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親本來打算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因為鑒於上次對她表示關切,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氣,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母親卻又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麼?﹂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氣,就胡亂找個人嫁了。並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著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貪他什麼呢?他家裏有沒有女人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麼?﹂她說到這裏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粘著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
曼楨道:﹁她怎麼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錢是沒什麼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曼楨默然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後無論如何,家裏的開銷由我拿出來。姊姊從前供我念書是為什麼的,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幾個小的還要上學,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曼楨道:﹁媽,你先別著急,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傭人也可以用不著了,家裏的房子也用不著這麼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係。﹂她母親點頭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裏還痛快點兒。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裏真不是味兒。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說到這裏,嗓子就哽起來了。曼楨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在不是好了麼?﹂
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將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係,人家家裏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氣,哪兒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曼楨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
樓下的兩個人已經在討論著結婚的手續。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很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撲通坐下,她有這麼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著頭扭著身子,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像撫摸一隻貓似的。盡摸著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著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然,得要留個紀念。這樣好吧?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種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裏有現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曼璐越發生氣,道:﹁怎麼叫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一個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麼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曼璐冷笑道:﹁你既然這樣怕,還不趁早安分點兒。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乾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
鴻才經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著手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麼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麼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哧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她這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懷著幾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氣洋洋的。
第二天,曼楨回家來,才一進門,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裏去。她發現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裏,祝鴻才也在那裏,熱熱鬧鬧地趕著她母親叫﹁媽﹂。一看見曼楨,便說:﹁二小姐,我現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裝。他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姿勢倒相當熟練,一直把兩隻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裏,把衣襟撩開了,顯出他胸前掛著的一隻金錶鍊。他叫曼楨﹁二妹﹂,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並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鴻才對於她雖然是十分嚮往,見了面卻覺得很拘束,反而和她無話可說。
曼璐這間房是全宅佈置得最精緻的一間,鴻才走到一隻衣櫥前面,敲敲那木頭,向她母親笑道:﹁她這一堂傢俱倒不錯。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幾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實現在外頭都是這票貨色,要是照這個房間裏這樣一套,現在價錢不對了!﹂曼璐聽見這話,心中好生不快,正待開口說話,她母親恐她為了這個又要和姑爺嘔氣,忙道:﹁其實你們臥房裏的傢俱可以不用買了,就拿這間房裏的將就用用吧。我別的陪送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鴻才笑道:﹁哪裏哪裏,媽這是什麼話呀!﹂曼璐只淡淡地說了聲:﹁再說吧。傢俱反正不忙,房子也沒找好呢。﹂她母親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這許多傢俱也沒處擱,你還是帶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這兒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們找個大點的地方一塊兒住。﹂她母親道:﹁不嘍,我們不跟過去了。我們家裏這麼許多孩子,都吵死了;你們小兩口子還是自己過吧,清清靜靜的不好嗎?﹂
曼璐因為心裏本來有一點芥蒂,以為她母親也許是為弟弟的前途著想,存心要和她疏遠著點,所以不願意和她同住,她當時就沒有再堅持了。鴻才不知就裏,她本來是和他說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贍養,所以他還是不能不再三勸駕:﹁還是一塊兒住的好,也有個照應。我看曼璐不見得會管家,有媽在那裏,這個家就可以交給媽了。﹂她母親笑道:﹁她這以後成天待在家裏沒事做,這些居家過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學學。不會,學學就會了。﹂她祖母便插進嘴來向鴻才說道:﹁你別看曼璐這樣子好像不會過日子,她小時候她娘給她去算過命的,說她有幫夫運呢!就是嫁了個叫化子也會做大總統的,何況你祝先生是個發財人,那一定還要大富大貴。﹂鴻才聽了這話倒是很興奮,得意地搖頭晃腦,走到曼璐跟前,一彎腰,和她臉對臉笑道:﹁真有這個話?那我不發財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皺眉道:﹁你看你,像什麼樣子!﹂
鴻才嘻嘻笑著走開了,向她母親說道:﹁你們大小姐什麼世面都見過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沒做過,這回一定要過過癮,所以我預備大大的熱鬧一下,請二小姐做儐相,請你們小妹妹拉紗,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楨覺得他說出話來實在討厭,這人整個地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臉上也有一種慚愧之色,彷彿怕她家裏的人笑她揀中這樣一個丈夫。曼楨看見她姊姊面有愧色,倒覺得一陣心酸。
第三章
這一天,世鈞、叔惠、曼楨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大家說起廠裏管庶務的葉先生做壽的事情,同人們公送了二百隻壽碗。世鈞向叔惠說道:﹁送禮的錢還是你給我墊的吧?﹂說著,便從身邊掏出錢來還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壽去不去?﹂世鈞皺眉道:﹁我不想去。老實說,我覺得這種事情實在有點無聊。﹂叔惠笑道:﹁你就圓通點吧,在這種社會裏做事就是這樣,沒理可講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鈞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想今天那兒人一定很多,也許我不去也沒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鈞的脾氣向來如此,隨和起來是很隨和,可是執拗起來也非常執拗,所以他隨便勸了一聲,也就算了。曼楨在旁邊也沒說什麼。
那天晚上,世鈞和叔惠回到家裏,休息了一會,叔惠去拜壽去了,世鈞忽然想起來,曼楨大概也要去的。這樣一想,也沒有多加考慮,就把玻璃窗推開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經過的時候喊住他,跟他一塊兒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叔惠,想必他早已走過去了。樓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風吹到人臉上來,微帶一些濕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裏暖和。在屋裏坐著,身上老是寒絲絲的。這燈光下的小房間顯得又小,又空,又亂。其實這種客邸淒涼的況味也是他久已習慣了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麼的,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見曼楨。結果延挨了一會,還是站起來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僱了一輛車,直奔那家飯館。
那葉先生的壽筵是設在樓上,一上樓,就有一張兩屜桌子斜放在那裏,上面擱著筆硯和簽名簿。世鈞見了,不覺笑了笑,想道:﹁還以為今天人多,誰來誰不來也沒法子查考。︱︱倒幸而來了!﹂他提起筆來,在硯台裏蘸了一蘸。好久沒有用毛筆寫過字了,他對於寫毛筆字向來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筆之前不免猶豫了一下。這時候卻有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把那支筆一掣,掣了過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鈞吃了一驚,回過頭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楨,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開玩笑過,他倒怔住了。曼楨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來。﹂她匆匆地把筆向桌上一擱,轉身就走,世鈞有點茫然地跟在她後面。這地方是很大的一個敞廳,擺著十幾桌席,除了廠裏的同人之外,還有葉先生的許多親戚朋友,一時也看不見叔惠坐在哪裏。曼楨把他引到通陽台的玻璃門旁邊,便站住了腳。世鈞伸頭看了看,陽台上並沒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楨倒彷彿有點侷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並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訴你,有一個原因。﹂但是好像很費解釋似的,她說了這麼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世鈞不免有些愕然。曼楨也知道他是錯會了意思,不由得紅了臉,越發頓住了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候,卻有個同事拿著簽名簿走過來,向世鈞笑道:﹁你忘了簽名了!﹂世鈞便把口袋上插著的自來水筆摘下來,隨意簽了個字,那人捧著簿子走了,曼楨卻輕輕地頓了頓腳,低聲笑道:﹁糟了!﹂世鈞很詫異地問道:﹁怎麼了?﹂曼楨還沒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後就走到陽台上去,世鈞也跟了出來,曼楨皺眉笑道:﹁我已經給你簽了個名了。︱︱我因為剛才聽見你說不來,我想大家都來,你一個人不來也許不大好。﹂
世鈞聽見這話,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也不便怎樣向她道謝,惟有怔怔地望著她笑著。曼楨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扭身伏在陽台欄杆上。這家館子是一個老式的洋樓,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在這臨街的陽台上,房間裏面嘈雜的聲浪倒聽不大見,倒是樓底下五魁八馬的豁拳聲聽得十分清晰,還有賣唱的女人柔艷的歌聲,胡琴咿咿呀呀拉著。曼楨偏過頭來望著他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的麼,怎麼忽然又來了?﹂世鈞卻沒法對她說,是因為想看見她的緣故。因此他只是微笑著,默然了一會,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這兒,我也就來了。﹂
兩人一個面朝外,一個面朝裏,都靠在欄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濛濛的發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台上,在電燈影裏,是看不見月色的。只看見曼楨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她今天也仍舊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面罩著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紐子。今天她在辦公室裏也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世鈞向她身上打量著,便笑道:﹁你沒回家,直接來的?﹂曼楨笑道:﹁噯,你看我穿著藍布大褂,不像個拜壽的樣子是吧?﹂
正說著,房間裏面有兩個同事的向他們這邊嚷道:﹁喂,你們還不來吃飯,還要人家催請!﹂曼楨忙笑著走了進去,世鈞也一同走了進去。今天因為人多,是採取隨到隨吃的制度,湊滿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現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經都坐下了,當然入座的時候都搶著坐在下首,單空著上首的兩個座位。世鈞和曼楨這兩個遲到的人是沒有辦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鈞一坐下來,便有一個感想,像這樣並坐在最上方,豈不是像新郎新娘嗎?他偷眼向曼楨看了看,她或許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彷彿很難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沒有和他交談。
席散後,大家紛紛地告辭出來,世鈞和她說了聲:﹁我送你回去。﹂他始終還沒有到她家裏去過,這次說要送她回去,曼楨雖然並沒有推辭,但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送也只送到衖堂口,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麼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公共汽車,路上還可以談談,現在他們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彷彿內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曼楨的一輛車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裏的衖堂口,她的車子先停了下來。世鈞總覺得她這裏是門禁森嚴,不歡迎人去的,為了表示他絕對沒有進去的意思,他一下車,搶著把車錢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點頭笑道:﹁那我們明天見吧。﹂一面說著,就轉身要走。曼楨笑道:﹁要不然就請你進去坐一會了,這兩天我家裏亂七八糟的,因為我姊姊就要結婚了。﹂世鈞不覺怔了一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結婚了?﹂曼楨笑道:﹁嗯。﹂街燈的光線雖然不十分明亮,依舊可以看見她的眉宇間透出一團喜氣。世鈞聽見這消息,也是心頭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狀況的,他當然替她慶幸她終於擺脫了這一重關係,而她姊姊也得到了歸宿。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帶笑問道:﹁你這姊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曼楨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飯的。﹂說到這裏,曼楨忽然想起來,今天她母親陪著她姊姊一同去佈置新房,不知道可回來了沒有,要是剛巧這時候回來了,被她們看見她站在衖堂口和一個男子說話,待會兒又要問長問短,雖然也沒什麼要緊,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著就說:﹁時候不早了吧,我要進去了。﹂世鈞便道:﹁那我走了。﹂他說走就走,走過幾家門面,回過頭去看看,曼楨卻還站在那裏。然而就在這一看的工夫,她彷彿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轉身就進去了。世鈞倒又站住了,發了一會愣。
次日照常見面,卻沒有再聽見她提起她姊姊結婚的事情。世鈞倒一直惦記著。不說別的,此後和她來往起來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裏去,不必有那些顧忌了。
隔了有一個星期模樣,她忽然當著叔惠說起她姊姊結婚了,家裏房子空出來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們代為留心,如果聽見有什麼人要房子,給介紹介紹。
世鈞很熱心地逢人就打聽,有沒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著一個間接的朋友,一個姓吳的,到曼楨家裏來看房子。他自己也還是第一次踏進這衖堂,他始終對於這地方感到一種禁忌,因而有一點神秘之感。這衖堂在很熱鬧的地段。沿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來的板門,一扇一扇倚在後門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淘米洗衣裳,把水門汀地下濺得濕漉漉的。內中有一個小大姐,卻在那自來水龍頭下洗腳。她金雞獨立地站著,提起一隻腳來,嘩啦嘩啦放著水沖著。腳趾甲全是鮮紅的,塗著蔻丹︱︱就是這一點引人注目。世鈞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裏就想著,這不知道可是顧家的傭人,伺候曼楨的姐姐的。
顧家是五號,後門口貼著招租條子。門虛掩著,世鈞敲了敲,沒人應,正要推門進去,衖堂裏有個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車上玩,把腳鈴踏得叮叮的響,這時候就從車上跳了下來,趕過來攔著門問:﹁找誰?﹂世鈞認識他是曼楨的弟弟,送鑰匙到叔惠家裏去過的,他卻不認識世鈞。世鈞向他點點頭笑笑,說:﹁你姊姊在家嗎?﹂世鈞這句話本來也問得欠清楚,傑民聽了,更加當作這個人是曼璐從前的客人。他雖然是一個小孩子,因為環境的關係,有許多地方非常敏感,對於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惡,可是一直也沒有發洩的機會。這時候便理直氣壯地吆喝道:﹁她不在這兒了!她結婚了!﹂世鈞笑道:﹁不是的,我是說你二姊。﹂傑民愣了一愣,因為曼楨從來沒有什麼朋友到家裏來過。他仍舊以為這兩個人是跑到此地來尋開心的,便瞪著眼睛道:﹁你找她幹嘛?﹂這孩子一副聲勢洶洶的樣子,當著那位同來的吳先生,卻使世鈞有些難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們來看房子的。﹂傑民又向他觀察了一番,方始轉身跟進去,一路喊著:﹁媽!有人來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媽,可見還是有一點敵意。世鈞倒沒有想到,上她家裏來找她會有這麼些麻煩。
過了一會,她母親迎了出來,把他們往裏讓。世鈞向她點頭招呼著,又問了一聲,﹁曼楨在家麼?﹂她母親笑道:﹁在家,我叫傑民上去喊她了。︱︱貴姓呀?﹂世鈞道:﹁我姓沈。﹂她母親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細向他臉上認了一認,見他並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裏稍微有點失望。
樓下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已經出空了,一眼望過去,只看見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著一層灰。空房間向來是顯得大的,同時又顯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總之,從前曼楨的姊姊住在這裏是一個什麼情形,已經完全不能想像了。
傑民上樓去叫曼楨,她卻耽擱了好一會方才下來,原來她去換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為姊姊結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底上印著綠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這種比較嬌艷的顏色她從前是決不會穿的,因為家裏有她姊姊許多朋友進進出出;她永遠穿著一件藍布衫,除了為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於一種自衛的作用。現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世鈞覺得她好像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楨邀世鈞到樓上去坐一會。她領著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台上擱著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裏曬著。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
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著兩張大床,一張小鐵床。曼楨陪著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卻聽見隔壁房間裏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衖堂裏洗腳,腳趾甲上塗著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遺跡了。她現在赤著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髮上夾著個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裏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著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著,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侷促而已,曼楨卻又是一種感想,她想著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著:﹁我想不是吧,叔惠家裏也是住這樣的兩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曼楨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麼?﹂世鈞道:﹁唔。﹂
傑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於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裏有兩隻雞蛋,她的碗裏有一隻雞蛋。他弟弟咯咯咯走進來放在桌上,板著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麼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瞭,不過也沒有去道破他,只笑著道:﹁為什麼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曼楨笑道:﹁鄉下點心!你隨便吃一點。﹂
世鈞一面吃著一面問:﹁你們早上吃什麼當早飯?﹂曼楨道:﹁吃稀飯。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吃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吃兩副大餅油條算了。﹂曼楨點點頭道:﹁在人家家裏住著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世鈞道:﹁其實他們家裏還算是好的。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裏。﹂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麼?﹂世鈞笑道:﹁我也真怕回去。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彆扭。﹂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為了我,也嘔了許多氣。﹂曼楨道:﹁怎麼呢?﹂世鈞道:﹁我父親開著一爿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裏幫著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著做下去。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於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後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託託你。﹂世鈞笑道:﹁什麼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麼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後多做兩個鐘頭事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裏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著,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麼。﹂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並沒有什麼結果。有一天她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後,現在我要改到晚飯後。﹂世鈞道:﹁晚飯後?不太晚了麼?﹂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經找到了一個事情了。﹂世鈞道:﹁噯喲,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像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致很好。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裏,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父母。這一年中秋節他送的禮就是託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親。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著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裏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於逢迎,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並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裏賞鑒世鈞送的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裏一收!﹂許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麼漂亮幹嘛,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世鈞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於吃比較感到興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麼東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麼買什麼,還要留幾個錢過節呢。﹂裕舫道:﹁其實要吃好東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那天吃,過節那天只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堅持著世俗的看法,說:﹁節總是要過的。﹂
這過節不過節的問題,結果是由別人來替他們解決了。他們家來了一個朋友借錢,有一筆急用,把裕舫剛領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這人也是裕舫的一個多年的同事,這一天他來了,先閒談了一會,世鈞看他那神氣彷彿有話要說似的,就走了出來,回到自己房間裏去。過了一會,許太太到他房門外來搬取她的一隻煤球爐子,順便叫了他一聲:﹁世鈞!許伯伯要做黃魚羹麵呢,你也來吃!﹂世鈞笑著答應了一聲,便跟過來了。裕舫正在那裏揎拳捋袖預備上灶,向客人說道:﹁到我這兒來,反正有什麼吃什麼,決不會為你多費一個大洋,這你可以放心!﹂
除了麵,還有兩樣冷盤。裕舫的烹調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負的,但是他這位大師傅手下,也還是需要一個﹁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一樣一樣切成絲,剁成末,所以許太太還是忙個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來一絲不苟,各種原料佔上許多不同的碟子,攤滿一房間。客人走了半天了,許太太還在那裏洗碟子。她今天早上買這條魚,本來是因為叔惠說了一聲,說想吃魚。現在這條大魚去掉了中間的一段,她依舊把剩下的一個頭和一條尾巴湊在一起,擺出一條完整的魚的模樣,擱在砧板上,預備吃晚飯的時候照原定計劃炸來吃。叔惠回來了,看見了覺得很詫異,說:﹁這條魚怎麼頭這麼大?﹂裕舫接口道:﹁這魚矮。﹂許太太也忍不住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