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飯館子出來,叔惠到紙煙店去買一包香煙,世鈞和曼楨站在稍遠的地方等著他,世鈞便向她說:﹁曼楨,早上我說的話太不清楚了。﹂然而他一時之間也無法說得更清楚些。他低著頭望著秋陽中他們兩人的影子。馬路邊上有許多落葉,他用腳尖撥了撥,揀一隻最大的焦黃的葉子,一腳把它踏破了,﹁呱嗤﹂一聲響。
曼楨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會兒再說吧。待會兒你上我家裏來。﹂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裏來。她下了班還有點事情,到一個地方去教書,六點到七點。晚飯後還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是給兩個孩子補書。她每天的節目,世鈞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飯的時候到她那裏去,或許可以說到幾句話。
他扣準了時候,七點十分在顧家後門口撳鈴。顧家現在把樓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個房客的老媽子來開門。這女傭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烏煙瘴氣,只向樓上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有客來!﹂便讓世鈞獨自上樓去。
世鈞自從上次帶朋友來看房子,來過一次,以後也沒大來過,因為他們家裏人多,一來了客,那種肅靜迴避的情形,使他心裏很覺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孩子們天性是好動的,乒乒乓乓沒有一刻安靜,怎麼能夠那樣鴉雀無聲。
這一天,世鈞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樓上大說大笑的。一個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了!人家這兒做功課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亂攤著書本、尺和三角板。曼楨的祖母手裏拿著一把筷子,把他的東西推到一邊去,道:﹁喂,可以收攤子了!要騰出地方來擺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幾何三角,頭也不抬。
曼楨的祖母一回頭,倒看見了世鈞,忙笑道:﹁呦,來客了!﹂世鈞笑道:﹁老太太。﹂他走進房去,看見曼楨的母親正在替孩子們剪頭髮,他又向她點頭招呼,道:﹁伯母,曼楨回來了沒有?﹂顧太太笑道:﹁她就要回來了。你坐。我來倒茶。﹂世鈞連聲說不敢當。顧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個孩子卻叫了起來:﹁媽,我脖子裏直癢癢!﹂顧太太道:﹁頭髮渣子掉了裏頭去了。﹂她把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翻過來,就著燈光仔細撣拂了一陣。顧老太太拿了支掃帚來,道:﹁你看這一地的頭髮!﹂顧太太忙接過掃帚,笑道:﹁我來我來。這真叫﹃客來掃地﹄了!﹂顧老太太道:﹁可別掃了人家一腳的頭髮!讓沈先生上那邊坐吧。﹂
顧太太便去把燈開了,把世鈞讓到隔壁房間裏去。她站在門口,倚在掃帚柄上,含笑問他:﹁這一向忙吧?﹂寒暄了幾句,便道:﹁今天在我們這兒吃飯。沒什麼吃的︱︱不跟你客氣!﹂世鈞剛趕著吃飯的時候跑到人家這兒來,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也沒辦法。顧太太隨即下樓去做飯去了,臨時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鈞獨自站在窗前,向衖堂裏看看,不看見曼楨回來。他知道曼楨是住在這間房裏的,但是房間裏全是別人的東西,她母親的針線籃,眼鏡匣子,小孩穿的籃球鞋之類。牆上掛著她父親的放大照片。有一張床上擱著她的一件絨線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這房間等於一個寄宿舍,沒有什麼個性。看來看去,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只有書架上的書。有雜誌,有小說,有翻譯的小說,也有她在學校裏讀的教科書,書脊脫落了的英文讀本。世鈞逐一看過去,有許多都是他沒有看過的,但是他覺得這都是他的書,因為它們是她的。
曼楨回來了。她走進來笑道:﹁你來了有一會了?﹂世鈞笑道:﹁沒有多少時候。﹂曼楨把手裏的皮包和書本放了下來,今天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氣有點異樣,她彷彿覺得她一舉一動都被人密切注意著。她紅著臉走到穿衣鏡前面去理頭髮,又將衣襟扯扯平,道:﹁今天電車上真擠,擠得人都走了樣了,襪子也給踩髒了。﹂世鈞也來照鏡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曬黑了?﹂他立在曼楨後面照鏡子,立得太近了,還沒看出來自己的臉是不是曬黑了,倒看見曼楨的臉是紅的。
曼楨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陽曬了總是這樣,先是紅的,要過兩天才變黑呢。﹂她這樣一說,世鈞方才發現自己也是臉紅紅的。
曼楨俯身檢查她的襪子,忽然噯呀了一聲道:﹁破了!都是擠電車擠的,真不上算!﹂她從抽屜裏另取出一雙襪子,跑到隔壁房間裏去換,把房門帶上了,剩世鈞一個人在房裏。他很是忐忑不安,心裏想她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剛抽出來,曼楨倒已經把門開了,向他笑道:﹁來吃飯。﹂
一張圓桌面,坐得滿滿的,曼楨坐在世鈞斜對面。世鈞覺得今天淨跟她一桌吃飯,但是永遠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隔她越來越遠了。他實在有點怨意。
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燻魚醬肉,把這幾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顧老太太在旁邊還是不時地囑咐著媳婦:﹁你搛點醬肉給他。﹂顧太太笑道:﹁我怕他們新派人不喜歡別人搛菜。﹂
孩子們都一言不發,吃得非常快,呼嚕呼嚕一會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們對世鈞始終有些敵意,曼楨看見他們這神氣,便想起從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張豫瑾到他們家裏來,那時候曼楨自己已有十二三歲,她看見豫瑾也非常討厭。那一個年紀的小孩好像還是部落時代的野蠻人的心理,家族觀念很強烈,總認為人家是外來的侵略者,跑來搶他們的姊姊,破壞他們的家庭。吃完飯,顧太太拿抹布來擦桌子,問曼楨道:﹁你們還是到那邊坐吧。﹂曼楨向世鈞道:﹁還是上那邊去吧,讓他們在這兒念書,這邊的燈亮些。﹂
曼楨先給世鈞倒了杯茶來。才坐下,她又把剛才換下的那雙絲襪拿起來,把破的地方補起來。世鈞道:﹁你不累麼,回來這麼一會兒工夫,倒忙個不停。﹂曼楨道:﹁我要是擱在那兒不做,我媽就給做了。她也夠累的,做飯洗衣裳,什麼都是她。﹂世鈞道:﹁從前你們這兒有個小大姐,現在不用了?﹂曼楨道:﹁你說阿寶麼?早已辭掉她了。你看見她那時候,她因為一時找不到事,所以還在我們這兒幫忙。﹂
她低著頭補襪子,頭髮全都披到前面來,後面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世鈞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走過她身邊,很想俯下身在她頸項上吻一下。但是他當然沒有這樣做。他只摸摸她的頭髮。曼楨彷彿不覺得似的,依舊低著頭補襪子,但是手裏拿著針,也不知戳到哪裏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沒說什麼,看看手指上凝著一顆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鈞老是看鐘,道:﹁一會兒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該走了吧?﹂他覺得非常失望。她這樣忙,簡直沒有機會跟她說話,一直要等到禮拜六,而今天才禮拜一,這一個漫長的星期怎樣度過。曼楨道:﹁你再坐一會,等我走的時候一塊兒走。﹂世鈞忽然醒悟過來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麼車子?﹂曼楨道:﹁沒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線頭送到嘴裏去咬斷它,齒縫裏咬著一根絲線,卻向世鈞微微一笑。世鈞陡然又生出無窮的希望了。
曼楨立起來照鏡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鈞替她拿著書,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衖堂裏,曼楨又想起她姊姊從前有時候和豫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飯後。曼楨和衖堂裏的小朋友們常常跟在他們後面鼓噪著,釘他們的梢。她姊姊和豫瑾雖然不睬他們,也不好意思現出不悅的神氣,臉上總帶著一絲微笑。她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不可饒恕,尤其是因為她姊姊和豫瑾的一段姻緣後來終於沒有成功,他們這種甜蜜的光陰並不久長,真正沒有多少時候。
世鈞道:﹁今天早上我真高興。﹂曼楨笑道:﹁是嗎?看你的樣子好像一直很不高興似的。﹂世鈞笑道:﹁那是後來。後來我以為我誤會了你的意思。﹂曼楨也沒說什麼。在半黑暗中,只聽見她噗哧一笑。世鈞直到這時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楨道:﹁你的手這樣冷。……你不覺得冷麼?﹂世鈞道:﹁還好。不冷。﹂曼楨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冷了,現在又冷了些。﹂他們這一段談話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著她的手。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經關了門。對過有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街頭,完全像一盞街燈。今天這月亮特別有人間味。它彷彿是從蒼茫的人海中升起來的。
世鈞道:﹁我這人太不會說話了,我要像叔惠那樣就好了。﹂曼楨道:﹁叔惠這人不壞,不過有時候我簡直恨他,因為他給你一種自卑心理。﹂世鈞笑道:﹁我承認我這種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個缺點。我的缺點實在太多了,好處可是一點也沒有。﹂曼楨笑道:﹁是嗎?﹂世鈞道:﹁真的。不過我現在又想,也許我總有點好處,不然你為什麼……對我好呢?﹂曼楨只是笑,半天方道:﹁你反正總是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世鈞道:﹁你是說我這人假?﹂曼楨道:﹁說你會說話。﹂
世鈞道:﹁我臨走那天,你到我們那兒來,後來叔惠的母親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一個老實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曼楨笑道:﹁哦?以後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兒去了。﹂世鈞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訴你了。﹂曼楨道:﹁她是當著叔惠說的?﹂世鈞道:﹁不,她是背地裏跟叔惠的父親在那兒說,剛巧給我聽見了。我覺得很可笑。我總想著戀愛應當是很自然的事,為什麼動不動就要像打仗似的。什麼搶不搶。我想叔惠是不會跟我搶的。﹂曼楨笑道:﹁你也不會跟他搶的,是不是?﹂
世鈞倒頓了一頓,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許喜歡人家為她打得頭破血流,你跟她們兩樣的。﹂曼楨笑道:﹁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歡我,不然你就一聲不響,走得遠遠的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怎麼回事。﹂說得世鈞無言可對。
剛才走過一個點著燈做夜市的水果攤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現在便又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卻掙脫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們窗戶裏也許看得見的。﹂世鈞道:﹁那麼再往回走兩步。﹂
他們又往回走。世鈞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搶的話,我怎麼著也要把你搶過來的。﹂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誰跟你搶呢?﹂世鈞道:﹁反正誰也不要想。﹂曼楨笑道:﹁你這個人︱︱我永遠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世鈞道:﹁將來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楨道:﹁我是不會懊悔的,除非你懊悔。﹂
世鈞想吻她,被她把臉一偏,只吻到她的頭髮。他覺得她在顫抖著。他說:﹁你冷麼?﹂她搖搖頭。
她把他的衣袖擄上一些,看他的手錶。世鈞道:﹁幾點了?﹂曼楨隔了一會方才答道:﹁八點半。﹂時候已經到了。世鈞立刻說道:﹁你快去吧,我在這兒等你。﹂曼楨道:﹁那怎麼行?你不能一直站在這兒,站一個鐘頭。﹂世鈞道:﹁我找一個地方去坐一會。剛才我們好像走過一個咖啡館。﹂曼楨道:﹁咖啡館倒是有一個,不過太晚了,你還是回去吧。﹂世鈞道:﹁你就別管了!快進去吧!﹂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兩步路,又被拉回來了。兩人都笑起來了。
然後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撳鈴。她那邊一撳鈴,世鈞不能不跑開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飄下了一隻大葉子,像一隻鳥似的,﹁嚓!﹂從他頭上掠過。落在地下又是﹁嚓嚓﹂兩聲,順地溜著。世鈞慢慢地走過去,聽見一個人在那裏喊:﹁黃包車!黃包車!﹂從東頭喊到西頭,也沒有應聲,可知這時馬路是相當荒涼的。
世鈞忽然想起來,她所教的小學生說不定會生病,不能上課了,那麼她馬上就出來了,在那裏找他。於是他又走回來,在路角上站了一會。
月亮漸漸高了,月光照在地上。遠處有一輛黃包車經過,搖曳的車燈吱吱軋軋響著,使人想起更深夜靜的時候,風吹著鞦韆索的幽冷的聲音。
待會兒無論如何要吻她。
世鈞又向那邊走去,尋找那個小咖啡館。他回想到曼楨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來是一個很世故的人,有時候卻又顯得那樣天真,有時候又那樣羞澀得過分。他想道:﹁也許只是因為她……非常喜歡我的緣故麼?﹂他不禁心旌搖搖起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於身當其境的人,卻好像是千載難逢的巧合。世鈞常常聽見人家說起某人某人怎樣怎樣﹁鬧戀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那些事情從來不使他聯想到他和曼楨。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
街道轉了個彎,便聽見音樂聲,提琴奏著東歐色彩的舞曲。順著音樂聲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裏面透出紅紅的燈光。一個黃鬍子的老外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玻璃門蕩來蕩去,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氣。世鈞在門外站著,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裏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著,聽聽音樂。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她。後來到她家裏去,她還沒回來,又在她房間裏等她。現在倒又在這兒等她了。
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