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leash your creativity and unlock your potential with MsgBrains.Com - the innovative platform for nurturing your intellect." » Chinese Books » 張愛玲《半生緣》

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Select the language in which you want the text you are reading to be translated, then select the words you don't know with the cursor to get the translation above the selected word!




Go to page:
Text Size:


  豫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說下去,就要細訴衷情,成為更進一步的深談了。於是又有一段較長的沉默。豫瑾極力制止自己,沒有看手錶。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說裏說到一個﹁紫衣的姊姊﹂,豫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就稱她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兩個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著他道:﹁你倒還是那樣子。你看我變了吧?﹂豫瑾微笑道:﹁人總是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否年紀的關係,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羞於承認了。曼璐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就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

  也幸而她母親不遲不早,正在這時候走了進來,拎著一隻提籃盒,笑道:﹁豫瑾你昨天不回來,姑外婆說給你餞行,做了兩樣菜,後來你沒回來,就給你留著,你帶到火車上吃。﹂豫瑾客氣了一番。顧太太又笑道:﹁我叫劉家的老媽子給你僱車去。﹂豫瑾忙道:﹁我自己去僱。﹂顧太太幫他拎著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別,顧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衖堂口。

  曼璐一個人在房裏,眼淚便像拋沙似的落了下來。這房間跟她前天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兩樣,他用過的毛巾依舊晾在椅背上,不過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燈下看到這一切,那種溫暖而親切的心情,現在想起來,卻已經恍如隔世了。

  他枕邊那本書還在那裏,掀到某一頁。她昨天沒注意到,桌上還有好幾本小說,原來都是她妹妹的書,她認識的,還有那隻檯燈,也是她妹妹的東西。︱︱二妹對豫瑾倒真體貼,借小說書給他看,還要拿一隻檯燈來,好讓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慇勤,可想而知。她母親還不是也鼓勵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藉故跑到他房裏來,像個二房東的女兒似的,老在他面前轉來轉去,賣弄風情。只因為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無論怎樣賣弄風情,人家也還是以為她是天真無邪,以為她的動機是純潔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紀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跡,雖然淒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給糟蹋掉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

  連這一點如夢的回憶都不能給她留下。為什麼這樣殘酷呢?曼楨自己另外有愛人的。聽母親說,那人已經在旁邊吃醋了。也許曼楨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為什麼,就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沒有待錯她呀,她這樣恩將仇報。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豫瑾結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顧太太回來的時候,看見她伏在桌上,哭得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顧太太悄然站在她身邊,半晌方道:﹁你看,我勸你你不信,見了面有什麼好處,不是徒然傷心嗎!﹂

  太陽光黃黃地曬在地板上,屋子裏剛走掉一個趕火車的人,總顯得有些零亂。有兩張包東西的舊報紙拋在地下,顧太太一一拾了起來,又道:﹁別難過了。還是這樣好!剛才你不知道,我真擔心,我想你剛巧這一向心裏不痛快,老是跟姑爺嘔氣,不要一看見豫瑾,心裏就活動起來。還好,你倒還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聽見她那一陣一陣,摧毀了肺肝的啜泣。

第九章

  世鈞在那個風雨之夕下了決心,再也不到曼楨家裏去了。但是這一類的決心,是沒有多大價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過是由於她母親的幾句話,與她本人無關。就算她本人也有異志了,憑他們倆過去這點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見上一面,把話說明白了。

  世鈞想是想通了,不知道為什麼,卻又延挨了一天。其實多挨上一天,不過使他多失眠一夜罷了。次日,他在辦公時間跑到總辦事處去找曼楨。自從叔惠走了,另調一個人到曼楨的辦公室裏,說話也不大方便,世鈞也不大來了,免得惹人注目。這一天,他也只簡單地和她說:﹁今天晚上出去吃飯好麼,就在離楊家不遠那個咖啡館裏,吃了飯你上他們那兒教書也挺方便的。﹂曼楨道:﹁我今天不去教書,他們兩個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兒就跟我說好了。﹂世鈞道:﹁你不去教書頂好了,我們可以多談一會。換一個地方吃飯也行。﹂曼楨笑道:﹁還是是上我家吃飯吧,你好久沒來了。﹂世鈞頓了一頓,道:﹁誰說的,我前天剛來的。﹂曼楨倒很詫異,道:﹁哦?她們怎麼沒告訴我?﹂世鈞不語。曼楨見這情形,就猜著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當時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剛巧出去了,我弟弟學堂裏不是演戲嗎,傑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沒辦法,得去給他捧場。回來又碰見下大雨,幾個人都著了涼,你過給我,我過給你,一家子都傷了風。今天就別出去吃館子了,太油膩的東西我也不能吃,你聽我嗓子都啞了!﹂世鈞正是覺得她的喉嚨略帶一些沙音,才另有一種清淒的嫵媚之姿。他於是就答應了到她家裏來吃飯。

  他在黃昏時候來到她家,還沒走到半樓梯上,樓梯上的電燈就一亮,是她母親在樓上把燈捻開了。樓梯口也還像前天一樣,擱著個煤球爐子,上面一隻沙鍋咕嘟咕嘟,空氣裏火腿湯的氣味非常濃厚,世鈞在他們家吃飯的次數多了,顧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這樣菜大概還是特意為他做的。顧太太何以態度一變,忽然對他這樣慇勤起來,一定是曼楨跟她說了什麼,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

  顧太太彷彿也有點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點頭道:﹁曼楨在裏頭呢。﹂只說了這樣一聲,她自去照料那隻火腿湯。世鈞走到房間裏面,看見顧老太太坐在那裏剝豆瓣。老太太看見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楨的臥室裏一努嘴,道:﹁曼楨在裏頭呢。﹂她們這樣一來,世鈞倒有些不安起來。

  走進去,曼楨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鈞悄悄走到她後面去,捉住她一隻手腕,笑道:﹁看什麼,看得這樣出神?﹂曼楨噯喲了一聲道:﹁嚇了我一跳!我在這兒看了半天了,怎麼你來了我會沒看見?﹂世鈞笑道:﹁那也許眼睛一霎,就錯過了。﹂他老捉著她的手不放,曼楨道:﹁你幹嘛這些天不來?﹂世鈞笑道:﹁我這一向忙。﹂曼楨向他撇了撇嘴。世鈞笑道:﹁真的。叔惠不是有個妹妹在內地念書嗎,最近她到上海來考學校,要補習算術,叔惠現在又不住在家裏,這差使就落到我頭上了。每天晚飯後補習兩個鐘頭。︱︱豫瑾呢?﹂曼楨道:﹁已經走了。就是今天走的。﹂世鈞道:﹁哦。﹂他在曼楨的床上一坐,只管把她床前那盞檯燈一開一關。曼楨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別這麼著,扳壞了!我問你,你前天來,媽跟你說了些什麼?﹂世鈞笑道:﹁沒說什麼呀。﹂曼楨笑道:﹁你就是這樣不坦白。我就是因為對我母親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世鈞笑道:﹁冤枉我什麼了?﹂曼楨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經對她解釋過了,她現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鈞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當我對你沒有誠意。﹂曼楨笑道:﹁怎麼,你聽見她說的嗎?﹂世鈞笑道:﹁沒有沒有。那天我來,根本沒見到她。﹂曼楨道:﹁我不相信。﹂世鈞道:﹁是真的。那天你姊姊來的,是不是?﹂曼楨略點了點頭。世鈞道:﹁她們在裏邊屋子裏說話,我聽見你母親說︱︱﹂他不願意說她母親勢利,略頓了一頓,方道:﹁我也記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說豫瑾是個理想的女婿。﹂曼楨微笑道:﹁豫瑾也許是老太太們理想的女婿。﹂世鈞望著她笑道:﹁我倒覺得他這人是雅俗共賞的。﹂

  曼楨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說了︱︱我正要跟你算帳呢!﹂世鈞笑道:﹁怎麼?﹂曼楨道:﹁你以為我跟豫瑾很好,是不是?你這樣不信任我。﹂世鈞笑道:﹁沒這個事!剛才我說著玩的。我知道你對他不過是很佩服罷了,他呢,他是個最多情的人,他這些年來這樣忠於你姊姊,怎麼會在短短幾天內忽然愛上她的妹妹?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他提起豫瑾,就有點酸溜溜的,曼楨本來想把豫瑾向她求婚的經過索性告訴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樣一團疑雲在那裏。但是她倒又不願意說了,因為她也覺得豫瑾為她姊姊﹁守節﹂這些年,忽然移愛到她身上,是有點令人詫異,給世鈞那樣一說,也是顯得有點可笑。她不願意讓他給人家訕笑。她多少有一點迴護著他。

  世鈞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倒有點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親說的話對。﹂曼楨笑道:﹁哪一句話?﹂世鈞笑道:﹁還是早點結婚好。老這樣下去,容易發生誤會的。﹂曼楨笑道:﹁除非你,我是不會瞎疑心的。譬如你剛才說叔惠的妹妹︱︱﹂世鈞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歲呢。﹂曼楨笑道:﹁我並不是繞著彎子在那兒打聽著,你可別當我是存心的。﹂世鈞笑道:﹁也許你是存心的。﹂曼楨卻真的有點生氣了,道:﹁不跟你說話了!﹂便跑開了。

  世鈞拉住她笑道:﹁跟你說正經的。﹂曼楨道:﹁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嗎,說再等兩年。﹂世鈞道:﹁其實結了婚也是一樣的,你不是照樣可以做事嗎?﹂曼楨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個人負擔這兩份家的開銷。這種事情我看得多了,一個男人除了養家,丈人家裏也靠著他,逼得他見錢就抓,什麼事都幹,那還有什麼前途!︱︱你笑什麼?﹂世鈞笑道:﹁你打算要多少個小孩子?﹂曼楨啐道:﹁這回真不理你了!﹂

  世鈞又道:﹁說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著你這樣辛苦,我不覺得難過嗎?﹂曼楨道:﹁我不要緊的。﹂她總是這樣固執。世鈞這些話也說過不止一回了。他鬱鬱地不做聲了。曼楨向他臉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覺得我非常冷酷。﹂世鈞突然把她向懷中一拉,低聲道:﹁我知道,要說是為你打算的話,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為了我,為了我自私的緣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這句話,只把他一推,避免讓他吻她,道:﹁我傷風,你別過上了。﹂世鈞笑道:﹁我也有點傷風。﹂曼楨噗哧一笑,道:﹁別胡說了!﹂她灑開了手,跑到隔壁房裏去了。她祖母的豆瓣才剝了一半,曼楨笑道:﹁我來幫著剝。﹂

  世鈞也走了出來,她祖母背後有一張書桌,世鈞便倚在書桌上,拿起一張報紙來,假裝看報,其實他一直在那兒看著她,並且向她微笑著。曼楨坐在那裏剝豆子,就有一點定不下心來。她心裏終於有點動搖起來了,想道:﹁那麼,就結了婚再說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樣過的?﹂正是這樣沉沉地想著,卻聽見她祖母呵喲了一聲,道:﹁你瞧你這是幹什麼呢?﹂曼楨倒嚇了一跳,看時,原來她把豆莢留在桌上,剝出來的豆子卻一顆顆地往地下扔。她把臉都要紅破了,忙蹲下身去撿豆子,笑道:﹁我這叫﹃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她祖母笑道:﹁也沒看見你這樣的,手裏做著事,眼睛也不看著。﹂曼楨笑道:﹁再剝幾顆不剝了。我這手指甲因為打字,剪得禿禿的,剝這豆子真有點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說著,也就扯過去了。

  曼楨雖然心裏起了動搖,世鈞並不知道,他依舊有點鬱鬱的,飯後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煙來讓世鈞抽,這是她們剛才清理樓下的房間,在抽屜裏發現的,孩子們要拿去抽著玩,他們母親不允許。當下世鈞隨意拿了一根吸著,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楨笑道:﹁這是豫瑾丟在這兒的吧?﹂他記得豫瑾說過,在鄉下,像這種﹁小仙女﹂已經是最上品的香煙了,抽慣了,就到上海來也買著抽。大概他也是省儉慣了。世鈞吸著他的煙,就又和曼楨談起他來,曼楨卻很不願意再提起豫瑾。她今天一回家,發現豫瑾已經來過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車站,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見面,以後大概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她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這樣一個友人,雖然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心裏不免覺得難過。世鈞見她滿臉悵惘的神色,他記得前些時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提起豫瑾,提起的次數簡直太多了,而現在她的態度剛巧相反,倒好像怕提起他。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她不說,他也不去問她。

  那天他一直有點悶悶不樂,回去得也比較早,藉口說要替叔惠的妹妹補習算術。他走了沒有多少時候,忽然又聽見門鈴響,顧太太她們只當是樓下的房客,也沒理會。後來聽見樓梯上腳步聲,便喊道:﹁誰呀?﹂世鈞笑道:﹁是我,我又來了!﹂

  顧太太和老太太,連曼楨在內,都為之愕然,覺得他一天來兩次,心太熱了,曼楨面頰上就又熱烘烘起來,她覺得他這種作派,好像有點說不過去,給她家裏人看著,不是讓她受窘嗎,可是她心裏倒又很高興,也不知為什麼。

  世鈞還沒走到房門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經睡了吧?﹂顧太太笑道:﹁沒有沒有,還早著呢。﹂世鈞走進來,一屋子人都笑臉相迎,帶著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楨一眼看見他手裏拎著一隻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驚,再看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車。我想我上這兒來說一聲。﹂曼楨道:﹁怎麼忽然要走了?﹂世鈞道:﹁剛才來了個電報,說我父親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裏,根本就沒把箱子放下,那樣子彷彿不預備坐下了。曼楨也和他一樣,有點心亂如麻,只管怔怔地站在那裏。還是顧太太問了一聲:﹁幾點鐘的車?﹂世鈞道:﹁十一點半。﹂顧太太道:﹁那還早呢。坐一會,坐一會!﹂世鈞方才坐了下來,慢慢的摘掉圍巾,擱在桌上。

  顧太太搭訕著說要泡茶去,就走開了,而且把其餘的兒女們一個個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開了,只剩他和曼楨兩個人。曼楨道:﹁電報上沒說是什麼病?不嚴重吧?﹂世鈞道:﹁電報是我母親打來的,我想,要不是很嚴重,我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他生病。我父親不是另外還有個家麼,他總是住在那邊。﹂曼楨點點頭。世鈞見她半天不說話,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兒擔心他一時不會回來,便道:﹁我總盡快地回來。廠裏也不能夠多請假。﹂曼楨又點點頭。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們究竟交情還淺,這回他們算是第一次嘗到別離的滋味了。曼楨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道:﹁你家裏地址我還不知道呢。﹂她馬上去找紙筆,世鈞道:﹁不用寫了,我一到那兒就來信,我信封上會註明的。﹂曼楨道:﹁還是寫一個吧。﹂世鈞伏在書桌上寫,她伏在書桌的另一頭,看著他寫。兩人都感到一種淒涼的況味。

  世鈞寫完了,將那紙條子拿起來看看,又微笑著說:﹁其實我幾天工夫就會回來的,也用不著寫什麼信。﹂曼楨不說什麼,只把他的圍巾拿在手裏絞來絞去。

  世鈞看了看錶,站起身來道:﹁我該走了。你別出來了,你傷風。﹂曼楨道:﹁不要緊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來。衖堂裏還沒有閂鐵門,可是街上已經行人稀少,碰見兩輛黃包車,都是載著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燈了,只有一家老虎灶,還大開著門,在那黃色的電燈光下,可以看見灶頭上黑黝黝的木頭鍋蓋底下,一陣陣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氣來。一走到他家門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過這裏,不由得就有些戀戀的。天氣是真的冷起來了,夜間相當寒冷了。

  世鈞道:﹁我對我父親本來沒有什麼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見他,也不知為什麼,叫我心裏很難過。﹂曼楨點頭道:﹁我聽見你說的。﹂世鈞道:﹁還有,我最擔心的,就是以後家裏的經濟情形。其實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裏簡直亂極了。﹂

  曼楨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塊兒去,我也不必露面,隨便找個什麼地方住著。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你有一個人在旁邊,可以隨時地跟我說說,你心裏也痛快點兒。﹂世鈞望著她笑道:﹁你瞧,這時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結了婚就好辦了,那我們當然一塊兒回去,也省得你一個人在這兒惦記著。﹂曼楨白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心腸說這些,可見你不是真著急。﹂

  遠遠來了輛黃包車。世鈞喊了一聲,車伕過街往這邊來了。世鈞忽然又想起來,向曼楨低聲叮囑道:﹁我的信沒有人看的,你可以寫得……長一點。﹂曼楨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說用不著寫信了,沒有幾天就要回來的?我就知道你是騙我!﹂世鈞也笑了。

  她站在街燈底下望著他遠去。

  次日清晨,火車到了南京,世鈞趕到家裏,他家裏的店門還沒開。他從後門進去,看見包車伕在那裏撣拭包車。世鈞道:﹁太太起來了沒有?﹂包車伕道:﹁起來了,一會兒就要上那邊去了。﹂說到﹁那邊﹂兩個字,他把頭部輕輕地側了一側,當然﹁那邊﹂就是小公館的代名詞。世鈞心裏倒怦地一跳,想道:﹁父親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親得趕到那邊去見一面。﹂這樣一想,腳步便沉重起來。包車伕搶在他前面,跑上樓去通報,沈太太迎了出來,微笑道:﹁你倒來得這樣快。我正跟大少奶奶說著,待會兒叫車伕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車。﹂大少奶奶帶著小健正在那裏吃粥,連忙起身叫女傭添副碗筷,又叫她們切點香腸來。沈太太向世鈞道:﹁你吃了早飯就跟我一塊兒去吧。﹂世鈞道:﹁爸爸的病怎麼樣?﹂沈太太道:﹁這兩天總算好了些,前兩天可嚇死人了!我也顧不得什麼了,跑去跟他見了一面。看那樣子簡直不對,舌頭也硬了,話也說不清楚。現在天天打針,醫生說還得好好地靜養著,還沒脫離險境呢。我現在天天去。﹂

  他母親竟是天天往小公館裏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親相處,世鈞簡直不能想像。尤其因為她母親這種女人,叫她苦守寒窯,無論怎麼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份,她那種宗法社會的觀念非常強烈,決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雖然說是為了看護丈夫的病。但是那邊又不是沒有人照顧,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歡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鈞不由得想起她母親平時,一說起他父親,總是用一種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與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靜,笑嘻嘻地說:﹁我也不愁別的,他家裏一點東西也不留,將來我們這日子怎麼過呀?要不為這個,他馬上死了我也沒什麼,反正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他的人,還不如死了呢!﹂言猶在耳。

  吃完早飯,他母親和他一同到父親那裏去,他母親坐著包車,另給世鈞叫了一輛黃包車。世鈞先到,跳下車來,一撳鈴,一個男傭來開門,看到他彷彿很詫異,叫了聲﹁二少爺。﹂世鈞走進去,看見姨太太的娘在客室裏坐著,替她外孫女兒編小辮子,一個女傭蹲在地下給那孩子繫鞋帶。姨太太的娘一面編辮子一面說:﹁可是鼓樓那個來了?︱︱別動,別動,爸爸生病呢,你還不乖一點!周媽你抱她去溜溜,可別給她瞎吃,啊?﹂世鈞想道:﹁﹃鼓樓那個﹄想必是指我母親,我們不是住在鼓樓嗎?倒是人以地名。﹂這時候﹁鼓樓那個﹂也進來了。世鈞讓他母親在前面走,他跟在後面一同上樓。他這是第一次用別人的眼光看他的母親,看到她的臃腫的身軀和慘淡的面容。她爬樓很吃力,她極力做出坦然的樣子,表示她是到這裏來執行她的天職的。

  世鈞從來沒到樓上來過。樓上臥室裏的陳設,多少還保留著姨太太從前在﹁生意浪﹂的作風,一堂紅木傢俱堆得滿坑滿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風味,淡綠色士林布的窗簾,白色窗紗,淡綠色的粉牆。房間裏因為有病人,稍形雜亂,嘯桐一個人睡一張雙人床,另外有張小鐵床,像是臨時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嘯桐的床頭,在那裏用小銀匙餵他吃桔子汁,把他的頭抱在懷裏。嘯桐不知道可認為這是一種艷福的表演。他太太走進來,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輕輕地招呼了一聲﹁太太﹂,依舊繼續餵著桔子水。嘯桐根本眼皮也沒抬。沈太太卻向他笑道:﹁你看誰來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爺來了!﹂世鈞叫了聲﹁爸爸﹂。嘯桐很費勁地說道:﹁噯,你來了。你請了幾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別說話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說話麼?﹂嘯桐便不作聲了。姨太太又把小銀匙伸到他唇邊來碰碰他,他卻厭煩地搖搖頭,同時現出一種侷促的神氣。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這樣,她倒偏要賣弄她的溫柔體貼,將她衣襟上掖著的雪白的絲巾拉下來,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頭挪挪,被窩拉拉。

  嘯桐又向世鈞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會走的,只要你不多說話。﹂嘯桐就又不言語了。

Are sens

Copyright 2023-2059 MsgBrain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