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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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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世鈞的母親叫他一到上海就來信,他當夜就寫了一封短信,手邊沒有郵票,預備交給叔惠在辦公室裏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辦公室裏來,借此又可以見曼楨一面。

  曼楨還沒有來。世鈞把那封信從口袋裏摸了出來,擱在叔惠面前道:﹁喏,剛才忘了交給你了。﹂然後就靠在寫字檯上談天。

  曼楨來了,說:﹁早。﹂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她這件衣服世鈞好像沒看見過。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當房間裏沒有他這個人。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掩的。滿溢出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情。叔惠一看見她便怔了怔,道:﹁曼楨今天怎麼這樣漂亮?﹂他原是一句無心的話,曼楨不知道為什麼,卻頓住了答不出話來,並且紅了臉。世鈞在旁邊也緊張起來了。幸而曼楨只頓了一頓,便笑道:﹁聽你的口氣,好像我平常總是奇醜。﹂叔惠笑道:﹁你可別歪曲我的意思。﹂曼楨笑道:﹁你明明是這個意思。﹂

  他們兩人的事情,本來不是什麼瞞人的事,更用不著瞞著叔惠,不過世鈞一直沒有告訴他。他沒有這慾望要和任何人談論曼楨,因為他覺得別人總是說些隔靴搔癢的話。但是他的心理是這樣地矛盾,他倒又有一點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們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夠這樣糊塗,一點也不覺得。如果戀愛是盲目的,似乎旁邊的人還更盲目。

  他們這爿廠裏,人事方面本來相當複雜。就是上回做壽的那個葉先生,一向植黨營私,很有許多痕跡落在眾人眼裏。他仗著他是廠長的私人,膽子越來越大,不肯與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傾軋得很厲害。世鈞是在樓下工作的,還不很受影響,不像叔惠是在樓上辦公室裏,而且職位比較高,責任也比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剛巧有一個機會,一個朋友介紹他到另外一爿廠裏去做事,這邊他立刻辭職了。他臨走的時候,世鈞替他餞行,也有曼楨。三個人天天在一起吃飯的這一個時期,將要告一段落了。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有一種特殊的空氣,世鈞很喜歡坐在一邊聽叔惠和曼楨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也不過是一些浮面上的話,但是世鈞在旁邊聽著卻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種快樂,只有兒童時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擬的。而實際上,世鈞的童年並不怎樣快樂,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夠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楨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

  世鈞替叔惠餞行,是在一個出名的老正興館,後來聽見別的同事說:﹁你們不會點菜,最出色的兩樣菜都沒有吃到。﹂叔惠鬧著要再去一趟,曼楨道:﹁那麼這次你請客。﹂叔惠道:﹁怎麼要我請?這次輪到你替我餞行了!﹂兩人推來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賬的時候,叔惠說沒帶錢,曼楨道:﹁那麼我替你墊一墊。待會兒要還我的。﹂叔惠始終不肯鬆這句口。吃完了走出來,叔惠向曼楨鞠躬笑道:﹁謝謝!謝謝!﹂曼楨也向他鞠躬笑道:﹁謝謝!謝謝!﹂世鈞在旁邊笑不可抑。

  叔惠換了一個地方做事,工廠在楊樹浦,他便住到宿舍裏去了,每到週末才回家來一次。有一天,許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給叔惠的,他不在家,許太太便把那封信擱在他桌上。世鈞看見了,也沒注意,偶然看見信封上蓋著南京的郵戳,倒覺得有點詫異,因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時候,曾經說過他在南京一個熟人也沒有,他有個女友託他帶東西給一個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識的。這封信的信封上也沒有署名,只寫著﹁內詳﹂,當然世鈞再也猜不到這是翠芝寫來的。他和翠芝雖然自幼相識,卻不認識她的筆跡。他母親有一個時期曾經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結果沒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來的時候,世鈞早已忘了這回事,也沒想起來問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內容是很簡單,不過說她想到上海來考大學,託他去給她要兩份章程。叔惠心裏想著,世鈞要是問起的話,就照直說是翠芝寫來的,也沒什麼要緊,她要託人去拿章程,因為避嫌疑緣故,不便託世鈞,所以託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鈞並沒有問起,當然他也就不提了。過了幾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兩個大學去要了兩份章程,給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來了,叔惠這一次卻隔了很長的時間才回信,時間隔很長,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後就沒有再寫信來了。其實叔惠自從南京回來,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到她對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覺得惆悵。

  第二年正月裏,翠芝卻又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擱在叔惠的桌子上沒有開拆,總快有一星期了,世鈞走出走進都看見它,一看見那南京的郵戳,心裏就想著,倒不知道叔惠有這樣一個朋友在南京。也說不定是一個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來的時候問他。但是究竟事不關己,一轉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鈞上午在廠裏,有人打電話給他,原來是一鵬,一鵬到上海來了。約他出去吃飯。剛巧世鈞已經和曼楨約好了在一個飯館子裏碰頭,便向一鵬說:﹁我已經約了個朋友在外面吃飯,你要是高興的話,就一塊兒來。﹂一鵬道:﹁男朋友還是是女朋友?﹂世鈞道:﹁是一個女同事,並不是什麼女朋友。你待會兒可別亂說,要得罪人的。﹂一鵬道:﹁哦,女同事。是你們那兒的女職員呀?怪不得你賴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說呢,你在上海忙些什麼︱︱就忙著陪花瓶吃館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說!﹂世鈞這時候已經十分懊悔,不該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當下只得說道:﹁你別胡說了!這位顧小姐不是那樣的人,你看見她就知道了。﹂一鵬笑道:﹁喂,世鈞,你索性請這位顧小姐再帶一個女朋友來,不然我一個人不太寂寞嗎?﹂世鈞皺眉道:﹁你怎麼老是胡說,你拿人家當什麼人?﹂一鵬笑道:﹁好好,不說了,你別認真。﹂

  一鵬背後雖然輕嘴薄舌的,和曼楨見了面,也還是全副紳士禮貌,但是他對待這種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對待有錢人家的小姐們的態度,畢竟有些不同。曼楨是不知道,她還以為這人向來是這樣油頭滑腦的。世鈞就看得出那分寸來,覺得很生氣。

  一鵬多喝了兩杯酒,有了幾分醉意,忽然笑嘻嘻地說道:﹁愛咪不知怎麼想起來的,給我們做媒!﹂世鈞笑道:﹁給誰做媒?﹂一鵬笑道:﹁我跟翠芝。﹂世鈞笑道:﹁哦,那好極了!再好也沒有了!﹂一鵬忙道:﹁呃,你可別嚷嚷出來,還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帶著笑容微微嘆一口氣,道:﹁都是一鳴和愛咪︱︱其實我真不想結婚!一個人結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說是不是?﹂世鈞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該有人管管你了!﹂一面說,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鵬似乎很得意,世鈞也覺得很高興︱︱倒並不是出於一種自私的心理,想著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讓他母親和嫂嫂死了這條心。他並沒有想到這一層。他這一向非常快樂,好像整個的世界都改觀了,就連翠芝,他覺得她也是個很可愛的姑娘,一鵬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楨見他們說到這些私事,就沒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著。飯後,世鈞因為他嫂嫂託他買了件衣料,他想乘這機會交給一鵬帶回去,就叫一鵬跟他一塊兒回家去拿。曼楨一個人回去了。這裏世鈞帶著一鵬來到許家,這一天因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來了,也才到家沒有一會,看見一鵬來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鵬的,覺得他這人非常無聊,雖然也和他周旋了幾句,只是懶懶的。所幸一鵬這人是沒有自卑感的,所以從來也不覺得人家看不起他。

  當下世鈞把那件衣料取出來交給他,一鵬打開一看,是一段瓦灰閃花綢,閃出一棵棵的小梅樁。一鵬見了,不由得咦了一聲,笑道:﹁跟顧小姐那件衣裳一樣!我正在那兒想著,她穿得真素,像個小寡婦似的。原來是你送她的!﹂世鈞有點窘,笑道:﹁別胡扯了!﹂一鵬笑道:﹁那哪有那麼巧的事!﹂世鈞道:﹁那有什麼奇怪呢,我因為嫂嫂叫我買料子,我又不懂這些,所以那天找顧小姐跟我一塊兒去買的,她同時也買了一件。﹂一鵬笑道:﹁那你還要賴什麼?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的交情不錯。你們幾時結婚哪?﹂世鈞笑道:﹁大概你這一向腦子裏充滿了結婚,所以動不動就說結婚。你再鬧,我給你宣佈了!﹂一鵬忙道:﹁不許不許!﹂叔惠笑道:﹁怎麼,一鵬要結婚啦?﹂一鵬道:﹁你聽他瞎說!﹂又說笑了幾句,便起身走了。世鈞和叔惠送他出去,卻看見門外飄著雪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下起的。

  兩人一同回到樓上,世鈞因為剛才一鵬取笑他的話,說他跟曼楨好,被叔惠聽見了,一定想著他們這樣接近的朋友,怎麼倒一直瞞著他,現在說穿了,倒覺得很不好意思。世鈞今天本來和曼楨約好了,等會還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電影,只是因為叔惠難得回來的,不好一見面就走,不免坐下來預備多談一會。沒話找話說,就告訴他一鵬也許要和翠芝結婚了。其實這消息對於叔惠並不能說是一個意外的打擊,因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見翠芝的信,信上說她近來覺得很苦悶,恐怕沒有希望到上海來讀書了,家裏要她訂婚。不過她沒有說出對象是誰,叔惠總以為是他不認識的人,卻沒有想到是一鵬。

  她寫信告訴他,好像是希望他有點什麼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樣呢?他並不是缺少勇氣,但是他覺得問題並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顧慮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慣了的,從來不知道艱難困苦為何物,現在一時感情用事,將來一定要懊悔的。也許他是過慮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見得才上路就弄上個絆腳石?

  而現在她要嫁給一鵬了。要是嫁給一個比較好的人,倒也罷了,他也不至於這樣難過。他橫躺在床上,反過手去把一雙手墊在頭底下,無言地望著窗外,窗外大雪紛飛。世鈞笑道:﹁一塊兒去看電影好吧?﹂叔惠道:﹁下這大雪,還出去幹嘛?﹂說著,索性把腳一縮,連著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順手拖過一床被窩,搭在身上。許太太走進房來,把剛才客人用過的茶杯拿去洗,見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麼躺著?不舒服呀?﹂叔惠沒好氣地答道:﹁沒有。﹂說他不舒服,倒好像是說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氣。

  許太太向他的臉色看了看,又走過來在他頭上摸摸,因道:﹁看你這樣子不對,別是受了涼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氣吧,我給你拿來。﹂叔惠也不言語。許太太便把自己家裏用廣柑泡的一瓶酒取了來。叔惠不耐煩地說:﹁告訴你沒有什麼嗎!讓我睡一會就好了。﹂許太太道:﹁好,我擱在這兒,隨你愛喝不喝!﹂說著,便賭氣走了,走到門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脫了,好好睡一會。﹂叔惠也沒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來脫鞋,正在解鞋帶,一抬頭看見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著解悶。但是﹁酒在肚裏,事在心裏﹂,中間總好像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裏那塊東西要想用燒酒把它泡化了,燙化了,只是不能夠。

  他不知不覺間,一杯又一杯地喝著,世鈞到樓下去打電話去了,打給曼楨,因為下雪,問她還去不去看電影。結果看電影是作罷了,但是仍舊要到她家裏去看她。他們一打電話,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結束的,等他掛上電話,回到樓上來,一進門就聞見滿房酒氣撲鼻,不覺笑道:﹁咦,不是說不喝,怎麼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許太太正在房門外走過,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麼了?讓你喝一杯避避寒氣,你怎麼傻喝呀?年年泡了酒總留不住,還沒幾個月就給喝完了!﹂叔惠也不理會,臉上紅撲撲地向床上一倒,見世鈞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樣子,便道:﹁你還是要出去?﹂世鈞笑道:﹁我說好了要上曼楨那兒去。﹂叔惠見他彷彿有點忸怩的樣子,這才想起一鵬取笑他和曼楨的話,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樣高高興興地冒雪出門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陣淒涼,便一翻身,蒙著頭睡了。

  世鈞到了曼楨家裏,兩人圍爐談天。爐子是一隻極小的火油爐子,原是燒飯用的,現在搬到房間裏來,用它燉水兼取暖。曼楨擦了根洋火,一個一個火眼點過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點燃那一小圈小蠟燭。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在家裏。世鈞現在和他們混得相當熟了。世鈞向來不喜歡小孩子的,從前住在自己家裏,雖然只有一個侄兒,他也常常覺得討厭,曼楨的弟弟妹妹這樣,他卻對他們很有好感。

  孩子們跑馬似的,樓上跑到樓下。登登登奔來,在房門口張一張,又逃走了。後來他們到衖堂裏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裏頓時靜了下來。火油爐子燒得久了,火焰漸漸變成美麗的藍色,藍旺旺的火,藍得像水一樣。

  世鈞道:﹁曼楨,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親也說她希望我早點結婚。﹂曼楨道:﹁不過我想,最好還是不要靠家裏幫忙。﹂世鈞本來也是這樣想。從前為了擇業自由和父親衝突起來,跑到外面來做事,鬧了歸齊,還是要父親出錢給他討老婆,實在有點洩氣。世鈞道:﹁可是這樣等下去,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曼楨道:﹁還是等等再說吧。現在我家裏人也需要我。﹂世鈞皺著眉頭道:﹁你的家累實在太重了,我簡直看不過去。譬如說結了婚以後,兩個人總比一個有辦法些。﹂曼楨笑道:﹁我正是怕這個。我不願意把你也推進去。﹂世鈞道:﹁為什麼呢?﹂曼楨道:﹁你的事業才正開始,負擔一個家庭已經夠麻煩的,再要是負擔兩個家庭,那簡直就把你的前途毀了。﹂世鈞望著她微笑著,道:﹁我知道你這都是為了我好,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一點恨你。﹂

  她當時沒有說什麼,在他吻著她的時候,她卻用極細微的聲音問道:﹁你還恨我嗎?﹂爐子上的一壺水已經開了,他們竟一點也不知道。還是顧太太在隔壁房間裏聽見水壺蓋被熱氣頂著,咕嘟咕嘟響,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聲:﹁曼楨,水開了沒有?開了要沏茶。﹂曼楨答應了一聲,忙站起身來,對著鏡子把頭髮掠了掠,便跑出來拿茶葉,給她母親也沏了一杯茶。

  顧太太捧著茶站在房門口,一口一口啜著,笑道:﹁茶葉棍子站著,一定要來客了!﹂曼楨笑向世鈞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經來了嗎?﹂她這話似乎說得太露骨了些,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顧太太把開水拿去沖熱水瓶,曼楨道:﹁我去沖。媽坐這兒說說話。﹂顧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來了。一會兒又得做飯去了。﹂她搭訕著就走開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每到這黃昏時候,總有一個賣蘑菇豆腐乾的,到這條衖堂裏來叫賣。每天一定要來一趟的。現在就又聽見那蒼老的呼聲:﹁豆……乾!五香蘑菇豆……乾!﹂世鈞笑道:﹁這人倒真是風雨無阻。﹂曼楨道:﹁噯,從來沒有一天不來的。不過他的豆腐乾並不怎樣好吃。我們吃過一次。﹂

  他們在沉默中聽著那蒼老的呼聲漸漸遠去。這一天的光陰也跟著那呼聲一同消逝了。這賣豆腐乾的簡直就是時間老人。

第七章

  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祖母告訴她:﹁你媽上你姊姊家去了,你姊姊有點不舒服,你媽說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來吃晚飯了,叫我們不用等她。﹂曼楨便幫著她祖母熱飯端菜。她祖母又道:﹁你媽說你姊姊,怎麼自從搬到新房子裏去,老鬧不舒服,不要是這房子不大好吧,先沒找個人來看看風水。我說哪兒呀,還不是﹃財多身弱﹄,你姊夫現在發財發得這樣,你記得他們剛結婚那時候,租人家一個客堂樓住,現在自己買地皮蓋房子︱︱也真快,我們眼看著他發起來的!你姊姊運氣真好,這個人真給她嫁著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齋﹄!﹂曼楨笑道:﹁不是說姊姊有幫夫運嗎?﹂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說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靈得嚇死人。待會兒倒要問問你媽,從前是在哪兒算的,這人不知還在那兒嗎,倒要找他去算算。﹂曼楨笑道:﹁那還是姊姊剛出世那時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這時候哪兒找他去。﹂

  曼楨吃過晚飯又出去教書。她第二次回來,照例是她母親開門放她進來,這一天卻是她祖母替她開門。曼楨道:﹁媽還沒回來?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門。我反正還有一會兒才睡呢。﹂

  她等了有半個多鐘頭,她母親也就回來了。一進門便說:﹁你姊姊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曼楨一面閂後門,一面問道:﹁姊姊什麼地方不舒服?﹂顧太太道:﹁說是胃病又發了,還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她在黑暗的廚房裏又附耳輕輕向女兒說:﹁還不是從前幾次打胎,留下來的毛病。︱︱咳!﹂其實曼璐恐怕還有別的病症,不過顧太太自己欺騙自己,總不忍也不願朝那上面想。

  母女回到房中,顧太太的旗袍右邊凸起一大塊,曼楨早就看見了,猜著是她姊姊塞給母親的錢,也沒說什麼。顧太太因為曼楨曾經屢次勸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錢,所以也不敢告訴她。一個人老了,不知為什麼,就有些懼怕自己的兒女。

  到上床睡覺的時候,顧太太把旗袍脫下來,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曼楨見她這樣子是不預備公開了,便含笑問道:﹁媽,姊姊這次給了你多少錢?﹂顧太太吃了一驚,忙從被窩裏坐起來,伸手在旗袍袋裏摸出一個手巾包,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來看看有多少。﹂曼楨笑道:﹁甭看了,快睡下吧,你這樣要著涼了。﹂她母親還是把手巾包打開來,取出一疊鈔票來數了數,道:﹁我說不要,她一定要我拿著,叫我買點什麼吃吃。﹂曼楨笑道:﹁你哪兒捨得買什麼東西吃,結果還不是在家用上貼掉了!︱︱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拿姊姊的錢,給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說姊姊貼娘家,還不知道貼了多少呢!﹂顧太太道:﹁我知道,我知道,噯呀,為這麼點兒錢,又給你叨叨這麼一頓!﹂曼楨道:﹁媽,我就是這麼說:不犯著呀,你用他這一點錢,待會兒他還以為我們一家子都是他養活著呢,姓祝的他那人的脾氣!﹂顧太太笑道:﹁人家現在闊了,不見得還那麼小氣。﹂曼楨笑道:﹁你不知道嗎,越是闊人越嗇刻,就像是他們的錢特別值錢似的!﹂

  顧太太嘆了口氣道:﹁孩子,你別想著你媽就這樣沒志氣。你姊夫到底是外人,我難道願意靠著外人,我能夠靠你倒不好嗎?我實在是看你太辛苦了,一天忙到晚,我實在心疼得慌。﹂說著,就把包錢的手帕拿起來擦眼淚。曼楨道:﹁媽,你別這麼著,大家再苦幾年,就快熬出頭了。等大弟弟能夠出去做事了,我就輕鬆得多了。﹂顧太太道:﹁你一個女孩子家,難道一輩子就為幾個弟弟妹妹忙著?我倒想你早點兒結婚。﹂曼楨笑道:﹁我結婚還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顧太太驚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人家怎麼等得及呀?﹂曼楨不覺噗哧一笑,輕聲道:﹁等不及活該。﹂她從被窩裏伸出一隻白手臂來,把電燈捻滅了。

  顧太太很想趁此就問問她,世鈞和她有沒有私訂終身。先探探她的口氣,有機會就再問下去,問她可知道世鈞的收入怎樣,家境如何。顧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便道:﹁你睡著了?﹂曼楨道:﹁唔。﹂顧太太笑道:﹁睡著了還會答應?﹂本來想著她是假裝睡著,但是轉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剛才又害她等門,今天睡得特別晚。這樣一想,自己心裏覺得很抱歉,就不言語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楨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她姊姊的新房子在虹橋路,地段雖然荒涼一些,好在住在這一帶的都是些汽車階級,進去並不感到不方便。他們搬了家之後,曼楨還沒有去過,她祖母和母親倒帶著孩子們去過兩次,回來說講究極了,走進去像個電影院,走出來又像是逛公園。這一天下午,曼楨初次在那花園裏經過,草地上用冬青樹栽出一道牆,隔牆有個花匠吱吱吱推著一架刈草的機器,在下午的陽光中,只聽見那微帶睡意的吱吱的聲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靜。曼楨覺得她姊姊生病,在這裏靜養倒是很相宜。

  房屋內部當然豪華萬分,曼楨也不及細看,跟在一個女傭後面,一徑上樓來到她姊姊臥房裏。臥房裏迎面一排丈來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紗窗簾,人字式斜吊著,一層一層,十幾幅交疊懸掛著。曼璐蓬著頭坐在床上。曼楨笑道:﹁姊姊今天好些了,坐起來了?﹂曼璐笑道:﹁好些了。媽昨天回去還好嗎?這地方真太遠了,晚上讓她一個人回去,我倒有點不放心。下次接她來住兩天。﹂曼楨笑道:﹁媽一定要說家裏離不開她。﹂曼璐皺眉道:﹁不是我說,你們也太省儉了,連個傭人也不用。哦,對了,昨天我忘了問媽,從前我用的那個阿寶,現在不知在哪兒?﹂曼楨道:﹁等我回去問問媽去。姊姊要找她嗎?﹂曼璐道:﹁我結婚那時候沒把她帶過來,因為我覺得她太年輕了,怕她靠不住。現在想想,還是老傭人好。﹂

  電話鈴響了。曼璐道:﹁二妹你接一接。﹂曼楨跑去把聽筒拿起來,道:﹁喂?﹂那邊怔了一怔,道:﹁咦,是二妹呀?﹂曼楨聽出是鴻才的聲音,便笑道:﹁噯。姊夫你等一等,我讓姊姊來聽電話。﹂鴻才笑道:﹁二妹你真是稀客呀,請都請不到的,今天怎麼想起來上我們這兒來的︱︱﹂曼楨把電話送到曼璐床前,一路上還聽見那只聽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說些什麼。

  曼璐接過聽筒,道:﹁嗯?﹂鴻才道:﹁我買了台冰箱,送來了沒有?﹂曼璐道:﹁沒有呀。﹂鴻才道:﹁該死,怎麼還不送來?﹂說著,就要掛上電話。曼璐忙道:﹁喂喂,你現在在哪兒?答應回來吃飯也不︱︱﹂她說著說著,突然斷了氣。她使勁把聽筒向架子上一擱,氣忿忿地道:﹁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他那兒倒已經掛掉了。你這姊夫的脾氣現在簡直變了!我說他還沒發財,先發神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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