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到她姊姊的死,就沒有再說下去了。豫瑾抱著胳膊垂著眼睛坐在那裏,一直也沒開口。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麼話來安慰她。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豫瑾忽然想起來,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護他,在祝家住了那麼些日子,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不然她怎麼能夠在那裏住下去,而且住得這樣久。莫非她已經改變初衷,準備為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和鴻才結婚。他甚至於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不,那倒不會,她決不是那樣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
他考慮了半天,終於很謹慎地說道:﹁我覺得你的態度是對的,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還勸了她許多話,她從來沒聽見豫瑾一口氣說過這麼些話。他認為夫婦倆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其它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實也用不著他說,他所能夠說的她全想到了,也許還更徹底。譬如說鴻才對她,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像他那樣的人,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話不能這樣說。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確實愛她的,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然而結果並不是。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確切的信念,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隨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像都沒有多大關係。譬如她已經死了。
豫瑾又道:﹁其實你現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過是一種勉勵的話,曼楨聽了,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眼淚又要流下來了。老對著他哭算什麼呢?豫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帶笑說道:﹁你看我這人,說了這半天廢話,也不給你倒碗茶。﹂五斗櫥上覆著兩隻玻璃杯,她拿起一隻來迎著亮照了一照,許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許多灰。她在這裏忙著擦茶杯找茶葉,豫瑾卻楞住了。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客套起來,倒好像是不願再談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他沉默了一會,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楨也沒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隻玻璃杯拿起來,把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豫瑾站起來要走,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張紙來,彎著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地址,遞給曼楨。曼楨道:﹁你的地址我有的。﹂豫瑾道:﹁你這兒是十四號吧?﹂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曼楨心裏想這裏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寫信來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沒說什麼。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將來他總會從別人那裏聽到的,說她嫁給鴻才了。他一定想著她怎麼這樣沒出息,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樓,臨別的時候問道:﹁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豫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楨回到樓上來,站在窗口,看見豫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後門口,似乎撳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他也看見她了,微笑著把一隻手抬了一抬,做了一個近於揮手的姿態。曼楨也笑著點了個頭,隨後就很快地往後一縮,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著,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睛,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就又往桌上一擲。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
第十五章
八一三抗戰開始的時候,在上海連打了三個月,很有一些有錢的人著了慌往內地跑的。曼楨的母親在蘇州,蘇州也是人心惶惶。顧太太雖然不是有錢的人,她也受了他們一窩蜂的影響,人家都向長江上游一帶逃難,她也逃到他們六安原籍去。這時候他們老太太已經去世了。顧太太做媳婦一直做到五六十歲,平常背地裏並不是沒有怨言,但是婆媳倆一向在一起苦熬苦過,倒也不無一種老來伴的感覺。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個人,幾個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女孩子在蘇州學看護,兩個小的由他們哥哥資助著進學校。偉民在上海教書,他也已經娶親了。
顧太太回到六安,他們家在城外有兩間瓦屋,本來給看墳人住的,現在收回自用了。她回來不久,豫瑾就到她家來看她,他想問問她關於曼楨的近況,他屢次寫信給曼楨,都無法投遞退了回來。他因為知道曼楨和祝家那一段糾葛,覺得顧太太始終一味的委曲求全,甚至於曼楨被祝家長期禁鎖起來,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賣了自己的女兒還是被愚弄了,豫瑾反正對她有些鄙薄。見面之後,神情間也冷淡得很,顧太太初看見他,卻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分外親熱。談了一會,豫瑾便道:﹁曼楨現在在哪兒?﹂顧太太道:﹁她還在上海,她結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楨就是跟鴻才結婚了。﹂顧太太幾句話說得很冠冕,彷彿曼楨嫁給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豫瑾未見得知道裏面的隱情,但是她對於這件事究竟有些心虛,認為是家門之玷,所以就這樣提了一聲,就岔開去說到別處去了。
豫瑾聽到這消息,雖然並不是完全出於意料之外,也還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楨覺得可惜。顧太太盡自和他說話,他唯唯諾諾地隨口敷衍了兩句,便推說還有一點事情,告辭走了。他就來過這麼一次。過年也不來拜年,過節也不來拜節。顧太太非常生氣,心裏想:﹁太豈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這麼勢利,那時候到上海來不是總住在我們家,現在看見我窮了,就連親戚也不認了。﹂
打仗打到這裏來了。顧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要到上海去,這時候路上也難走,她孤身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沿途又沒有人照應。後來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這時候早已淪陷了。報紙上註銷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個小地方,報上刊出這消息,也只是短短幾行,以後從此就不提了。曼楨和偉民傑民自然都很憂慮,不知道顧太太在那裏可還平安。偉民收到顧太太一封信,其實這封信還是淪陷前寄出的,所以仍舊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還是把這封信互相傳觀著,給傑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給曼楨看。傑民現在在銀行裏做事,他大學只讀了一年,就進了這爿銀行。這一天他到祝家來,榮寶是最喜歡這一個小舅舅的,他一來,就守在面前不肯離開。天氣熱,傑民只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黃卡其短褲。他才一坐下,那榮寶正偎在曼楨身邊,忽然回過頭去叫了一聲﹁媽。﹂曼楨應了聲﹁唔?﹂榮寶卻又不作聲了,隔了一會,方才仰著臉悄悄的說道:﹁媽,小舅舅腿上有個疤。﹂曼楨向傑民膝蓋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這疤從前沒有這樣大的。人長大,疤也跟著長大了。﹂傑民低下頭去在膝蓋上摸了一摸,笑道:﹁這還是那時候學著騎自行車,摔了一跤。﹂說到這裏,他忽然若有所思起來。曼楨問他銀行裏忙不忙,他只是漫應著,然後忽然握著拳頭在腿上搥了一下,笑道:﹁我說我有一樁什麼事要告訴你的!看見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見一個人,你猜是誰?碰見沈世鈞。﹂也是因為說起那時候學騎自行車,還是世鈞教他騎的,說起來就想起來了。他見曼楨怔怔的,彷彿沒聽懂他的話,便又重了一句道:﹁沈世鈞。他到我們行裏來開了個戶頭,來過好兩次了。﹂曼楨微笑道:﹁你倒還認識他。﹂傑民道:﹁要不然我也不會認得了,我也是看見他的名字,才想起來的。我也沒跟他招呼。他當然是不認得我了︱︱他看見我那時候我才多大?﹂說著,便指了指榮寶,笑道:﹁才跟他一樣大!﹂曼楨也笑了。她很想問他,世鈞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句話在口邊,還沒有說出來,傑民卻欠了欠身,從褲袋裏把顧太太那封信摸出來,遞給她看。又談起他們行裏的事情,說下個月也許要把他調到鎮江去了。幾個岔一打,曼楨就不好再提起那樁事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問一聲有什麼要緊,是她多年前的戀人,現在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孩子都這麼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經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為是這樣,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種一往情深的樣子。
她看了她母親的信,也沒什麼可說的,彼此說了兩句互相寬慰的話,不過大家心裏都有這樣一個感想,萬一母親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責備自己,當時沒有堅持著叫她到上海來。傑民當然是沒有辦法,他自己也沒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銀行宿舍裏。偉民那裏也擠得很,一共一間統廂房,還有一個丈母娘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這一個女兒,結婚的時候說好了的,要跟他們一同住,靠老終身。曼楨和他不同,她並不是沒有力量接她母親來。自從淪陷後,只有商人賺錢容易,所以鴻才這兩年的境況倒又好轉了,新頂下一幢兩上兩下的房子,顧太太要是來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楨不願意她來。曼楨平常和她兩個弟弟也很少見面的,她和什麼人都不來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個黑洞裏。她自己總有一種不潔之感。
鴻才是對她非常失望。從前因為她總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兩年了,就連到手以後,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佔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長了,當然也就沒有什麼稀罕了,甚至於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看著是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著,至少她外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著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出色。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裏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情。怎麼她到了他手裏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賬,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願。她也是因為怕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追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就是誰不講理誰佔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裏了,還有什麼事是值得計較的。什麼都沒有多大關係。
六安淪陷了有十來天了,匯兌一直還不通,想必那邊情形還是很混亂。曼楨想給她母親寄一點錢去,要問問傑民匯兌通了沒有,這些話在電話上是不便說的,還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錢交給他,能匯就給匯去。他們這是一個小小的分行,職員宿舍就在銀行的樓上,由後門出入。那天曼楨特意等到他們下班以後才去,因為她上次聽見傑民說,世鈞到他們行裏去過,她很怕碰見他。其實當初是他對不起她,但是隔了這些年,她已經不想起那些了,她只覺得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是對不起她自己。也許她還是有一點恨他,因為她不願意得到他的憐憫。
這一向正是酷熱的秋老虎的天氣,這一天傍晚倒涼爽了些。曼楨因為不常出去,鴻才雖然有一輛自備三輪車,她從來也不坐他的。她乘電車到傑民那裏去,下了電車,在馬路上走著,淡墨色的天光,一陣陣的涼風吹上身來,別處一定有地方在那裏下雨了。這兩天她常常想起世鈞。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書,世鈞送她去,也就是這樣在馬路上走著。那兩個人彷彿離她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時候覺得那風吹著他們的衣角,就飄拂到她身上來。彷彿就在她旁邊,但是中間已經隔著一重山了。
傑民他們那銀行前門臨街,後門開在一個衖堂裏。曼楨記得是五百零九號,她一路認著門牌認了過來,近弄口有一爿店,高高挑出一個紅色的霓虹燈招牌,那弄口便靜靜的浴在紅光中。衖堂裏有個人走了出來,在那紅燈影裏,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楨卻吃了一驚。也許是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熟悉︱︱但是她和世鈞總有上十年沒見面了,要不是正在那裏想到他,也決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過臉去,對著櫥窗。他大概並沒有看見她。當然,他要是不知道到這兒來有碰見她的可能,對一個路過的女人是不會怎樣注意的。曼楨卻也沒有想到,他這樣晚還會到那銀行裏去。總是因為來晚了,所以只好從後門進去,找他相熟的行員通融辦理。這是曼楨後來這樣想著,當時是心裏亂得什麼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見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轉身來就順著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想著大概是他。雖然她仍舊相信他並沒有看見她,心裏可就更加著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也是因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想穿過馬路也沒法過去。後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曼楨一下子發糊塗了,見有一輛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開了過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並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車。
曼楨便站定了腳,這時候似乎危險已經過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鈞,因為太像做夢了,她總有點不能相信。這一段地方因為有兩家皮鞋店櫥窗裏燈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線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鈞穿的什麼衣服,臉上什麼樣子。雖然這都是一剎那間的事,大致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像很發財還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楨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就只看見是世鈞,已經心裏震盪著,一陣陣的似喜似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裏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邊望著,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裏,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然是轉過身來向東望著,正是向著曼楨。她忽然之間覺得了。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這麼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量,就很倉皇的穿過馬路,向對街走去。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鬆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的頓時已經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衝過來。以後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後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曼楨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條馬路,心裏還是砰砰的狂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後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湧泉似的流著。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伕停下來拉上車篷。她回到家裏,走到樓上臥房裏,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騰騰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間裏,只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裏那些傢俱,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後添的。在那鬱悶的空氣裏,這些傢俱都好像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著。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裏睡著。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唔?﹂說著,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她躺在那裏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裏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裏有個風扇可以用。
曼楨躺在床上,房間裏窗戶雖然關著,依舊可以聽見衖堂裏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著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裏唱著,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著雨遙遙聽著,更透出那一種淒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裏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裏。曼楨一聽便趕到他家裏去,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著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上海,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裏一個堂房小叔家裏。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姦淫擄掠,幸而她小叔家裏只有老兩口子,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損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她乘著這時候平靖些,急於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嚮導,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裏,偉民他們只住著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佔了。她很熱心的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慇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著她一個人。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裏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陶太太在旁邊沒說什麼。陶太太的意思,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裏總是這樣想著,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這一天曼楨來了,大家坐著說了一會話。曼楨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絕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適,這裏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裏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的休息休息。﹂顧太太便跟著曼楨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陪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曼楨不語。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采的,而且臉上帶著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後來就鬧著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於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婦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裏住著,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說著,不由得嘆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著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楨笑道:﹁你猜他長得像誰?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楨有點茫然的說:﹁像爸爸?﹂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著八字鬍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並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裏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曼楨道:﹁可是路上累著了?﹂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裏挺難受的。﹂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去。顧太太躺下,曼楨便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在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豫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著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著急,想著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豫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顧太太嘆了一聲道:﹁別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來了一趟。﹂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來,在枕上欠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給抓去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啊?怎麼好好的︱︱?﹂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豫瑾嘔氣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他們聽見了,好像連我們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們。這倒不去說它了,等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把他逮了去,醫院的看護都給輪姦,說是他少奶奶也給糟蹋了,就這麼送了命。噯呀,我聽見這話真是︱︱!人家眼睛裏沒我這個窮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長大的!這侄甥媳婦是向不來往的,可怎麼死得這麼慘!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麼了,我走那兩天,城裏都亂極了,就知道醫院的機器都給搬走了︱︱還不就是看中他那點機器!﹂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顧太太道:﹁他丈人家?我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楨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豫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她盡坐在那裏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著眉也沒說什麼,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著應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一包午時茶也就好了。﹂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客廳裏摺紙飛機玩,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著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來再擲。恰巧鴻才進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後面走。鴻才不由得心裏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著這孩子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光認識他母親。榮寶縮在沙發背後,被鴻才一把拖了出來,喝道:﹁幹嘛看見我就嚇得像小鬼似的?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鴻才橫鼻子豎眼的嚷道:﹁是我的兒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急氣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下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著打了他幾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裏哭,那女傭便叫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捲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
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在那裏,他叫了聲﹁媽。﹂顧太太忙從床上坐了起來,寒暄之下,顧太太告訴他聽這次逃難的經過。她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歎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陣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隨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筆驚人的鉅款。
曼楨一直沒有進來。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女傭來請吃晚飯,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裏兩個人帶著孩子一同吃。榮寶已經由曼楨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三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著,就像有一片烏雲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像頭頂上撐著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說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燒的這菜像什麼東西!﹂曼楨也不語。半晌,鴻才又憤憤的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吃的!﹂曼楨依舊不去睬他。有一碗腳魚湯放在較遠的地方,榮寶揀不著,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揀,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下,罵道:﹁你看你吃飯也沒個吃相!一點規矩也沒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曼楨知道鴻才是有心找碴子,他還不是想著他要傷她的心,只有從孩子身上著手。她依舊冷漠地吃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說。榮寶對於這些也習慣了,他一面啜泣著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爬了兩口飯,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沒有什麼刺的,送到他碗裏來,是曼楨揀給他的。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倒又流下來了。
曼楨心裏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差不多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壓迫,要想快一點離開這張桌子。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隻飯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爬著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他每次快要吃完飯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著。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是用一隻手指撳住鼻翅,用另一隻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麼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也不能說是什麼惡習慣。倒是曼楨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牽,一皺。她沒有法子制止自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裏登登登敲著碗底,曼楨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後面房裏去。顧太太見她走進來,便假裝睡熟了。外面房間裏說的話,顧太太當然聽得很清楚,雖然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她聽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們兩個人嘔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這樣一天到晚吵架,到他們家裏來做客的人實在是很難處置自己的。顧太太便想著,鴻才剛才雖然是對她很表示歡迎,可是親戚向來是﹁遠香近臭﹂,住長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這樣看起來,還是住到兒子那兒去吧,雖然他們弄了個丈母娘在那裏,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討厭,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住在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到底心裏還痛快些。
於是顧太太就決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偉民那裏去。偏偏她這病老不見好,一連躺了一個多禮拜。曼楨這裏是沒有一天不鬧口舌的,顧太太也不敢夾在裏面勸解,只好裝作不聞不問。要想在背後勸勸曼楨,但是她雖然是一肚子的媽媽經與馭夫術,在曼楨面前卻感覺到很難進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楨現在對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點責任心罷了。
顧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經能夠起來走動,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的不大舒服,曼楨說應當找個醫生去驗驗。顧太太先不肯,說為這麼點事不值得去找醫生,後來聽曼楨說有個魏醫生,鴻才跟他很熟的,顧太太覺得熟識的醫生總比較可靠,看得也仔細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楨陪著她一同去了。這魏醫生的診所設在一個大廈裏,門口停著好些三輪車,許多三輪車伕在那裏閒站著,曼楨一眼看見她自己家裏的車伕春元也站在那裏,他看見曼楨卻彷彿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楨覺得有點奇怪,心裏想他或者是背地裏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干的人踏到這裏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她當時也沒有理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去,乘電梯上樓。
魏醫生這裏生意很好,候診室裏坐滿了人。曼楨掛了號之後,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著。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只坐著兩個人,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餘,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坐在他們中間的。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她坐在那裏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的旋轉著,卻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坐在她旁邊看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曼楨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著,只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彷彿都很眼熟。曼楨不覺呆了一呆。鴻才早上就是穿著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這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麼事情?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見她好像見了鬼似的。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她們了,所以一直捧著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楨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當著這許多人鬧上那麼一出,算什麼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願意叫她母親夾在裏面,更添上許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