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太太坐著汽車回去,心裏一直有點惴惴的,想著老太太和孩子們等會問起曼楨來,應當怎樣對答。這時候想必他們吃喜酒總還沒有回來。她一撳鈴,是劉家的老媽子來開門,一開門就說:﹁沈先生來了,你們都出去了,他在這兒等了半天了。﹂顧太太心裏撲通一跳,這一緊張,幾乎把曼璐教給她的話全都忘得乾乾淨淨,當下也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和世鈞相見。原來世鈞從昨天和曼楨鬧翻了,離開顧家以後,一直就一個人在外面亂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裏去,一夜也沒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個電話到曼楨的辦公處,一問,曼楨今天沒有來,他心裏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馬上趕到她家裏來,不料他們全家都出去了,劉家的老媽子告訴他曼楨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車來接的,後來就沒有回來過。世鈞因為昨天就聽見說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親替換著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來不回來。劉家那老媽子倒是十分慇勤,讓他進去坐,顧家沒有人在家,把樓上的房門都鎖了起來,只有樓下那間空房沒有上鎖,她便從她房東家裏端了一把椅子過去,讓世鈞在那邊坐著。那間房就是從前豫瑾住過的,那老媽子便笑道:﹁從前住在這兒那個張先生,昨天又來了。﹂世鈞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這次來,還住在這兒吧?﹂那老媽子道:﹁那倒不曉得,昨天沒住在這兒。﹂正說著,劉家的太太在那邊喊:﹁高媽!高媽!﹂她便跑出去了。這間空房關了許久,灰塵滿積,呼吸都有點窒息。世鈞一個人坐在這裏,萬分無聊,又在窗前站了一會,窗台上一層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畫字,畫畫又都抹了,心裏亂得很,只管盤算著見到曼楨應當怎樣對她解釋,又想著豫瑾昨天來,不知道看見了曼楨沒有,豫瑾不曉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楨解約的事︱︱她該不會告訴他吧?她正在氣憤和傷心的時候,對於豫瑾倒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想到這裏,越發心裏像火燒似的,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曼楨,把事情挽回過來。
好容易盼到後門口門鈴響,聽見高媽去開門,世鈞忙跟了出去,見是顧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來了。﹂他這次從南京來,和顧太太還是第一次見面,顧太太看見他,卻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世鈞覺得很奇怪,她那神氣倒好像有點張皇。他再轉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經知道他和曼楨鬧決裂了,所以生氣。他這樣一想,不免有點窘,一時就也說不出話來。顧太太本來心裏懷著個鬼胎,所以怕見他,一見面,卻又覺得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告訴他。她心裏實在是又急又氣,苦於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見到世鈞,就像是見了自己的人似的,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在樓下究竟說話不便,因道:﹁上樓去坐。﹂她引路上樓,樓上兩間房都鎖著,房門鑰匙她帶在身邊,便伸手到口袋裏去拿,一摸,卻摸到曼璐給的那一大疊鈔票。那種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麼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錢這樣東西,確實有一種奧妙的力量,顧太太當時不由得就有一個感覺,覺得對不起曼璐。和曼璐說得好好的,這時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訴了世鈞,年輕人都是意氣用事的,勢必要驚動官府,鬧得不可收拾。再說,他們年輕人的事,都是拿不準的,但看他和曼楨兩個人,為一點小事就可以鬧得把訂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給他知道曼楨現在這樁事情,他能說一點都不在乎嗎?到了兒也不知道他們還結得成結不成婚,倒先把鴻才這頭的事情打散了,反而兩頭落空。這麼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
顧太太把鑰匙摸了出來,便去開房門。她這麼一會兒工夫,倒連換了兩個主意,鬧得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那鑰匙開來開去也開不開,結果還是世鈞代她開了。兩人走進房內,世鈞便搭訕著問道:﹁老太太也出去了?﹂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呃︱︱嗯。﹂頓了一頓,又道:﹁我腰疼,我一個人先回來了。﹂她去給世鈞倒茶,世鈞忙道:﹁不要倒了,伯母歇著吧。曼楨到哪兒去了,可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顧太太背著身子在那兒倒茶,倒了兩杯,送了一杯過來,方道:﹁曼楨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兒休息幾天。﹂世鈞道:﹁病了?什麼病?﹂顧太太道:﹁沒什麼要緊。過兩天等她好了叫她給你打電話。你在上海總還有幾天耽擱?﹂她急於要打聽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鈞並沒有答她這句話,卻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兒是在虹橋路多少號?﹂顧太太遲疑了一下,因道:﹁多少號……我倒不知道。我這人真糊塗,只認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門牌號碼。﹂說著,又勉強笑了一笑。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覺得十分詫異。除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不許她母親把地址告訴他,不願和他見面。但是無論怎麼樣,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即使顧太太對他十分不滿,怪他不好,她至多對他冷淡些,也決不會夾在裏面阻止他們見面。他忽然想起剛才高媽說的,昨天豫瑾來過。難道還是為了豫瑾?……
不管是為什麼原因,顧太太既然是這種態度,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只有站起身來告辭。走出來就到一爿店裏借了電話簿子一翻,虹橋路上只有一個祝公館,當然就是曼楨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門牌號碼,立刻就僱車去,到了那裏,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帶花磚圍牆。世鈞去撳鈴,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一個男僕露出半張臉來,世鈞便道:﹁這兒是祝公館嗎?我來看顧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貴姓?﹂世鈞道:﹁我姓沈。﹂那人把門洞豁喇一關,隨即聽見裏面煤屑路上卡嚓卡嚓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想是進去通報了。但是世鈞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時候,也沒有人來開門。他很想再撳一撳門鈴,又忍住了。這座房子並沒有左鄰右舍,前後都是荒地和菜園,天寒地凍,四下裏鴉雀無聲。下午的天色黃陰陰的,忽然起了一陣風,半空中隱隱地似有女人的哭聲,風過處,就又聽不見了。世鈞想道:﹁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不會是房子裏吧?這地方離虹橋公墓想必很近,也許是墓園裏新墳上的哭聲。﹂再凝神聽時,卻一點也聽不見了,只覺心中慘戚。正在這時候,鐵門上的門洞又開了,還是剛才那男僕,向他說道:﹁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兒。﹂世鈞呆了一呆,道:﹁怎麼?我剛從顧家來,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兒嘛。﹂那男僕道:﹁我去問過了,是不在這兒。﹂說著,早已豁啦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世鈞想道:﹁她竟這樣絕情,不肯見我。﹂他站在那裏發了一會怔,便又舉手拍門,那男僕又把門洞開了,世鈞道:﹁喂,你們太太在家麼?﹂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面的,如果能見到她,或者可以託她轉圜。但是那男僕答道:﹁太太不舒服,躺著呢。﹂世鈞沒有話可說了。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清,沒有什麼生意,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見世鈞還站在那裏,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僕眼看著他上車走了,方才把門洞關上。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不過沒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來的,怕那男僕萬一應付得不好。這時她便悄悄地問道:﹁走了沒有?﹂那男僕道:﹁走了走了!﹂阿寶道:﹁太太叫你們都進去,有話關照你們。﹂她把幾個男女僕人一齊喚了進去,曼璐向他們說道:﹁以後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兒。二小姐是在我們這兒養病,你們小心伺候,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她這病有時候明白,有時候糊塗,反正不能讓她出去,我們老太太把她重託給我了,跑了可得問你們。可是不許在外頭亂說,明白不明白?﹂眾人自是喏喏連聲。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給他們,比往年加倍。僕人們都走了,只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阿寶見事情已經過了明路,便向曼璐低聲道:﹁大小姐,以後給二小姐送飯,叫張媽去吧,張媽力氣大。剛才我進去的時候,差點兒都給她衝了出來,我拉都拉不住她。﹂說到這裏,又把聲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過我看她那樣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穩。﹂曼璐皺眉道:﹁怎麼病了?﹂阿寶輕聲道:﹁一定是凍的︱︱給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裏頭灌風,這大冷天,連吹一天一夜,怎麼不凍病了。﹂曼璐沉吟了一會,便道:﹁得要給她挪間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寶道:﹁你進去可得小心點兒。﹂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後樓那兩間空房,裏間一道鎖,外面一道鎖,先把外面那扇門開了,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在通裏間的門口把守著,再去開那一扇門。隔著門,忽然聽見裏面嗆啷啷一陣響,不由得吃了一驚,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風中自己開闔著,每次砰的一關,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樓下去,嗆啷啷跌在地上。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聽見,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塊手帕包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曼璐推門進去,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簡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經起來走動了,可見是假病︱︱這樣看來,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她想到這裏,本來身上有寒熱的,只覺得熱氣像一蓬火似的,轟的一聲,都奔到頭上來,把臉漲得通紅,一陣陣的眼前發黑。
曼璐也自心虛,她強笑道:﹁怎麼臉上這樣紅?發燒呀?﹂曼楨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過來,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攔著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來。風吹著那破玻璃窗,一開一關,﹁咵﹂一關,發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氣的事。我也氣呀,我怎麼不氣,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什麼用,還能真拿他怎麼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羨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後總要好好地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曼楨劈手把桌上一隻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兒。﹂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於說道:﹁你別著急,現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曼楨道:﹁你倒是讓回去不讓我回去?﹂說著,就扶著桌子,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裏還抓著那半隻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幹什麼,你瘋了?﹂在掙扎間,那隻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楨喘著氣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幹的什麼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曼楨道:﹁你還要賴!你還要賴!﹂她實在恨極了,刷的一聲打了曼璐一個耳刮子。這一下打得不輕,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來,想在面頰上摸摸,那隻手卻停止在半空中。她紅著半邊臉,只管呆呆地站在那裏,曼楨見了,也不知怎麼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著她的幫助,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固然自己家裏人是談不上什麼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種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像不便出口。在曼璐是只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帳,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氣忿又是傷心,尤其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裏出了這麼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去撒嬌去?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麼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裏,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起先聽見房內扭打的聲音,已是吃了一驚,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後來聽見曼璐說什麼做舞女做妓女,自然這些話都是不願意讓人聽見的,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色,正要退出去,依舊把門掩上,曼楨卻趁這機會搶上前去,橫著身子向外一衝。曼璐來不及攔住她,只扯著她一隻胳膊,兩人便又掙扎起來,曼楨嚷道:﹁你還不讓我走?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能把我關一輩子?還能把我殺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開了,曼楨究竟發著熱,身上虛飄飄的,被曼璐一甩,她連退兩步,然後一跌跌出去多遠,坐在地下,一隻手正撳在那隻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噯喲一聲。曼璐倒已經嘎吱嘎吱踏著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門一關,鑰匙嗒的一響,又從外面鎖上了。
曼楨手上拉了個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來。她把手拿起來看看,一看,倒先看見手上那枚紅寶石戒指。她的貞操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愧對世鈞的地方,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心裏卻像針扎了一下。
世鈞……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他可會到這兒來找她?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指望母親搭救是沒有用的,母親即使知道實情,也決不會去報告警察局,一來家醜不可外揚,而且母親是篤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只好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姊姊這方面再壓上一點壓力,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著窗台爬起來,窗櫺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四面圍著高牆,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牆有這樣高。花園裏有一棵紫荊花,枯籐似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裏,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塗地死在這裏,死也不服這口氣。房間裏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趁亂裏也許可以逃出去。
忽然聽見外面房間裏有人聲,有一個木匠在那裏敲敲打打工作著。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上開一扇小門,可以從小門裏面送飯,可是曼楨並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猜著也許是把房門釘死了,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聽著簡直錐心,就像是釘棺材板似的。
又聽見阿寶的聲音,在那裏和木匠說話,那木匠一口浦東話,聲音有一點蒼老。對於曼楨,那是外面廣大的世界裏來的聲音,她心裏突然顫慄著,充滿了希望,她撲在門上大聲喊叫起來了,叫他給她家裏送信,把家裏的地址告訴他,又把世鈞的地址告訴他,她說她被人陷害,把她關起來了,還說了許許多多的話,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連那尖銳的聲音聽著也不像自己的聲音。這樣大哭大喊,砰砰砰捶著門,不簡直像個瘋子了嗎?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顯得異樣的寂靜。阿寶當然已經解釋過了,裏面禁閉著一個有瘋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經在瘋狂的邊緣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來了。阿寶守在旁邊和他攀談著。那木匠的語氣依舊很和平,他說他們今天來叫他,要是來遲一步,他就已經下鄉去了,回家去過年了。阿寶問他家裏有幾個兒女。聽他們說話,曼楨彷彿在大風雪的夜裏遠遠看見人家窗戶裏的燈光紅紅的,更覺得一陣悽惶。她靠在門上,無力地啜泣起來了。
她忽然覺得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去。剛一躺下,倒是軟洋洋的,舒服極了,但是沒有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酸痛,這樣睡也不合適,那樣睡也不合適,只管翻來覆去,鼻管裏的呼吸像火燒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裏都像是分泌出一種粘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裏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手上的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裏醒了過來,忽然看見房門底下露出一線燈光,不覺吃了一驚。同時就聽見門上的鑰匙嗒的一響,但是這一響之後,卻又寂然無聲。她本來是時刻戒備著的,和衣躺著,連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來,但是一坐起來便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時,門縫裏那一線燈光倒已經沒有了。等了許久,也沒有一點響動,只聽見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著。她想著一定又是祝鴻才。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子力氣,立刻跑去把燈一開,搶著站在窗口,大約心裏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沒有辦法,還可以跳樓,跳樓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終一點動靜也沒有,緊張著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這才覺得她正站在風口裏,西北風呼呼地吹進來,那冷風吹到發燒的身體上,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寒颼颼的,又是熱烘烘乾呼呼的,非常難受。
她走到門口,把門鈕一旋,門就開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來,難道有人幫忙,私自放她逃走麼?外面那間堆東西的房間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燈開了,一個人也沒有。她一看見門上新裝了一扇小門,小門裏面安著個窗台,上面擱著一隻漆盤,托著一壺茶,一隻茶杯,一碟乾點心。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哪裏是放她逃走,不過是把裏外兩間打通了,以後可以經常地由這扇小門裏送飯。這樣看來,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她這樣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裏一樣。把門鈕試了一試,果然是鎖著。那小門也鎖著。摸摸那壺茶,還是熱的,她用顫抖的手倒了一杯喝著,正是口渴得厲害,但是第一口喝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其實是自己嘴裏沒味兒,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裏也許下了藥。再喝了一口,簡直難吃,實在有點犯疑心,就擱下了。她實在不願意回到裏面房裏那張床上去,就在外面沙發上躺下了,在那舊報紙包裹著的沙發上睡了一宿,電燈也沒有關。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寶送飯的時候,從那扇小門裏看見她那呻吟囈語的樣子,她因為熱度太高,神志已經不很清楚了,彷彿有點知道有人開了鎖進來,把她抬到裏面床上去,後來就不斷地有人送茶送水。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許多,見阿寶坐在旁邊織絨線,嘴裏哼哼唧唧唱著十二月花名的小調。她恍惚覺得這還是從前,阿寶在她們家幫傭的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厲害,要不然阿寶怎麼不在樓下做事,卻到樓上來守著病人。母親怎麼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記著辦公室的抽屜鑰匙,應當給叔惠送去,有許多文件被她鎖在抽屜裏,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這裏,不禁著急起來,便喃喃說道:﹁傑民呢?叫他把鑰匙送到許家去。﹂阿寶先還當她是說胡話,也沒聽清楚,只聽見﹁鑰匙﹂兩個字,以為她是說房門鑰匙,總是還在那兒鬧著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著急,你好好地保重身體吧,把病養好了,什麼話都好說。﹂曼楨見她答非所問,心裏覺得很奇怪。這房間裏光線很暗,半邊窗戶因為砸破了玻璃,用一塊木板擋住了。曼楨四面一看,也就漸漸地記起來了,那許多瘋狂的事情,本來以為是高熱度下的亂夢,竟不是夢,不是夢……
阿寶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麼嗎?﹂曼楨沒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搖了搖頭。因道:﹁阿寶,你想想看,我從前待你也不錯。﹂阿寶略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楨道:﹁你現在要是肯幫我一個忙,我以後決不會忘記的。﹂阿寶織著絨線,把竹針倒過來搔了搔頭髮,露出那躊躇的樣子,微笑道:﹁二小姐,我們吃人家飯的人,只能東家叫怎麼就怎麼,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楨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別的,只想你給我送個信。我雖然沒有大小姐有錢,我總無論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虧。﹂阿寶笑道:﹁二小姐,不是這個話,你不知道他們防備得多緊,我要是出去他們要疑心的。﹂曼楨見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邊沒有多帶錢,這時候無論許她多少錢,也是空口說白話,如何能夠取信於人。心裏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隻手都握著拳頭,握得緊緊的,她因為怕看見那枚戒指,所以一直反戴著,把那塊紅寶石轉到後面去了。一捏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梆梆地在那兒。她忽然心裏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打動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將來我再拿錢去贖。﹂隨即把戒指褪了下來,她現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捨不得。她遞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是為難。你先把這個拿著,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將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阿寶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楨道:﹁你拿著,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阿寶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楨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出去。﹂她想她寫封信叫阿寶送到叔惠家裏去,如果世鈞已經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寄。阿寶當時就問:﹁二小姐要寫信給家裏呀?﹂曼楨在枕頭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見過的。﹂她一提到世鈞,已是順著臉滾下淚來,因把頭別了過去。阿寶又勸了她幾句,無非是叫她不要著急,然後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裏打電話,聽她那焦躁的聲音,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去,催他們快動身。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妝台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隻一隻都蓋好,又把刷子上粘纏著的一根根頭髮都揀掉。等曼璐打完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著神秘的微笑,從口袋裏掏出那枚戒指來,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給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給誰?﹂阿寶笑道:﹁給那個沈先生。﹂曼璐把那戒指拿在手裏看了看,她早聽她母親說過,曼楨有這樣一隻紅寶戒指。是那姓沉的送她的,大概算是訂婚戒指。因笑道:﹁這東西一個錢也不值,你給我吧。我不會白拿你的。﹂說著,拿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搭子鈔票,阿寶偷眼看著,是那種十張一疊的十元鈔票,約有五六疊之多。從前曼璐潦倒的時候,也常常把首飾拿去賣或是當,所以阿寶對於這些事也有相當經驗,像這種戒指她也想著是賣不出多少錢的,還不如拿去交給曼璐,還上算些。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發了一筆小財。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搭子鈔票丟在桌上,道:﹁你拿著吧。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著我拿紙同筆給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後就不要進去了,讓張媽去好了。﹂說著,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阿寶到她娘家去,只說他們人手不夠,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盡快地離開上海。
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信那句話,﹁正月裏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趕著在年前洗出來的褥單,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她整理東西,這樣也捨不得丟,那樣也捨不得丟。要是全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而且都是歷年積下的破爛,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只是運出大門陳列在衖堂裏,堆在推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阿寶見她為難,就答應把這些東西全都運到公館裏去,好在那邊有的是閒房。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統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裏本來就十分愴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後一切的希望都著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願意把她往壞處想。世鈞有一封信給曼楨,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並不知道裏面說些什麼。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給曼璐看。
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楨,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存心不出來見他,心裏十分難過。回到家裏,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裏派人來找過他。他想著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趕了去一問,原來並沒有什麼,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幾天耽擱,他舅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帳還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裏,他父親又不放心別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於他的病體有礙。世鈞聽他舅舅的話音,好像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託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裏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固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赤白臉的,覺得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他覺得他和曼楨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後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接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別熱鬧,家裏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著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這一次來勢洶洶,本來替他診治著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後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裏日夜陪伴著。叔惠聽到這消息,到醫院裏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一點,談了一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曼楨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不知道你來?﹂世鈞有點尷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電話給她。﹂說到這裏,世鈞見他父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別處去了。
他們用的一個特別看護,一直在旁邊,是一個朱小姐,人很活潑,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後,他們來了沒兩天,她已經和他們相當熟了。世鈞的父親叫他拿出他們自己帶的茶葉給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們是講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們喝不喝六安茶?有個楊小姐,也是此地的看護,她現在在六安一個醫院裏工作,託人帶了十斤茶葉來,叫我替她賣,價錢倒是真便宜。﹂世鈞一聽見說六安,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觸,那是曼楨的故鄉。他笑道:﹁六安︱︱你說的那個醫院,是不是一個張醫生辦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認識張醫生呀?他人很和氣的,這次他到上海來結婚,這茶葉就是託他帶來的。﹂世鈞一聽見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呆住了。叔惠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後來忽然覺察,叔惠是問他﹁哪一個張醫生?﹂他連忙帶笑答道:﹁張豫瑾。你不認識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結婚了?新娘姓什麼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曉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一塊回去了。﹂世鈞就是再問下去,料想多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當著他父親和叔惠,他們也許要奇怪,他對這位張醫生的結婚經過這樣感到興趣。朱小姐見他默默無言,還當他是無意購買茶葉,又不好意思拒絕,她自命是個最識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錶,就忙著去拿體溫表替嘯桐試熱度。
世鈞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會,叔惠就站起來告辭了。世鈞道:﹁我跟你一塊出去,我要去買點東西。﹂兩人一同走出醫院。世鈞道:﹁你現在上哪兒去?﹂叔惠看了看手錶,道:﹁我還得上廠裏去一趟。今天沒等到下班就溜出來了,怕你們這兒過了探望的時間就不准進來。﹂
他匆匆回廠裏去了,世鈞便走進一家店舖去借打電話,他計算著這時候曼楨應當還在辦公室裏,就撥了辦公室的號碼。和她同處一室的那個男職員來接電話,世鈞先和他寒暄了兩句,方才叫他請顧小姐聽電話。那人說:﹁她現在不在這兒了。怎麼,你不知道嗎?﹂世鈞怔了一怔道:﹁不在這兒了︱︱她辭職了?﹂那職員說:﹁不知道後來有沒有補一封辭職信來,我就知道她接連好幾天沒來,這兒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說全家都搬走了。﹂說到這裏,因為世鈞那邊寂然無聲,他就又說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兒去了。你不知道啊?﹂世鈞勉強笑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剛從南京來,我也有好久沒看見她了。﹂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掛上電話。然後就到櫃台上去再買了一隻打電話的銀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楨家裏去。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的,可是他總有點不能相信。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裏面。當然是搬走了。世鈞就像一個人才離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簡直好像遇見了鬼一樣。
他掛上電話,又在電話機旁邊站了半天。走出這家店舖,在馬路上茫然地走著,淡淡的斜陽照在地上,他覺得世界之大,他竟沒有一個地方可去似的。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看衖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裏去了,他們樓下還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經遷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來,從那裏也許可以打聽到一些什麼。曼楨的家離這裏很遠,他坐黃包車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不是叫她搬家嗎?或者她這次搬走,還是因為聽從他的主張?搬是搬了,因為負氣的緣故,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是不是有這可能?也許他離開南京這兩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還有一個可能,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被他母親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他。︱︱但是她突然辭了職卻又是為什麼呢?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黃包車在弄口停下。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但是這一次來,一走進衖堂就感到一種異樣的生疏,也許因為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馬上這裏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好像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因為曼楨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秘性,所以踏進這衖堂就有點莫名其妙的慄慄自危的感覺,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分在內。在那種心情下,看見一些女傭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而現在是寒冷的冬天,衖堂裏沒有什麼人。弄口有一個小木柵,看衖堂人就住在那裏,卻有一個女傭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談心。她一身棉襖褲,褲腰部分特別臃腫,把肚子頂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圍裙支出去老遠。她伏在窗口和裏面的人臉對臉談著。世鈞見這情形,就沒有和看衖堂的人說話。先走進去看看再說。
但是並沒有什麼可看的,只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著昏霧似的灰塵。世鈞在門外站了一會,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來。這次那看衖堂的卻看見了他,就從小屋裏迎了出來,向世鈞點點頭笑笑。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因為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衖堂口的鐵門已經拉上了,要驚動看衖堂的替他開鐵門。現在這看衖堂的和他點頭招呼,世鈞便帶笑問道:﹁顧家他們搬走了?﹂看衖堂的笑道:﹁還是去年年底搬的。我這兒有他們兩封信,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聽?﹂說著,便從窗外探手進去,在桌上摸索著尋找那兩封信。剛才和他談天的那個女傭始終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著,她連忙一偏身讓開了。向來人家家裏的事情都是靠傭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顧家就是因為沒有用傭人,所以看衖堂的儘管消息靈通,對於弄內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帳,獨有顧家的事情他卻不大熟悉,而且因為曼璐過去的歷史,好像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秘性似的,他們不說,人家就也不便多問。
世鈞道:﹁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搬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衖堂的喃喃地道:﹁劉家……好像說搬到虹口去了吧。顧家是不在上海了,我聽見拉塌車的說,說上北火車站嘛。﹂世鈞心裏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車站。曼楨當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楨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於成為事實了。﹂
他早就知道,曼楨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而且他覺得這並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情願的想法。豫瑾對曼楨很有好感的,至於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曼楨沒有說,可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並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度,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她對豫瑾非常佩服,這一點她是並不諱言的,她對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著,準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世鈞想道:﹁是的,我拿什麼去跟人家比,我的事業才開始倒已經中斷了,她認為我對家庭投降了,對我非常失望。不過因為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歷史,所以她對我也不無眷戀。但是兩三年間,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而豫瑾來過不久,我們就大吵,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當然她絕對不是藉故和我爭吵,只是因為感情上先有了癥結在那裏,所以一觸即發了。﹂
看衖堂的把兩封信遞給他,一封是曼楨的弟弟的學校裏寄來的,大約是成績報告單。還有一封是他寫給曼楨的,他一看見自己的字跡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郵戳之外還有一個圓圈形的醬油漬,想必看衖堂的曾經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兩封信拿在手裏看了一看,便向看衖堂的微笑著點了個頭,說:﹁好,我……想法子給他們轉寄去。﹂就拿著走了。
走出衖堂,街燈已經亮了。他把他寫給曼楨的那封信拿出來辨認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實第一封信已經把話說盡說絕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餘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賣蘑菇豆腐乾的人遠遠吆喝著。那人又來了。每天差不多這時候,他總是到這一帶來叫賣,大街小巷都串遍,一個瘦長身材的老頭挽著個籃子,曼楨住的衖堂裏,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鈞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起他在曼楨家裏消磨過的無數的黃昏。﹁豆︱︱乾!五香蘑菇豆︱︱乾!﹂沉著而蒼涼的呼聲,漸漸叫到這邊來了,叫得人心裏發空。
於是他又想著,還可以到她姊姊家裏去問問,她姊姊家他上回去過一次,門牌號數也還記得,只是那地方很遠,到了那兒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幾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車行叫了一輛汽車,走到虹橋路,天色倒還沒有黑透。下了車一撳鈴,依舊在鐵門上開了一個方洞,一個僕人露出半邊臉來,似乎還是上次那個人。世鈞道:﹁我要見你們太太。我姓沈,我叫沈世鈞。﹂那人頓了一頓,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說著,便把方洞關上了。世鈞也知道這是闊人家的僕役應付來客的一種慣伎,因為不確定主人見與不見,所以先說著活動話。可是他心裏還是很著急,想著曼楨的姊姊也許倒是剛巧出去了。其實她姊夫要是在家,見她姊夫也是一樣,剛才忘問一聲。
在門外等著,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許久。終於聽見裏面拔去門閂,開了一扇側門,那僕人閃在一邊,說了聲:﹁請進來。﹂汽車道走進去,兩旁都是厚厚的冬青牆。在這傍晚的時候,園子裏已經昏黑了,天上倒還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著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鉤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鈞在樓窗下經過,曼楨在樓上聽見那腳步聲,皮鞋踐踏在煤屑路上,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特異之點,但是這裏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人穿皮鞋的,僕人們都穿布鞋,曼璐平常總穿繡花鞋,祝鴻才穿的是那種粉底直貢呢鞋子。他們家也很少來客。這卻是什麼人呢?曼楨躺在床上,竭力撐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著,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細細的一鉤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許是世鈞來了。但是立刻又想著,我真是瘋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聽見腳步聲音就以為是世鈞。那皮鞋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又由近而遠。曼楨心裏急得什麼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誰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這些時,發熱發得喉嚨都啞了,她總有好些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所以自己還不大覺得。這時候一張開嘴,自己都吃一驚,這樣啞著嗓子叫喊,只聽見喉嚨管裏發出一種沙沙之聲罷了。
房間裏黑沉沉的,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裏,阿寶自從上回白拿了她一隻戒指,就沒有再進來過,一直是張媽照料著。張媽剛巧走開了一會,到廚房裏吃年糕去了。這還是正月裏,家裏剩下很多的年糕,傭人們也可以隨時做著吃。張媽煮了一大碗年糕湯,才呷了一口,忽見阿寶鬼鬼祟祟地跑進來,低聲叫道:﹁張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張媽忙放下碗來,問道:﹁太太叫我?﹂阿寶略點了點頭,附耳說道:﹁叫你到後頭房去看著。留點神!﹂張媽聽見這話,只當是曼楨那裏又出了什麼意外,慌得三腳兩步跑上樓去。阿寶跟在後面,才走到樓梯腳下,正遇見那男僕引著世鈞從大門外面走進來。世鈞從前在曼楨家裏看見過阿寶的,雖然只見過一面,他倒很記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寶一時心虛,怕他和她攀談起來,要是問起顧家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了,萬一倒說得前言不對後語。她只把頭低著,裝作不認識他,逕自上樓去了。
那男僕把世鈞引到客廳裏去,把電燈開了。這客廳非常大,佈置得也極華麗,但是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來似的,說話都有回聲。熱水汀燒得正旺,世鈞一坐下來便掏出手帕來擦汗。那男僕出去了一會,又送茶進來,擱在他面前的一張矮桌上。世鈞見是兩杯茶,再抬起眼來一看,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裏又露出水鑽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世鈞覺得他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瘦,兩個眼眶都深深地陷了進去,在燈影中看去,兩隻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臉上經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也不知怎麼的,卻使世鈞想起﹁紅粉骷髏﹂四個字,單就字面上講,應當是有點像她的臉型。
他從來沒有和她這樣的女人周旋過,本來就有點慌張,因站起身來,向她深深地一點頭,沒等她走到跟前,就急於申明來意,道:﹁對不起,來打攪祝太太︱︱剛才我去找曼楨,他們全家都搬走了。他們現在不知搬到哪兒去了?﹂曼璐只是笑著﹁嗯,嗯﹂答應著,因道:﹁沈先生坐。喝點茶。﹂她先坐了下來。世鈞早就注意到了,她手裏拿著一個小紙包,他不禁向那紙包連看了兩眼,卻猜不出是什麼東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曼璐便把那紙包拆開了,裏面另是一層銀皮紙,再把那銀皮紙的小包打開來,拿出一隻紅寶石戒指。世鈞一看見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顫抖了一下,也說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遞了過來,笑道:﹁曼楨倒是料到的,她說沈先生也許會來找我。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世鈞想道:﹁這就是她給我的回信嗎?﹂他機械地接了過來,可是同時就又想著:﹁這戒指不是早已還了我了?當時還了我,我當她的面就扔了字紙簍了,怎麼這時候倒又拿來還我?這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假使非還我不可,就是寄給我也行,也不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不是存心氣我嗎?她不是這樣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難道一個人變了心,就整個的人都變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那麼她現在不在上海了?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曼璐卻望著他笑了一笑,然後慢吞吞地說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鈞頓了一頓,便紅著臉問道:﹁她是不是結婚了?﹂曼璐的臉色動了一動,可是並沒有立刻回答。世鈞便又微笑道:﹁是不是跟張豫瑾結婚了?﹂曼璐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她本來是抱著隨機應變的態度,雖然知道世鈞對豫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說曼楨是嫁了豫瑾了,因為這種謊話是很容易對穿的,但是看這情形,要是不這樣說,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著茶杯,在杯沿上凝視著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著我細說了。﹂世鈞其實到她這兒來的時候也就沒有存著多少希望,但是聽了這話,依舊覺得轟然一聲,人都呆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隔了有一會工夫,他很倉促地站起來,和她點了個頭,微笑道:﹁對不起,打攪你這半天。﹂就轉身走了。可是才一舉步,就彷彿腳底下咯吱一響,踩著一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他那枚戒指。好好的拿在手裏,不知怎麼會手一鬆,滾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樣厚,自然是聽不見聲音。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就很快地向口袋裏一揣。要是鬧了半天,還把那戒指丟在人家家裏,那才是笑話呢。曼璐這時候也站起來了,世鈞也沒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種嘲笑的還是同情的神氣,同樣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門外走去,剛才那僕人倒已經把大門開了,等在那裏。曼璐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依舊由那男僕送他出去。世鈞走得非常快,那男僕也在後面緊緊跟著。不一會,他已經出了園門,在馬路上走著了。那邊嗚嗚地來了一輛汽車,兩邊白光在前面開路。這虹橋路上並沒有人行道,只是一條瀝青大道,旁邊卻留出一條沙土鋪的路,專為在上面跑馬。世鈞避到那條騎馬道上走著,腳踩在那鬆鬆的灰土上,一軟一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街燈昏昏沉沉地照著,人也有點昏昏沉沉的。
那枚戒指還在他口袋裏。他要是帶回家去仔細看看,就可以看見戒指上裹的絨線上面有血跡。那絨線是咖啡色的,乾了的血跡是紅褐色的,染在上面並看不出來,但是那血液膠粘在絨線上,絨線全僵硬了,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像是偵探小說裏的事,在實際生活裏大概是不會發生的。世鈞一路走著,老覺得那戒指在他褲袋裏,那顆紅寶石就像一個燃燒的香煙頭一樣,燙痛他的腿。他伸進手去,把那戒指掏出來,一看也沒看,就向道旁的野地裏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醫院裏,他父親因為他出去了一天,問他上哪兒去了,他只推說遇見了熟人,被他們拉著不放,所以這時候才回來。他父親見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著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醫院裏來探病,坐得時間比較久,嘯桐說話說多了,當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來。自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醫院裏一住兩個月,後來沈太太也到上海來了,姨太太帶著孩子們也來了,就等著送終。嘯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醫院裏。
春天,虹橋路祝家那一棵紫荊花也開花了,紫鬱鬱的開了一樹的小紅花。有一隻鳥立在曼楨的窗台上跳跳縱縱,房間裏面寂靜得異樣,牠以為房間裏沒有人,竟飛進來了,撲啦撲啦亂飛亂撞,曼楨似乎對牠也不怎樣注意。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她的病已經好了,但是她發現她有孕了。她現在總是這樣呆呆的,人整個地有點麻木。坐在那裏,太陽曬在腳背上,很是溫暖,像是一隻黃貓咕嚕咕嚕伏在她腳上。她因為和這世界完全隔離了,所以連這陽光照在身上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親切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