冷酷了,使她覺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蘇州去了。曼楨也覺得她自己也許太過分了些,但是因為有祝家夾在中間,她實在不能跟她母親來往,否則更要糾纏不清了。
又過了不少時候。放寒假了,宿舍裏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只剩下曼楨一個人是無家可歸的。整個的樓面上只住著她一個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間屋裏去,但是實在冷靜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沒有比這個更荒涼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沒事做,坐著又冷,就鑽到被窩裏去睡中覺。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適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兒,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間裏曬滿了淡黃色的斜陽,玻璃窗外垂著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風吹著那繩子,吹起來多高,那繩子的影子直竄到房間裏來,就像有一個人影子一晃。曼楨突然驚醒了。
她醒過來半天也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忽然聽見學校裏的女傭在樓底下高聲喊:﹁顧先生,你家裏有人來看你。﹂她心裏想她母親又來了,卻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絕對不止一個人。曼楨想道:﹁來這許多人幹什麼?﹂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這些人卻已經走了進來,阿寶和張媽攙著曼璐,後面跟著一個奶媽,抱著孩子。阿寶叫了聲﹁二小姐﹂,也來不及說什麼,就把曼璐扶到床上去,把被窩堆成一堆,讓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但是衣服一層層地穿得非常臃腫,倒反而顯得胖大。外面罩著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著羊毛圍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見她一雙眼睛半開半掩,慘白的臉上汗瀅瀅的,坐在那裏直喘氣。阿寶替她把手和腳擺擺好,使她坐得舒服一點。曼璐低聲道:﹁你們到車上去等著我。把孩子丟在這兒。﹂阿寶便把孩子抱過來放在床上,然後就和奶媽她們一同下樓去了。
孩子穿著一套簇新的棗紅毛絨衫褲,彷彿是特別打扮了一下,帶來給曼楨看的,臉上還撲了粉,搽著兩朵圓圓的紅胭脂。他滿床爬著,咿咿啞啞說著叫人聽不懂的話,拉著曼璐叫她看這樣看那樣。
曼楨抱著胳膊站在窗前朝他們望著。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這樣,看上去也拖不了幾個月了。﹂曼楨不由得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何必淨咒自己呢。﹂曼璐頓了一頓方才說道:﹁也難怪你不相信我。可是這回實在是真的。我這腸癆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覺得她就像那騙人的牧童,屢次喊﹁狼來了!狼來了!﹂等到狼真的來了,誰還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