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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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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打電話回去,一半也是隨時調查鴻才的行動。阿寶來接電話,說:﹁姑爺剛回來,要不要叫他聽電話?﹂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來了。﹂她掛斷電話,就說要回去。她祖母不知就裏,還再三留她吃飯,她母親便道:﹁讓她回去吧,她姑爺等著她吃飯呢。﹂

  曼璐趕回家去,一徑上樓,來到臥室裏,正碰見鴻才往外走,原來他是回來換衣服的。曼璐道:﹁又上哪兒去?﹂鴻才道:﹁你管不著!﹂他順手就把房門﹁砰﹂一關。曼璐開了門追出去,鴻才已經一陣風走下樓去,一陣香風。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趕著這時候跑了出來,她因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訴她的,說給她買皮鞋,所以特別興奮。她本來在女傭房間裏玩耍,一聽見高跟鞋響,就往外奔,一路喊著,﹁阿寶!媽回來了!﹂她叫曼璐叫﹁媽﹂,本來是女傭們教她這樣叫的,鴻才也不是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叫,但是今天他不知為什麼,存心跟曼璐過不去,在樓梯腳下高聲說道:﹁他媽的什麼東西,你管她叫媽!她也配?﹂曼璐聽見了,馬上就撈起一個磁花盆要往下扔,被阿寶死命抱住了。

  曼璐氣得說不出話來,鴻才已經走遠了,她方才罵道:﹁誰要她那個拖鼻涕丫頭做女兒,小叫化子,鄉下佬,送給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孩子,那孩子兩隻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媽如果有靈魂的話,一定覺得很痛快吧,曼璐彷彿聽見她在空中發出勝利的笑聲。

  自從招弟來到這裏,曼璐本來想著,只要把她籠絡好了,這孩子也可以成為一個感情的橋樑,鴻才雖然薄情,父女之情總有的。但是這孩子非但不是什麼橋樑,反而是個導火線,夫妻吵鬧,有她夾在中間做個旁觀者,曼璐更不肯輸這口氣,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辮子上紮著一截子白絨線,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她把她帶回來的那隻鞋盒三把兩把拆散了,兩隻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滾下地去,她便提起腳來在上面一陣亂踩。皮鞋這樣東西偏又特別結實,簡直無法毀滅它。結果那兩隻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樓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覺得曼璐也跟她父親一樣,都是喜怒無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飯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寶送了個熱水袋來,給她塞在被窩裏。她看見阿寶,忽然想起來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兒去說了些什麼?我頂恨傭人這樣搬是非。﹂阿寶到現在還是稱曼璐為大小姐,稱她母親為太太。阿寶忙道:﹁我沒說什麼呀,是太太問我︱︱﹂曼璐冷笑道:﹁哦,還是太太不對。﹂阿寶知道她正是一肚子的火,沒處發洩,就不敢言語了。悄悄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別早,預料這一夜一定特別長。曼璐面對著那漫漫長夜,好像要走過一個黑暗的甬道,她覺得恐懼,然而還是得硬著頭皮往裏走。

  床頭一盞檯燈,一隻鐘。一切寂靜無聲,只聽見那隻鐘滴答滴答,顯得特別響。曼璐一伸手,就把鐘拿起來,收到抽屜裏去。

  一開抽屜,卻看見一堆小紙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認的字塊。曼璐大把大把地撈出來,往痰盂裏扔。其實這時候她的怒氣已經平息了,只覺得傷心。背後畫著稻田和貓狗牛羊的小紙片,有幾張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裏面。

  曼璐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後,她追溯到鴻才對她的態度惡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這裏來探病,後來那天晚上,鴻才在外面吃醉酒回來,倚風作邪地,向她表示對她妹妹有野心。被她罵了一頓。

  要是真能夠讓他如願以償,他倒也許從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鬧了。他雖然喜新厭舊,對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癡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她牙癢癢地。但是無論如何,她當初嫁他的時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準備著粗茶淡飯過這一輩子,沒想到他會發財。既然發了財了,她好像買獎券中了頭獎,難道到了頭兒還是一場空?

  有一塊冰涼的東西貼在腳背上。熱水袋已經冷了,可以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已經是深夜,更深夜靜,附近一條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地鳴著汽笛。

  她母親那一套﹁媽媽經﹂,她忽然覺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有個孩子就好了。借別人的肚子生個孩子。這人還最好是她妹妹,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親替她出主意的時候,大概決想不到她會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這微笑是稍微帶著點獰笑的意味的,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然後她突然想道:﹁我瘋了。我還說鴻才神經病,我也快變成神經病了!﹂她竭力把那種荒唐的思想打發走了,然而她知道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隻野獸的黑影,它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兒來了。

  她覺得非常恐怖。

第八章

  在一般的家庭裏,午後兩三點鐘是一天內最沉寂的一段時間,孩子們都在學校裏,年輕人都在外面工作,家裏只剩下老弱殘兵。曼楨家裏就是這樣,只有她母親和祖母在家。這一天下午,衖堂裏來了個磨刀的,顧太太聽見他在那兒吆喝,便提著兩把廚刀下樓去了。不一會,她又上來了,在樓梯上便高聲喊道:﹁媽,你猜誰來了?豫瑾來了!﹂顧老太太一時也記不起豫瑾是誰,模模糊糊地問了聲:﹁唔,誰呀?﹂顧太太領著那客人已經走進來了。顧老太太一看,原來是她娘家侄女兒的兒子,從前和她的長孫女兒有過婚約的張豫瑾。

  豫瑾笑著叫了聲﹁姑外婆﹂。顧老太太不勝歡喜,道:﹁你怎麼瘦了?﹂豫瑾笑道:﹁大概鄉下出來的人總顯得又黑又瘦。﹂顧老太太道:﹁你媽好嗎?﹂豫瑾頓了一頓,還沒來得及回答,顧太太便在旁邊說:﹁表姊已經故世了。﹂顧老太太驚道:﹁啊?﹂顧太太道:﹁剛才我看見他袖子上裹著黑紗,我就嚇了一跳!﹂

  顧老太太呆呆地望著豫瑾,道:﹁這是幾時的事?﹂豫瑾道:﹁是今年三月裏。我也沒寄訃聞來,我想著等我到上海來的時候,我自己來告訴姑外婆一聲。﹂他把他母親得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說。顧老太太不由得老淚縱橫,道:﹁哪兒想得到的。像我們這樣老的倒不死,她年紀輕輕的倒死了!﹂其實豫瑾的母親也有五十幾歲了,不過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輩永遠都是小孩。

  顧太太嘆道:﹁表姊也還是有福氣的,有豫瑾這樣一個好兒子。﹂顧老太太點頭道:﹁那倒是!豫瑾,我聽見說你做了醫院的院長了。年紀這樣輕,真了不得。﹂豫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麼。人家說的,﹃鄉下第一,城裏第七﹄。﹂顧太太笑道:﹁你太謙虛了。從前你表舅舅在的時候,他就說你好,說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媽,你記得?﹂當初也就是因為她丈夫對於豫瑾十分賞識,所以把曼璐許配給他的。

  顧太太問道:﹁你這次到上海來有什麼事情嗎?﹂豫瑾道:﹁我因為醫院裏要添辦一點東西,我到上海來看看。﹂顧太太又問他住在什麼地方,他說住在旅館裏,顧老太太便一口說:﹁那你就搬在這兒住好了,在旅館裏總不大方便。﹂顧太太忙附和著,豫瑾遲疑了一下,道:﹁那太麻煩了吧?﹂顧太太笑道:﹁不要緊的︱︱又不跟你客氣!你從前不也住在我們家的?﹂顧老太太道:﹁真巧,剛巧有間屋子空著沒人住,樓下有一家人家剛搬走。﹂顧太太又向豫瑾解釋道:﹁去年那時候曼璐出嫁了,我們因為家裏人少,所以把樓下兩間房子分租出去了。﹂到現在為止,他們始終沒有提起曼璐。顧老太太跟著就說:﹁曼璐結婚了,你知道吧?﹂豫瑾微笑道:﹁我聽說的。她好吧?﹂顧老太太道:﹁她總算運氣好,碰見這個人,待她倒不錯。她那姑爺挺會做生意的,現在他們自己蓋了房子在虹橋路。﹂顧老太太對於曼璐嫁得金龜婿這一回事,始終認為是一個奇蹟,也可以說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樁事,所以一說就是一大套。豫瑾一面聽,一面說:﹁噢。︱︱噢。︱︱那倒挺好。﹂顧太太看他那神氣有點不大自然,好像他對曼璐終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大概他決不會上這兒來的,因為避嫌疑的緣故。

  磨刀的在後門外哇啦哇啦喊,說刀磨好了,顧太太忙起身下樓,豫瑾趁勢也站起身來告辭。他們婆媳倆又堅邀他來住,豫瑾笑道:﹁好,那麼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來,現在我還有點事,要上別處去一趟。﹂顧太太道:﹁那麼你早點來,來吃飯。﹂

  當天晚上,豫瑾從旅館裏把兩件行李運到顧家,顧太太已經把樓下那間房收拾出來了,她笑著喊她的兩個兒子:﹁偉民,傑民,來幫著拿拿東西。﹂豫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間裏去,兩個孩子也跟進來了,站得遠遠地觀望著。顧太太道:﹁這是瑾哥哥。傑民從前太小了,大概記不得了,偉民你總該記得的,你小時候頂喜歡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後來還給爸爸打了一頓︱︱他給你鬧得睡不著覺,火起來了。﹂偉民現在已經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長得跟他母親一樣高了,聽見這話,不禁有些訕訕的,紅著臉不作聲。

  顧老太太這時候也走進房來,笑道:﹁東西待會兒再整理,先上去吃飯吧。﹂顧太太自己到廚房裏去端菜,顧老太太領著豫瑾一同上樓。今天他們因為等著豫瑾,晚飯吃得特別晚。曼楨吃過飯還得出去教書,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飯坐在那裏吃著。豫瑾走進來,一看見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剎那,他還當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楨放下碗筷,站起身來笑道:﹁瑾哥哥不認識我了吧?﹂豫瑾不好意思說:正是因為太認識她了,所以望著她發怔。他笑著說了聲:﹁是二妹吧?要在別處看見了,真不認識了。﹂顧老太太道:﹁本來嗎,你從前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偉民大呢。﹂

  曼楨又把筷子拿起來,笑道:﹁對不起,我先吃了,因為我吃了飯還要出去。﹂豫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飯,搛了兩塊鹹白菜在那裏吃著,覺得很不過意。等到顧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進來,曼楨已經吃完了。豫瑾便道:﹁二妹再吃一點。﹂曼楨笑道:﹁不吃了,我已經飽了。媽,我讓你坐。﹂她站起來,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親椅背上慢慢地喝著,看見她母親夾了一筷辣椒炒肉絲送到豫瑾碗裏去,便道:﹁媽,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顧太太笑道:﹁噯喲,真的,我倒忘了。﹂顧老太太笑道:﹁這孩子記性倒好。﹂她們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記得的原因,是因為她小時候恨豫瑾奪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搶著替他盛飯,在碗底抹上些辣醬。他當時總也知道是她惡作劇,但是這種小事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當然忘得乾乾淨淨了。他只覺得曼楨隔了這些年,還記得他不愛吃什麼,是值得驚異的。而她的聲容笑貌,她每一個姿態和動作,對於他都是這樣地熟悉,是他這些年來魂夢中時時縈繞著的,而現在都到眼前來了。命運真是殘酷的,然而這種殘酷,身受者於痛苦之外,未始不覺得內中有一絲甜蜜的滋味。

  曼楨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豫瑾卻一直有些惘惘的,過去他在顧家是一個常客,他們專給客人使用的一種上方下圓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別長,捏在手裏特別沉重,他在他們家一直慣用這種筷子,現在又和他們一家老幼一桌吃飯了,只少了一個曼璐。他不免有一種滄桑之感,在那黃黯黯的燈光下。

  豫瑾在鄉下養成了早睡的習慣,九點半就睡了。顧太太在那裏等門,等曼楨回來,顧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盡坐著和媳婦說話,說起侄女兒的生前種種,說說又掉眼淚。又談到豫瑾,婆媳倆異口同聲都說他好。顧太太道:﹁所以從前曼璐他們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們沒福氣,不該有這樣一個好女婿。﹂顧老太太道:﹁這種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顧太太道:﹁豫瑾今年幾歲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誤到現在還沒結婚,我想想都覺得不過意。﹂顧老太太點頭道:﹁可不是嗎!他娘就這麼一個兒子,三十歲出頭了還沒娶親,她準得怪我們呢,死的時候都沒一個孫子給她穿孝!﹂顧太太歎道:﹁豫瑾這孩子呢也是太癡心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她們的思想都朝一條路子上走。還是顧老太太嘴快,先說了出來道:﹁其實曼楨跟他也是一對兒。﹂

  顧太太低聲笑道:﹁是呀,要是把曼楨給了他,報答他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可惜曼楨已經有了沈先生。﹂顧老太太搖搖頭,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還沒準兒呢。認識了已經快兩年了,照這樣下去,可不給他白耽誤了!﹂顧太太雖然對世鈞這種態度也有些不滿,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兒的男朋友,她覺得她不能不替女兒辯護,便嘆了口氣,道:﹁沈先生呢,人是個好人,就是好像脾氣有點不爽快。﹂顧老太太道:﹁我說句粗話,這就是﹃佔著茅坑不拉屎﹄!﹂說著,她呵呵地笑起來了。顧太太也苦笑。

  豫瑾住到他們家裏來的第三天晚上,世鈞來了。那時候已經是晚飯後,豫瑾在他自己房裏。曼楨告訴世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寄住在他們這裏,他是個醫生,在故鄉的一個小城裏行醫。她說:﹁有幾個醫生肯到那種苦地方去工作?他這種精神我覺得很佩服。我們去找他談談。﹂她和世鈞一同來到豫瑾的房間裏,提出許多問題來問他,關於鄉下的情形,城鎮的情形,她對什麼都感到興趣。世鈞不免有一種本能的妒意。他在旁邊默默地聽著,不過他向來在生人面前不大開口的,所以曼楨也不覺得他的態度有什麼異樣。

  他臨走的時候,曼楨送他出來,便又告訴他關於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歷史,道:﹁這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沒有結婚,想必是因為他還不能夠忘記她。﹂世鈞笑道:﹁哦,這人還這樣感情豐富,簡直是個多情種子嘛!﹂曼楨笑道:﹁是呀,說起來好像有點傻氣,我倒覺得這是他的好處。一個人要不是有點傻氣,也不會跑到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去辦醫院,幹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世鈞沒說什麼。走到衖堂口,他向她點點頭,簡短地說了聲﹁明兒見﹂,轉過身來就走了。

  這以後,世鈞每次到她家裏來,總有豫瑾在座。有時候豫瑾在自己房間裏,曼楨便把世鈞拉到他房裏去,三個人在一起談談說說。曼楨其實是有用意的。她近來覺得,老是兩個人膩在一起,熱度一天天往上漲,總有一天他們會不顧一切,提前結婚了,而她不願意這樣,所以很歡迎有第三者和他們在一起。她可以說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鈞當然不瞭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們辦公室裏現在改了規矩,供給午膳了,他們本來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館子,曼楨勸他省兩個錢,這一向總是在廠裏吃,所以談話的機會更少了。曼楨覺得這樣也好,在形跡上稍微疏遠一點。她不知道感情這樣東西是很難處理的,不能往冰箱裏一擱,就以為它可以保存若干時日,不會變質了。

  星期六,世鈞照例總要到她家裏來的,這一個星期六他卻打了個電話來,約她出去玩。是顧太太接的電話。她向曼楨嚷了聲:﹁是沈先生。﹂他們正在吃飯,顧太太回到飯桌上,隨手就把曼楨的碟子蓋在飯碗上面,不然飯一定要涼了。她知道他們兩人一打電話,就要說上半天工夫。

  曼楨果然跑出去許久,還沒進來。豫瑾本來在那裏猜測著,她和她這位姓沈的同事的友誼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現在可以知道了。他有點爽然若失,覺得自己真是傻,見面才幾天工夫,就容許自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其實人家早有了愛人了。

  傑民向來喜歡在飯桌上絮絮叨叨說他在學校裏的事,無論是某某人關夜學,還是誰跟誰打架,他總是興奮地,氣急敗壞地一連串告訴他母親。今天他在那裏說他們要演一齣戲,他在這齣戲裏也要擔任一個角色,是一個老醫生。顧太太道:﹁好好,快吃飯吧。﹂傑民爬了兩口飯,又道:﹁媽,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說這齣戲非常有意義,是先生替我們揀的這個劇本,這劇本好極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說的話顧太太一概不理會,她只向他臉上端相著,道:﹁你嘴角上粘著一粒飯。﹂傑民覺得非常洩氣,心裏很不高興,懶洋洋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顧太太道:﹁還在那兒。﹂他哥哥偉民便道:﹁他要留著當點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豫瑾,他正在這裏發呆,他們這樣哄然一笑,他倒有點茫然,以為自己或者舉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來了。他一個個向他們臉上看去,也不得要領。

  這一天下午,豫瑾本來有點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飯也沒有回來吃。同時,世鈞和曼楨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飯,方才一同回來,豫瑾也才回來沒有一會兒。世鈞和曼楨走過他房門口,聽見裏面一片笑聲,原來傑民在那裏逼著豫瑾做給他看,怎樣演那個醫生的角色。豫瑾教他怎樣用聽筒,怎樣量血壓。曼楨和世鈞立在房門口看著,豫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會這兩招兒,都教給你了。﹂傑民只管磨著他。孩子們向來是喜歡換新鮮的,從前世鈞教他們騎腳踏車的時候,他們和世鈞非常親近,現在有了豫瑾,對他就冷淡了許多。若在平常的時候,世鈞也許覺都不覺得,現在他卻特別敏感起來,連孩子們對豫瑾的愛戴,他也有些醋意。

  豫瑾一個不防備,打了個呵欠。曼楨道:﹁傑民,我們上樓去吧,瑾哥哥要睡覺了。﹂豫瑾笑道:﹁不不,還早呢。我是因為這兩天睡得不大好︱︱現在簡直變成個鄉下人了,給汽車電車的聲音吵得睡不著覺。﹂曼楨道:﹁還有隔壁這隻無線電,真討厭,一天開到晚。﹂豫瑾笑道:﹁我也是因為不習慣的緣故。我倒想找兩本書來看看,睡不著,看看書就睡著了。﹂曼楨道:﹁我那兒有。傑民,你上去拿,多拿兩本。﹂

  傑民抱了一大疊書走進來,全是她書架上的,內中還有兩本是世鈞送她的。她一本本檢視著,遞給豫瑾,笑道:﹁不知道你看過沒有?﹂豫瑾笑道:﹁都沒看過。告訴你,我現在完全是個鄉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兒有工夫看書。﹂他站在電燈底下翻閱著,曼楨道:﹁噯呀,這燈泡不夠亮,得要換個大點的。﹂豫瑾雖然極力攔阻著,曼楨還是上樓去拿燈泡去了。世鈞這時候就有點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點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書來,翻翻看看。傑民又在那裏嘰嘰呱呱說他那齣戲,把情節告訴豫瑾。

  曼楨拿了隻燈泡來,笑道:﹁世鈞,你幫我抬一抬桌子。﹂豫瑾搶著和世鈞兩人把桌子抬了過來,放在電燈底下,曼楨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豫瑾忙道:﹁讓我來。﹂曼楨笑道:﹁不要緊的,我行。﹂她站在桌子上,把電燈上那隻燈泡一擰,摘了下來,這間房屋頓時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來前的一剎那,豫瑾正注意到曼楨的腳踝,他正站在桌子旁邊,實在沒法子不看見。她的腳踝是那樣纖細而又堅強的,正如她的為人。這兩天她母親常常跟豫瑾談家常,豫瑾知道他們一家七口人現在全靠著曼楨,她能夠若無其事的,一點也沒有怨意,他覺得真難得。他發現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兩樣。她真是充滿了朝氣的。現在他甚至於有這樣一個感想,和她比較起來,她姊姊只是一個夢幻似的美麗的影子了。

  燈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裏,照耀在她臉上。曼楨蹲下身來,跳下桌子,笑道:﹁夠了吧?不過你是要躺在床上看書的,恐怕還是不行。﹂豫瑾道:﹁沒關係,一樣的。可別再費事了!﹂曼楨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樓去,把一隻檯燈拿了來。世鈞認得那隻檯燈,就是曼楨床前的那一盞。

  豫瑾坐在床沿上,就著檯燈看著書。他也覺得這燈光特別溫暖麼?世鈞本來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願意做出負氣的樣子,因為曼楨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認為他的妒忌是沒有根據的。將來他們結婚以後,她對他的朋友或者也是這樣慇勤招待著,他也決不會反對的︱︱他不見得腦筋這樣舊,氣量這樣小。可是理智歸理智,他依舊覺得難以忍受。

  尤其難以忍受的是臨走的時候,他一個人走向黑暗的街頭,而他們仍舊像一家人似的團聚在燈光下。

  顧太太這一向冷眼看曼楨和豫瑾,覺得他們倆很說得來,心裏便存著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見世鈞不大來了,更是暗暗高興,想著一定是曼楨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個星期六下午,午飯後,顧太太在桌子上鋪了兩張報紙,把幾升米攤在報紙上,慢慢地揀出稗子和沙子。豫瑾便坐在她對過,和她談天。他說他後天就要回去了,顧太太覺得非常惋惜,因道:﹁我們也想回去呢,鄉下也還有幾畝地,兩間房子,我們老太太就老惦記著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這麼說著,說起你娘,我說我們到鄉下去,空下來可以弄點吃的,接她來打打小牌,我們老姊妹聚聚。哪曉得就看不見了呢!﹂說著,又長嘆一聲。又道:﹁鄉下就是可惜沒有好學校,孩子們上學不方便。將來等他們年紀大些,可以住讀了,有這麼一天,曼楨也結婚了,我真跟我們老太太下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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