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陶媽,要是有人打電話來,給他袁家的號碼,啊!你不知道問李媽。你看著點大貝二貝,等李媽回來了讓他們早點睡。﹂坐在三輪車上,她又高聲叫道:﹁陶媽,你別忘了餵狗,啊!﹂
兩人並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櫃子裏第二個抽屜裏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隻大的︱︱我要那個有麂皮套子的。﹂世鈞道:﹁鑰匙沒有。﹂翠芝一言不發,從皮包裏拿出來給他。他也沒說什麼,跳下車去穿過花園,上樓開櫃子把那隻粉鏡子找了來,連鑰匙一併交給她。翠芝接過來收在皮包裏,方道:﹁都是給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裏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是個細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細。不知道為什麼,說起英文來更比平時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她鶯聲嚦嚦向世鈞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麼樣?忙吧?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氣。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點腦子︱︱﹂她吃吃笑了起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認為世鈞有點低能。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麼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快貼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後來說話中間,屏妮又笑著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她向那邊努了努嘴,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裏面,對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盡人皆知的。屏妮覺得她就是這一點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就使只有這一點不如人,也不肯服輸的。
今天客人並不多,剛剛一桌。屏妮有個小孩也跟他們一桌吃,還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個保姆,保姆之外或者還要個看護,給主人主母打針,這已經成為富貴人家的一種風氣,好像非這樣就不夠格似的。袁家這保姆就是個看護兼職,上上下下都稱她楊小姐,但是恐怕年紀不輕了,長得又難看,不知道被屏妮從哪裏覓來的。要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家也做不長,男主人這樣色迷迷的。
世鈞坐在一位李太太旁邊,吃螃蟹,李太太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是陽澄湖的,他們前天特為叫人帶來的。﹂世鈞笑道:﹁這還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養著的!一桶桶的水草裝著運來的。﹂世鈞笑道:﹁可了不得,真費事。﹂這位李太太他見過幾面,實在跟她無話可說,只記得有人說她的丈夫是蘭心香皂的老闆,這肥皂到處做廣告,因道:﹁我都不知道,蘭心香皂是你們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來道:﹁他反正什麼都搞。﹂隨即掉過臉去和別人說話。
飯後打橋牌,世鈞被拖入局,翠芝不會打。但也過了午夜方散。兩人坐三輪車回去,翠芝道:﹁剛才吃飯的時候李太太跟你說什麼?﹂世鈞茫然道:﹁李太太?沒說什麼。說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說什麼,她笑得那樣?﹂世鈞笑道:﹁哦,說肥皂。蘭心香皂。有人說老李是老闆。﹂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氣不對。蘭心香皂新近出了種皂精,老李捧的一個舞女綽號叫小妖精,現在都叫她皂精。﹂世鈞笑道:﹁誰知道他們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麼想起來的,好好的說人家做肥皂!﹂世鈞道:﹁你幹嘛老是聽我跟人說話?下回你不用聽。﹂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說話得罪人。﹂世鈞不禁想道:﹁從前曼楨還說我會說話,當然她的見解未見得靠得住,那是那時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現在,又何至於叫人擔心起來,怕我說錯話?﹂好些年沒想起曼楨了,這大概是因為叔惠回來了,聯想到從前的事。
翠芝又道:﹁屏妮皮膚真好。﹂世鈞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麼好看。﹂翠芝道:﹁我曉得你不喜歡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歡。﹂
他對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個個都討厭的,他似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不能說他的愛情不專一。但是翠芝總覺得他對她也不過如此,所以她的結論是他這人天生的一種溫吞水脾氣。世鈞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他現在又想,也許他比他意想中較為熱情一些,要不然那時候怎麼跟曼楨那麼好?那樣的戀愛大概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
翠芝叫了聲﹁世鈞﹂。她已經叫過一聲了,他沒有聽見。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笑道:﹁咦,你怎麼啦?你在那兒想些什麼?﹂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麼話?你今天怎麼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誰生什麼氣。﹂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氣才怪呢。你不要賴了。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鈞想道:﹁是嗎?﹂
到家了。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朦朦來開門,呵欠連連,自去睡覺。翠芝將要上樓,忽向世鈞說道:﹁噯,你可聞見,好像有煤氣味道。﹂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著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緊。﹂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在樓梯上走著,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世鈞也就機械地擁抱著她,忽道:﹁噯,我現在聞見了。﹂翠芝道:﹁聞見什麼?﹂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翠芝覺得非常無味,略頓了頓,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牠直在那兒叫。﹂
世鈞到廚房裏去看了一看,見煤氣灶上的機鈕全都擰得緊緊的,想著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著狗出去,把那門虛掩著,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
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裏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裏,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裏去打網球。有一個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看不起他,因為她家裏人看不起他家。現在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很羅曼蒂克。﹂她常常這樣告訴人。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把狗仍舊拴在廚房裏。因見二貝剛才跟他搶的那本書被她拖到樓下來,便撿起來送回亭子間。看見亭子間裏亂堆著的那些書,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隨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了撣,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麼角落裏,今天要不是因為騰房間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裏夾著一張信箋,雙摺著,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了,因為留在那裏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捨得把它消滅掉。他不知不覺一歪身坐了下來,拿著這封信看著。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說:
﹁世鈞:
現在是夜裏,家裏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有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老是惦記著這些,自己也嫌囉唆。隨便看見什麼,或是聽見別人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裏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裏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於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裏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安慰,因為你走了有些時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
世鈞看到最後幾句,就好像她正對著他說話似的。隔著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著:﹁難道她還在那裏等著我嗎?﹂
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麼些無意識︱︱﹂到這裏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著小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裏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他忽然覺得從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都想起來了。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
第十七章
翠芝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見翠芝披著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又道:﹁你在這兒幹什麼?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他都坐麻了,差點站不起來,因將那張信箋一夾夾在書裏,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你曉得現在什麼時候了?都快三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不用起早。﹂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麼,也不能起得太晚呀。我把鬧鐘開了十點鐘。﹂世鈞不語。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裏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度這樣奇怪。
他不等鬧鐘鬧醒,天一亮就起來了兩遍,大概是螃蟹吃壞了,鬧肚子。叔惠來吃午飯,他也只下來陪著,喝了兩口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的人,說話好像深了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暗中摸索,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於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裏說話,世鈞又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像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裏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
飯後翠芝去煮咖啡,因為傭人沒用過這種蒸餾壺。叔惠正在說美國的情形,在戰時因為需要用人,機會倒比較多,待遇也比較好。世鈞道:﹁你這下子真是熬出資格來了。懊悔那時候沒跟你走。是你說的,在這兒混不出什麼來。﹂叔惠道:﹁在哪兒還不都是混,只要心裏還痛快就是了。﹂世鈞道:﹁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一下,又彷彿還值得。別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隨即捧著咖啡進來了,打斷了話鋒。
叔惠飯後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個老同事,天南地北談起從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講起曼楨曾經回到他們廠裏找過事,留下一個地址,這是去年的事,彷彿她結過婚又離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來。那同事剛巧那天有事,約了改天見面,叔惠從那裏出來,一時興起,就去找曼楨。她住的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進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有很大的一個天井。傍晚時分,天井裏正有一個女傭在那裏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裏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個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裏洗衣裳,靠牆搭了一張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兒?﹂那婦人抬起頭來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傭道:﹁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叔惠躊躇了一會,便在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寫了自己的姓名與他妹夫家的電話號碼,遞給那婦人,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交給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個多鐘頭,果然就有人打電話到他妹夫家裏,他們親家太太接的電話,一慇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們的電話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邊去吧。﹂那邊是翠芝接的電話,回道:﹁許先生出去了,你貴姓?……噢,你的電話是三︱五︱一︱七︱四。︱︱噢,別客氣。﹂
世鈞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樓上躺著。翠芝掛上電話上樓來,便道:﹁有個姓顧的女人打電話找叔惠,不知道是誰?會不會是你們從前那個女同事,到南京來過的?﹂世鈞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裏想昨天剛想起曼楨,今天就有電話來,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翠芝道:﹁她還沒結婚?﹂世鈞道:﹁結了婚了吧?﹂翠芝道:﹁那還姓顧?﹂世鈞道:﹁結了婚的女人用本來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這麼說也比較清楚。﹂翠芝道:﹁那時候你媽說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鵬又說是你的朋友︱︱你們的事!﹂說著笑了。世鈞沒作聲。翠芝默然了一會,又道:﹁叔惠沒跟你說他離婚的事?﹂世鈞笑道:﹁哪兒有機會說這些個?根本沒跟他單獨談幾分鐘。﹂翠芝道:﹁好好,嫌我討厭,待會兒他來了我讓開,讓你們說話。﹂
隔了一會,叔惠回來了,上樓來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世鈞道:﹁翠芝告訴你沒有,剛才有個姓顧的打電話給你。﹂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楨,我剛才去找她,沒碰著。﹂世鈞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叔惠笑道:﹁你這些年都沒看見她?﹂世鈞道:﹁沒有。﹂叔惠道:﹁聽說她結了婚又離婚了,倒跟我一樣。﹂這本來是最好的機會,可以問他離婚的事,但是世鈞正是百感交集,根本沒有想到叔惠身上。她跟豫瑾離婚了?怎麼會︱︱?為什麼?反正絕對不會是為了他。就是為了他又怎麼著?他現在還能怎麼樣?
叔惠見他提起曼楨就有點感觸似的,便岔開來說別的。翠芝又進來問世鈞:﹁你好了點沒有?﹂世鈞道:﹁我今天不行了,還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飯。﹂叔惠道:﹁就在家裏吃不是一樣?﹂世鈞道:﹁不行,你這些年沒看見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來沒預備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沒菜沒關係,今天我們別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還是在家裏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過他們倆,翠芝還待商議吃哪家館子,要不要訂座位,世鈞催她快換衣裳,叔惠只得到樓下去等著。
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髮,世鈞躺在床上看著她。她這一頭頭髮,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裏捲,有時候又往外捲,這些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今天她把頭髮光溜溜地掠到後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襯托出那豐秀的面龐。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她出發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著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閒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觀,心裏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像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別亮,彷彿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麼約會似的。她換上一件藏青花綢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綠牡丹。世鈞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聽見這話很感到意外,非常高興,笑道:﹁還漂亮?老都老了。﹂
兩個孩子看了電影回來,二貝站在梳妝台旁邊看她化妝。大貝說下次再也不帶二貝去了,說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帶她去撒溺。他平時在家裏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世鈞想道:﹁一個人九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裏究竟想些什麼?﹂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過那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彷彿他那時候已經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翠芝走了,孩子們也下去吃飯去了。這時候才讓他一個人靜一會,再想到剛才說曼楨的話。一想起來,突然心頭咕咚一聲撞了一下︱︱翠芝記下的電話號碼一定讓叔惠撕了去了。這一想,他本來披著晨衣靠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馬上下樓去。電話旁邊擱著本小記事冊,一看最上面的一頁,赫然的歪歪斜斜寫著﹁顧 三五一七四﹂。叔惠一個人在樓下這半天,一定把號碼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經打了電話去。就在今天晚上這一兩個鐘頭內,她的聲音倒在這熟悉的穿堂裏出現了兩次,在燈光下彷彿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間。他為什麼不能也打一個去?老朋友了,這些年不見,本來應當的。她起初未必知道這是他家,等叔惠剛才打了去,總告訴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禮,彷彿怪她不應當打到他家裏來似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不能一開口就像對質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輕人了,還不放灑脫點?隨便談兩句,好在跟曼楨總是不愁沒話可說的。難得今天一個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聽。專門聽他跟別人說話,跟她自己說倒又不愛聽。但是正唯其這樣,因為覺得是個好機會,倒彷彿有點可恥。
正躊躇間,聽見李媽叫道:﹁咦,少爺下來了!在下邊開飯吧?我正要送上樓去。少奶奶叫把湯熱給你吃,還有兩樣吃粥的菜。﹂兩個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來吃飯!﹂世鈞把號碼抄了下來,便走進去跟他們一桌吃,聽他們夾七夾八講今天的電影給他聽。飯後他坐在樓下看晚報。這時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剛才沒撐著跟叔惠一塊出去。大概因為沒有打電話給曼楨,所以特別覺得寂寞,很盼望他們早點回來。這回叔惠來了,始終沒有暢談過,今天可以談到夜深。孩子們都去睡了,看看鐘倒已經快十點了,想必他們總是吃了飯又到別處去坐坐。翠芝前兩天曾經提起哪家夜總會的表演聽說精采。
等來等去還不來,李媽倒報說大少奶奶來了。現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來住,但是她因為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往來。自從小健那回在這兒給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氣。
但是世鈞一聽見說他嫂嫂來了,猜想她的來意,或者還是為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在學校裏功課一塌糊塗,成天在外面遊蕩。當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於溺愛不明,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裏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在也許被她發覺了,她今天晚上來,也許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並沒有猜著。大少奶奶是因為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裏吃飯,剛巧碰見了翠芝。請客是在樓上房間裏,翠芝和叔惠在樓下的火車座裏。大少奶奶就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識叔惠的,叔惠不認識她了,因為隔了這些年,她見老了,而且現在完全換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沒看見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兩人可並沒有說話。大少奶奶就也沒跟他們招呼,逕自上樓赴宴。席散後再下樓來,他們已經不在那裏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連夜趕到世鈞這裏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係重大,不能因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為隱瞞,所以她自以為是抱著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並不是幸災樂禍。一問翠芝還沒回來,更心裏有數,因笑道:﹁怎麼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去。
叔嫂二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彷彿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並不知情,他覺得他應當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麼背地裏借錢給小健。但是跟她說這話倒很不容易措辭,一個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想著他是有什麼難以出口的隱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你儘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麼︱︱﹂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麼呢?﹂世鈞倒一時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他剛回國,昨天剛到。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剛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著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衝著人家淌眼淚,算那一齣?﹂世鈞道:﹁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脾氣倔一點,要說有什麼別的,那她也還不至於!﹂說著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於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現在當然不便啟齒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閒談。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後,世鈞倒歎了一番,心裏想像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說起來也是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
過了十一點,翠芝一個人回來了。世鈞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世鈞很是失望,問知他們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幾處去坐了坐。翠芝聽見說他一直在樓下等著他們,也覺得不過意,便道:﹁你還是去躺下吧。﹂世鈞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該多休息休息了。﹂世鈞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著也悶得慌。﹂她聽見說大少奶奶來過,問﹁有什麼事?﹂世鈞沒有告訴她,她們的嫌隙已經夠深的。說她哭是個笑話,但是她聽見了只會生氣。她非但沒有淚容,並沒有不愉快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