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樓下。後來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忙把一張報紙拉過來,預備躺在床上看報,把臉遮住了。報紙一拉過來,便看見桌上兩疊鈔票,祖母看見了要覺得奇怪的,她連忙把鈔票塞在枕頭底下。
她祖母走進來便問:﹁世鈞怎麼走了?﹂曼楨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來吃飯了?我倒特為買了肉,樓底下老媽子上菜場去,我託她給我們帶了一斤肉來。還承人家一個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媽這時候不回來,橫是也不見得回來吃飯了。﹂
她只管嘟囔著,曼楨也不接口,自顧自看她的報。忽然聽見﹁咕﹂的一響,是老年人骨節的響聲,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紙簍裏揀廢紙去生煤球爐子。曼楨著急起來,想起字紙簍裏她那枚戒指。先還想著未見得剛巧給她看見了,才在那兒想著,她已經嚷了起來道:﹁咦,這不是你的戒指麼?怎麼掉了字紙簍裏去了?﹂曼楨只得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噯呀,一定是我剛才扔一張紙,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來了。﹂她祖母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粗心哪?這要丟了怎麼辦?人家不要生氣嗎?瞧你,還像沒事人兒似的!﹂著實數說了她一頓,掀起圍裙來將那戒指上的灰塵擦了擦,遞過來交給她,她也不能不接著。她祖母又道:﹁這上頭裹的絨線都髒了,你把它拆下來吧,趁早也別戴著了,拿到店裏收一收緊再戴。﹂曼楨想起世鈞從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絨線衫上揪下一截絨線來,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這時候想起來,心裏就像萬箭攢心一樣。
她祖母到樓下去生爐子去了。曼楨找到一隻不常開的抽屜,把戒指往裏面一擲。但是後來,她聽見她母親回來了,她還是又把那枚戒指戴在手上,因為她母親對於這種地方向來很留心,看見她手上少了一樣東西,一定要問起的。母親又不像祖母那樣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紀大了。
顧太太一回來就說:﹁我們的門鈴壞了,我說怎麼撳了半天鈴也沒人開門。﹂老太太道:﹁剛才世鈞來也還沒壞嘛!﹂顧太太頓時笑逐顏開,道:﹁哦,世鈞來啦?﹂老太太道:﹁來過了又走了。︱︱待會兒還來不來吃晚飯呀?﹂她只惦記著這一斤肉。曼楨道:﹁沒一定。媽,姊姊可好了點沒有?﹂顧太太搖頭嘆息道:﹁我看她那病簡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說有胃病嗎,這次我聽她說,哪兒是胃病,是癆病蟲鑽到腸子裏去了。﹂老太太叫了聲﹁啊呀﹂。曼楨也怔住了,說:﹁是腸結核?﹂顧太太又悄聲道:﹁姑爺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裏一個人病到這樣,他一點也不管!﹂老太太也悄聲道:﹁她這病橫也是氣出來的!﹂顧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憐,一共也沒過兩天舒服日子。人家說﹃三兩黃金四兩福﹄,這孩子難道就這樣沒福氣!﹂說著,不由得淚隨聲下。
老太太下樓去做飯,顧太太攔著她說:﹁媽,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會兒吧︱︱才回來。﹂顧太太坐下來,又和曼楨說:﹁你姊姊非常地惦記你,直提說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過這兩天世鈞來了,你也走不開。﹂曼楨說:﹁沒關係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顧太太卻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為到上海來一次,你還不陪陪他。姊姊那兒還是過了這幾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這種脾氣,不管是想吃什麼,還是想什麼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來;真來了,倒許她又嫌煩了。﹂坐著說了一會話,顧太太畢竟還是繫上圍裙,下樓去幫著老太太做飯去了。吃完飯,有幾床褥單要洗,顧太太想在年前趕著把它洗出來,此外還有許多髒衣服,也不能留著過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東西,婆媳倆吃過飯就忙著去洗衣服,曼楨一個人在屋裏發怔,顧太太還以為她是在等世鈞。其實,她心底裏也許還是有一種期待,想著他會來的。難道真的從此就不來了。她怎麼著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來的話,他心裏一定也很矛盾的。撳撳鈴沒有人開門,他也許想著是有意不開門,就會走了。剛巧這門鈴早不壞,遲不壞,偏偏今天壞了。曼楨就又添上一樁憂慮。
平時常常站在窗前看著他來的,今天她卻不願意這樣做,只在房間裏坐坐,靠靠,看看報紙,又看看指甲。太陽影子都斜了,世鈞也沒來。他這樣負氣,她又負氣了︱︱就是來了也不給他開門。但是命運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這樣決定了,就聽見敲門的聲音。母親和祖母在浴室裏嘩嘩嘩放著水洗衣服,是決聽不見的。樓下那家女傭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會讓人家這樣﹁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開門還得她自己去開,倒是去不去呢?有這躊躇的工夫,就聽出來了,原來是廚房裏﹁哆哆哆哆﹂斬肉的聲音︱︱還當是有人敲門。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邊嚷了起來道:﹁你快來瞧瞧,你媽扭了腰了。﹂曼楨連忙跑了去,見她母親一隻手扶在門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麼一來,使岔了勁。﹂曼楨道:﹁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褥單還是送到外頭去洗。﹂老太太也說:﹁你也是不好,太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來。因為快過年了,這時候不洗,回頭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單。﹂曼楨道:﹁好了好了,媽,還不去躺下歇歇。﹂便攙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個傷科大夫瞧瞧,給他扳一扳就好了。﹂顧太太不願意花這個錢,便說:﹁不要緊的,躺兩天就好了。﹂曼楨皺著眉也不說什麼,替她脫了鞋,蓋上被窩,又拿手巾來給她把一隻水淋淋的手擦乾了。顧太太在枕上側耳聽著,道:﹁可是有人敲門?怎麼你這小耳朵倒聽不見,我倒聽見了?﹂其實曼楨早聽見了,她心裏想別又聽錯了,所以沒言語。
顧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說著,客人倒已經上樓來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聲笑道:﹁喲,你來啦?你好吧?﹂客人笑著叫了聲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來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給她瞧瞧。﹂便把他引到裏屋來。顧太太忙撐起半身,擁被坐著。老太太道:﹁你就別動了,豫瑾又不是外人。﹂豫瑾問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熱水渥渥,家裏有松節油沒有,拿松節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楨笑道:﹁待會兒我去買去。﹂她給豫瑾倒了杯茶來。看見豫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來的時候,她那時候的心情多麼愉快,才隔了一兩個月的工夫,真是人事無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問豫瑾是什麼時候到上海來的。豫瑾笑道:﹁我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也是因為一直沒工夫來︱︱﹂說到這裏,便拿出兩張喜柬,略有點忸怩地遞了過來。顧太太見了,便笑道:﹁哦,要請我們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該結婚了!﹂顧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楨笑著翻開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陳。老太太又問:﹁可是在家鄉認識的?﹂豫瑾笑道:﹁不是。還是上次到上海來,不是在一個朋友家住了兩天,就是他給我介紹的。後來我們一直就通通信。﹂曼楨不由得想道:﹁見見面通通信,就結婚了,而且這樣快,一共不到兩個月的工夫︱︱﹂她知道豫瑾上次在這裏是受了一點刺激,不過她沒想到他後來見到他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還當是完全因為她的緣故,所以起了一種反激作用,使他很快地跟別人結婚了。但無論如何,總是很好的事情,她應當替他高興的。可是今天剛巧碰著她自己心裏有事,越是想做出歡笑的樣子,越是笑不出來,不笑還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別的傷心的事情,或者還以為她是因他的結婚而懊喪。
她向豫瑾笑著說:﹁你們預備結了婚在上海耽擱些時嗎?﹂豫瑾微笑道:﹁過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結婚的前夕又見到曼楨,他心裏的一種感想也正是難言的。他稍微坐了一會就想走了,說:﹁對不起,不能多待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曼楨笑道:﹁你不早點告訴我們,也許我們可以幫幫忙。﹂她儘管笑容滿面,笑得兩塊面頰都發酸了,豫瑾還是覺得她今天有點異樣,因為她兩隻眼睛紅紅的,而且有些腫,好像哭過了似的。他一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今天來,沒看見世鈞,難道她和世鈞鬧翻了嗎?︱︱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結婚的人,卻還關心到人家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站起來拿起帽子,笑道:﹁明天早點來。﹂顧太太笑道:﹁明天一定來道喜。﹂曼楨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然後就聽見樓底下的老媽子向上面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大小姐家裏派人來了!﹂曼楨這時候早已心灰意懶,想著世鈞決不會來了,但是,聽見說不是他,她還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顧太太聽見是曼璐家裏來了人,卻大吃一驚,猜著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變化。她把被窩一掀,兩隻腳踏到地上去找鞋子,連聲說:﹁是誰來了?叫他上來。﹂曼楨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車伕。那車伕上樓來,站在房門外面說道:﹁老太太,我們太太叫我再來接您去一趟。﹂顧太太顫聲道:﹁怎麼啦?﹂車伕道:﹁我也不清楚,聽見說好像是病得很厲害。﹂顧太太道:﹁我這就去。﹂顧老太太道:﹁你能去麼?﹂顧太太道:﹁我行。﹂曼楨向車伕道:﹁好,你先下去吧。﹂顧太太便和曼楨說:﹁你也跟我一塊兒去。﹂曼楨應了一聲,攙著她慢慢地站起來,這一站,脊梁骨上簡直痛徹心肺,痛得她直噁心要吐,卻又不敢呻吟出聲來,怕別人攔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顧太太本來不想跟豫瑾多說,人家正是喜氣洋洋地要辦喜事了,不嫌忌諱麼。但是顧老太太憋不住,這時候早已一一告訴他了。豫瑾問是什麼病。顧太太也就從頭講給他聽,只是沒有告訴他曼璐的丈夫怎樣無情無義,置她的生死於不顧。想想曼璐那邊真是淒涼萬狀,豫瑾這裏卻是一團喜氣,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麼就這樣薄福︱︱她母親說著說著,眼淚就滾下來了。
豫瑾也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只說了一句:﹁怎麼忽然的病得這樣厲害?﹂看見顧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過來,曼楨哭得眼睛紅紅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緣故吧?於是他更覺得他剛才的猜想是無聊得近於可笑。她們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這兒也是耽擱人家的時間,他匆匆地跟她們點了個頭就走了。走出後門,門口停著一輛最新型的汽車,想必是曼璐的汽車了。他看了它一眼。
幾分鐘後,顧太太和曼楨便坐著這輛汽車向虹橋路駛去。顧太太拭淚道:﹁剛才我本來不想跟豫瑾說這些話的。﹂曼楨說:﹁那倒也沒什麼關係。倒是他結婚的事情,我想我們看見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顧太太點頭稱是。
來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寶一看見她們,就像見了親人似的,先忙著告訴她們姑爺如何如何,真氣死人,已經有好幾天不回來了,今天派人到處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手劃腳,說個不了。帶她們走進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地喚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來了。﹂顧太太輕聲道:﹁她睡著了就別喊她。﹂正說著,曼璐已經微微地睜開眼睛,顧太太見她面色慘白,氣如游絲,覺得她今天早上也還不是這樣,便有些發慌,俯身摸摸她的額角,道:﹁你這時候心裏覺得怎麼樣?﹂曼璐卻又閉上了眼睛。顧太太只有望著她發呆。曼楨低聲問阿寶道:﹁醫生來過了沒有?﹂曼璐卻開口說話了,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出來,道:﹁來過了,說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顧太太心裏想,聽這醫生的口氣,簡直好像今天晚上是一個關口。這醫生也太冒失了,這種話怎麼能對病人自己說。但是轉念一想,也不能怪醫生,家裏就沒有一個負責的人,不對她說對誰說呢?曼楨也是這樣想,母女倆無言地對看了一眼。
曼楨伸手去攙她母親,道:﹁媽在沙發上靠靠吧。﹂曼璐卻很留心,問了聲:﹁媽怎麼了?﹂曼楨道:﹁剛才扭了下子腰。﹂曼璐在床上仰著臉向她母親說道:﹁其實先曉得……你不用來了,有二妹在這兒……也是一樣。﹂顧太太道:﹁我這有什麼要緊,一下子使岔了勁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語,末了還是說:﹁你等會還是……回去吧。再累著了,叫我心裏……也難受。﹂顧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這樣,還這樣顧惜我,這種時候就看出一個人的心來了。照她這樣的心地,她不應當是一個短命的人。﹂她想到這裏,不由得鼻腔裏一陣酸慘,頓時又兩淚交流。幸而曼璐閉著眼睛,也沒看見。曼楨攙扶著顧太太,在沙發上艱難地坐下了。阿寶送茶進來,順手把電燈捻開了。房間裏一點上燈,好像馬上是夜晚了,醫生所說的關口已經來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過。顧太太和曼楨在燈光下坐著,心裏都有點茫然。
曼楨想道:﹁這次和世鈞衝突起來,起因雖然是為了姊姊,其實還是因為他的態度不大好,近來總覺得兩個人思想上有些距離。所以姊姊就是死了,問題也還是不能解決的。﹂她反覆地告訴自己,姊姊死了也沒用,自己就又對自己有一點疑惑,是不是還是有一點盼望她死呢?曼楨立刻覺得她這種意念是犯罪的,她慚愧極了。
阿寶來請她們去吃飯,飯開在樓上一間非正式的餐廳裏,只有她們母女二人同吃。顧太太問:﹁招弟呢?﹂阿寶道:﹁她向來不上桌子的。﹂顧太太一定要叫她來一同吃。阿寶只得把那孩子領了來。顧太太笑道:﹁這孩子,怎麼一直不看見她長高?﹂阿寶笑說:﹁是呀,才來的時候就是這樣高。哪,叫外婆!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沒有飯吃。﹂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膽兒小。﹂她看見那孩子戰戰兢兢的樣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不覺暗自嗟嘆道:﹁曼璐就是這種地方不載福!﹂她存著要替女兒造福的念頭,極力應酬那孩子,只管忙著替她揀菜,從雞湯裏撈出雞肝來,連上面的﹁針線包﹂一併送到招弟碗裏,笑道:﹁吃個針線包,明兒大了會做針線。﹂又笑道:﹁等你媽好了,我叫她帶你上我們家來玩,我們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們陪你玩。﹂
吃完飯,阿寶送上熱手巾來,便說:﹁大小姐說了,叫等太太吃完飯就讓車子送太太回去。﹂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這種脾氣一點也不改,永遠說一不二,你說什麼她也不聽。﹂曼楨道:﹁媽,你就回去吧,你在這兒熬夜,姊姊也不過意。﹂
阿寶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這兒。﹂顧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剛才不是說,醫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我怕萬一要有什麼,你二小姐年紀輕,沒經過這些事情。﹂阿寶道:﹁醫生也不過是那麼句話。太太您別著急。真要有個什麼,馬上派車子去接您。﹂顧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裏操勞慣了,在這裏住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倒覺得很不對勁,昨天在這裏住了一天,已經住怕了。
顧太太到曼璐房裏去和她作別,曼楨在旁邊說:﹁媽回去的時候走過藥房,叫車伕下去買一瓶松節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點。﹂顧太太說:﹁對了,我倒忘了,還得拿熱水渥。﹂那是豫瑾給她治腰的辦法。想起豫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便悄悄地和曼楨說:﹁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頂好去一趟。﹂她覺得別人去不去都還不要緊,只有曼楨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著,倒好像她是不樂意。曼楨也明白這一層意思,便點了點頭。曼璐卻又聽見了,問:﹁吃誰的喜酒?﹂曼楨道:﹁是我一個老同學明天結婚。媽,我明天要是來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時候別等我。﹂顧太太道:﹁你不要回來換件衣服麼?你身上這件太素了。這樣吧,你問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見她穿的那件紫的絲絨的就挺合適。﹂曼楨不耐煩地說:﹁好好。﹂她母親囑咐了一番,終於走了。
曼璐好像睡著了。曼楨把燈關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盞檯燈。房間裏充滿了藥水的氣息。曼楨一個人坐在那裏,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從頭想起,早上還沒起床,世鈞就來了,兩個人隔著間屋子提高了聲音說話,他笑她睡懶覺。不過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簡直像做夢一樣。
阿寶走進來低聲道:﹁二小姐,你去睡一會吧。我在這兒看著,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楨本來想就在沙發上靠靠,將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鴻才雖然幾天沒回家,他隨時可以回來的,自己睡在這裏究竟不方便。當下就點點頭,站了起來。阿寶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聲道:﹁這會兒倒睡得挺好的。﹂曼楨也說:﹁噯。我想打個電話告訴太太一聲,免得她惦記著。﹂阿寶輕聲笑道:﹁噯喲,您這時候打電話回去,太太不要嚇一跳嗎?﹂曼楨一想,倒也是的,母親一定以為姊姊的病勢突然惡化了,好容易纏清楚了,也已經受驚不小。她本來是這樣想,打一個電話回家去,萬一世鈞倒來過了,母親一定會告訴她的。現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會來的。
他們這裏給她預備下了一間房,阿寶帶她去,先穿過一間堆傢俱的房間,就是曼璐從前陪嫁的一堂傢俱,現在另有了好的,就給刷下來了,雜亂地堆在這裏,桌椅上積滿了灰塵,沙發上包著報紙。這兩間房平常大約是空關著的,裏面一間現在稍稍佈置了一下,成了一間臨時的臥室,曼楨想她母親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這裏。她也沒跟阿寶多說話,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姊姊那邊離不了人。﹂阿寶道:﹁不要緊的,張媽在那兒呢。二小姐還要什麼不要?﹂曼楨道:﹁沒有什麼了,我馬上就要睡了。﹂阿寶在旁邊伺候著,等她上了床,替她關了燈才走。
曼楨因為家裏人多,從小就過著一種集團生活,像這樣冷冷清清一個人住一間房,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裏的地段又特別僻靜,到了晚上簡直一點聲音都沒有,連犬吠聲都很稀少。太靜了,反而覺得異樣。曼楨忽然想到豫瑾初到上海來的時候,每夜被嘈雜的市聲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個過。一想到豫瑾,今天一天裏面發生的無數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來了,顛來倒去一樣一樣要在腦子裏過一過。在那死寂的空氣裏,可以聽見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的兩三聲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還是西站開出的火車,是開到什麼地方去的。反正她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著世鈞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離開她更遠更遠了。
馬路上有汽車行駛的聲音,可會是鴻才回來了?汽車一直開過去了,沒有停下來,她方才放下心來。為什麼要這樣提心吊膽的,其實一點理由也沒有,鴻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來,也決不會走錯房間,她住的這間房跟那邊完全隔絕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側耳聽著外面的汽車聲。
從前有一次,鴻才用汽車送她回去,他搽了許許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車上,簡直香極了。怎麼會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為好像又嗅到那強烈的香氣。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氣味越來越濃烈了,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她突然坐起身來了。
有人在這間房間裏。
第十二章
豫瑾結婚,是借了人家一個俱樂部的地方。那天人來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親友,豫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少。顧太太去賀喜,她本來和曼楨說好了在那裏碰頭,所以一直在人叢裏張望著,但是直到婚禮完畢還不看見她來。顧太太想道:﹁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願意來吧,昨天我那樣囑咐她,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到一到。怎麼會不來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來了,她實在沒法子走開?﹂顧太太馬上坐立不安起來,想著曼璐已經進入了彌留狀態的也說不定。這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音樂聲中退出禮堂,來賓入座用茶點,一眼望過去,全是一些笑臉,一片嘈雜的笑語聲,顧太太置身其間,只有更覺得心亂如麻。本來想等新郎新娘回來,和他們說一聲再走,後來還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門就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虹橋路祝家。
其實她的想像和事實差得很遠。曼璐竟是好好的,連一點病容也沒有,正披著一件緞面棉晨衣,坐在沙發上抽著煙,和鴻才說話。倒是鴻才很有點像個病人,臉上斜貼著兩塊橡皮膏,手上也包紮著。他直到現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他被她拖著從床上滾下來,一跤摜得不輕,差點壓不住,讓她跑了,只覺得鼻尖底下一陣子熱,鼻血涔涔的流下來。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亂,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聲來,結果還是發狠一把揪住她頭髮,把一顆頭在地板上下死勁磕了幾下,才把她砸昏了過去。當時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這番心願。事後開了燈一看,還有口氣,乘著還沒醒過來,抱上床去脫光了衣服,像個艷屍似的,這回讓他玩了個夠,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夜。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還想著人家會拿你當個花錢大爺似的伺候著,還是怎麼著?﹂鴻才道:﹁不是,你沒看見她那樣子,簡直像發了瘋似的!早曉得她是這個脾氣︱︱﹂曼璐不等他說完便剪斷他的話道:﹁我就是因為曉得她這個脾氣,所以我總是說辦不到,辦不到。你還當我是吃醋,為這個就跟我像仇人似的。這時候我實在給你逼得沒法兒了,好容易給你出了這麼個主意,你這時候倒又怕起來了,你這不是存心氣我嗎?﹂她把一支煙卷直指到他臉上去,差點燙了他一下。
鴻才皺眉道:﹁你別盡自埋怨我,你倒是說怎麼辦吧。﹂曼璐道:﹁依你說怎麼辦?﹂鴻才道:﹁老把她鎖在屋裏也不是事,早晚你媽要來問我們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她,我媽是最容易對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鴻才霍地立起身來,踱來踱去,喃喃地道:﹁這事情可鬧大了。﹂曼璐見他那懦怯的樣子,實在心裏有氣,便冷笑道:﹁那可怎麼好?快著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這樣一個虧?你花多少錢也沒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沒這麼好打發。﹂鴻才道:﹁所以我著急呀。﹂曼璐卻又哼了一聲,笑道:﹁要你急什麼?該她急呀。她反正已經跟你發生關係了,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給她兩天工夫仔細想想,我再去勸勸她,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也只好﹃見台階就下﹄。﹂鴻才仍舊有些懷疑,因為他在曼楨面前實在缺少自信心。他說:﹁要是勸她不聽呢?﹂曼璐道:﹁那只好多關幾天,捺捺她的性子。﹂鴻才道:﹁總不能關她一輩子?﹂曼璐微笑道:﹁還能關她一輩子?哪天她養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趕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還得告你遺棄呢!﹂
鴻才聽了這話,方始轉憂為喜。他怔了一會,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又道:﹁不過照她那脾氣,你想她真肯做小麼?﹂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讓她,總行了?﹂鴻才知道她這是氣話,忙笑道:﹁你這是什麼話?由我這兒起就不答應!我以後正要慢慢地補報你呢,像你這樣賢惠的太太往哪兒找去,我還不好好地孝順孝順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別哄我了,少給我點氣受就得。﹂鴻才笑道:﹁你還跟我生氣呢!﹂他涎著臉拉著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給人家打得這樣,你倒不心疼麼?﹂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這樣對你。誰要是一片心都撲在你身上,準得給你氣傷心了!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鴻才笑道:﹁得,得,可別又跟我打一架!我架不住你們姐兒倆這樣搓弄!﹂說著,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覺得他已經儼然是一副左擁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馬上揚起手來,辣辣兩個耳刮子打過去,但是這不過是她一時的衝動。她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來吊住他的心,也就彷彿像從前有些老太太們,因為怕兒子在外面遊蕩,難以約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鴉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鷂子上的一根線提在自己手裏,再也不怕他飛得遠遠的不回來了。
夫妻倆正在房中密談,阿寶有點慌張地進來說:﹁大小姐,太太來了。﹂曼璐把煙卷一扔,向鴻才說道:﹁交給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鴻才忙站起來,曼璐又道:﹁你還在昨天那間屋子裏呆著,聽我的信兒。不許又往外跑。﹂鴻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這樣兒,怎麼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見了不笑話我。﹂曼璐道:﹁你幾時又這樣顧面子了。人家還不當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腫的。﹂鴻才笑道:﹁那倒不會,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賢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當我就這樣愛戴高帽子。﹂
鴻才匆匆地開了一扇門,向後房一鑽,從後面繞道下樓。曼璐也手忙腳亂地先把頭髮打散了,揉得像雞窩似的,又撈起一塊冷毛巾,胡亂擦了把臉,把臉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脫了,鑽到被窩裏去躺著。這裏顧太太已經進來了。曼璐雖然作出生病的樣子,顧太太一看見她,已經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喲,你今天氣色好多了!簡直跟昨天是兩個人。﹂曼璐歎道:﹁咳,好什麼呀,才打了兩針強心針。﹂顧太太也沒十分聽懂她的話,只管喜孜孜地說:﹁說話也響亮多了!昨天那樣兒,可真嚇我一跳!﹂剛才她盡等曼楨不來,自己嚇唬自己,還當是曼璐病勢轉危,所以立刻趕來探看,這一節情事她當然就略過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著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媽,你都不知道,就為了她,我急得都厥過去了,要不是醫生給打了兩針強心針,這時候早沒命了!﹂顧太太倒怔住了,只說了一聲:﹁怎麼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別過臉去向著床裏,道:﹁媽,我都不知道怎樣對你說。﹂顧太太道:﹁她怎麼了?人呢?上哪兒去了?﹂她急得站起身來四下亂看。曼璐緊緊的拉住她道:﹁媽,你坐下,等我告訴你,我都別提多惱恨了︱︱鴻才這東西,這有好幾天也沒回家來過,偏昨兒晚上倒又回來了,也不知他怎麼醉得這樣厲害,糊里糊塗的會跑到二妹住的那間房裏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趕到我知道已經闖了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