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鈞看了他父親,簡直不大認識,當然是因為消瘦的緣故,一半也因為父親躺在床上,沒戴眼鏡,看著覺得很不習慣。姨太太問知他是乘夜車來的,忙道:﹁二少爺,這兒靠靠吧,火車上一下來,一直也沒歇著。﹂把他讓到靠窗一張沙發椅上,世鈞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沈太太坐在嘯桐床面前一張椅子上,屋裏靜悄悄的。樓下有個孩子哇哇哭起來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樓下往上喊:﹁姑奶奶你來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著個小玻璃碾子在那裏擠桔子水,便嘟囔道:﹁一個老太爺,一個小太爺,簡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爺也是囉唆,一樣一個桔子水,別人擠就嫌不乾淨。﹂
她忙出忙進,不一會,就有一個老媽子送上一大盤炒麵,兩副碗筷來,姨太太跟在後面,含笑讓太太跟二少爺吃麵。世鈞道:﹁我不餓,剛才在家裏吃過了。﹂姨太太再三說:﹁少吃一點吧。﹂世鈞見他母親也不動箸,他也不吃,好像有點難為情,只得扶起筷子來吃了一些。他父親躺在床上,只管眼睜睜地看著他吃,彷彿感到一種單純的滿足,唇上也泛起一絲微笑。世鈞在父親的病榻旁吃著那油膩膩的炒麵,心裏卻有一種異樣的淒梗的感覺。
午飯也是姨太太吩咐另開一桌,給沈太太和二少爺在老爺房裏吃的。世鈞在那間房裏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點回家去休息休息,嘯桐卻說:﹁世鈞今天就住在這兒吧。﹂姨太太聽見這話,心裏十分不願意,因笑道:﹁噯喲,我們連一張好好的床都沒有,不知道二少爺可睡得慣呢!﹂嘯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張小鐵床,姨太太道:﹁就睡在這屋裏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還不把二少爺累壞了!他也做不慣這些事情。﹂嘯桐不語。姨太太向他臉上望了望,只得笑道:﹁這樣子吧,有什麼事,二少爺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點兒。﹂
姨太太督率著女傭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兩個孩子一床睡,給世鈞另外換上被褥,說道:﹁二少爺只好在這張小床上委屈點吧,不過這被窩倒都是新釘的,還乾淨。﹂
燈光照著蘋果綠的四壁,世鈞睡在這間伉儷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間裏,覺得很奇怪,他怎麼會到這裏來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進來無數遍,噓寒問暖,伺候嘯桐喝茶,吃藥,便溺。世鈞倒覺得很不過意,都是因為他在這裏過夜,害她多賠掉許多腳步。他睜開眼來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爺你別動,讓我來,我做慣的。﹂她睡眼惺忪,髮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扣也沒扣好,露出裏面的紅絲格子紡短衫。世鈞簡直不敢朝她看,因為他忽然想起鳳儀亭的故事。她也許想製造一個機會,好誣賴他調戲她。他從小養成了這樣一種觀念,始終覺得這姨太太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惡人。後來再一想,她大概是因為不放心屋角那隻鐵箱,怕他們父子間有什麼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地跑來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為覺得世鈞胃口不大好,以為他吃不慣小公館的菜,第二天她來,便把自己家裏製的素鵝和萵筍圓子帶了些來。這萵筍圓子做得非常精緻,把萵筍醃好了,長長的一段,盤成一隻暗綠色的餅子,上面塞一朵紅紅的乾玫瑰花。她向世鈞笑道:﹁昨天你在家裏吃早飯,我看你連吃了好兩隻,想著你也許愛吃。﹂嘯桐看見了也要吃。他吃粥,就著這種醃菜,更是合適,他吃得津津有味,說:﹁多少年沒吃到過這東西了!﹂姨太太聽了非常生氣。
嘯桐這兩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帳房先生來了。嘯桐雖然在病中,業務上有許多事他還是要過問的,有些事情也必須向他請示。因為只有他是一本清賬,整套的數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記在他腦子裏。帳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湊得很近,嘯桐用極細微的聲音一一交代給他。帳房先生走後,世鈞便道:﹁爸爸,我覺得你不應當這樣勞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說話的。﹂嘯桐嘆了口氣道:﹁實在放不下手來嘛,叫我有什麼辦法!我這一病下來,才知道什麼都是假的,用的這些人,就沒一個靠得住的!﹂
世鈞知道他是這個脾氣,再勸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騷,無非說他只要今天還剩一口氣在身上,就得賣一天命,不然家裏這些人,叫他們吃什麼呢?其實他何至於苦到這步田地,好像家裏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過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錢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寄託在上面,所以總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館裏的電話是裝在臥室裏的,世鈞替他聽了兩次電話。有一次有一樁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鈞說:﹁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嗎?﹂嘯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頭混過的,連這點事情都辦不了,那還行?﹂世鈞接連替他父親跑過兩次腿,他父親當面沒說什麼,背後卻向他母親誇獎他:﹁他倒還細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個機會便喜孜孜地轉述給世鈞聽。世鈞對於這些事本來是個外行,他對於人情世故也不太熟悉,在上海的時候,就吃虧在這一點上,所以他在廠裏的人緣並不怎樣好,他也常常為了這一點而煩惱著。但是在這裏,因為他是沈某人的兒子,大家都捧著他,辦起事來特別覺得順手,心裏當然也很痛快。
漸漸的,事情全都套到他頭上來了。帳房先生有什麼事要請老爺的示下,嘯桐便得意地笑道:﹁你問二少爺去!現在歸他管了,我不管了。去問他去!﹂
世鈞現在陡然變成一個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見他便說:﹁二少爺,這兩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爺真孝順!﹂姨太太也道:﹁二少爺來了,老爺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總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爺你也不要客氣,要什麼只管說,我們姑奶奶這一向急糊塗了,照應得也不周到!﹂母女倆一遞一聲,二少爺長,二少爺短,背地裏卻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親說:﹁老頭子就是現在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裏事情全給別人攬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說生意人沒有良心,除了錢,就認得兒子。可不是嗎!跟他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就一點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親道:﹁我說你也別生氣,你跟他用點軟功夫。說良心話,他一向對你還不錯,他倒是很有點懼著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鬧,不是也就好了嗎?﹂
但是這回這件事卻有點棘手,姨太太想來想去,還是只有用兒女來打動他的心。當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個男孩子領到嘯桐房裏來,笑著:﹁老磨著我,說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這裏!你不是說想爸爸的嗎?﹂那孩子不知道怎麼,忽然犯起彆扭勁來,站在嘯桐床前,只管低著頭揪著褥單。嘯桐伸過手去摸摸他的臉,心裏卻很難過。中年以後的人常有這種寂寞之感,覺得睜開眼來,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倚靠的,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沒有。所以他對世鈞特別倚重了。
世鈞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這意思悄悄地對他母親說一說,他母親苦苦地留他再住幾天,世鈞也覺得父親的病才好一點,不能給他這樣一個打擊。於是他就沒提要走的話,只說要住家裏去。住在小公館裏,實在很彆扭。別的還在其次,第一就是讀信和寫信的環境太壞了。曼楨的來信寄到他家裏,都由他母親陸續地帶到這裏來,但是他始終沒能夠好好的給她寫一封長信。
世鈞對他父親說他要搬回家去,他父親點點頭,道:﹁我也想住到那邊去,那邊地段還清靜,養病也比較適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讓她好好地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為晚上受涼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賊似的,防著老頭子把鐵箱裏的東西交給世鈞,一個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顧不過來了。突然聽見老頭子說他要搬走了,她蒼白著臉,一聲也沒言語。沈太太也呆住了,頓了一頓方才笑道:﹁你剛好一點,不怕太勞累了?﹂嘯桐道:﹁那沒關係,待會兒叫輛汽車,我跟世鈞一塊兒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嘯桐其實久有此意,先沒敢說出來,怕姨太太給他鬧,心裏想等臨時再說,說了就馬上走。便笑道:﹁今天來得及嗎?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們拾掇拾掇屋子,我們隨後再來。﹂沈太太嘴裏答應著,卻和世鈞對看了一下,兩人心裏都想著:﹁還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聲,發話道:﹁哼,說的那樣好聽,說叫我休息休息!﹂才說到這裏,眼圈就紅了。嘯桐只是閉著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樣子。世鈞看這樣子,是免不了有一場口舌,他夾在裏面,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樓下去,假裝叫李升去買份晚報。僕人們都在那裏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很緊張似的,大約他們已知道老爺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鈞在客室裏踱來踱去,遠遠聽見女傭們在那兒喊叫著:﹁老爺叫李升。﹂﹁李升給二少爺買報去了。﹂不一會,李升回來了,把報紙送到客室裏來,便有一個女傭跟進來說:﹁老爺叫你呢。叫你打電話叫汽車。﹂世鈞聽了,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了。汽車彷彿來得特別慢,他把一張晚報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才聽見汽車喇叭響。李升在外面跟一個女傭說:﹁你上去說一聲。﹂那女傭便道:﹁你怎麼不去說?是你打電話叫來的。﹂李升正色道:﹁去,去,去說一聲!怕什麼呀?﹂兩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結果還是由李升跑到客室裏來,垂著手報告道:﹁二少爺,車子來了。﹂
世鈞想起他還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親房裏,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樓上來。還沒走到房門口,就聽見姨太太在裏面高聲說道:﹁怎麼樣?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全預備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們娘兒幾個丟啦?不打算回來啦?這幾個孩子不是你養的呀?﹂嘯桐的聲音也很急促,道:﹁我還沒有死呢,我人在哪兒,當然東西得擱在哪兒,就是為了便當!﹂太太道:﹁便當︱︱告訴你,沒這麼便當!﹂緊跟著就聽見一陣揪奪的聲音,然後咕咚一聲巨響,世鈞著實嚇了一跳,心裏想著他父親再跌上一交,第二次中風,那就無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進房去,一看,還好,他父親坐在沙發上直喘氣,說:﹁你要氣死我還是怎麼?﹂鐵箱開著,股票,存摺和棧單撒了一地,大約剛才他顫巍巍地去開鐵箱拿東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地一來,他往前一栽,幸而沒跌倒,卻把一張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嚇得臉都黃了,猶自嘴硬,道:﹁那麼你自己想想你對得起我嗎?病了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點不周到,你說走就走,你太欺負人了!﹂她一扭身坐下來,伏在椅背上嗚嗚哭了起來。她母親這時候也進來了,拍著她肩膀勸道:﹁你別死心眼兒,老爺走了又不是不回來!傻丫頭!﹂這話當然是說給老爺聽的,表示她女兒對老爺是一片癡心地愛著他的,但是自從姨太太動手來搶股票和存摺,嘯桐也有些覺得寒心了。趁著房間裏亂成一片,他就喊:﹁周媽!王媽!車來了沒有?︱︱來了怎麼不說?混帳!快攙我下去。﹂世鈞把他自己的東西揀要緊的拿了幾樣,也就跟在後面,走下樓來,一同上車。
回到家裏,沈太太再也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樣早,屋子還沒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車伕和女傭們攙老爺上樓,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讓出來給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張行軍床。吃的藥也沒帶全,又請了醫生來,重新開方子配藥。又張羅著給世鈞吃點心,晚餐也預備得特別豐盛。家裏清靜慣了,僕人們沒經著過這些事情,都顯得手忙腳亂。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後面跟出跟進,也忙得披頭散髮的,喉嚨都啞了。這﹁父歸﹂的一幕,也許是有些蒼涼的意味的,但結果是在忙亂中度過。
晚上,世鈞已經上床,沈太太又到他房裏來,母子兩人這些天一直也沒能夠痛痛快快說兩句話。沈太太細問他臨走時候的情形,世鈞就沒告訴她關於父親差點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著也沒敢告訴你,你一說要搬回來住,我就心想著,這一向你爸爸對你這樣好,那女人正在那兒眼睛裏出火呢,你這一走開,說不定就把老頭子給謀害了!﹂世鈞笑了一笑,道:﹁那總還不至於吧?﹂
嘯桐住回來了,對於沈太太,這真是喜從天降,而且完全是由於兒子的力量,她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來了,對她始終不過如此,要說怎樣破鏡重圓,是不會的,但無論如何,他在病中是無法拒絕她的看護,她也就非常滿足了。
說也奇怪,家裏新添了這樣一個病人,馬上就生氣蓬勃起來。本來一直收在箱子裏的許多字畫,都拿出來懸掛著,大地毯也拿出來鋪上了,又新做了窗簾,因為沈太太說自從老爺回來了,常常有客人來探病和訪問,不能不佈置得像樣些。嘯桐有兩樣心愛的古董擺設,丟在小公館裏沒帶出來,他倒很想念,派傭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賭氣,扣著不給。嘯桐大發脾氣,摔掉一隻茶杯,拍著床罵道:﹁混帳!叫你們做這點兒事都不成!你就說我要拿,她敢不給!﹂還是沈太太再三勸他:﹁不要為這點點事生氣了,太犯不著!大夫不是叫你別發急嗎?﹂這一套細瓷茶杯還是她陪嫁的東西,一直捨不得用,最近才拿出來使用,一拿出來就給小健砸了一隻,這又砸了一隻。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幾隻我要給它們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為嘯桐曾經稱讚過她做的萵筍圓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種醃臘的東西,筍豆子、香腸、香肚、醃菜臭麵筋。這時候離過年還遠呢,她已經在那裏計劃著,今年要大過年。又拿出錢來給所有的傭人都做上新藍布褂子。世鈞從來沒看見她這樣高興過。他差不多有生以來,就看見母親是一副悒鬱的面容。她無論怎樣痛哭流涕,他看慣了,已經可以無動於衷了,倒反而是她現在這種快樂到極點的神氣,他看著覺得很淒慘。
姨太太那邊,父親不見得從此就不去了。以後當然還是要見面的。一見面,那邊免不了又要施展她們的挑撥離間的本領,對這邊就又會冷淡下來了。世鈞要是在南京,又還要好些,父親現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親一定很失望。母親一直勸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辭了。辭職的事情,他可從來沒有考慮過。可是最近他卻常常想到這問題了。要是真辭了職,那對於曼楨一定很是一個打擊。她是那樣重視他的前途,為了他的事業,她怎樣吃苦也願意的。而現在他倒自動放棄了,好像太說不過去了︱︱怎麼對得起人家呢?
本來那樣盼望著曼楨的信,現在他簡直有點怕看見她的信了。
第十章
世鈞跟家裏說,上海那個事情,他決定辭職了,另外也還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來,在叔惠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廠裏去見廠長,把一封正式辭職信交遞進去,又到他服務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候,他上樓去找曼楨。他這次辭職,事前一點也沒有跟她商量過,因為告訴她,她一定要反對的,所以他想來想去,還是先斬後奏吧。
一走進那間辦公室,就看見曼楨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裏抄寫什麼文件。叔惠從前那張寫字檯,現在是另一個辦事員坐在那裏,這人也倣傚著他們經理先生的美國式作風,把一隻腳高高擱在寫字檯上,悠然地展覽著他的花條紋襪子與皮鞋,鞋底絕對沒有打過掌子。他和世鈞招呼了一聲,依舊蹺著腳看他的報。曼楨回過頭來笑道:﹁咦,你幾時回來的?﹂世鈞走到她寫字檯前面,搭訕著就一彎腰,看看她在那裏寫什麼東西。她彷彿很秘密似的,兩邊都用別的紙張蓋上了,只留下中間兩行。他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蓋沒了,但是他已經看出來這是寫給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當著人,也不便怎樣一定要看。他扶著桌子站著。說:﹁一塊兒出去吃飯去。﹂曼楨看看鐘,說:﹁好,走吧。﹂她站起來穿大衣,臨走,世鈞又說:﹁你那封信呢,帶出去寄了吧?﹂他徑自把那張信紙拿起來疊了疊,放到自己的大衣袋裏。曼楨笑著沒說什麼,走到外面方才說道:﹁拿來還我。你人已經來了,還寫什麼信?﹂世鈞不理她,把信拿出來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著,臉上便泛出微笑來。曼楨見了,不由得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麼地方。一看,她便紅著臉把信搶了過來,道:﹁等一會再看。帶回去看。﹂世鈞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還我,我收起來。﹂
曼楨問他關於他父親的病狀,世鈞約略說了一些,然後他就把他辭職的事情緩緩地告訴了她,從頭說起。他告訴她,這次回南京去,在火車上就急得一夜沒睡覺,心想著父親的病萬一要不好的話,母親和嫂嫂侄兒馬上就成為他的負擔,這擔子可是不輕。幸而有這樣一個機會,父親現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他管,趁此可以把經濟權從姨太太手裏抓過來,母親和寡嫂將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為這個緣故,他不可能不辭職了。當然這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將來還是要出來做事的。
他老早預備好了一番話,說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還是無法表達出來。譬如說,他母親近來這樣快樂,就像一個窮苦的小孩子撿到破爛的小玩藝,就拿它當個寶貝。而她這點淒慘可憐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給了她了,他實在不忍心又去從她手裏奪回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但是這一個原因,他不但不能夠告訴曼楨,就連對自己他也不願意承認︱︱就是他們的結婚問題。事實是,只要他繼承了父親的家業,那就什麼都好辦,結婚之後,接濟接濟丈人家,也算不了什麼。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夠抓住這個機會,那麼將來他母親、嫂嫂和侄兒勢必都要靠他養活。他和曼楨兩個人,他有他的家庭負擔,她有她的家庭負擔,她又不肯帶累了他,結婚的事更不必談了,簡直遙遙無期。他覺得他已經等得夠長久了,他心裏的煩悶是無法使她瞭解的。
還有一層,他對曼楨本來沒有什麼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從有過豫瑾那回事,他始終心裏總不能釋然。人家說夜長夢多,他現在覺得也許倒是有點道理。這些話他都不好告訴她,曼楨當然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和家庭妥協了,而且一點也沒徵求她的同意,就貿然地辭了職。她覺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業看得那樣重,為它怎樣犧牲都可以,他卻把它看得這樣輕。本來要把這番道理跟他說一說,但是看他那神氣,已經是很慚愧的樣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譴責他,所以她始終帶著笑容,只問了聲:﹁你告訴了叔惠沒有?﹂世鈞笑道:﹁告訴他了。﹂曼楨笑道:﹁他怎麼說?﹂世鈞笑道:﹁他說很可惜。﹂曼楨笑道:﹁他也是這樣說?﹂世鈞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興。﹂曼楨笑道:﹁你呢,你很高興,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從此我們也別見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鈞見她只是一味的兒女情長,並沒有義正辭嚴地責備他自暴自棄,他頓時心裏一寬,笑道:﹁我以後一個禮拜到上海來一次,好不好?這不過是暫時的事,暫時只好這樣。我難道不想看見你麼?﹂
他在上海耽擱了兩三天,這幾天他們天天見面,表面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是他一離開她,就回過味來了,覺得有點不對。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馬上寫了封信來。信上說:﹁我真想再看見你,但是我剛來過,這幾天內實在找不到一個藉口再到上海來一趟。這樣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來度一個週末。你還沒有到南京來過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說起他們,你一定也覺得他們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這裏不會覺得拘束的。你一定要來的。叔惠我另外寫信給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費躊躇。南京他實在不想再去了。他和曼楨通了一個電說,說:﹁要去還是等春天,現在這時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經去過一趟了。你要是沒去過,不妨去看看。﹂曼楨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個人去好像顯得有點︱︱突兀。﹂叔惠本來也有點看出來,世鈞這次邀他們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楨見見面。假如是這樣,叔惠倒想著他是義不容辭的,應當陪她去一趟。
就在這一個星期尾,叔惠和曼楨結伴來到南京,世鈞到車站上去接他們。他先看見叔惠,曼楨用一條湖綠羊毛圍巾包著頭,他幾乎不認識她了。頭上這樣一紮,顯得下巴尖了許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說不出來,不過他還是喜歡她平常的樣子,不喜歡有一點點改動。
世鈞叫了一輛馬車,叔惠笑道:﹁這大冷天,你請我們坐馬車兜風?﹂曼楨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鈞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訴你一聲,好多穿點衣服。﹂曼楨笑道:﹁告訴我也是白告訴,不見得為了上南京來一趟,還特為做上一條大棉褲。﹂世鈞道:﹁待會兒問我嫂嫂借一條棉褲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楨笑道:﹁你父親這兩天怎麼樣?可好些了?﹂世鈞道:﹁好多了。﹂曼楨向他臉上端詳了一下,微笑道:﹁那你怎麼好像很擔憂的樣子。﹂叔惠笑道:﹁去年我來的時候他就是這神氣,好像擔心極了,現在又是這副神氣來了,就像是怕你上他們家去隨地吐痰或是吃飯搶菜,丟他的人。﹂世鈞笑道:﹁什麼話?﹂曼楨也笑了笑,搭訕著把她的包頭緊了一緊,道:﹁風真大,幸而紮著頭,不然頭髮要吹得像蓬頭鬼了!﹂然而,沒有一會工夫,她又把那綠色的包頭解開了,笑道:﹁我看路上沒有什麼人紮著頭,大概此地不興這個,我也不高興紮了,顯著奇怪,像個紅頭阿三。﹂叔惠笑道:﹁紅頭阿三?綠頭蒼蠅!﹂世鈞噗哧一笑,道:﹁還是紮著好,護著耳朵,暖和一點。﹂曼楨道:﹁暖和不暖和,倒沒什麼關係,把頭髮吹得不像樣子!﹂她拿出一把梳子來,用小粉鏡照著,才梳理整齊了,又吹亂了,結果還是把圍巾紮在頭上,預備等快到的時候再拿掉。世鈞和她認識了這些時,和她同出同進,無論到什麼地方,也沒看見她像今天這樣怯場。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裏人是這樣說的,說他請叔惠和一位顧小姐來玩兩天,顧小姐是叔惠的一個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並不是有意隱瞞。他一向總覺得,家裏人對於外來的女友總特別苛刻些,總覺得人家配不上他們自己的人。他不願意他們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而希望他們能在較自然的情形下見面。至於見面之後,對曼楨一定是一致贊成的,這一點他卻很有把握。
馬車來到皮貨莊門前,世鈞幫曼楨拿著箱子,三人一同往裏走。店堂裏正有兩個顧客在那裏挑選東西,走馬樓上面把一隻隻皮統子從窗口吊下來。唿唿唿放下繩子,吊下那麼小小的一捲東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紅綢裏子就像襁褓似的,裏面睡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獸。走馬樓上的五彩玻璃窗後面,大概不是他母親就是他嫂嫂,在那裏親手主持一切。是他母親︱︱她想必看見他們了,馬上哇啦一喊:﹁陳媽,客來了!﹂聲音尖利到極點,簡直好像樓上養著一隻大鸚鵡。世鈞不覺皺了皺眉頭。
皮貨店裏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皮毛與樟腦的氣味,一切都好像是從箱子裏才拿出來的,珍惜地用銀皮紙包著的。世鈞小時候總覺得樓下這爿店是一個陰森而華麗的殿堂。現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親切感。他常常想像著曼楨初次來到這裏,是怎樣一個情形。現在她真的來了。
叔惠是熟門熟路,上樓梯的時候,看見牆上掛著兩張猴皮,便指點著告訴曼楨:﹁這叫金絲猴,出在峨眉山的。﹂曼楨笑道:﹁哦,是不是這黃毛上有點金光?﹂世鈞道:﹁據說是額上有三條金線,所以叫金絲猴。﹂樓梯上暗沉沉的,曼楨湊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世鈞道:﹁我小時候走過這裏總覺得很神秘,有點害怕。﹂
大少奶奶在樓梯口迎了上來,和叔惠點頭招呼著,叔惠便介紹道:﹁這是大嫂。這是顧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請裏邊坐。﹂世鈞無論怎樣撇清,說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專誠由上海請來的一個女客,家裏的人豈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鈞平常這樣眼高於頂,看不起本地姑娘,我看他們這個上海小姐也不見得怎樣時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點不舒服,躺著呢。﹂小健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認為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給他吃東西作為獎勵,所以吃壞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歸罪於這個人或那個人,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裏面。沈太太這一向為了一個嘯桐,一個世鈞,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著怎麼不眼饞呢?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那快樂的樣子,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著,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這兩天小健又病了,家裏一老一小兩個病人,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裏,世鈞不懂事罷了,連他母親也跟著起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