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掛上電話,又在電話機旁邊站了半天。走出這家店舖,在馬路上茫然地走著,淡淡的斜陽照在地上,他覺得世界之大,他竟沒有一個地方可去似的。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看衖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裏去了,他們樓下還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經遷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來,從那裏也許可以打聽到一些什麼。曼楨的家離這裏很遠,他坐黃包車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不是叫她搬家嗎?或者她這次搬走,還是因為聽從他的主張?搬是搬了,因為負氣的緣故,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是不是有這可能?也許他離開南京這兩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還有一個可能,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被他母親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他。︱︱但是她突然辭了職卻又是為什麼呢?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黃包車在弄口停下。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但是這一次來,一走進衖堂就感到一種異樣的生疏,也許因為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馬上這裏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好像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因為曼楨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秘性,所以踏進這衖堂就有點莫名其妙的慄慄自危的感覺,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分在內。在那種心情下,看見一些女傭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而現在是寒冷的冬天,衖堂裏沒有什麼人。弄口有一個小木柵,看衖堂人就住在那裏,卻有一個女傭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談心。她一身棉襖褲,褲腰部分特別臃腫,把肚子頂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圍裙支出去老遠。她伏在窗口和裏面的人臉對臉談著。世鈞見這情形,就沒有和看衖堂的人說話。先走進去看看再說。
但是並沒有什麼可看的,只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著昏霧似的灰塵。世鈞在門外站了一會,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來。這次那看衖堂的卻看見了他,就從小屋裏迎了出來,向世鈞點點頭笑笑。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因為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衖堂口的鐵門已經拉上了,要驚動看衖堂的替他開鐵門。現在這看衖堂的和他點頭招呼,世鈞便帶笑問道:﹁顧家他們搬走了?﹂看衖堂的笑道:﹁還是去年年底搬的。我這兒有他們兩封信,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聽?﹂說著,便從窗外探手進去,在桌上摸索著尋找那兩封信。剛才和他談天的那個女傭始終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著,她連忙一偏身讓開了。向來人家家裏的事情都是靠傭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顧家就是因為沒有用傭人,所以看衖堂的儘管消息靈通,對於弄內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帳,獨有顧家的事情他卻不大熟悉,而且因為曼璐過去的歷史,好像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秘性似的,他們不說,人家就也不便多問。
世鈞道:﹁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搬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衖堂的喃喃地道:﹁劉家……好像說搬到虹口去了吧。顧家是不在上海了,我聽見拉塌車的說,說上北火車站嘛。﹂世鈞心裏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車站。曼楨當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楨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於成為事實了。﹂
他早就知道,曼楨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而且他覺得這並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情願的想法。豫瑾對曼楨很有好感的,至於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曼楨沒有說,可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並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度,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她對豫瑾非常佩服,這一點她是並不諱言的,她對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著,準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世鈞想道:﹁是的,我拿什麼去跟人家比,我的事業才開始倒已經中斷了,她認為我對家庭投降了,對我非常失望。不過因為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歷史,所以她對我也不無眷戀。但是兩三年間,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而豫瑾來過不久,我們就大吵,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當然她絕對不是藉故和我爭吵,只是因為感情上先有了癥結在那裏,所以一觸即發了。﹂
看衖堂的把兩封信遞給他,一封是曼楨的弟弟的學校裏寄來的,大約是成績報告單。還有一封是他寫給曼楨的,他一看見自己的字跡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郵戳之外還有一個圓圈形的醬油漬,想必看衖堂的曾經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兩封信拿在手裏看了一看,便向看衖堂的微笑著點了個頭,說:﹁好,我……想法子給他們轉寄去。﹂就拿著走了。
走出衖堂,街燈已經亮了。他把他寫給曼楨的那封信拿出來辨認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實第一封信已經把話說盡說絕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餘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賣蘑菇豆腐乾的人遠遠吆喝著。那人又來了。每天差不多這時候,他總是到這一帶來叫賣,大街小巷都串遍,一個瘦長身材的老頭挽著個籃子,曼楨住的衖堂裏,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鈞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起他在曼楨家裏消磨過的無數的黃昏。﹁豆︱︱乾!五香蘑菇豆︱︱乾!﹂沉著而蒼涼的呼聲,漸漸叫到這邊來了,叫得人心裏發空。
於是他又想著,還可以到她姊姊家裏去問問,她姊姊家他上回去過一次,門牌號數也還記得,只是那地方很遠,到了那兒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幾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車行叫了一輛汽車,走到虹橋路,天色倒還沒有黑透。下了車一撳鈴,依舊在鐵門上開了一個方洞,一個僕人露出半邊臉來,似乎還是上次那個人。世鈞道:﹁我要見你們太太。我姓沈,我叫沈世鈞。﹂那人頓了一頓,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說著,便把方洞關上了。世鈞也知道這是闊人家的僕役應付來客的一種慣伎,因為不確定主人見與不見,所以先說著活動話。可是他心裏還是很著急,想著曼楨的姊姊也許倒是剛巧出去了。其實她姊夫要是在家,見她姊夫也是一樣,剛才忘問一聲。
在門外等著,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許久。終於聽見裏面拔去門閂,開了一扇側門,那僕人閃在一邊,說了聲:﹁請進來。﹂汽車道走進去,兩旁都是厚厚的冬青牆。在這傍晚的時候,園子裏已經昏黑了,天上倒還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著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鉤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鈞在樓窗下經過,曼楨在樓上聽見那腳步聲,皮鞋踐踏在煤屑路上,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特異之點,但是這裏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人穿皮鞋的,僕人們都穿布鞋,曼璐平常總穿繡花鞋,祝鴻才穿的是那種粉底直貢呢鞋子。他們家也很少來客。這卻是什麼人呢?曼楨躺在床上,竭力撐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著,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細細的一鉤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許是世鈞來了。但是立刻又想著,我真是瘋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聽見腳步聲音就以為是世鈞。那皮鞋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又由近而遠。曼楨心裏急得什麼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誰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這些時,發熱發得喉嚨都啞了,她總有好些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所以自己還不大覺得。這時候一張開嘴,自己都吃一驚,這樣啞著嗓子叫喊,只聽見喉嚨管裏發出一種沙沙之聲罷了。
房間裏黑沉沉的,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裏,阿寶自從上回白拿了她一隻戒指,就沒有再進來過,一直是張媽照料著。張媽剛巧走開了一會,到廚房裏吃年糕去了。這還是正月裏,家裏剩下很多的年糕,傭人們也可以隨時做著吃。張媽煮了一大碗年糕湯,才呷了一口,忽見阿寶鬼鬼祟祟地跑進來,低聲叫道:﹁張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張媽忙放下碗來,問道:﹁太太叫我?﹂阿寶略點了點頭,附耳說道:﹁叫你到後頭房去看著。留點神!﹂張媽聽見這話,只當是曼楨那裏又出了什麼意外,慌得三腳兩步跑上樓去。阿寶跟在後面,才走到樓梯腳下,正遇見那男僕引著世鈞從大門外面走進來。世鈞從前在曼楨家裏看見過阿寶的,雖然只見過一面,他倒很記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寶一時心虛,怕他和她攀談起來,要是問起顧家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了,萬一倒說得前言不對後語。她只把頭低著,裝作不認識他,逕自上樓去了。
那男僕把世鈞引到客廳裏去,把電燈開了。這客廳非常大,佈置得也極華麗,但是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來似的,說話都有回聲。熱水汀燒得正旺,世鈞一坐下來便掏出手帕來擦汗。那男僕出去了一會,又送茶進來,擱在他面前的一張矮桌上。世鈞見是兩杯茶,再抬起眼來一看,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裏又露出水鑽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世鈞覺得他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瘦,兩個眼眶都深深地陷了進去,在燈影中看去,兩隻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臉上經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也不知怎麼的,卻使世鈞想起﹁紅粉骷髏﹂四個字,單就字面上講,應當是有點像她的臉型。
他從來沒有和她這樣的女人周旋過,本來就有點慌張,因站起身來,向她深深地一點頭,沒等她走到跟前,就急於申明來意,道:﹁對不起,來打攪祝太太︱︱剛才我去找曼楨,他們全家都搬走了。他們現在不知搬到哪兒去了?﹂曼璐只是笑著﹁嗯,嗯﹂答應著,因道:﹁沈先生坐。喝點茶。﹂她先坐了下來。世鈞早就注意到了,她手裏拿著一個小紙包,他不禁向那紙包連看了兩眼,卻猜不出是什麼東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曼璐便把那紙包拆開了,裏面另是一層銀皮紙,再把那銀皮紙的小包打開來,拿出一隻紅寶石戒指。世鈞一看見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顫抖了一下,也說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遞了過來,笑道:﹁曼楨倒是料到的,她說沈先生也許會來找我。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世鈞想道:﹁這就是她給我的回信嗎?﹂他機械地接了過來,可是同時就又想著:﹁這戒指不是早已還了我了?當時還了我,我當她的面就扔了字紙簍了,怎麼這時候倒又拿來還我?這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假使非還我不可,就是寄給我也行,也不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不是存心氣我嗎?她不是這樣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難道一個人變了心,就整個的人都變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那麼她現在不在上海了?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曼璐卻望著他笑了一笑,然後慢吞吞地說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鈞頓了一頓,便紅著臉問道:﹁她是不是結婚了?﹂曼璐的臉色動了一動,可是並沒有立刻回答。世鈞便又微笑道:﹁是不是跟張豫瑾結婚了?﹂曼璐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她本來是抱著隨機應變的態度,雖然知道世鈞對豫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說曼楨是嫁了豫瑾了,因為這種謊話是很容易對穿的,但是看這情形,要是不這樣說,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著茶杯,在杯沿上凝視著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著我細說了。﹂世鈞其實到她這兒來的時候也就沒有存著多少希望,但是聽了這話,依舊覺得轟然一聲,人都呆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隔了有一會工夫,他很倉促地站起來,和她點了個頭,微笑道:﹁對不起,打攪你這半天。﹂就轉身走了。可是才一舉步,就彷彿腳底下咯吱一響,踩著一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他那枚戒指。好好的拿在手裏,不知怎麼會手一鬆,滾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樣厚,自然是聽不見聲音。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就很快地向口袋裏一揣。要是鬧了半天,還把那戒指丟在人家家裏,那才是笑話呢。曼璐這時候也站起來了,世鈞也沒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種嘲笑的還是同情的神氣,同樣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門外走去,剛才那僕人倒已經把大門開了,等在那裏。曼璐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依舊由那男僕送他出去。世鈞走得非常快,那男僕也在後面緊緊跟著。不一會,他已經出了園門,在馬路上走著了。那邊嗚嗚地來了一輛汽車,兩邊白光在前面開路。這虹橋路上並沒有人行道,只是一條瀝青大道,旁邊卻留出一條沙土鋪的路,專為在上面跑馬。世鈞避到那條騎馬道上走著,腳踩在那鬆鬆的灰土上,一軟一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街燈昏昏沉沉地照著,人也有點昏昏沉沉的。
那枚戒指還在他口袋裏。他要是帶回家去仔細看看,就可以看見戒指上裹的絨線上面有血跡。那絨線是咖啡色的,乾了的血跡是紅褐色的,染在上面並看不出來,但是那血液膠粘在絨線上,絨線全僵硬了,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像是偵探小說裏的事,在實際生活裏大概是不會發生的。世鈞一路走著,老覺得那戒指在他褲袋裏,那顆紅寶石就像一個燃燒的香煙頭一樣,燙痛他的腿。他伸進手去,把那戒指掏出來,一看也沒看,就向道旁的野地裏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醫院裏,他父親因為他出去了一天,問他上哪兒去了,他只推說遇見了熟人,被他們拉著不放,所以這時候才回來。他父親見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著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醫院裏來探病,坐得時間比較久,嘯桐說話說多了,當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來。自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醫院裏一住兩個月,後來沈太太也到上海來了,姨太太帶著孩子們也來了,就等著送終。嘯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醫院裏。
春天,虹橋路祝家那一棵紫荊花也開花了,紫鬱鬱的開了一樹的小紅花。有一隻鳥立在曼楨的窗台上跳跳縱縱,房間裏面寂靜得異樣,牠以為房間裏沒有人,竟飛進來了,撲啦撲啦亂飛亂撞,曼楨似乎對牠也不怎樣注意。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她的病已經好了,但是她發現她有孕了。她現在總是這樣呆呆的,人整個地有點麻木。坐在那裏,太陽曬在腳背上,很是溫暖,像是一隻黃貓咕嚕咕嚕伏在她腳上。她因為和這世界完全隔離了,所以連這陽光照在身上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親切的意味。
她現在倒是從來不哭了,除了有時候,她想起將來有一天跟世鈞見面,她要怎樣怎樣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訴他聽,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好像已經面對面在那兒對他訴說著,她立刻兩行眼淚掛下來了。
第十三章
嘯桐的靈櫬由水路運回南京,世鈞跟著船回來,沈太太和姨太太則是分別乘火車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開展了許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習慣的,過去她是因為丈夫被別人霸佔去而守活寡,所以心裏總有這樣一口氣嚥不下,不像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簡直可以說是死在她的抱懷中。蓋棺論定,現在誰也沒法把他搶走了。這使她心裏覺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為家裏地方狹窄,把靈櫬寄存在廟裏,循例開弔發喪,忙過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是姨太太那邊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邊的小孩既多,她預算中的一筆教育費又特別龐大,還有她那母親,她說嘯桐從前答應給她母親養老送終的。雖然大家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積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觀,而且嘯桐在病中遷出小公館的時候,也還有許多要緊東西沒有帶出來,無奈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世鈞是一貫的抱著息事寧人的主張,勸她母親吃點虧算了,但是女人總是氣量小的,而且裏面還牽涉著他嫂嫂。他們這次分家是對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後還是跟著婆婆過活,不過將來總是要分的。他嫂嫂覺得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小健打算。她背後有許多怨言,怪世鈞太軟弱了,又說他少爺脾氣,不知稼穡之艱難,又疑心他從前住在小公館裏的時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維,年輕人沒有主見,所以反而偏向著她。其實世鈞在裏面做盡難人。拖延了許多時候,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他父親死後,百日期滿,世鈞照例到親戚家裏去﹁謝孝﹂,挨家拜訪過來,石翠芝家裏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個半中半西的五開間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園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正中卻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養著金魚。世鈞這次來,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了,樹上的蟬聲卻還沒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園裏遛狗。她牽著狗,其實是狗牽著人,把一根皮帶拉得筆直的,拉著她飛跑。世鈞向她點頭招呼,她便喊著那條狗的英文名字:﹁來利!來利!﹂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世鈞笑道:﹁這狗年紀不小了吧?我記得一直就有這麼個黑狗。﹂翠芝道:﹁你說的是牠的祖母了。這一隻跟你們家那隻是一窩。﹂世鈞道:﹁叫來利?﹂翠芝道:﹁媽本來叫牠來富,我嫌難聽。﹂世鈞笑道:﹁伯母在家?﹂翠芝道:﹁出去打牌去了。﹂
翠芝在他們開弔的時候也來過的,但是那時候世鈞是孝子,始終在孝幃裏,並沒有和她交談,所以這次見面,她不免又向他問起他父親故世前的情形。她聽見說世鈞一直在醫院裏侍疾,便道:﹁那你這次去沒住在叔惠家裏?你看見他沒有?﹂世鈞道:﹁他到醫院裏來過兩次。﹂翠芝不言語了。她本來還想著,叔惠也說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信裏提起她和一鵬解除婚約的事,而他一直沒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著是因為她家裏有錢,他自己覺得高攀不上,所以她總想著應當由她這一方面採取主動的態度。但是這次寫信給他他沒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這種舉動太失身份,因為她對他是從來不想到這些的。她懊悔不是為別的,只是怕人家覺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來有意於她的,也會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這一向一直鬱鬱的。
她又笑著和世鈞說:﹁你在上海常看見顧小姐吧?她好嗎?﹂世鈞道:﹁這回沒看見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鈞聽見她這話,先覺得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明白過來,她一定是從他嫂嫂那裏聽來的,曼楨和叔惠那次到南京來玩,他不是告訴他家人說曼楨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們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已經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強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羨慕像她那樣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世鈞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楨身兼數職,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還有人羨慕她。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做了醫院院長的太太,當然生活比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個事情做做。﹂世鈞笑道:﹁你要做事幹什麼?﹂翠芝笑道:﹁怎麼,你覺得我不行?﹂世鈞笑道:﹁不是,你現在不是在大學念書麼?﹂翠芝道:﹁大學畢業不畢業也不過是那麼回事,我就是等畢了業說要出去做事,我家裏人也還是要反對的。﹂說著,她長長地透了口氣。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騷無從說起似的。世鈞不由得向她臉上望了望。她近來瘦多了。世鈞覺得她自從訂了婚又毀約之後,人好像跟從前有點不同,至少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兩人跟在那隻狗後面,在草坪上緩緩走著。翠芝忽然說了一聲:﹁他真活潑。﹂世鈞道:﹁你是說來利?﹂翠芝略頓了一頓,道:﹁不,我說叔惠。﹂世鈞道:﹁是的,他真活潑,我要是心裏不痛快的時候,去找他說說話,就真的會精神好起來了。﹂他心裏想,究竟和翠芝沒有什麼可談的,談談就又談到叔惠身上來了。
翠芝讓他進去坐一會,他說他還有兩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辭走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到親戚家裏去走動過,這時候已經滿了一百天,就沒有這些忌諱了,漸漸就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從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個釘子,他嫂嫂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個樣﹂。事後當然就揭過不提了,翠芝的母親那方面當然更是諱莫如深,因此他們親戚間對於這件事都不大知道內情。愛咪說起這樁事情,總是歸罪於世鈞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氣倔,要不然兩人倒是很好的一對。翠芝一度訂了婚又悔婚,現在又成了問題人物了。世鈞也許是多心,他覺得人家請起客來,總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愛咪那裏去打網球,愛咪就常常找世鈞去湊一腳。世鈞在那裏碰見一位丁小姐,網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進大學的,和世鈞還是先後同學。世鈞回家去,說話中間提起過她幾次,他母親就藉故到愛咪那裏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鈞的父親臨終的時候曾經說過,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見世鈞結婚。她母親當時就沒敢接了這個茬,因為想著世鈞如果結婚的話,一定就是和曼楨結婚了。但是現在事隔多時,沈太太認為危機已經過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親這句遺言提出來,掛在嘴上說著。
相識的一班年輕人差不多都結婚了,好像那一年結婚的人特別多似的,入秋以來,接二連三地吃人家的喜酒。這裏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親,本來翠芝年紀也還不算大,她母親其實用不著這樣著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來,說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裏發覺得早,在火車站上把她截獲了,雖然在火車站上沒看見有什麼人和她在一起,她母親還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誘惑,所以自從出過這樁事情,她母親更加急於要把她嫁出去,認為留她在家裏遲早要出亂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說一個秦家,是一個土財主的少爺,還有人說他是有嗜好的。介紹人請客,翠芝無論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沒想好上哪兒去。她覺得她目前的處境,還只有她那表姊比較能夠瞭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訴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連翠芝和一鵬解約,一個是她的表妹,一個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並沒有偏向著誰,因為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錯不了,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從中作祟。一鵬解約後馬上就娶了竇文嫻,那一定就是竇文嫻不好,處心積慮破壞他們的感情,把一鵬搶了去了。因此她對翠芝倒頗為同情。
這一天翠芝到沈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了,因為她公公停靈在廟裏,她婆婆想起來說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頭,把小健也帶著,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一看見翠芝就笑道:﹁哦,你家裏知道你要上這兒來?剛才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說不在這兒。﹂翠芝知道她母親一定是急起來了,在那兒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說:﹁跟我媽上廟裏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著,世鈞見她那樣子好像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裏,說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幹什麼?﹂世鈞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著伯母找你也許有什麼事情。﹂她又低下頭去看書,道:﹁她不會有什麼事情。﹂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嘔氣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為他自己心裏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為什麼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說是同病相憐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著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怯怯地走上前來搖著尾巴,翠芝放下書給它抓癢癢,世鈞便搭訕著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來也夠可憐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牠出去遛遛。﹂翠芝也沒聽見他說些什麼。世鈞忽然看見她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網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她說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說著話,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著,然而永遠擦不乾。世鈞微笑著叫了聲:﹁翠芝。﹂又道:﹁你怎麼了?﹂她不答應。他又呆了一會,便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用手臂圍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風從窗戶裏吹進來,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著,啪啪作聲,那聲音非常清脆可愛。
翠芝終於掙脫了他的手臂。然後她又好像解釋似的低聲說了一句:﹁待會兒給人家看見了。﹂那麼,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就是可以的了。世鈞不禁望著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漲紅了臉,站起來就走,道:﹁我走了。﹂世鈞笑道:﹁回家去?﹂翠芝大聲道:﹁誰說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鈞笑道:﹁那麼上哪兒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別管了!﹂世鈞笑道:﹁去打網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後來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裏去接她,預備一同去打網球,但是結果也沒去,就在她家裏坐著談談說說,吃了晚飯才回去。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這以後世鈞就常常三天兩天地到他們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當然非常高興,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來,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裏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儘管不說什麼,可是自會造成一種祥和的空氣,世鈞無論在自己家裏或是到翠芝那裏去,總被這種祥和的空氣所包圍著。
翠芝過生日,世鈞送了她一隻鑽石別針,鑽石是他家裏本來有在那裏的,是她母親的一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鑽石,下面托著一隻白金管子,式樣倒很簡單大方。翠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世鈞站在她背後看著她對鏡子別別針,她便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幾時過生日?﹂世鈞笑道:﹁我嫂嫂告訴我的。﹂翠芝笑道:﹁是你問她的還是她自己告訴你的?﹂世鈞扯了個謊道:﹁我問她的。﹂他在鏡子裏看她,今天她臉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著很長的前劉海,一頭鬈髮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兩隻手撫摸著她兩隻手臂,笑道:﹁你怎麼瘦了?瞧你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著臉,很費勁地扣她的別針,道:﹁我大概是疰夏,過了一個夏天,總要瘦些。﹂世鈞撫摸著她的手臂,也許是試探性的,跟著就又從後面湊上去,吻她的面頰。她的粉很香。翠芝掙扎著道:﹁別這麼著︱︱算什麼呢︱︱給人看見了︱︱﹂世鈞道:﹁看見就看見。現在不要緊了。﹂為什麼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他沒有說明白,翠芝也沒有一定要他說出來。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為定了。
世鈞平常看小說,總覺得小說上的人物不論男婚女嫁,總是特別麻煩,其實結婚這樁事情真是再便當也沒有了,他現在發現。
因為世鈞的父親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鋪張,所以他們訂婚也不預備有什麼舉動。預定十月裏結婚。他和翠芝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常常喜歡談到將來婚後的情形,翠芝總希望有一天能夠到上海去組織小家庭,住什麼樣的房子,買什麼樣的傢俱,牆壁漆什麼顏色,一切都是非常具體的。不像從前和曼楨在一起,想到將來共同生活,只覺得飄飄然,總之,是非常幸福就是了,卻不大能夠想像是怎樣的一個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