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出來了,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對叔惠也十分親熱。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裏轉了一轉,就走開了。桌上已經擺好一桌飯菜,叔惠笑道:﹁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世鈞道:﹁那我上當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就為等著你們。﹂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顧小姐,許家少爺,你們也再吃一點,陪陪他。﹂他們坐下來吃飯,沈太太便指揮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裏去。曼楨坐在那裏,忽然覺得有一隻狗尾巴招展著,在她腿上拂來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鈞笑道:﹁一吃飯牠就來了,都是小健慣的牠,總拿菜餵牠。﹂叔惠便道:﹁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們的那一隻?﹂世鈞道:﹁咦,你怎麼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聽見她說,她家裏的狗生了一窩小狗,要送一隻給小健。﹂一面說著,便去撫弄那隻狗,默然了一會,因又微笑著問道:﹁她結了婚沒有?﹂世鈞道:﹁還沒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沒有看見一鵬。﹂曼楨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來的那個方先生。﹂世鈞笑道:﹁對了,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不是說要訂婚了︱︱就是這石小姐,他們是表兄妹。﹂
吃完飯,曼楨說:﹁我們去看看老伯。﹂世鈞陪他們到嘯桐房裏去,他們這時候剛吃過飯,嘯桐卻是剛吃過點心,他靠在床上,才說了聲﹁請坐請坐﹂,就深深地打了兩個嗝兒。世鈞心裏就想:﹁怎麼平常也不聽見父親打嗝,偏偏今天︱︱也許平時也常常打,我沒注意。﹂也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今天是他家裏人的操行最壞的一天。就是他母親和嫂嫂也比她們平常的水準要低得多。
叔惠問起嘯桐的病情。俗語說,久病自成醫,嘯桐對於自己的病,知道得比醫生還多。尤其現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世鈞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爺了,便買了一部︽本草綱目︾,研究之下,遇到家裏有女傭生病,就替她們開兩張方子,至今也沒有吃死人,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雖然請的是西醫,他認為有些病還是中醫來得靈驗。他在家裏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人,世鈞簡直是個啞巴。倒是今天和叔惠雖然是初見,和他很談得來。叔惠本來是哪一等人都會敷衍的。
嘯桐正談得高興,沈太太進來了。嘯桐便問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還有點熱度。﹂嘯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藥也不怎麼對勁。叫他們抱來給我看看。我給他開個方子。﹂沈太太笑道:﹁噯喲,老太爺,你就歇歇吧,別攬這樁事了!我們少奶奶又膽子小。再說,人家就是名醫,也還不給自己人治病呢。﹂嘯桐方才不言語了。
他對曼楨,因為她是女性,除了見面的時候和她一點頭之外,一直正眼也沒有朝她看,這時候忽然問道:﹁顧小姐從前可到南京來過?﹂曼楨笑道:﹁沒有。﹂嘯桐道:﹁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可是再也想不起來了。﹂曼幀聽了,便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可會是在上海碰見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嘯桐沉吟了一會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沒去過了。﹂他最後一次去,曾經惹起一場不小的風波。是姨太太親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來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內弟家裏。他和他太太雖然不睦,郎舅二人卻很投機。他到上海來,舅爺常常陪他﹁出去遛遛﹂。在他認為是逢場作戲,在姨太太看來,卻是太太的陰謀,特意叫舅老爺帶他出去玩,娶一個舞女回來,好把姨太太壓下去。這樁事情是怎樣分辯也辯不明白的,當時他太太為這件事也很受委屈,還跟她弟弟也嘔了一場氣。
嘯桐忽然脫口說道:﹁哦,想起來了!﹂︱︱這顧小姐長得像誰?活像一個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得這樣眼熟呢!他冒冒失失說了一聲﹁想起來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著,等著他的下文,他怎麼能說出來,說人家像他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他頓了一頓,方向世鈞笑道:﹁想起來了,你舅舅不是就要過生日了麼,我們送的禮正好託他們兩位帶去。﹂世鈞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給舅舅拜壽去。﹂嘯桐笑道:﹁你剛從上海回來,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卻說:﹁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無意地向曼楨瞟了一眼,笑道:﹁世鈞現在簡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兩頭跑!﹂
正說笑間,女傭進來說:﹁方家二少爺跟石小姐來了,在樓底下試大衣呢。﹂沈太太笑道:﹁準是在那兒辦嫁妝。世鈞你下去瞧瞧,請他們上來坐。﹂世鈞便向曼楨和叔惠笑道:﹁走,我們下去。﹂又低聲笑道:﹁這不是說著曹操,曹操就到。﹂叔惠卻皺著眉說:﹁我們今天還出去不出去呀?﹂世鈞道:﹁一會兒就走︱︱我們走我們的,好在有我嫂嫂陪著他們。﹂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機拿著,省得再跑一趟樓梯。﹂
他自去開箱子拿照相機,世鈞和曼楨先到樓下和一鵬、翠芝這一對未婚夫婦相見。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也跑出來了,牠還認識牠的舊主人,在店堂裏轉來轉去,直搖尾巴。一鵬一看見曼楨便含笑叫了聲:﹁顧小姐!幾時到南京來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楨銳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們本來認識的?﹂一鵬笑道:﹁怎麼不認識,我跟顧小姐老朋友了!﹂說著,便向世鈞眨了眨眼睛。世鈞覺得他大可不必開這種玩笑,而且石翠芝這人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你去逗著她玩,她不要認真起來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顧小姐來了幾天了?﹂曼楨笑道:﹁我們才到沒有一會。﹂翠芝道:﹁這兩天剛巧碰見天氣這樣冷。﹂曼楨笑道:﹁是呀。﹂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著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自問也並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一鵬笑道:﹁喂,這兒還有一個人呢,我來介紹。﹂和他們同來的還有翠芝的一個女同學,站在稍遠的地方,在那裏照鏡子試皮大衣。那一個時期的女學生比較守舊,到哪兒都喜歡拖著個女同學,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個女同學請在一起。翠芝也不脫這種習氣。她這同學是一位竇小姐,名叫竇文嫻,年紀比她略長兩歲,身材比她矮小。這竇小姐把她試穿的那件大衣脫了,一鵬這些地方向來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幫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大衣。豹皮這樣東西雖然很普通,但是好壞大有區別,壞的就跟貓皮差不多,像翠芝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顏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穿著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世鈞笑道:﹁要像你們這兩件大衣,我敢保我們店裏就拿不出來。﹂叔惠在樓梯上接口道:﹁你這人太不會做生意了!﹂一鵬笑道:﹁咦,叔惠也來了!我都不知道。﹂叔惠走過來笑道:﹁恭喜,恭喜,幾時請我們吃喜酒?﹂世鈞笑道:﹁就快了,已經在這兒辦嫁妝了嚜!﹂一鵬只是笑。翠芝也微笑著,她俯身替那隻小狗抓癢癢,在牠頷下緩緩地搔著,搔得那隻狗伸長了脖子,不肯走開了。
一鵬笑道:﹁你們今天有些什麼節目?我請你們吃六華春。﹂世鈞道:﹁幹嗎這樣客氣?﹂一鵬道:﹁應當的。等這個月底我到上海,就該你們請我了。﹂世鈞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鵬把頭向翠芝那邊側了側,笑道:﹁陪她去買點東西。﹂竇文嫻便道:﹁要買東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看電影,真方便!﹂她這樣一個時髦人,卻不住在上海,始終認為是一個缺陷,所以一提起來,她的一種優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戰起來,她的喉嚨馬上變得很尖銳。
大少奶奶也下樓了,她和文嫻是見過的,老遠就笑著招呼了一聲﹁竇小姐﹂。翠芝叫了聲﹁表姊﹂。大少奶奶便道:﹁怎麼還叫我表姐?該叫我姊姊啦!﹂翠芝臉紅紅的,把臉一沉,道:﹁你不要拿我開心。﹂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會兒。﹂翠芝卻向一鵬說道:﹁該走了吧?你不是說要請文嫻看電影嗎?﹂一鵬便和世鈞他們說:﹁一塊兒去看電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剛從上海來,誰要看我們那破電影兒!﹂大少奶奶便問世鈞:﹁你們預備上哪兒去玩?﹂世鈞想了想,臨時和叔惠商量著,道:﹁你上次來,好像沒到清涼寺去過。﹂大少奶奶道:﹁那你們就一塊兒到清涼寺去好了,一鵬有汽車,可以快一點,不然你們只夠來回跑的了!等一會一塊回到這兒來吃飯,媽特為預備了幾樣菜給他們兩位接風。﹂一鵬本來無所謂,便笑道:﹁好好,就是這樣辦。﹂
於是就到清涼山去了。六個人把一輛汽車擠得滿滿的。在汽車上,叔惠先沒大說話,後來忽然振作起來了,嘻嘻哈哈的,興致很好,不過世鈞覺得他今天說的笑話都不怎麼可笑,有點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學始終是只有她們兩個人唧唧噥噥,嘰嘰咕咕笑著,那原是一般女學生的常態。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不離,文嫻跟在翠芝後面,把兩隻手插在翠芝的皮領子底下取暖。她們倆只顧自己說話,完全把曼楨撇下了,一鵬倒覺得有些不過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楨多敷衍,當著翠芝,他究竟有些顧忌,怕她誤會了。世鈞見曼楨一個人落了單,他只好去陪著她,兩人並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爛殘缺的石級。不知什麼地方駐著兵,隱隱有喇叭聲順著風吹過來。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陽光下聽到軍營的號聲,分外覺得荒涼。
江南的廟宇都是這種慘紅色的粉牆。走進去,幾座偏殿裏都有人住著,一個襤褸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團上剝大蒜,她身邊擱著隻小風爐,豎著一捲蓆子,還有小孩子坐在門檻上玩。像是一群難民,其實也就是窮苦的人,常年過著難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聽見說這廟裏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著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來,笑道:﹁哦?我們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們去瞧瞧去。﹂一鵬笑道:﹁就有,他們也不會讓你看見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鐵質看上去比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內的東西,上面刻著字,都是捐款鑄造這座鼎的信女們的名字,密密層層的一排一排,﹁××氏,××氏︱︱﹂全是女人,曼楨和世鈞站在那裏發了一會怔。曼楨笑道:﹁這些都是把希望寄託在來生的人。想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這麼許多人。看著真覺得慘然。﹂世鈞道:﹁唔。︱︱我覺得我們真太幸運了。﹂曼楨微笑著點了點頭。
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鈞道:﹁你走得累了?﹂曼楨道:﹁累倒不累。﹂她頓了一頓,忽然仰起臉來向他笑道:﹁怎麼辦?我腳上的凍瘡破了。﹂她腳上穿著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時候女式的長統靴還沒有流行,棉鞋當然不登大雅之堂,氈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夠在家裏穿穿,穿出去就有點像個老闆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還是絲襪皮鞋。
世鈞道:﹁那怎麼辦呢?我們回去吧。﹂曼楨道:﹁那他們多掃興呢。﹂世鈞道:﹁不要緊,我們兩人先回去。﹂曼楨道:﹁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吧,不要他們的車子送了。﹂世鈞道:﹁好,我去跟叔惠說一聲,叫他先別告訴一鵬。﹂
世鈞陪著曼楨坐黃包車回家去,南京的冬天雖然奇冷,火爐在南京並不像在北京那樣普遍,世鈞家裏今年算特別考究,父親房裏裝了個火爐,此外只有起坐間裏有一隻火盆,上面擱著個鐵架子,煨著一瓦缽子荸薺。曼楨一面烤著火一面還是發抖。她笑著說:﹁剛才實在冰透了。﹂世鈞道:﹁我去找件衣裳來給你加上。﹂他本來想去問他嫂嫂借一件絨線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態度不是太友善,他懶得去問她借,而且嫂嫂和母親一樣,都是梳頭的,衣服上也許有頭油的氣味,他結果還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舊絨線衫,還是他中學時代的東西,他母親稱為﹁狗套頭﹂式的。曼楨穿著太大了,袖子一直蓋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歡她穿著這件絨線衫的姿態。在微明的火光中對坐著,他覺得完全心滿意足了,好像她已經是他家裏的人。
荸薺煮熟了,他們剝荸薺吃。世鈞道:﹁你沒有指甲,我去拿把刀來,你削了皮吃。﹂曼楨道:﹁你不要去。﹂世鈞也實在不願意動彈,這樣坐著,實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裏摸了一會,拿出一樣東西來,很靦腆地遞到她面前來,笑道:﹁給你看。這是我在上海買的。﹂曼楨把那小盒子打開來,裏面有一隻紅寶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還是上次在上海買的,怎麼沒聽見你說?﹂世鈞笑道:﹁因為你正在那裏跟我生氣。﹂曼楨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幾時生氣來著?﹂世鈞只管低著頭拿著那戒指把玩著,道:﹁我去辭職那天,領了半個月的薪水,拿著錢就去買了個戒指。﹂曼楨聽見說是他自己掙的錢買的,心裏便覺得很安慰,笑道:﹁貴不貴?﹂世鈞道:﹁便宜極了。你猜多少錢?才六十塊錢。這東西嚴格地說起來,並不是真的,不過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寶石粉做的。﹂曼楨道:﹁顏色很好看。﹂世鈞道:﹁你戴上試試,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鈞拿著她的手看著,她也默默地看著。世鈞忽然微笑道:﹁你小時候有沒有把雪茄煙上匝著的那個紙圈圈當戒指戴過?﹂曼楨笑道:﹁戴過的,你們小時候也拿那個玩麼?﹂這紅寶石戒指很使他們聯想到那種朱紅花絞的燙金小紙圈。
世鈞道:﹁剛才石翠芝手上那個戒指你看見沒有?大概是他們訂婚戒指。那顆金剛鑽總有一個手錶那樣大。﹂曼楨噗哧一笑道:﹁哪有那麼大,你也說得太過份了。﹂世鈞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為我自己覺得我這紅寶石太小了。﹂曼楨笑道:﹁金剛鑽這樣東西我倒不怎麼喜歡,只聽見說那是世界上最硬的東西,我覺得連它那個光都硬,像鋼針似的,簡直扎眼睛。﹂世鈞道:﹁那你喜歡不喜歡珠子?﹂曼楨道:﹁珠子又好像太沒有色彩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紅寶石,尤其是寶石粉做的那一種。﹂世鈞不禁笑了起來。
那戒指她戴著嫌大了。世鈞笑道:﹁我就猜著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緊。﹂曼楨道:﹁那麼現在先不戴著。﹂世鈞笑道:﹁我去找點東西來裹在上頭,先對付著戴兩天。絲線成不成?﹂曼楨忙拉住他道:﹁你可別去問她們要!﹂世鈞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見她袖口拖著一綹子絨線,原來他借給她穿的那件舊絨線衫已經破了。世鈞笑道:﹁就把這絨線揪一點下來,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絨線一抽,抽出一截子來揪斷了,繞在戒指上,繞幾繞,又給她戴上試試。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外面和女傭說話,說道:﹁點心先給老爺送去吧,他們不忙,等石小姐他們回來了一塊兒吃吧。﹂那說話聲音就在房門外面,世鈞倒嚇了一跳,馬上換了一張椅子坐著,坐到曼楨對過去。
房門一直是開著的,隨即看見陳媽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從門口經過,往他父親房裏去了。大概本來是給他們預備的,被他母親攔住了,沒叫她進來。母親一定是有點知道了。好在他再過幾天就要向她宣佈的,早一點知道也沒什麼關係。
他心裏正這樣想著,曼楨忽然笑道:﹁噯,他們回來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便聽見沈太太的聲音笑道:﹁咦,還有人呢?翠芝呢?﹂一鵬道:﹁咦,翠芝沒上這兒來呀?還以為他們先回來了!﹂一片﹁咦咦﹂之聲。世鈞忙迎出去,原來只有一鵬和竇文嫻兩個人。世鈞笑道:﹁叔惠呢?﹂一鵬道:﹁一個叔惠,一個翠芝,也不知他們跑哪兒去了。﹂世鈞道:﹁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麼?﹂一鵬道:﹁都是翠芝,她一高興,說聽人說那兒的和尚有老婆,就鬧著要去瞧瞧去,這兒文嫻說走不動了,我就說我們上掃葉樓去坐會兒吧,喝杯熱茶,就在那兒等他們。哪曉得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文嫻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說我們上這兒來瞧瞧,準許先來了。︱︱本來我沒打算再來了,我預備直接回去的。﹂世鈞笑道:﹁坐一會,坐一會,他們橫是也就要來了,這兩人也真是孩子脾氣︱︱跑哪兒去了呢?﹂
世鈞吃荸薺已經吃飽了,又陪著他們用了些點心,談談說說,天已經黑下來了,還不見叔惠翠芝回來,一鵬不由得焦急起來,道:﹁別是碰見什麼壞人了。﹂世鈞道:﹁不會的,翠芝也是個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機靈的,決不會吃人家的虧。﹂嘴裏這樣說著,心裏也有點嘀咕起來。
幸而沒有多大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來了。大家紛紛向他們責問,世鈞笑道:﹁再不回來,我們這兒就要組織探險隊,燈籠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嫻笑道:﹁可把一鵬急死了!上哪兒去了,你們?﹂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嗎,沒見著,和尚留我們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掃葉樓去找你們,已經不在那兒了。﹂曼楨道:﹁你們也是坐黃包車回來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僱不到車,後來好容易才碰見一輛,又讓他去叫了一輛,所以鬧得這樣晚呢。﹂
一鵬道:﹁那地方本來太冷清了,我想著別是出了什麼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著你們腦子裏一定會想起﹃火燒紅蓮寺﹄,當我們掉了陷阱裏去,出不來了。不是說那兒的和尚有家眷嗎,也許把石小姐也留下,組織小家庭了。﹂世鈞笑道:﹁我倒是也想到這一層,沒敢說,怕一鵬著急。﹂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翠芝一直沒開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樣子。叔惠也好像特別高興似的,看見曼楨坐在火盆旁邊,就向她嚷道:﹁喂,你怎麼這樣沒出息,簡直丟我們上海人的臉嘛,走那麼點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來了!﹂翠芝笑道:﹁文嫻也不行,走不了幾步路就鬧著要歇歇。﹂一鵬笑道:﹁你們累不累?不累我們待會兒再上哪兒玩去。﹂叔惠道:﹁上哪兒去呢?我對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個夫子廟,夫子廟有歌女。﹂幾個小姐都笑了。世鈞笑道:﹁你橫是小說上看來的吧?﹂一鵬笑道:﹁那我們就到夫子廟聽清唱去,去見識見識也好。﹂叔惠笑道:﹁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一鵬頓了一頓,方才笑道:﹁那倒不知道,我也不常去,我對京戲根本有限。﹂世鈞笑道:﹁一鵬現在是天下第一個正經人,你不知道嗎?﹂話雖然是對叔惠說的,卻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著臉,就像沒聽見似的。世鈞討了個沒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怎麼又忘了,又去跟她開玩笑。
大家說得熱熱鬧鬧的,說吃了飯要去聽戲,後來也沒去成。曼楨因為腳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嫻也說要早點回去。吃過飯文嫻和翠芝就坐著一鵬的汽車回去了。他們走了,世鈞和叔惠和曼楨又圍爐談了一會,也就睡覺了。
曼楨一個人住著很大的一間房。早上女傭送洗臉水來,順便帶來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舊的三花牌香粉。曼楨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雖然年紀不小了,仍舊收拾得頭光面滑,臉上也不少搽粉,就連大少奶奶是個寡居的人,臉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舊式婦女是有這種風氣,年紀輕些的人,當然更不必說了,即使不出門,在家裏坐著,也得塗抹得粉白脂紅,方才顯得吉利而熱鬧。曼楨這一天早上洗過臉,就也多撲了些粉。走出來,正碰見世鈞,曼楨便笑道:﹁你看我臉上的粉花不花?﹂世鈞笑道:﹁花倒不花,好像太白了。﹂曼楨忙拿手絹子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嗎?﹂世鈞道:﹁還有鼻子上。﹂曼楨笑道:﹁變成白鼻子了?﹂她很仔細地擦了一會,方才到起坐間裏來吃早飯。
沈太太和叔惠已經坐在飯桌上等著他們。曼楨叫了聲﹁伯母﹂,沈太太笑道:﹁顧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窩夠不夠?﹂曼楨笑道:﹁不冷。﹂又笑著向叔惠說:﹁我這人真糊塗,今天早上起來,就轉了向了,差點找不到這間屋子。﹂叔惠笑道:﹁你這叫﹃新來的人,摸不著門。新來乍到,摸不著鍋灶。﹄﹂這兩句俗語也不知是不是專指新媳婦說的,也不知是曼楨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臉上一紅,道:﹁你又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沈太太笑道:﹁許家少爺說話真有意思。﹂隨即別過臉去向世鈞道:﹁我剛在那兒告訴許家少爺,你爸爸昨天跟他那麼一談,後來就老說,說你要是有他一半兒就好了︱︱又能幹,又活潑,一點也沒有現在這般年輕人的習氣。我看那神氣,你要是個女孩子,你爸爸馬上就要招親,把許家少爺招進來了!﹂沈太太隨隨便便的一句笑話,世鈞和曼楨兩人聽了,都覺得有些突兀,怎麼想起來的,忽然牽扯到世鈞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說笑話,心裏仍舊有些怔忡不安。
世鈞一面吃著粥,一面和他母親說:﹁待會兒叫車伕去買火車票,他們下午就要走了。﹂沈太太道:﹁怎麼倒要走了,不多住兩天?等再過幾天,世鈞就要到上海去給他舅舅拜壽去,你們等他一塊兒去不好麼?﹂挽留不住,她就又說:﹁明年春天你們再來,多住幾天。﹂世鈞想道:﹁明年春天也許我跟曼楨已經結婚了。﹂他母親到底知道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呢?
沈太太笑道:﹁你們今天上哪兒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個圈子,顧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嗎?﹂她又告訴曼楨一些治凍瘡的偏方,和曼楨娓娓談著,並且問她家裏有些什麼人。也許不過是極普通的應酬話,但是在世鈞聽來,卻好像是有特殊的意義似的。
那天上午他們就在湖上盤桓了一會。午飯後叔惠和曼楨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買了許多點心水果相送,看上去雙方都是﹁盡歡而散﹂。世鈞送他們上火車,曼楨在車窗裏向他揮手的時候,他看見她手上紅寶石戒指在陽光中閃爍著,心裏覺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裏,一上樓,沈太太就迎上來說:﹁一鵬來找你,等了你半天了。﹂世鈞覺得很詫異,因為昨天剛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來了,平常有時候一年半載的也不見面。︱︱他走進房,一鵬一看見他便道:﹁你這會兒有事麼?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坐坐,我有話跟你說。﹂世鈞道:﹁在這兒說不行麼?﹂一鵬不作聲,皮鞋咯咯咯走到門口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發了一回怔,突然旋過身來說道:﹁翠芝跟我解約了。﹂世鈞也呆了一呆,道:﹁這是幾時的事?﹂一鵬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回去嗎,先送文嫻,後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進去坐一會。她母親出去打牌去了,家裏沒有人,她就跟我說,說要解除婚約,把戒指還了我。﹂世鈞道:﹁沒說什麼?﹂一鵬道:﹁什麼也沒說。﹂
沉默了一會,一鵬又道:﹁她要稍微給我一點影子,給我打一點底子,又還好些︱︱抽冷子給人家來這麼一下!﹂世鈞道:﹁據我看,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吧,你總也有點覺得。﹂一鵬苦著臉道:﹁昨天在你們這兒吃飯,不還是高高興興的嗎?一點也沒有什麼。﹂世鈞回想了一下,也道:﹁可不是嗎!﹂一鵬又氣憤憤地道:﹁老實說,我這次訂婚,一半也是我家裏主動的,並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現在已經正式宣佈了,社會上的人都知道了,這時候她忽然變卦了,人家還不定怎麼樣疑心呢,一定以為我這人太荒唐。老實說,我的名譽很受損失。﹂世鈞看他確實是很痛苦的樣子,也想不出別的話來安慰他,惟有說:﹁其實,她要是這樣的脾氣,那也還是結婚前發現的好。﹂
一鵬只是愣磕磕的,愣了半天,又道:﹁這事我跟誰也沒說。就是今天上這兒來,看見我姊姊,我也沒告訴她。倒是想去問問文嫻︱︱文嫻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嗎?也許知道是怎麼回事。﹂世鈞如釋重負,忙道:﹁對了,竇小姐昨天也跟我們在一起的。你去問問她,她也說不定知道。﹂
一鵬被他一慫恿,馬上就去找文嫻去了。第二天又來了,說:﹁我上文嫻那兒去過了。文嫻倒是很有見識︱︱真看不出來,她那樣一個女孩子。跟她談談,心裏痛快多了。你猜她怎麼說?她說翠芝要是這樣的脾氣,將來結了婚也不會幸福的,還是結婚前發現的好。﹂世鈞想道:﹁咦,這不是我勸他的話嗎,他倒又從別處聽來了,鄭重其事地來告訴我,實在有點可氣。﹂心裏這樣想著,便笑了笑道:﹁是呀,我也是這樣說呀。﹂一鵬又好像不聽見似的,只管點頭撥腦地說:﹁我覺得她這話很有道理,你說是不是?﹂世鈞道:﹁那麼她知道不知道翠芝這次到底是為什麼緣故︱︱﹂一鵬道:﹁她答應去給我打聽打聽,叫我今天再去聽回音。﹂
他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兩天沒來。他再來的那天,世鈞正預備動身到上海去給他舅父祝壽,不料他舅舅忽然來了一封快信,說他今年不預備做壽了,打算到南京來避壽,要到他們這裏來住兩天,和姊姊姊夫多年不見了,正好大家聚聚。世鈞本來想借這機會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幾天,他覺得很懊喪。那天剛巧一鵬來了,世鈞看見他簡直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