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在倒是從來不哭了,除了有時候,她想起將來有一天跟世鈞見面,她要怎樣怎樣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訴他聽,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好像已經面對面在那兒對他訴說著,她立刻兩行眼淚掛下來了。
第十三章
嘯桐的靈櫬由水路運回南京,世鈞跟著船回來,沈太太和姨太太則是分別乘火車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開展了許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習慣的,過去她是因為丈夫被別人霸佔去而守活寡,所以心裏總有這樣一口氣嚥不下,不像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簡直可以說是死在她的抱懷中。蓋棺論定,現在誰也沒法把他搶走了。這使她心裏覺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為家裏地方狹窄,把靈櫬寄存在廟裏,循例開弔發喪,忙過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是姨太太那邊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邊的小孩既多,她預算中的一筆教育費又特別龐大,還有她那母親,她說嘯桐從前答應給她母親養老送終的。雖然大家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積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觀,而且嘯桐在病中遷出小公館的時候,也還有許多要緊東西沒有帶出來,無奈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世鈞是一貫的抱著息事寧人的主張,勸她母親吃點虧算了,但是女人總是氣量小的,而且裏面還牽涉著他嫂嫂。他們這次分家是對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後還是跟著婆婆過活,不過將來總是要分的。他嫂嫂覺得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小健打算。她背後有許多怨言,怪世鈞太軟弱了,又說他少爺脾氣,不知稼穡之艱難,又疑心他從前住在小公館裏的時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維,年輕人沒有主見,所以反而偏向著她。其實世鈞在裏面做盡難人。拖延了許多時候,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他父親死後,百日期滿,世鈞照例到親戚家裏去﹁謝孝﹂,挨家拜訪過來,石翠芝家裏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個半中半西的五開間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園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正中卻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養著金魚。世鈞這次來,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了,樹上的蟬聲卻還沒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園裏遛狗。她牽著狗,其實是狗牽著人,把一根皮帶拉得筆直的,拉著她飛跑。世鈞向她點頭招呼,她便喊著那條狗的英文名字:﹁來利!來利!﹂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世鈞笑道:﹁這狗年紀不小了吧?我記得一直就有這麼個黑狗。﹂翠芝道:﹁你說的是牠的祖母了。這一隻跟你們家那隻是一窩。﹂世鈞道:﹁叫來利?﹂翠芝道:﹁媽本來叫牠來富,我嫌難聽。﹂世鈞笑道:﹁伯母在家?﹂翠芝道:﹁出去打牌去了。﹂
翠芝在他們開弔的時候也來過的,但是那時候世鈞是孝子,始終在孝幃裏,並沒有和她交談,所以這次見面,她不免又向他問起他父親故世前的情形。她聽見說世鈞一直在醫院裏侍疾,便道:﹁那你這次去沒住在叔惠家裏?你看見他沒有?﹂世鈞道:﹁他到醫院裏來過兩次。﹂翠芝不言語了。她本來還想著,叔惠也說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信裏提起她和一鵬解除婚約的事,而他一直沒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著是因為她家裏有錢,他自己覺得高攀不上,所以她總想著應當由她這一方面採取主動的態度。但是這次寫信給他他沒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這種舉動太失身份,因為她對他是從來不想到這些的。她懊悔不是為別的,只是怕人家覺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來有意於她的,也會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這一向一直鬱鬱的。
她又笑著和世鈞說:﹁你在上海常看見顧小姐吧?她好嗎?﹂世鈞道:﹁這回沒看見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鈞聽見她這話,先覺得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明白過來,她一定是從他嫂嫂那裏聽來的,曼楨和叔惠那次到南京來玩,他不是告訴他家人說曼楨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們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已經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強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羨慕像她那樣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世鈞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楨身兼數職,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還有人羨慕她。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做了醫院院長的太太,當然生活比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個事情做做。﹂世鈞笑道:﹁你要做事幹什麼?﹂翠芝笑道:﹁怎麼,你覺得我不行?﹂世鈞笑道:﹁不是,你現在不是在大學念書麼?﹂翠芝道:﹁大學畢業不畢業也不過是那麼回事,我就是等畢了業說要出去做事,我家裏人也還是要反對的。﹂說著,她長長地透了口氣。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騷無從說起似的。世鈞不由得向她臉上望了望。她近來瘦多了。世鈞覺得她自從訂了婚又毀約之後,人好像跟從前有點不同,至少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兩人跟在那隻狗後面,在草坪上緩緩走著。翠芝忽然說了一聲:﹁他真活潑。﹂世鈞道:﹁你是說來利?﹂翠芝略頓了一頓,道:﹁不,我說叔惠。﹂世鈞道:﹁是的,他真活潑,我要是心裏不痛快的時候,去找他說說話,就真的會精神好起來了。﹂他心裏想,究竟和翠芝沒有什麼可談的,談談就又談到叔惠身上來了。
翠芝讓他進去坐一會,他說他還有兩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辭走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到親戚家裏去走動過,這時候已經滿了一百天,就沒有這些忌諱了,漸漸就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從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個釘子,他嫂嫂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個樣﹂。事後當然就揭過不提了,翠芝的母親那方面當然更是諱莫如深,因此他們親戚間對於這件事都不大知道內情。愛咪說起這樁事情,總是歸罪於世鈞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氣倔,要不然兩人倒是很好的一對。翠芝一度訂了婚又悔婚,現在又成了問題人物了。世鈞也許是多心,他覺得人家請起客來,總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愛咪那裏去打網球,愛咪就常常找世鈞去湊一腳。世鈞在那裏碰見一位丁小姐,網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進大學的,和世鈞還是先後同學。世鈞回家去,說話中間提起過她幾次,他母親就藉故到愛咪那裏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鈞的父親臨終的時候曾經說過,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見世鈞結婚。她母親當時就沒敢接了這個茬,因為想著世鈞如果結婚的話,一定就是和曼楨結婚了。但是現在事隔多時,沈太太認為危機已經過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親這句遺言提出來,掛在嘴上說著。
相識的一班年輕人差不多都結婚了,好像那一年結婚的人特別多似的,入秋以來,接二連三地吃人家的喜酒。這裏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親,本來翠芝年紀也還不算大,她母親其實用不著這樣著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來,說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裏發覺得早,在火車站上把她截獲了,雖然在火車站上沒看見有什麼人和她在一起,她母親還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誘惑,所以自從出過這樁事情,她母親更加急於要把她嫁出去,認為留她在家裏遲早要出亂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說一個秦家,是一個土財主的少爺,還有人說他是有嗜好的。介紹人請客,翠芝無論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沒想好上哪兒去。她覺得她目前的處境,還只有她那表姊比較能夠瞭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訴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連翠芝和一鵬解約,一個是她的表妹,一個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並沒有偏向著誰,因為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錯不了,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從中作祟。一鵬解約後馬上就娶了竇文嫻,那一定就是竇文嫻不好,處心積慮破壞他們的感情,把一鵬搶了去了。因此她對翠芝倒頗為同情。
這一天翠芝到沈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了,因為她公公停靈在廟裏,她婆婆想起來說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頭,把小健也帶著,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一看見翠芝就笑道:﹁哦,你家裏知道你要上這兒來?剛才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說不在這兒。﹂翠芝知道她母親一定是急起來了,在那兒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說:﹁跟我媽上廟裏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著,世鈞見她那樣子好像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裏,說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幹什麼?﹂世鈞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著伯母找你也許有什麼事情。﹂她又低下頭去看書,道:﹁她不會有什麼事情。﹂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嘔氣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為他自己心裏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為什麼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說是同病相憐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著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怯怯地走上前來搖著尾巴,翠芝放下書給它抓癢癢,世鈞便搭訕著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來也夠可憐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牠出去遛遛。﹂翠芝也沒聽見他說些什麼。世鈞忽然看見她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網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她說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說著話,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著,然而永遠擦不乾。世鈞微笑著叫了聲:﹁翠芝。﹂又道:﹁你怎麼了?﹂她不答應。他又呆了一會,便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用手臂圍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風從窗戶裏吹進來,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著,啪啪作聲,那聲音非常清脆可愛。
翠芝終於掙脫了他的手臂。然後她又好像解釋似的低聲說了一句:﹁待會兒給人家看見了。﹂那麼,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就是可以的了。世鈞不禁望著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漲紅了臉,站起來就走,道:﹁我走了。﹂世鈞笑道:﹁回家去?﹂翠芝大聲道:﹁誰說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鈞笑道:﹁那麼上哪兒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別管了!﹂世鈞笑道:﹁去打網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後來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裏去接她,預備一同去打網球,但是結果也沒去,就在她家裏坐著談談說說,吃了晚飯才回去。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這以後世鈞就常常三天兩天地到他們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當然非常高興,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來,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裏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儘管不說什麼,可是自會造成一種祥和的空氣,世鈞無論在自己家裏或是到翠芝那裏去,總被這種祥和的空氣所包圍著。
翠芝過生日,世鈞送了她一隻鑽石別針,鑽石是他家裏本來有在那裏的,是她母親的一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鑽石,下面托著一隻白金管子,式樣倒很簡單大方。翠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世鈞站在她背後看著她對鏡子別別針,她便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幾時過生日?﹂世鈞笑道:﹁我嫂嫂告訴我的。﹂翠芝笑道:﹁是你問她的還是她自己告訴你的?﹂世鈞扯了個謊道:﹁我問她的。﹂他在鏡子裏看她,今天她臉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著很長的前劉海,一頭鬈髮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兩隻手撫摸著她兩隻手臂,笑道:﹁你怎麼瘦了?瞧你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著臉,很費勁地扣她的別針,道:﹁我大概是疰夏,過了一個夏天,總要瘦些。﹂世鈞撫摸著她的手臂,也許是試探性的,跟著就又從後面湊上去,吻她的面頰。她的粉很香。翠芝掙扎著道:﹁別這麼著︱︱算什麼呢︱︱給人看見了︱︱﹂世鈞道:﹁看見就看見。現在不要緊了。﹂為什麼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他沒有說明白,翠芝也沒有一定要他說出來。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為定了。
世鈞平常看小說,總覺得小說上的人物不論男婚女嫁,總是特別麻煩,其實結婚這樁事情真是再便當也沒有了,他現在發現。
因為世鈞的父親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鋪張,所以他們訂婚也不預備有什麼舉動。預定十月裏結婚。他和翠芝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常常喜歡談到將來婚後的情形,翠芝總希望有一天能夠到上海去組織小家庭,住什麼樣的房子,買什麼樣的傢俱,牆壁漆什麼顏色,一切都是非常具體的。不像從前和曼楨在一起,想到將來共同生活,只覺得飄飄然,總之,是非常幸福就是了,卻不大能夠想像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結婚前要添置許多東西,世鈞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說:﹁我順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來做伴郎,有許多別的事他也可以幫幫忙,不要看他那樣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來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她忽然很憤激地說:﹁我不懂為什麼,你一提起叔惠總是說他好,好像你樣樣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實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萬倍。﹂她擁抱著他,把她的臉埋在他肩上。世鈞從來沒看見她有這樣熱情的表示,他倒有點受寵若驚了。同時他又覺得慚愧,因為她對他是那樣一種天真的熱情,而他直到現在恐怕心底裏還是有點忐忑不定。也就是為這個原因,他急於想跟叔惠當面談談,跟他商量商量。
他來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會回家來的,就直接到楊樹浦他們那宿舍裏去找他。叔惠已經下班了,世鈞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絨線背心,那還是從前曼楨打了同樣的兩件分送給他們兩個人,世鈞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卻不能禁止別人穿。
兩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說:﹁你來得真巧,我正想給你寫信呢。我弄了個獎學金,到美國去,去當窮學生去,真是活回去了。沒辦法,我看看這兒也混不出什麼來,搞個博士回來也許好點。﹂世鈞忙問:﹁到美國什麼地方?﹂叔惠道:﹁是他們西北部一個小大學,名不見經傳的。管它呢,念個博士回來,我們也當當波士。你有興趣,我到了那兒給你找關係,你也去。﹂世鈞笑道:﹁我去是也未嘗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簡單。﹂叔惠笑道:﹁聽你這口氣,你要結婚了是不是?﹂世鈞一聽就知道他誤會了,以為是曼楨,倒真有點窘,只得微笑道:﹁我就是為這樁事來跟你商量商量。我跟翠芝訂婚了。﹂叔惠愕然道:﹁石翠芝?﹂說著忽然怪笑了起來,又道:﹁跟我商量什麼?﹂他那聲口簡直有敵意,不見得完全是為曼楨不平,似乎含有一種侮辱的意味。世鈞覺得實在可氣,在這種情形下,當然絕對不肯承認自己也在狐疑不決,便道:﹁想找你做伴郎。﹂叔惠默然了一會,方道:﹁跟翠芝結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輩子安份守己,做個闊少奶奶的丈夫。﹂世鈞只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顯然是不大高興,叔惠也覺得了,自己就又譴責自己,為什麼這樣反對他們結合呢?是否還是有一點私心,對於翠芝,一方面理智地不容許自己和她接近,卻又不願意別人佔有她。那太卑鄙了。他這樣一想,本來有許多話要勸世鈞的,也就不打算說了。
他笑道:﹁你看我這人真豈有此理,還沒跟你道喜呢,只顧跟你抬槓!﹂世鈞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們什麼時候訂婚的?﹂世鈞道:﹁就是最近。﹂他覺得似乎需要一點解釋,因為他一向對翠芝毫無好感,叔惠是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說:﹁從前你記得,我嫂嫂也給我們介紹過的,不過那時候她也還是個小孩,我呢,我那時候大概也有點孩子脾氣,越是要給我介紹,我越是不願意。﹂他這口吻好像是說,從前那種任性的年輕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現在是穩步進入中年,按照他們同一階層的人們所習慣的生活方式,循規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聽見他這話,倒覺得一陣淒涼。他們在野外緩緩行來,已經暮色蒼茫了,一群歸鴉呱呱叫著在頭上飛過。世鈞又說起叫他做伴郎的話,叔惠推辭說他動身在即,恐怕來不及參與世鈞的婚禮了。但是世鈞說,如果來不及的話,他寧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會同意的。叔惠見他這樣堅持,也就無法拒絕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裏吃了晚飯,飯後又談了一會才走,他這次來是住在舅舅家裏。住了幾天,東西買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們的喜期的前一天來到南京。辦喜事的人家向來是鬧哄哄的,家翻宅亂,沈太太在百忙中還替叔惠佈置下一間客房。他們自己家裏地方是逼仄一點,可是這次辦喜事排場倒不小,先在中央飯店舉行婚禮,晚上又在一個大酒樓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樓上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上一身便裝,大紅絲絨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紅絲絨小坎肩,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式樣。叔惠遠遠地在燈下望著她,好久不見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向她道賀因為她和一鵬訂了婚,現在倒又向她道賀了。永遠身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點感慨的。他是伴郎,照理應當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為他善於應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他們那一桌上也許因為有他,特別熱鬧,鬧酒鬧得很凶。叔惠划拳的技術實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輸,結果是他喝得最多。
後來大家輪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著起哄,大家又鬧著要他們報告戀愛經過。僵持了許久,又有人出來打圓場,叫他們當眾攙一攙手就算了。這在舊式的新郎新娘,或許是一個難題,像他們這是由戀愛而結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麼,然而翠芝脾氣很僵,她只管低著頭坐在那裏,世鈞又面嫩,還是叔惠在旁邊算是替他們解圍,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來來來,世鈞,手伸出來,快。﹂但是翠芝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向叔惠呆呆地望著。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麼的,盡拉著她的手不放。世鈞心裏想,翠芝一定生氣了,她臉上顏色很不對,簡直慘白,她簡直好像要哭出來了。
席散了以後,一部分人仍舊跟他們回到家裏去,繼續鬧房,叔惠卻沒有參加,他早跟世鈞說好的,當天就得乘夜車回上海去,因為馬上就要動身出國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鈞家裏,只和沈太太說了一聲,就悄悄地拿著箱子僱車走了。
鬧房的人一直鬧到很晚才走。本來擠滿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應當顯得空闊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覺得地方變狹小了,屋頂也太低了,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世鈞裝出閒適的樣子,伸了個懶腰。翠芝道:﹁剛才鬧得最厲害的有一個小胖子,那是誰?﹂他們把今天的來賓一一提出來談論著,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瘋﹂了,某人的舉動最滑稽,一談就談了半天,談得很有興味似的。桌上擺著幾隻高腳玻璃碟子,裏面盛著各色糖果,世鈞就像做主人似的讓她吃,她每樣都吃了一些。這間房本來是他們家的起坐間,經過一番改裝,沈太太因為迎合他們年輕人的心理,並沒有照舊式新房那樣一切都用大紅色,紅天紅地像個血海似的。現在這間房卻是佈置得很幽雅,比較像一個西式的旅館房間。不過桌上有一對銀蠟台,點著兩支紅燭。只有這深宵的紅燭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厲害。﹂世鈞笑道:﹁可不是!他一個人怎麼上火車,我倒真有點不放心。﹂翠芝默然,過了一會又道:﹁等他酒醒的時候,不知道火車開到什麼地方了。﹂她坐在梳妝台前面刷頭髮,頭髮上全是人家灑的紅綠紙屑。
世鈞又和她說起他舅舅家那個老姨太太,吃齋念佛,一、二十年沒出過大門,今天居然也來觀禮。翠芝刷著頭髮,又想起來說:﹁你有沒有看見愛咪今天的頭髮樣子,很特別。﹂世鈞道:﹁哦?我倒沒注意。﹂翠芝道:﹁據說是上海最新的樣子。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沒有看見?﹂世鈞想了一想,道:﹁不知道。倒沒留心。……﹂
談話的資料漸漸感到缺乏,世鈞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還好。﹂世鈞道:﹁我一點也不睏,大概話說多了,反而提起神來了。我倒想再坐一會,看看書。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鈞拿著一本畫報在那兒看。翠芝繼續刷頭髮,刷完頭髮,又把首飾一樣樣脫下來收在梳妝台抽屜裏。世鈞見她儘管慢吞吞的,心裏想她也許覺得當著人就解衣上床有許多不便,就笑道:﹁開著燈你恐怕睡不著吧?﹂翠芝笑道:﹁噯。﹂世鈞道:﹁我也有這個習慣的。﹂他立起來把燈關了,他另外開了一盞檯燈看書,房間裏立刻暗了下來。
半晌,他別過頭去一看,她還沒睡,卻在燭光下剪手指甲。時候真的不早了,兩支蠟燭已經有一支先點完了。要照迷信的說法,這是很不好的預兆,雖然翠芝不見得會相信這些,但是世鈞還是留了個神,只笑著說了一聲:﹁呦,蠟燭倒已經點完了。你還不睡?﹂翠芝隔了一會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鈞聽她的聲音有點瘖啞,就想著她別是又哭了,因為他冷淡了她了?總不會是因為有一支蠟燭先點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這時候,她剛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燭花,一剪,紅燭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頓時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燭光又亮了起來,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色已經是很平靜的。但是世鈞知道她剛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為什麼又不高興了?﹂一遍一遍問著。她先是厭煩地推開了他,然後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嗚嗚咽咽哭起來了,衝口而出地說:﹁世鈞,怎麼辦,你也不喜歡我。我想過多少回了,要不是從前已經鬧過一次︱︱待會人家說,怎麼老是退婚,成什麼話?現在來不及了吧,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
當然來不及了。她說的話也正是他心裏所想的,他佩服她有這勇氣說出來,但是這種話說出來又有什麼好處?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著她:﹁你不要這樣想。不管你怎樣,反正我對你總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安慰她的話,其實他自己心裏也和她一樣的茫茫無主。他覺得他們像兩個闖了禍的小孩。
第十四章
曼楨因為難產的緣故進了醫院。祝家本來請了一個產科醫生到家裏來接生,是他們熟識的一個女醫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醫生也是一個清客一流的人物,對於闊人家裏有許多怪現狀也見得多了,絲毫不以為奇,所以曼璐認為她是可以信託的。她的醫道可並不高明,偏又碰到難產。她主張送醫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著,不放心讓曼楨走出那個大門,直到最後關頭方才倉皇地用汽車把她送到一個醫院裏。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當然要住頭等病室,盡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離起來,可是剛巧頭二等病房都客滿了,再換一家醫院又怕耽誤時候,結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楨在她離開祝家的時候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但是汽車門砰的一關,汽車緩緩開出去,花園的大鐵門也豁朗朗打開了,她忽然心裏一清。她終於出來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這次出去是再也不會回去了,除非是在噩夢中。她知道她會夢見它的。無論活到多麼大,她也難以忘記那魔宮似的房屋與花園,在恐怖的夢裏她會一次一次的回到那裏去。
她在醫院裏生下一個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會活的。夜班看護把小孩抱來給她餵奶,她在黯黃的燈光下望著他的赤紅色的臉。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覺是憎恨大於一切,雖然明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就連現在,小孩已經在這裏了,抱在她懷裏了,她也仍舊於驚訝中感到一絲輕微的憎惡的顫慄。他長得像誰?其實這初生的嬰兒是什麼人都不像,只像一個紅赤赤的剝了皮的小貓,但是曼楨彷彿在他臉上找到某種可疑之點,使她疑心他可是有點像祝鴻才。︱︱無論如何是不像她,一點也不像。也有人說,孩子懷在肚裏的時候,如果那母親常常想念著什麼人,孩子將來就會長得像那個人。︱︱像不像世鈞呢?實在看不出來。
想到世鈞,她立刻覺得心裏很混亂。在祝家度著幽囚的歲月的時候,她是渴望和他見面的,見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聽,只有他能夠安慰她。她好像從來沒想到,她已經跟別人有了小孩了,他會不會對她有點兩樣呢?那也是人情之常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愛她,因為她受過這許多磨難。她在苦痛中幸而有這樣一個絕對可信賴的人,她可以放在腦子裏常常去想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現在,她就快恢復自由了,也許不久就可以和他見面了,她倒又擔憂起來。假如他在上海,並且剛巧到這家醫院來探望朋友,走過這間房間看見了她︱︱那太好了,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剛巧被他看見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邊,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難堪。
她望著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著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這個人統統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趕緊設法離開這醫院,也許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帶著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還不知道出去之後是怎樣一個情形。孩子丟給她姊姊倒不用擔心,她姊姊不會待虧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不過這孩子太瘦弱了,她相信他會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戀戀地吻著他。她覺得他們母子一場,是在生與死的邊疆上匆匆的遇合,馬上就要分開了,然而現在暫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看護來把孩子抱走的時候,她向看護要一杯水喝。上次來量熱度的時候她已經說過這話,現在又說了,始終也沒有拿來。她實在口渴得厲害,只得大聲喊:﹁鄭小姐!鄭小姐!﹂卻把隔壁床上的一個產婦驚醒了,她聽見那人咳嗽。
她們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個白布屏風。她們曾經隔著屏風說過話的,那女人問曼楨是不是頭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個男的,和曼楨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後只相差一個鐘頭不到。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她卻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倆都在小菜場擺蛋攤度日。那天晚上曼楨聽見她咳嗽,便道:﹁蔡師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沒關係的。此地的看護頂壞了,求她們做點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響。我真恨傷了,想想真是,爺娘公婆的氣我都不受,跑到這裏來受她們的氣!﹂
蔡金芳翻了個身,又道:﹁祝師母,你嫂嫂今天沒來看你?﹂曼楨一時摸不著頭腦,﹁祝師母﹂是誰,﹁嫂嫂﹂又是誰,後來忽然想起來,曼璐送她進院的時候,大概是把她當作祝鴻才太太來登記的。前幾天曼璐天天來探視,醫院裏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還當作她是曼楨婆家的人。
金芳見曼楨答不出話來,就又問:﹁是你的嫂嫂吧?﹂曼楨只得含糊地答應了一聲。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楨又﹁唔﹂了一聲,心裏卻覺得非常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