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照常見面,卻沒有再聽見她提起她姊姊結婚的事情。世鈞倒一直惦記著。不說別的,此後和她來往起來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裏去,不必有那些顧忌了。
隔了有一個星期模樣,她忽然當著叔惠說起她姊姊結婚了,家裏房子空出來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們代為留心,如果聽見有什麼人要房子,給介紹介紹。
世鈞很熱心地逢人就打聽,有沒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著一個間接的朋友,一個姓吳的,到曼楨家裏來看房子。他自己也還是第一次踏進這衖堂,他始終對於這地方感到一種禁忌,因而有一點神秘之感。這衖堂在很熱鬧的地段。沿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來的板門,一扇一扇倚在後門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淘米洗衣裳,把水門汀地下濺得濕漉漉的。內中有一個小大姐,卻在那自來水龍頭下洗腳。她金雞獨立地站著,提起一隻腳來,嘩啦嘩啦放著水沖著。腳趾甲全是鮮紅的,塗著蔻丹︱︱就是這一點引人注目。世鈞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裏就想著,這不知道可是顧家的傭人,伺候曼楨的姐姐的。
顧家是五號,後門口貼著招租條子。門虛掩著,世鈞敲了敲,沒人應,正要推門進去,衖堂裏有個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車上玩,把腳鈴踏得叮叮的響,這時候就從車上跳了下來,趕過來攔著門問:﹁找誰?﹂世鈞認識他是曼楨的弟弟,送鑰匙到叔惠家裏去過的,他卻不認識世鈞。世鈞向他點點頭笑笑,說:﹁你姊姊在家嗎?﹂世鈞這句話本來也問得欠清楚,傑民聽了,更加當作這個人是曼璐從前的客人。他雖然是一個小孩子,因為環境的關係,有許多地方非常敏感,對於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惡,可是一直也沒有發洩的機會。這時候便理直氣壯地吆喝道:﹁她不在這兒了!她結婚了!﹂世鈞笑道:﹁不是的,我是說你二姊。﹂傑民愣了一愣,因為曼楨從來沒有什麼朋友到家裏來過。他仍舊以為這兩個人是跑到此地來尋開心的,便瞪著眼睛道:﹁你找她幹嘛?﹂這孩子一副聲勢洶洶的樣子,當著那位同來的吳先生,卻使世鈞有些難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們來看房子的。﹂傑民又向他觀察了一番,方始轉身跟進去,一路喊著:﹁媽!有人來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媽,可見還是有一點敵意。世鈞倒沒有想到,上她家裏來找她會有這麼些麻煩。
過了一會,她母親迎了出來,把他們往裏讓。世鈞向她點頭招呼著,又問了一聲,﹁曼楨在家麼?﹂她母親笑道:﹁在家,我叫傑民上去喊她了。︱︱貴姓呀?﹂世鈞道:﹁我姓沈。﹂她母親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細向他臉上認了一認,見他並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裏稍微有點失望。
樓下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已經出空了,一眼望過去,只看見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著一層灰。空房間向來是顯得大的,同時又顯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總之,從前曼楨的姊姊住在這裏是一個什麼情形,已經完全不能想像了。
傑民上樓去叫曼楨,她卻耽擱了好一會方才下來,原來她去換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為姊姊結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底上印著綠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這種比較嬌艷的顏色她從前是決不會穿的,因為家裏有她姊姊許多朋友進進出出;她永遠穿著一件藍布衫,除了為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於一種自衛的作用。現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世鈞覺得她好像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楨邀世鈞到樓上去坐一會。她領著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台上擱著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裏曬著。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
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著兩張大床,一張小鐵床。曼楨陪著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卻聽見隔壁房間裏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衖堂裏洗腳,腳趾甲上塗著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遺跡了。她現在赤著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髮上夾著個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裏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著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著,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侷促而已,曼楨卻又是一種感想,她想著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著:﹁我想不是吧,叔惠家裏也是住這樣的兩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曼楨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麼?﹂世鈞道:﹁唔。﹂
傑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於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裏有兩隻雞蛋,她的碗裏有一隻雞蛋。他弟弟咯咯咯走進來放在桌上,板著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麼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瞭,不過也沒有去道破他,只笑著道:﹁為什麼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曼楨笑道:﹁鄉下點心!你隨便吃一點。﹂
世鈞一面吃著一面問:﹁你們早上吃什麼當早飯?﹂曼楨道:﹁吃稀飯。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吃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吃兩副大餅油條算了。﹂曼楨點點頭道:﹁在人家家裏住著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世鈞道:﹁其實他們家裏還算是好的。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裏。﹂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麼?﹂世鈞笑道:﹁我也真怕回去。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彆扭。﹂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為了我,也嘔了許多氣。﹂曼楨道:﹁怎麼呢?﹂世鈞道:﹁我父親開著一爿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裏幫著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著做下去。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於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後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託託你。﹂世鈞笑道:﹁什麼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麼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後多做兩個鐘頭事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裏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著,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麼。﹂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並沒有什麼結果。有一天她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後,現在我要改到晚飯後。﹂世鈞道:﹁晚飯後?不太晚了麼?﹂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經找到了一個事情了。﹂世鈞道:﹁噯喲,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像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致很好。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裏,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父母。這一年中秋節他送的禮就是託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親。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著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裏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於逢迎,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並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裏賞鑒世鈞送的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裏一收!﹂許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麼漂亮幹嘛,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世鈞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於吃比較感到興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麼東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麼買什麼,還要留幾個錢過節呢。﹂裕舫道:﹁其實要吃好東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那天吃,過節那天只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堅持著世俗的看法,說:﹁節總是要過的。﹂
這過節不過節的問題,結果是由別人來替他們解決了。他們家來了一個朋友借錢,有一筆急用,把裕舫剛領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這人也是裕舫的一個多年的同事,這一天他來了,先閒談了一會,世鈞看他那神氣彷彿有話要說似的,就走了出來,回到自己房間裏去。過了一會,許太太到他房門外來搬取她的一隻煤球爐子,順便叫了他一聲:﹁世鈞!許伯伯要做黃魚羹麵呢,你也來吃!﹂世鈞笑著答應了一聲,便跟過來了。裕舫正在那裏揎拳捋袖預備上灶,向客人說道:﹁到我這兒來,反正有什麼吃什麼,決不會為你多費一個大洋,這你可以放心!﹂
除了麵,還有兩樣冷盤。裕舫的烹調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負的,但是他這位大師傅手下,也還是需要一個﹁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一樣一樣切成絲,剁成末,所以許太太還是忙個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來一絲不苟,各種原料佔上許多不同的碟子,攤滿一房間。客人走了半天了,許太太還在那裏洗碟子。她今天早上買這條魚,本來是因為叔惠說了一聲,說想吃魚。現在這條大魚去掉了中間的一段,她依舊把剩下的一個頭和一條尾巴湊在一起,擺出一條完整的魚的模樣,擱在砧板上,預備吃晚飯的時候照原定計劃炸來吃。叔惠回來了,看見了覺得很詫異,說:﹁這條魚怎麼頭這麼大?﹂裕舫接口道:﹁這魚矮。﹂許太太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叔惠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露出他裏面穿的絨線背心,灰色絨線上面滿綴著雪珠似的白點子。他母親便問道:﹁你這背心是新的?是機器織的還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許太太道:﹁哦?是誰給你打的?﹂叔惠道:﹁顧小姐,你不認識的。﹂許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個同事的顧小姐嗎?﹂
曼楨本來跟世鈞說要給他打件背心,但是她這種地方向來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織了一件。她的絨線衫口袋裏老是揣著一團絨線,到小飯館子裏吃飯的時候也手不停揮地打著。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來了。被他母親看在眼裏,他母親對於兒子的事情也許因為過分關心的緣故,稍微有點神經過敏,從此倒添了一樁心事。當時她先擱在心裏沒說什麼。叔惠是行蹤無定的,做母親的要想釘住他跟他說兩句心腹話,簡直不可能。倒是世鈞,許太太和他很說得來。她存心要找個機會和他談談,從他那裏打聽打聽叔惠的近況,因為兒女到了一定年齡,做父母的跟他們簡直隔閡得厲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個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親也去看朋友去了。郵差送了封信來,許太太一看,是世鈞家裏寄來的,便送到他房間裏來。世鈞當著她就把信拆開來看,她便倚在門框上,看著他看信,問道:﹁是南京來的吧?你們老太太好呀?﹂世鈞點點頭,道:﹁她說要到上海來玩一趟。﹂許太太笑道:﹁你們老太太興致這樣好!﹂世鈞皺著眉笑道:﹁我想她還是因為我一直沒回去過,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來看看。其實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寫信去告訴她,她也可以不必來了︱︱她出一趟門,是費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館也住不慣。﹂許太太歎道:﹁也難怪她惦記著,她現在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嘛!你一個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沒催你早一點結婚麼?﹂世鈞頓了一頓,微笑道:﹁我母親這一點倒很開通。也是因為自己吃了舊式婚姻的苦,所以對於我她並不干涉。﹂許太太點頭道:﹁這是對的。現在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別說像你們老太太跟你,一個在南京,一個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這樣住在一幢房子裏,又有什麼用?他外邊有女朋友,他哪兒肯對我們說?﹂世鈞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結婚的對象,他決不會不說的。﹂許太太微笑不語,過了一會,便又說道:﹁你們同事有個顧小姐,是怎麼一個人?﹂世鈞倒愣了一愣,不知道為什麼馬上紅了臉,道:﹁顧曼楨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許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對叔惠很不錯,要不怎麼會替他打絨線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長得醜,所以叔惠對她並沒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長得難看是吧?﹂世鈞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並不難看。不過我確實知道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覺得他結尾這句話非常無力,一點也不能保證叔惠和曼楨結合的可能。許太太要疑心也還是要疑心的。只好隨她去吧。
世鈞寫了封信給他母親,答應說他不久就回來一趟。他母親很高興,又寫信來叫他請叔惠一同來。世鈞知道他母親一定是因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裏,她要想看看他這個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否對於他有不良的影響。他問叔惠可高興到南京去玩一趟。這一年的雙十節恰巧是一個星期五,和週末連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們決定趁這個機會去痛痛快快玩兩天。
在動身的前夕,已經吃過晚飯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許太太知道他剛才有一個女朋友打電話來,便道:﹁這麼晚了還要出去,明天還得起個大早趕火車呢!﹂叔惠道:﹁我馬上回來的。一個朋友有兩樣東西託我帶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許太太道:﹁喲,東西有多大呀,裝得下裝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經給你理好了。﹂她還在那裏念叨著,叔惠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他才去了沒有一會,倒又回來了,走到樓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來了!﹂原來是曼楨來了,他在衖堂口碰見她,便又陪著她一同進來。曼楨笑道:﹁你不是要出去麼?你去吧,真的,沒關係的。我沒有什麼事情︱︱我給你們帶了點點心來,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幹嘛還要買東西?﹂他領著她一同上樓,樓梯上有別的房客在牆上釘的晾衣裳繩子,晾滿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繩子斜斜地一路牽到樓上去。樓梯口又是煤球爐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裏住上幾家人家,常常就成為這樣一個立體化的大雜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裝穿得那麼挺括,人家大約想不到他家裏是這樣一個情形。他自己也在那裏想著:這是曼楨,還不要緊,換了一個比較小姐脾氣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裏帶。
走到三層樓的房門口,他臉上做出一種幽默的笑容,向裏面虛虛地一伸手,笑道:﹁請請請。﹂由房門裏望進去,迎面的牆上掛著幾張字畫和一隻火腿。叔惠的父親正在燈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張方桌上放著一隻臉盆,在臉盆裏晃蕩晃蕩洗著碗。今天是他洗碗,因為他太太吃了飯就在那裏忙著絮棉襖︱︱他們還有兩個孩子在北方念書,北方的天氣冷得早,把他們的棉袍子給做起來,就得給他們寄去了。
許太太看見來了客,一聽見說是顧小姐,知道就是那個絨線背心的製作者,心裏不知怎麼卻有點慌張,笑嘻嘻地站起來讓坐,嘴裏只管嘰咕著:﹁看我這個樣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顧忙著拍她衣服上粘的棉花衣子。許裕舫在家裏穿著一件古銅色對襟裌襖,他平常雖然是那樣滿不在乎,來了這麼個年輕的女人,卻使他侷促萬分,連忙加上了一件長衫。這時候世鈞也過來了。許太太笑道:﹁顧小姐吃過飯沒有?﹂曼楨笑道:﹁吃過了。﹂叔惠陪著坐了一會,曼楨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邊一直也沒說話,到現在方才開口問他太太:﹁叔惠上哪兒去了?﹂他太太雖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當時就留了個神,很圓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聽見他說馬上就要回來的,顧小姐你多坐一會。這兒實在亂得厲害,要不,上那邊屋裏坐坐吧。﹂她把客人讓到叔惠和世鈞的房間裏去,讓世鈞陪著,自己就走開了。
許太太把她剛才給曼楨泡的一杯茶也送過來了。世鈞拿起熱水瓶來給添上點開水,又把檯燈開了。曼楨看見桌上有個鬧鐘,便拿過來問道:﹁你們明天早上幾點鐘上火車?﹂世鈞道:﹁是七點鐘的車。﹂曼楨道:﹁把鬧鐘撥到五點鐘,差不多吧?﹂她開著鐘,那軋軋軋的聲浪,反而顯出這間房間裏面的寂靜。
世鈞笑道:﹁我沒想你今天會來。……為什麼還要買了點心來呢?﹂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早上害許伯母天不亮起來給你們煮稀飯,你覺得不過意,我想著明天你們上火車,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煩人家,結果一定是餓著肚子上車站,所以我帶了點吃的來。﹂
她說這個話,不能讓許太太他們聽見,聲音自然很低。世鈞走過來聽,她坐在那裏,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剎那間,他好像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裏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她的話早說完了,他還沒有走開。也許不過是頃刻間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經覺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在燈光下可以看見她臉上有點紅暈。她亟於要打破這一個局面,便說:﹁你忘了把熱水瓶蓋上了。﹂世鈞回過頭去一看,果然那熱水瓶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剛才倒過開水就忘了蓋上,今天也不知道怎麼這樣心神恍惚。他笑著走過去把它蓋上了。
曼楨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沒有?﹂世鈞笑道:﹁我也不帶多少東西。﹂他有一隻皮箱放在床上,曼楨走過去,扶起箱子蓋來看看,裏面亂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來給你理一理。不要讓你家裏人說你連箱子都不會理,更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了。﹂世鈞當時就想著,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當,讓人家看見了要說閒話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適當的話來攔阻她,曼楨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澀起來很羞澀,天真起來又很天真︱︱而她並不是一個一味天真的人,也並不是一個一味怕羞的人。她這種矛盾的地方,實在是很費解。
曼楨見他呆呆地半天不說話,便道:﹁你在那裏想什麼?﹂世鈞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見她正在那裏摺疊一件襯衫,便隨口說道:﹁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楨笑道:﹁你禮拜一準可以回來麼?﹂世鈞笑道:﹁禮拜一一定回來。沒有什麼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請假。﹂曼楨道:﹁你這麼些時候沒回去過,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幾天的。﹂世鈞笑道:﹁不會的。﹂
那箱子蓋忽然自動地扣下來,正斫在曼楨的手背上。才扶起來沒有一會,又扣了下來。世鈞便去替她扶著箱子蓋。他坐在旁邊,看著他的襯衫領帶和襪子一樣一樣經過她的手,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許太太裝了兩碟子糖果送了來,笑道:﹁顧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鈞理箱子呀?﹂世鈞注意到許太太已經換上了一件乾淨衣服,臉上好像還撲了點粉,那樣子彷彿是預備到這兒來陪客人談談似的,然而她結果並沒有坐下,敷衍了兩句就又走了。
曼楨道:﹁你的雨衣不帶去?﹂世鈞道:﹁我想不帶了︱︱不見得剛巧碰見下雨,一共去這麼兩天工夫。﹂曼楨道:﹁你禮拜一一定回來麼?﹂話已經說出口,她才想起來剛才已經說過了,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在這一陣笑聲中匆匆關上箱子,拿起皮包,說:﹁我走了。﹂世鈞看她那樣子好像相當窘,也不便怎麼留她,只說了一聲:﹁還早呢,不再坐一會兒?﹂曼楨笑道:﹁不,你早點睡吧。我走了。﹂世鈞笑道:﹁你不等叔惠回來了?﹂曼楨笑道:﹁不等了。﹂
世鈞送她下樓,她經過許太太的房間,又在門口向許太太夫婦告辭過了,許太太送她到大門口,再三叫她有空來玩。關上大門,許太太便和世鈞說:﹁這顧小姐真好,長得也好!﹂她對他稱讚曼楨,彷彿對於他們的關係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似的,世鈞倒覺得有點窘,他只是唯唯諾諾,沒說什麼。
回到房間裏來,他的原意是預備早早的上床睡覺;要鋪床,先得把床上那隻箱子拿掉,但是他結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來了,把箱子開開來看看,又關上了,心裏沒著沒落的,非常無聊。終於又站起來,把箱子鎖上了,從床上拎到地下。鑰匙放到口袋裏去,手指觸到袋裏的一包香煙,順手就掏出來,抽出一根來點上。既然點上了,總得把這一根抽完了再睡覺。
看看鐘,倒已經快十一點了。叔惠還不回來。夜深人靜,可以聽見叔惠的母親在她房裏軋軋軋轉動著她的手搖縫衣機器。大概她在等著替叔惠開門,不然她這時候也已經睡了。
世鈞把一支香煙抽完了,有點口乾,去倒杯開水喝。他的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屬的蓋子卻是滾燙的。他倒嚇了一跳,原來裏面一隻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來,把那蓋子熏得那麼燙。裏面的水已經涼了。他今天也不知怎麼那樣糊塗,這隻熱水瓶,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裏面的軟木塞塞上。曼楨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提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世鈞想到這裏,他儘管一方面喝著涼開水,臉上卻熱辣辣起來了。
樓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時候喜歡以吹口哨代替敲門,因為晚上天氣冷,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裏,懶得拿出來。世鈞心裏想,許太太在那裏軋軋軋做著縫衣機器,或者會聽不見;他既然還沒有睡,不妨下去一趟,開一開門。
他走出去,經過許太太房門口,卻聽見許太太在那裏說話,語聲雖然很低,但是無論什麼人,只要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有點觸耳驚心,決沒有不聽見的道理。許太太在那兒帶笑帶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個老實頭兒,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裕舫他是不會竊竊私語的,向來是聲如洪鐘。他說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張嘴!他哪兒配得上人家!﹂這位老先生和曼楨不過匆匆一面,對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這倒沒什麼,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沒有接口,軋軋軋又做起縫衣機器來。世鈞就藉著這機器的響聲作為掩護,三級樓梯一跨,跑回自己房來。
許太太剛才說的話,他現在才回過味來。許太太完全曲解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然而他聽到她的話,除了覺得一百個不對勁以外,紊亂的心緒裏卻還夾雜著一絲喜悅,所以心裏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滋味。
叔惠還在樓窗口外吹著口哨,並且蓬蓬蓬敲著門了。
第四章
他們乘早班火車到南京。從下關車站到世鈞家裏有公共汽車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兩點鐘模樣。
世鈞每一次回家來,一走進門,總有點詫異的感覺,覺得這地方比他記憶中的家要狹小得多,大約因為他腦子裏保留的印象還是幼年時代的印象,那時候他自己身個兒小,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來,當然一切都特別放大了一圈。
他家裏開著一爿皮貨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樓上。沈家現在闊了,本來不靠著這爿皮貨店的收入,但是家裏省儉慣了,這些年來一直住在這店堂樓上,從來不想到遷移。店堂裏面陰暗而寬敞,地下鋪著石青的方磚。店堂深處停著一輛包車,又放著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那是給店裏的帳房和兩個年份多些的夥計在那裏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擱著茶壺茶杯,又有兩隻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種閒適之感。抬頭一看,頭上開著天窗,屋頂非常高,是兩層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圍著一個走馬樓,樓窗一扇扇都是寶藍彩花玻璃的。
世鈞的母親一定是在臨街的窗口瞭望著,黃包車拉到門口,她就看見了。他這裏一走進門,他母親便從走馬樓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爺回來了!幫著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車伕,他隨即出現了,把他們手裏的行李接過去。世鈞便領著叔惠一同上樓。沈太太笑嘻嘻迎出來,問長問短,叫女傭打水來洗臉,飯菜早預備好了,馬上熱騰騰地端了上來。沈太太稱叔惠為﹁許家少爺﹂。叔惠人既漂亮,一張嘴又會說,老太太們見了自然是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