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兩年拍的,眼睛斜睨著,一隻手托著腮,手上戴著一隻晶光四射的大鑽戒。豫瑾看到她那種不調和的媚態與老態,只覺得愴然。他不由得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次他也許是對她太冷酷了,後來想起來一直耿耿於心。
是她的孩子,他當然也是很關切的。經他診斷,也說是猩紅熱。曼楨說:﹁要不要進醫院?﹂醫生向來主張進醫院的,但是豫瑾看看祝家這樣子,彷彿手頭很拮据,也不能不替他們打算打算,便道:﹁現在醫院也挺貴的,在家裏只要有人好好的看護,也是一樣的。﹂曼楨本來想著,如果進醫院的話,她去照料比較方便些,但是實際上她也出不起這個錢,也不能指望鴻才拿出來。不進醫院也罷。她叫張媽把那一個醫生的藥方找出來給豫瑾看,豫瑾也認為這方子開得很對。
豫瑾走的時候,曼楨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弄口的一爿藥房裏配了藥帶回來,順便在藥房裏打了個電話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請了半天假。那孩子這時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她一轉背,他就悄悄地問:﹁張媽,這是什麼人?﹂張媽頓了一頓,笑道:﹁這是啊……是二姨。﹂說時向曼楨偷眼望了望,彷彿不大確定她願意她怎樣回答。曼楨只管搖晃著藥瓶,搖了一會,拿了隻湯匙走過來叫孩子吃藥,道:﹁趕快吃,吃了就好了。﹂又問張媽:﹁他叫什麼名字?﹂張媽道:﹁叫榮寶。這孩子也可憐,太太活著的時候都寶貝得不得了,現在是周媽帶他︱︱﹂說到這裏,便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說:﹁周媽沒良心,老爺雖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許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給她打的,這寶寶她雖然不敢明欺負他,暗地裏也不少吃她的虧。二小姐你不要對別人講呵,她要曉得我跟你說這些話,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阿寶就是因為跟她兩個人鬧翻了,所以給她戳走了。阿寶也不好,太太死了許多東西在她手裏弄得不明不白,周媽一點也沒拿著,所以氣不伏,就在老爺面前說壞話了。﹂
這張媽把他們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來告訴曼楨,分明以為曼楨這次到祝家來,還不是跟鴻才言歸於好了,以後她就是這裏的主婦了,趁這時候周媽出去了還沒回來,應當趕緊告她一狀。張媽這種看法使曼楨覺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實在不願意過問,但是一時也沒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場。
後門口忽然有人拍門,不知道可是鴻才回來了。雖然曼楨心裏並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終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這裏到底是他的家。張媽去開門,隨即聽見兩個人在廚房裏嘁嘁喳喳說了幾句,然後就一先一後走進房來。原來是那周媽,把招弟的棺材送到義塚地去葬了,現在回來了。那周媽雖然沒有見過曼楨,大概早就聽說過有她這樣一個人,也知道這榮寶不是他們太太親生的。現在曼楨忽然出現了,周媽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長﹁二小姐﹂短,在旁邊轉來轉去獻慇勤,她那滿臉殺氣上再濃濃堆上滿面笑容,卻有點使人不寒而慄。曼楨對她只是淡淡的,心裏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還是可以把一口怨氣發洩在孩子身上。那周媽自己心虛,深恐張媽要在曼楨跟前揭發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現在卻把她當作老前輩似的尊崇起來,趕著她喊﹁張奶奶﹂,拉她到廚房裏去商量著添點什麼菜,款待二小姐。
曼楨卻在那裏提醒自己,她應當走了。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就走吧,寧可下午再來一次。正想著,榮寶卻說話了,問道:﹁姊姊呢?﹂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楨說話,說的話卻叫她無法答覆。曼楨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說道:﹁姊姊睡著了。你別鬧。﹂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願似的對自己說:﹁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雖然她明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榮寶墊的一床蓆子上面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曼楨把他兩隻手都握住了,輕聲道:﹁不要這樣。﹂說著,她眼睛裏卻有一雙淚珠﹁嗒﹂地一聲掉在蓆子上。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後門口說話,一進門就問:﹁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二小姐來了。﹂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半晌沒有聲息,曼楨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於趔趄著走入她的視線內。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鬍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著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裏泛黃的舊綢長衫,戴著一頂白裏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他搭訕著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生怎麼還不來?﹂曼楨不語。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真著急。這兩年不知怎麼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沒當它樁事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太遲了。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說到這裏,他嘆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
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雖然他向不承認他的發跡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裏對於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裏便有些害怕。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輸,所以終至一敗塗地。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說了。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只管拿著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周媽走開了,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想想,真對不起她。﹂他背過身去望著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裏流淚。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只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曼楨呆呆地望著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
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二妹,從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這樣自怨自艾,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楨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她對鴻才竟於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不願意使他過於難堪。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囁嚅著說道:﹁二妹,你不看別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他唯恐她要拒絕似的,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來,向張媽手裏一塞,道:﹁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嚴先生那裏,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我好了。﹂說罷,馬上逃也似地匆匆走了。
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說不回來就不回來。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只是一時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得她太厲害的緣故。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麼反應,曼璐這些話終究並不是白說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著孩子一夜也沒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下班後又回到祝家來,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曼楨這時候便覺得心定了許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不必顧慮到鴻才了。她本來預備再請豫瑾來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來,豫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說他太太昨天就要進醫院了嗎,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術了。昨天她是急糊塗了,竟把這樁事情忘得乾乾淨淨。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
豫瑾對那孩子的病,卻有一種責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楨的寓所裏去過一趟,想問問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東告訴他:曼楨一直沒有回來。豫瑾也知道他們另外有醫生在那裏診治著,既然有曼楨在那裏主持一切,想必決不會有什麼差池的,就也把這樁事情拋開了。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們的樓窗正對著曼楨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邊看一眼。這樣炎熱的天氣,那兩扇窗戶始終緊閉著,想必總是沒有人在家。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裏面曬著兩條毛巾,一條粉紅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條白色的曬在繩子上,永遠是這個位置。那黃烘烘的太陽從早曬到晚,兩條毛巾一定要曬餿了。一連十幾天曬下來,毛巾烤成僵硬的兩片,顏色也淡了許多。曼楨一直住在祝家沒有回來,豫瑾倒也並不覺得奇怪,想著她姊姊死了,丟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分不開身來,曼楨向來是最熱心的,最肯負責的,孩子病了,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術產下一個女孩之後,在醫院裏休養了一個時期,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曼楨卻還沒有回來。豫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裏去一趟,去和她道別,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著,也沒有去。
這一天,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楨那邊開著一扇窗戶,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彷彿新洗過,又晾上了。他想著她一定是回來了。他馬上走下樓去,到對門去找她。
他來過兩次,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便不加阻止,讓他自己走上樓去。曼楨正在那裏掃地擦桌子,她這些日子沒回家,灰塵積得厚厚的。豫瑾帶笑在那開著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曼楨一抬頭看見是他,在最初的一剎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她好像不願意他來似的,但是豫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走進去笑道:﹁好久不看見了。那小孩好了沒有?﹂曼楨笑道:﹁好了。我也沒來給你道喜,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豫瑾笑道:﹁是個女孩子。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楨噯呀了一聲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讓豫瑾坐下。豫瑾坐下來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著,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跟你多談談。﹂他一定要在動身前再和她見一次面,也是因為她上次曾經表示過,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聽她的口氣彷彿有什麼隱痛似的。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經擦得很乾淨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兩隻手拎著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著。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麼?﹂曼楨道:﹁是的,不過我後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為她是怕提起來徒然引起傷感,他頓了一頓,方道:﹁說說也許心裏還痛快些。﹂曼楨依舊不作聲。豫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了。﹂他雖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著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疊經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她望著豫瑾微笑著說道:﹁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豫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並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門老幼都倚賴著她生活,她好像還餘勇可賈似的,保留著一種閑靜的風度。這次見面,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他相信那還是因為沈世鈞的緣故。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麼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她既然不願意說,豫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只能懇切地對她說:﹁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說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他越是這樣關切,曼楨倒反而一陣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豫瑾望著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說這些了。﹂曼楨忽然衝口而出地說:﹁不,我是要告訴你︱︱﹂說到這裏,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見豫瑾那樣凝神聽著,她忽然腦筋裏一陣混亂,便又衝口而出地說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著她,她把臉別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豫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麼,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還是別人的︱︱世鈞離開她就是為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剎那間在他腦子裏掠過。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豫瑾到她家裏來送喜柬的那一天說起,就是那一天,她陪著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敘述中間,她總想為她姊姊留一點餘地,因為豫瑾過去和曼璐的關係那樣深,他對曼璐的那點殘餘的感情她不願意加以破壞。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但是她無論怎麼樣為曼璐開脫,她被禁閉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終坐視不救,這總是實情。豫瑾簡直覺得駭然。他不能夠想像曼璐怎樣能夠參與這樣卑鄙的陰謀。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可能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面的情景,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還有後來,她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訣別的時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樣一個純良的人。就連他最後一次看見她,他覺得她好像變粗俗了,但那並不是她的過錯,他相信她的本質還是好的。怎麼她對她自己的妹妹竟是這樣沒有人心。
曼楨繼續說下去,說到她生產後好容易逃了出來,她母親輾轉訪到她的下落,卻又勸她回到祝家去。豫瑾覺得她母親簡直荒謬到極點,他氣得也說不出話來。曼楨又說到她姊姊後來病重的時候親自去求她,叫她為孩子的緣故嫁給鴻才,又被她拒絕了。她說到這裏,聲調不由得就變得澀滯而低沉,因為當時雖然拒絕了,現在也還是要照死者的願望做去了。她也曉得這樣做是不對的,心裏萬分矛盾,非常需要跟豫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她自己心裏覺得非常抱愧,尤其覺得愧對豫瑾。
剛才她因為顧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極力減輕她姊姊應負的責任,無形中就加重了鴻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現成一個惡魔,這時候她忽然翻過來說要嫁給他,當然更無法啟齒了。其實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說得好些,成為一個多少是被動的人物,豫瑾也還是不會贊成的。這種將錯就錯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會贊成的。
她說到她姊姊的死,就沒有再說下去了。豫瑾抱著胳膊垂著眼睛坐在那裏,一直也沒開口。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麼話來安慰她。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豫瑾忽然想起來,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護他,在祝家住了那麼些日子,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不然她怎麼能夠在那裏住下去,而且住得這樣久。莫非她已經改變初衷,準備為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和鴻才結婚。他甚至於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不,那倒不會,她決不是那樣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
他考慮了半天,終於很謹慎地說道:﹁我覺得你的態度是對的,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還勸了她許多話,她從來沒聽見豫瑾一口氣說過這麼些話。他認為夫婦倆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其它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實也用不著他說,他所能夠說的她全想到了,也許還更徹底。譬如說鴻才對她,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像他那樣的人,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話不能這樣說。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確實愛她的,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然而結果並不是。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確切的信念,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隨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像都沒有多大關係。譬如她已經死了。
豫瑾又道:﹁其實你現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過是一種勉勵的話,曼楨聽了,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眼淚又要流下來了。老對著他哭算什麼呢?豫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帶笑說道:﹁你看我這人,說了這半天廢話,也不給你倒碗茶。﹂五斗櫥上覆著兩隻玻璃杯,她拿起一隻來迎著亮照了一照,許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許多灰。她在這裏忙著擦茶杯找茶葉,豫瑾卻楞住了。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客套起來,倒好像是不願再談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他沉默了一會,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楨也沒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隻玻璃杯拿起來,把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豫瑾站起來要走,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張紙來,彎著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地址,遞給曼楨。曼楨道:﹁你的地址我有的。﹂豫瑾道:﹁你這兒是十四號吧?﹂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曼楨心裏想這裏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寫信來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沒說什麼。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將來他總會從別人那裏聽到的,說她嫁給鴻才了。他一定想著她怎麼這樣沒出息,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樓,臨別的時候問道:﹁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豫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楨回到樓上來,站在窗口,看見豫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後門口,似乎撳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他也看見她了,微笑著把一隻手抬了一抬,做了一個近於揮手的姿態。曼楨也笑著點了個頭,隨後就很快地往後一縮,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著,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睛,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就又往桌上一擲。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
第十五章
八一三抗戰開始的時候,在上海連打了三個月,很有一些有錢的人著了慌往內地跑的。曼楨的母親在蘇州,蘇州也是人心惶惶。顧太太雖然不是有錢的人,她也受了他們一窩蜂的影響,人家都向長江上游一帶逃難,她也逃到他們六安原籍去。這時候他們老太太已經去世了。顧太太做媳婦一直做到五六十歲,平常背地裏並不是沒有怨言,但是婆媳倆一向在一起苦熬苦過,倒也不無一種老來伴的感覺。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個人,幾個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女孩子在蘇州學看護,兩個小的由他們哥哥資助著進學校。偉民在上海教書,他也已經娶親了。
顧太太回到六安,他們家在城外有兩間瓦屋,本來給看墳人住的,現在收回自用了。她回來不久,豫瑾就到她家來看她,他想問問她關於曼楨的近況,他屢次寫信給曼楨,都無法投遞退了回來。他因為知道曼楨和祝家那一段糾葛,覺得顧太太始終一味的委曲求全,甚至於曼楨被祝家長期禁鎖起來,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賣了自己的女兒還是被愚弄了,豫瑾反正對她有些鄙薄。見面之後,神情間也冷淡得很,顧太太初看見他,卻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分外親熱。談了一會,豫瑾便道:﹁曼楨現在在哪兒?﹂顧太太道:﹁她還在上海,她結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楨就是跟鴻才結婚了。﹂顧太太幾句話說得很冠冕,彷彿曼楨嫁給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豫瑾未見得知道裏面的隱情,但是她對於這件事究竟有些心虛,認為是家門之玷,所以就這樣提了一聲,就岔開去說到別處去了。
豫瑾聽到這消息,雖然並不是完全出於意料之外,也還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楨覺得可惜。顧太太盡自和他說話,他唯唯諾諾地隨口敷衍了兩句,便推說還有一點事情,告辭走了。他就來過這麼一次。過年也不來拜年,過節也不來拜節。顧太太非常生氣,心裏想:﹁太豈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這麼勢利,那時候到上海來不是總住在我們家,現在看見我窮了,就連親戚也不認了。﹂
打仗打到這裏來了。顧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要到上海去,這時候路上也難走,她孤身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沿途又沒有人照應。後來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這時候早已淪陷了。報紙上註銷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個小地方,報上刊出這消息,也只是短短幾行,以後從此就不提了。曼楨和偉民傑民自然都很憂慮,不知道顧太太在那裏可還平安。偉民收到顧太太一封信,其實這封信還是淪陷前寄出的,所以仍舊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還是把這封信互相傳觀著,給傑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給曼楨看。傑民現在在銀行裏做事,他大學只讀了一年,就進了這爿銀行。這一天他到祝家來,榮寶是最喜歡這一個小舅舅的,他一來,就守在面前不肯離開。天氣熱,傑民只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黃卡其短褲。他才一坐下,那榮寶正偎在曼楨身邊,忽然回過頭去叫了一聲﹁媽。﹂曼楨應了聲﹁唔?﹂榮寶卻又不作聲了,隔了一會,方才仰著臉悄悄的說道:﹁媽,小舅舅腿上有個疤。﹂曼楨向傑民膝蓋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這疤從前沒有這樣大的。人長大,疤也跟著長大了。﹂傑民低下頭去在膝蓋上摸了一摸,笑道:﹁這還是那時候學著騎自行車,摔了一跤。﹂說到這裏,他忽然若有所思起來。曼楨問他銀行裏忙不忙,他只是漫應著,然後忽然握著拳頭在腿上搥了一下,笑道:﹁我說我有一樁什麼事要告訴你的!看見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見一個人,你猜是誰?碰見沈世鈞。﹂也是因為說起那時候學騎自行車,還是世鈞教他騎的,說起來就想起來了。他見曼楨怔怔的,彷彿沒聽懂他的話,便又重了一句道:﹁沈世鈞。他到我們行裏來開了個戶頭,來過好兩次了。﹂曼楨微笑道:﹁你倒還認識他。﹂傑民道:﹁要不然我也不會認得了,我也是看見他的名字,才想起來的。我也沒跟他招呼。他當然是不認得我了︱︱他看見我那時候我才多大?﹂說著,便指了指榮寶,笑道:﹁才跟他一樣大!﹂曼楨也笑了。她很想問他,世鈞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句話在口邊,還沒有說出來,傑民卻欠了欠身,從褲袋裏把顧太太那封信摸出來,遞給她看。又談起他們行裏的事情,說下個月也許要把他調到鎮江去了。幾個岔一打,曼楨就不好再提起那樁事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問一聲有什麼要緊,是她多年前的戀人,現在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孩子都這麼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經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為是這樣,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種一往情深的樣子。
她看了她母親的信,也沒什麼可說的,彼此說了兩句互相寬慰的話,不過大家心裏都有這樣一個感想,萬一母親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責備自己,當時沒有堅持著叫她到上海來。傑民當然是沒有辦法,他自己也沒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銀行宿舍裏。偉民那裏也擠得很,一共一間統廂房,還有一個丈母娘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這一個女兒,結婚的時候說好了的,要跟他們一同住,靠老終身。曼楨和他不同,她並不是沒有力量接她母親來。自從淪陷後,只有商人賺錢容易,所以鴻才這兩年的境況倒又好轉了,新頂下一幢兩上兩下的房子,顧太太要是來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楨不願意她來。曼楨平常和她兩個弟弟也很少見面的,她和什麼人都不來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個黑洞裏。她自己總有一種不潔之感。
鴻才是對她非常失望。從前因為她總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兩年了,就連到手以後,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佔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長了,當然也就沒有什麼稀罕了,甚至於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看著是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著,至少她外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著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出色。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裏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情。怎麼她到了他手裏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賬,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願。她也是因為怕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追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就是誰不講理誰佔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裏了,還有什麼事是值得計較的。什麼都沒有多大關係。
六安淪陷了有十來天了,匯兌一直還不通,想必那邊情形還是很混亂。曼楨想給她母親寄一點錢去,要問問傑民匯兌通了沒有,這些話在電話上是不便說的,還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錢交給他,能匯就給匯去。他們這是一個小小的分行,職員宿舍就在銀行的樓上,由後門出入。那天曼楨特意等到他們下班以後才去,因為她上次聽見傑民說,世鈞到他們行裏去過,她很怕碰見他。其實當初是他對不起她,但是隔了這些年,她已經不想起那些了,她只覺得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是對不起她自己。也許她還是有一點恨他,因為她不願意得到他的憐憫。
這一向正是酷熱的秋老虎的天氣,這一天傍晚倒涼爽了些。曼楨因為不常出去,鴻才雖然有一輛自備三輪車,她從來也不坐他的。她乘電車到傑民那裏去,下了電車,在馬路上走著,淡墨色的天光,一陣陣的涼風吹上身來,別處一定有地方在那裏下雨了。這兩天她常常想起世鈞。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書,世鈞送她去,也就是這樣在馬路上走著。那兩個人彷彿離她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時候覺得那風吹著他們的衣角,就飄拂到她身上來。彷彿就在她旁邊,但是中間已經隔著一重山了。
傑民他們那銀行前門臨街,後門開在一個衖堂裏。曼楨記得是五百零九號,她一路認著門牌認了過來,近弄口有一爿店,高高挑出一個紅色的霓虹燈招牌,那弄口便靜靜的浴在紅光中。衖堂裏有個人走了出來,在那紅燈影裏,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楨卻吃了一驚。也許是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熟悉︱︱但是她和世鈞總有上十年沒見面了,要不是正在那裏想到他,也決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過臉去,對著櫥窗。他大概並沒有看見她。當然,他要是不知道到這兒來有碰見她的可能,對一個路過的女人是不會怎樣注意的。曼楨卻也沒有想到,他這樣晚還會到那銀行裏去。總是因為來晚了,所以只好從後門進去,找他相熟的行員通融辦理。這是曼楨後來這樣想著,當時是心裏亂得什麼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見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轉身來就順著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想著大概是他。雖然她仍舊相信他並沒有看見她,心裏可就更加著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也是因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想穿過馬路也沒法過去。後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曼楨一下子發糊塗了,見有一輛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開了過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並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車。
曼楨便站定了腳,這時候似乎危險已經過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鈞,因為太像做夢了,她總有點不能相信。這一段地方因為有兩家皮鞋店櫥窗裏燈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線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鈞穿的什麼衣服,臉上什麼樣子。雖然這都是一剎那間的事,大致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像很發財還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楨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就只看見是世鈞,已經心裏震盪著,一陣陣的似喜似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裏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邊望著,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裏,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然是轉過身來向東望著,正是向著曼楨。她忽然之間覺得了。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這麼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量,就很倉皇的穿過馬路,向對街走去。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鬆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的頓時已經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衝過來。以後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後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曼楨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條馬路,心裏還是砰砰的狂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後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湧泉似的流著。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伕停下來拉上車篷。她回到家裏,走到樓上臥房裏,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騰騰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間裏,只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裏那些傢俱,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後添的。在那鬱悶的空氣裏,這些傢俱都好像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