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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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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鈞到了曼楨家裏,兩人圍爐談天。爐子是一隻極小的火油爐子,原是燒飯用的,現在搬到房間裏來,用它燉水兼取暖。曼楨擦了根洋火,一個一個火眼點過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點燃那一小圈小蠟燭。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在家裏。世鈞現在和他們混得相當熟了。世鈞向來不喜歡小孩子的,從前住在自己家裏,雖然只有一個侄兒,他也常常覺得討厭,曼楨的弟弟妹妹這樣,他卻對他們很有好感。

  孩子們跑馬似的,樓上跑到樓下。登登登奔來,在房門口張一張,又逃走了。後來他們到衖堂裏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裏頓時靜了下來。火油爐子燒得久了,火焰漸漸變成美麗的藍色,藍旺旺的火,藍得像水一樣。

  世鈞道:﹁曼楨,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親也說她希望我早點結婚。﹂曼楨道:﹁不過我想,最好還是不要靠家裏幫忙。﹂世鈞本來也是這樣想。從前為了擇業自由和父親衝突起來,跑到外面來做事,鬧了歸齊,還是要父親出錢給他討老婆,實在有點洩氣。世鈞道:﹁可是這樣等下去,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曼楨道:﹁還是等等再說吧。現在我家裏人也需要我。﹂世鈞皺著眉頭道:﹁你的家累實在太重了,我簡直看不過去。譬如說結了婚以後,兩個人總比一個有辦法些。﹂曼楨笑道:﹁我正是怕這個。我不願意把你也推進去。﹂世鈞道:﹁為什麼呢?﹂曼楨道:﹁你的事業才正開始,負擔一個家庭已經夠麻煩的,再要是負擔兩個家庭,那簡直就把你的前途毀了。﹂世鈞望著她微笑著,道:﹁我知道你這都是為了我好,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一點恨你。﹂

  她當時沒有說什麼,在他吻著她的時候,她卻用極細微的聲音問道:﹁你還恨我嗎?﹂爐子上的一壺水已經開了,他們竟一點也不知道。還是顧太太在隔壁房間裏聽見水壺蓋被熱氣頂著,咕嘟咕嘟響,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聲:﹁曼楨,水開了沒有?開了要沏茶。﹂曼楨答應了一聲,忙站起身來,對著鏡子把頭髮掠了掠,便跑出來拿茶葉,給她母親也沏了一杯茶。

  顧太太捧著茶站在房門口,一口一口啜著,笑道:﹁茶葉棍子站著,一定要來客了!﹂曼楨笑向世鈞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經來了嗎?﹂她這話似乎說得太露骨了些,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顧太太把開水拿去沖熱水瓶,曼楨道:﹁我去沖。媽坐這兒說說話。﹂顧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來了。一會兒又得做飯去了。﹂她搭訕著就走開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每到這黃昏時候,總有一個賣蘑菇豆腐乾的,到這條衖堂裏來叫賣。每天一定要來一趟的。現在就又聽見那蒼老的呼聲:﹁豆……乾!五香蘑菇豆……乾!﹂世鈞笑道:﹁這人倒真是風雨無阻。﹂曼楨道:﹁噯,從來沒有一天不來的。不過他的豆腐乾並不怎樣好吃。我們吃過一次。﹂

  他們在沉默中聽著那蒼老的呼聲漸漸遠去。這一天的光陰也跟著那呼聲一同消逝了。這賣豆腐乾的簡直就是時間老人。

第七章

  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祖母告訴她:﹁你媽上你姊姊家去了,你姊姊有點不舒服,你媽說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來吃晚飯了,叫我們不用等她。﹂曼楨便幫著她祖母熱飯端菜。她祖母又道:﹁你媽說你姊姊,怎麼自從搬到新房子裏去,老鬧不舒服,不要是這房子不大好吧,先沒找個人來看看風水。我說哪兒呀,還不是﹃財多身弱﹄,你姊夫現在發財發得這樣,你記得他們剛結婚那時候,租人家一個客堂樓住,現在自己買地皮蓋房子︱︱也真快,我們眼看著他發起來的!你姊姊運氣真好,這個人真給她嫁著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齋﹄!﹂曼楨笑道:﹁不是說姊姊有幫夫運嗎?﹂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說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靈得嚇死人。待會兒倒要問問你媽,從前是在哪兒算的,這人不知還在那兒嗎,倒要找他去算算。﹂曼楨笑道:﹁那還是姊姊剛出世那時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這時候哪兒找他去。﹂

  曼楨吃過晚飯又出去教書。她第二次回來,照例是她母親開門放她進來,這一天卻是她祖母替她開門。曼楨道:﹁媽還沒回來?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門。我反正還有一會兒才睡呢。﹂

  她等了有半個多鐘頭,她母親也就回來了。一進門便說:﹁你姊姊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曼楨一面閂後門,一面問道:﹁姊姊什麼地方不舒服?﹂顧太太道:﹁說是胃病又發了,還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她在黑暗的廚房裏又附耳輕輕向女兒說:﹁還不是從前幾次打胎,留下來的毛病。︱︱咳!﹂其實曼璐恐怕還有別的病症,不過顧太太自己欺騙自己,總不忍也不願朝那上面想。

  母女回到房中,顧太太的旗袍右邊凸起一大塊,曼楨早就看見了,猜著是她姊姊塞給母親的錢,也沒說什麼。顧太太因為曼楨曾經屢次勸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錢,所以也不敢告訴她。一個人老了,不知為什麼,就有些懼怕自己的兒女。

  到上床睡覺的時候,顧太太把旗袍脫下來,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曼楨見她這樣子是不預備公開了,便含笑問道:﹁媽,姊姊這次給了你多少錢?﹂顧太太吃了一驚,忙從被窩裏坐起來,伸手在旗袍袋裏摸出一個手巾包,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來看看有多少。﹂曼楨笑道:﹁甭看了,快睡下吧,你這樣要著涼了。﹂她母親還是把手巾包打開來,取出一疊鈔票來數了數,道:﹁我說不要,她一定要我拿著,叫我買點什麼吃吃。﹂曼楨笑道:﹁你哪兒捨得買什麼東西吃,結果還不是在家用上貼掉了!︱︱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拿姊姊的錢,給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說姊姊貼娘家,還不知道貼了多少呢!﹂顧太太道:﹁我知道,我知道,噯呀,為這麼點兒錢,又給你叨叨這麼一頓!﹂曼楨道:﹁媽,我就是這麼說:不犯著呀,你用他這一點錢,待會兒他還以為我們一家子都是他養活著呢,姓祝的他那人的脾氣!﹂顧太太笑道:﹁人家現在闊了,不見得還那麼小氣。﹂曼楨笑道:﹁你不知道嗎,越是闊人越嗇刻,就像是他們的錢特別值錢似的!﹂

  顧太太嘆了口氣道:﹁孩子,你別想著你媽就這樣沒志氣。你姊夫到底是外人,我難道願意靠著外人,我能夠靠你倒不好嗎?我實在是看你太辛苦了,一天忙到晚,我實在心疼得慌。﹂說著,就把包錢的手帕拿起來擦眼淚。曼楨道:﹁媽,你別這麼著,大家再苦幾年,就快熬出頭了。等大弟弟能夠出去做事了,我就輕鬆得多了。﹂顧太太道:﹁你一個女孩子家,難道一輩子就為幾個弟弟妹妹忙著?我倒想你早點兒結婚。﹂曼楨笑道:﹁我結婚還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顧太太驚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人家怎麼等得及呀?﹂曼楨不覺噗哧一笑,輕聲道:﹁等不及活該。﹂她從被窩裏伸出一隻白手臂來,把電燈捻滅了。

  顧太太很想趁此就問問她,世鈞和她有沒有私訂終身。先探探她的口氣,有機會就再問下去,問她可知道世鈞的收入怎樣,家境如何。顧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便道:﹁你睡著了?﹂曼楨道:﹁唔。﹂顧太太笑道:﹁睡著了還會答應?﹂本來想著她是假裝睡著,但是轉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剛才又害她等門,今天睡得特別晚。這樣一想,自己心裏覺得很抱歉,就不言語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楨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她姊姊的新房子在虹橋路,地段雖然荒涼一些,好在住在這一帶的都是些汽車階級,進去並不感到不方便。他們搬了家之後,曼楨還沒有去過,她祖母和母親倒帶著孩子們去過兩次,回來說講究極了,走進去像個電影院,走出來又像是逛公園。這一天下午,曼楨初次在那花園裏經過,草地上用冬青樹栽出一道牆,隔牆有個花匠吱吱吱推著一架刈草的機器,在下午的陽光中,只聽見那微帶睡意的吱吱的聲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靜。曼楨覺得她姊姊生病,在這裏靜養倒是很相宜。

  房屋內部當然豪華萬分,曼楨也不及細看,跟在一個女傭後面,一徑上樓來到她姊姊臥房裏。臥房裏迎面一排丈來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紗窗簾,人字式斜吊著,一層一層,十幾幅交疊懸掛著。曼璐蓬著頭坐在床上。曼楨笑道:﹁姊姊今天好些了,坐起來了?﹂曼璐笑道:﹁好些了。媽昨天回去還好嗎?這地方真太遠了,晚上讓她一個人回去,我倒有點不放心。下次接她來住兩天。﹂曼楨笑道:﹁媽一定要說家裏離不開她。﹂曼璐皺眉道:﹁不是我說,你們也太省儉了,連個傭人也不用。哦,對了,昨天我忘了問媽,從前我用的那個阿寶,現在不知在哪兒?﹂曼楨道:﹁等我回去問問媽去。姊姊要找她嗎?﹂曼璐道:﹁我結婚那時候沒把她帶過來,因為我覺得她太年輕了,怕她靠不住。現在想想,還是老傭人好。﹂

  電話鈴響了。曼璐道:﹁二妹你接一接。﹂曼楨跑去把聽筒拿起來,道:﹁喂?﹂那邊怔了一怔,道:﹁咦,是二妹呀?﹂曼楨聽出是鴻才的聲音,便笑道:﹁噯。姊夫你等一等,我讓姊姊來聽電話。﹂鴻才笑道:﹁二妹你真是稀客呀,請都請不到的,今天怎麼想起來上我們這兒來的︱︱﹂曼楨把電話送到曼璐床前,一路上還聽見那只聽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說些什麼。

  曼璐接過聽筒,道:﹁嗯?﹂鴻才道:﹁我買了台冰箱,送來了沒有?﹂曼璐道:﹁沒有呀。﹂鴻才道:﹁該死,怎麼還不送來?﹂說著,就要掛上電話。曼璐忙道:﹁喂喂,你現在在哪兒?答應回來吃飯也不︱︱﹂她說著說著,突然斷了氣。她使勁把聽筒向架子上一擱,氣忿忿地道:﹁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他那兒倒已經掛掉了。你這姊夫的脾氣現在簡直變了!我說他還沒發財,先發神經了!﹂

  曼楨岔開來說了些別的。曼璐道:﹁我聽媽說,你近來非常忙。﹂曼楨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來看看姊姊,也走不開。﹂談話中間,曼璐突然凝神聽著外面的汽車喇叭響,她聽得出是他們家的汽車。不一會,鴻才已經大踏步走了進來。曼璐望著他說:﹁怎麼?一會兒倒又回來了?﹂鴻才笑道:﹁咦,不許我回來麼?這兒還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問你呀!整天整夜地不回來。﹂鴻才笑道:﹁不跟你吵!當著二妹,難為情不難為情?﹂他自顧自架著腿坐了下來,點上一支煙抽著,笑向曼楨道:﹁不怪你姊姊不高興,我呢也實在太忙了,丟她一個人在家裏,敢情是悶得慌,沒病也要悶出病來了。二妹你也不來陪陪她。﹂曼璐道:﹁你看你,還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她哪兒有工夫陪我,下了班還得出去教書呢。﹂鴻才笑道:﹁二妹,你一樣教書,幹嘛不教教你姊姊呢?我給她請過一個先生,是個外國人,三十塊錢一個鐘頭呢︱︱抵人家一個月的薪水了!她沒耐心,唸唸就不念了。﹂曼璐道:﹁我這樣病病哼哼的,還念什麼書。﹂鴻才笑道:﹁就是這樣不上進!我倒很想多念點書,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沒有機會研究研究學問,不過我倒是一直有這個志向。怎麼樣,二妹,你收我們這兩個徒弟!﹂曼楨笑道:﹁姊夫說笑話了。憑我這點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聽見外面皮鞋響。曼璐向她妹妹說:﹁大概是給我打針的那個看護。﹂曼楨道:﹁姊姊打什麼針?﹂鴻才接口道:﹁葡萄糖針。你看我們這兒的藥,夠開一爿藥房了!咳!你姊姊這病真急人!﹂曼楨道:﹁姊姊的氣色倒還好。﹂鴻才哈哈笑了起來道:﹁像她臉上搽得這個樣子,她的氣色還能作準麼?二妹你這是外行話了!你沒看見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殯儀館裏,臉上也還是紅的紅,白的白!﹂

  這時候那看護已經進來了,在那兒替曼璐打針。曼楨覺得鴻才當著人就這樣損她姊姊,太不給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聲不響,只當不聽見。也不知從幾時起,她姊姊變得這樣賢慧了,鴻才的氣焰倒越來越高,曼楨看著很覺得不平。她便站起來說要走了。鴻才道:﹁一塊兒走。我也還要出去呢,我車子送送你。﹂曼楨連聲道:﹁不用了,這兒出去叫車挺便當的。﹂曼璐沉著臉問鴻才:﹁怎麼剛回來倒又要出去了?﹂鴻才冷冷地道:﹁回來了就不許出去了,照這樣我還敢回來麼?﹂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臉大鬧一場,無論如何不放他出去。可不管怎樣一個人一有了錢,就有了身份,就被自己的身份拘住了。當著那位看護,當然更不便發作了。

  曼楨拿起皮包來要走,鴻才又攔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等。我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間裏一鑽,不知去幹什麼去了。曼楨便向曼璐說:﹁我不等姊夫了,我真的用不著送。﹂曼璐皺著眉頭道:﹁你就讓他送送你吧,還快一點。﹂她對自己的妹妹倒是絕對放心的,知道她不會誘惑她的丈夫。鴻才雖然有點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樣。

  這時鴻才已經出來了,笑道:﹁走走走。﹂曼楨覺得如果定要推辭,被那看護小姐看著,也有點可笑,就沒說什麼了。兩人一同下樓,鴻才道:﹁這兒你還沒來過吧?有兩個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費了點事,請專家設計的。﹂他在前領導,在客室和餐室裏兜了個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這間書房。這牆上的壁畫,是我塌了個便宜貨,找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畫的,只要了我八十塊錢。這要是由那個設計專家介紹了人來畫,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間房果然牆壁上畫滿了彩色油畫,畫著天使,聖母,愛神拿著弓箭,和平女神與和平之鴿,各色風景人物,密密佈滿了,從房頂到地板,沒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鋪著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磚,窗戶上又鑲著五彩玻璃,更使人頭暈眼花。鴻才道:﹁我有時候回來了,覺得疲倦了,就在這間房裏休息休息。﹂曼楨差一點噗哧一笑,笑出聲來。她想起姊姊說他有神經病,即使是一個好好的人,在這間房裏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經病了。

  走出大門,汽車就停在門口。鴻才又道:﹁我這輛汽車買上當了!﹂隨即說出一個驚人的數目。他反正三句話不離吹,但吹不吹對於曼楨都是一樣的,她對於汽車的市價根本不熟悉。

  一坐到汽車裏面,就可以明白了,鴻才剛才為什麼跑到另外一間房裏去轉了一轉,除了整容之外,顯然是還噴射了大量的香水。在這車廂裏閉塞的空氣裏面,那香氣特別濃烈,讓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彷彿是小白臉拆白黨的事,以一個中年的市儈而周身香氣襲人,實在使人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汽車伕回過頭來問:﹁上哪兒?﹂鴻才便道:﹁二妹,我請你吃咖啡去,難得碰見的,你也是個忙人,我也是個忙人。﹂曼楨笑道:﹁今天我還有點事,所以剛才急著要回去呢,不然我還要多坐一會的,難得來看看姊姊。﹂鴻才只得笑道:﹁你真是難得來的,以後我希望你常常來玩。﹂曼楨笑道:﹁我有空總會來的。﹂鴻才向汽車伕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裏你認識?﹂車伕回說認識。

  汽車無聲地行駛著。這部汽車的速度,是鴻才引以為榮的,今天他卻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覺得曼楨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雖然俗語說﹁錢是人的膽﹂,仗著有錢,膽子自然大起來了,但是他究竟有點怕她。他坐在車廂的一隅,無聊地吹上一兩聲口哨,無腔無調的。曼楨也不知說什麼,只靜靜地發出一股冷氣來。鴻才則是靜靜地發出香氣。

  汽車開到曼楨家裏,曼楨向車伕說:﹁停在衖堂外面好了。﹂鴻才卻說:﹁進去吧,我也要下來,我跟岳母談談,好久不看見她老人家了。﹂曼楨笑道:﹁媽今天剛巧帶孩子們上公園去了。今天就奶奶一個人在家裏看門,我一會兒也還要出去。﹂鴻才道:﹁噢,你還要上別處去?﹂曼楨道:﹁一個同事的約我看電影去。﹂鴻才道:﹁剛才先曉得直接送你去了。﹂曼楨笑道:﹁不,我是要回來一次,那沈先生說好了上這兒來接我。﹂鴻才點點頭。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倒已經快五點了,我還有個約會,那我不下來了,改天再來看你們。﹂

  這一天晚上,鴻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蹌走進房來,皮鞋也沒脫,便向床上一倒。他沒開燈,曼璐卻把床前的檯燈一開,她一夜沒睡,紅著眼睛蓬著頭,一翻身坐了起來,大聲說道:﹁又上哪兒去了?不老實告訴我,我今天真跟你拼了!﹂這一次她來勢洶洶,鴻才就是不醉也要裝醉,何況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著,閉著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隻枕頭﹁噗﹂擲過去,砸在他臉上,恨道:﹁你裝死!你裝死!﹂鴻才把枕頭掀掉了,卻低聲喊了聲﹁曼璐﹂!曼璐倒覺得非常詫異,因為有許久許久沒看見他這種柔情蜜意的表現了。她想他一定還是愛她的,今天是酒後流露了真實的情感。她的態度不由得和緩下來了。應了一聲:﹁唔?﹂鴻才又伸出手來拉她的手,曼璐佯嗔道:﹁幹什麼?﹂隨即一扭身在他的床沿上坐下。

  鴻才把她的手擱在他胸前,望著她笑道:﹁以後我聽你的話,不出去,不過有一個條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麼條件?﹂鴻才道:﹁你不肯的。﹂曼璐道:﹁你說呀。怎麼又不說了?我猜你就沒什麼好事!哼,你不說,你不說︱︱﹂她使勁推他,捶他,鬧得鴻才的酒直往上湧,鴻才叫道:﹁噯喲,噯喲,人家已經要吐了!叫王媽倒杯茶來我喝。﹂曼璐卻又慇勤起來,道:﹁我給你倒。﹂她站起來,親自去倒了杯釅茶,裊裊婷婷捧著送過來,一口口餵給他吃。鴻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麼越來越漂亮了?﹂曼璐變色道:﹁你呢,神經病越來越厲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擱,不管了。

  鴻才猶自惘惘地向空中望著,道:﹁其實要說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麼,盡想著她。﹂曼璐道:﹁虧你有臉說!你趁早別做夢了!告訴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實說,我這一個妹妹,我賺了錢來給她受了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犧牲了自己造就出來這樣一個人,不見得到了頭兒還是給人做姨太太?你別想著顧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坯︱︱﹂鴻才道:﹁得了得了,人家跟你鬧著玩兒,你這人怎麼惹不起的?我不睬你,總行了?﹂

  曼璐實在氣狠了,哪肯就此罷休,兀自絮絮叨叨罵著:﹁早知道你不懷好意了!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算你有兩個錢了,就做了皇帝了,想著人家沒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認得錢的。你不想想,就連我,我那時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錢!﹂鴻才突然一骨碌坐起來,道:﹁動不動就抬出這句話來!誰不知道我從前是個窮光蛋,你呢,你又是什麼東西!濫污貨!不要臉!﹂

  曼璐沒想到他會出口傷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罵我!﹂鴻才兩手撐在床沿上,眼睛紅紅地望著她,道:﹁我罵了你了,我打你又怎麼樣?打你這個不要臉的濫污貨!﹂曼璐看他那樣子,借酒蓋著臉,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來,又是自己吃虧,當下只得珠淚雙拋,嗚嗚哭了起來,道:﹁你打,你打︱︱沒良心的東西!我也是活該,誰叫我當初認錯人了!給你打死也是活該!﹂說著,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鴻才聽她的口風已經軟了下來,但是他還坐在床沿上瞅著她,半晌,忽然長長地打了個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來,依舊睡他的覺。他這裏鼾聲漸起,她那邊的哭聲卻久久沒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許是借此下台,但是哭到後來,卻悲從中來,覺得前途茫茫,簡直不堪設想,窗外已經天色大明,房間裏一盞檯燈還開著,燈光被晨光沖淡了,顯得慘淡得很。

  鴻才睡不滿兩個鐘頭,女傭照例來叫醒他,因為做投機是早上最吃緊,家裏雖然裝著好幾隻電話,也有直接電話通到辦公室裏,他還是慣常一早就趕出去。他反正在旅館裏開有長房間,隨時可以去打中覺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親打電話來,把從前那小大姐阿寶的地址告訴她。曼璐從前沒有用阿寶,原是因為鴻才常喜歡跟她搭訕,曼璐覺得有點危險性。現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覺得身邊有阿寶這樣一個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鴻才。她沒想到鴻才今非昔比,這樣一個小大姐,他哪裏放在眼裏。

  當下她把阿寶的地址記了下來,她母親道:﹁昨天你二妹回來,說你好了些了。﹂曼璐道:﹁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來看媽。﹂她本來說要請她母親來住兩天,現在也不提了,也是因為她妹妹的關係,她想還是疏遠一點的好。雖然這樁事完全不怪她妹妹,更不與她母親相干,她在電話上說話的口吻卻有點冷淡,也許是不自覺的。顧太太雖然不是一個愛多心的人,但是女兒現在太闊了,貧富懸殊,有些地方就不能不多著點心。當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來玩,奶奶也惦記著你呢。﹂

  自從這一次通過電話,顧太太一連好兩個月也沒去探望女兒。曼璐也一直沒有和他們通音信。這一天她到市區裏來買東西,順便彎到娘家來看看。她好久沒回來過了,坐著一輛特大特長的最新型汽車,看衖堂的和一些鄰人都站在那裏看著,也可以算是衣錦榮歸了。她的弟弟們在衖堂裏學騎腳踏車,一個青年替他們扶著車子,曼楨也站在後門口,抱著胳膊倚在門上看著。曼璐跳下汽車,曼楨笑道:﹁咦,姊姊來了!﹂那青年聽見這稱呼,似乎非常注意,掉轉目光向曼璐這邊看來,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閃電似的,也正在那裏打量著他,他的眼神沒有她那樣足,敵不過她,急忙望到別處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個穿著皮大衣的中年太太。原來曼璐現在力爭上游,為了配合她的身份地位,已經放棄了她的舞台化妝,假睫毛,眼黑,大紅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這樣正是自動地繳了械。時間是殘酷的,在她這個年齡,濃妝艷抹固然更顯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個中年婦人的模樣,也只有更像一個中年婦人。曼璐本來還不覺得,今天到綢緞店去買衣料,她把一塊紫紅色的拿起來看看,正考慮間,那不識相的夥計卻極力推薦一塊深藍色的,說:﹁是您自己穿嗎?這藍的好,大方。﹂曼璐心裏很生氣,想道:﹁你當我是個老太太嗎?我倒偏要買那塊紅的!﹂雖然賭氣買了下來,心裏卻很不高興。

  今天她母親也不高興,因為她的小弟弟傑民把腿摔傷了。曼璐上樓去,她母親正在那裏替傑民包紮膝部。曼璐道:﹁噯呀,怎麼摔得這樣厲害?﹂顧太太道:﹁怪他自己呀!一定要學著騎車,我就知道要闖禍!有了這部車子,就都發了瘋似的,你也騎我也騎!﹂曼璐道:﹁這自行車是新買的麼?﹂顧太太道:﹁是你大弟弟說,他那學堂太遠了,每天乘電車去,還是騎車合算。一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車,我可是沒給他買。新近沈先生買了一部送給他。﹂說到這裏,她把眉毛緊緊蹙了起來。世鈞送他們一輛腳踏車,她當時是很高興的,可是現在因為心疼孩子,不免就遷怒到世鈞身上去了。

  曼璐道:﹁這沈先生是誰?剛才我在門口看見一個人,可就是他?﹂顧太太道:﹁哦,你已經看見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嗎?﹂顧太太點點頭,道:﹁是她的一個同事。﹂曼璐道:﹁他常常來?﹂顧太太把傑民支使開了,方才低聲笑道:﹁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這裏。﹂曼璐笑道:﹁他們是不是算訂婚了呢?﹂顧太太皺眉笑道:﹁就是說呀,我也在這兒納悶兒,只看見兩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麼不聽見說結婚的話。﹂曼璐道:﹁媽,你怎麼不問問二妹。﹂顧太太道:﹁問也是白問。問她,她就說傻話,說要等弟弟妹妹大了才肯出嫁。我說人家怎麼等得及呀!可是看這樣子,沈先生倒是一點也不著急。倒害我在旁邊著急。﹂曼璐忽道:﹁噯呀!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當吧?﹂顧太太道:﹁那她不會的。﹂曼璐道:﹁你別說,越是像二妹這樣沒有經驗,越是容易入迷。這種事情倒也說不定。﹂顧太太道:﹁不過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個老實人。﹂曼璐笑道:﹁哼,老實人!我看他那雙眼睛挺壞的,直往人身上溜!﹂說著,不由得抬起手來,得意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她卻沒想到世鈞剛才對她特別注意,是因為他知道她的歷史,對她不免抱著一種好奇心。

  顧太太道:﹁我倒覺得他挺老實的。不信,你待會兒跟他談談就知道了。﹂曼璐道:﹁我倒要跟他談談。我見過的人多了,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決不會看走眼的。﹂顧太太因為曼璐現在是有夫之婦了,所以也不反對她和曼楨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對了,你幫著看看。﹂

  正說著,曼璐忽然聽見曼楨在樓梯口跟祖母說話,忙向她母親使了個眼色,她母親便不作聲了。隨後曼楨便走進房來,開櫥門拿大衣。顧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楨笑道:﹁去看電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經買好了。姊姊你多玩一會,在這兒吃飯。﹂她匆匆地走了。世鈞始終沒有上樓來,所以曼璐也沒有機會觀察他。

  顧太太和曼璐並肩站在窗前,看著曼楨與世鈞雙雙離去,又看著孩子們學騎腳踏車,在衖堂裏騎來騎去。顧太太閒閒地說道:﹁前些日子阿寶到這兒來了一趟。﹂阿寶現在已經在曼璐那裏幫傭了。曼璐道:﹁是呀,我聽見她說,鄉下有封信寄到這兒來,她來拿。﹂顧太太道:﹁唔。︱︱姑爺這一向還是那樣?﹂曼璐知道一定是阿寶多事,把鴻才最近花天酒地的行徑報告給他丈母娘聽了,便笑道:﹁這阿寶就是這樣多嘴!﹂

  顧太太笑道:﹁你又要說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勸勸你,你別這麼一看見他就跟他鬧。傷感情的。﹂曼璐不語。她不願意向她母親訴苦,雖然她很需要向一個人哭訴,除了母親也沒有更適當的人了,但是她母親勸慰的話從來不能夠搔著癢處,常常還使她覺得啼笑皆非。顧太太又悄悄地道:﹁姑爺今年幾歲了,也望四十了吧?別說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個年紀,也想要得很哩!我想著,你別的沒什麼對不起他,就只有這一樁。﹂曼璐從前打過兩次胎,醫生說她不能夠再有孩子了。

  顧太太又道:﹁我聽你說,鄉下那一個也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曼璐懶懶地道:﹁怎麼,阿寶沒告訴你嗎?鄉下有人出來,把那孩子帶出來了。﹂顧太太聽了很詫異,道:﹁哦?不是一直跟著她娘的嗎?﹂曼璐道:﹁她娘死了,所以現在送了來交給她爸爸。﹂顧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說你命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這樣沉得住氣!﹂說著,不由得滿臉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顧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勸勸你,人家沒娘的孩子,也怪可憐的,你待她好一點。﹂曼璐剛才上街買的大包小裹裏面有一個鞋盒,她向她母親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這兒給她買了皮鞋,我還在那兒教她識字塊呢,還要怎麼樣?﹂顧太太笑道:﹁孩子幾歲了?﹂曼璐道:﹁八歲。﹂顧太太道:﹁叫什麼?﹂曼璐道:﹁叫招弟。﹂顧太太聽了,又嘆了口氣,道:﹁要是能給她生個弟弟就好了!咳,說你命好,怎麼偏偏命中無子呢?﹂曼璐突然把臉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這裏!﹂說著,她便一扭身,背衝著她母親,只聽見她不耐煩地用指尖叩著玻璃窗,﹁的的﹂作聲。她的指甲特別長而尖。顧太太沉默了一會,方道:﹁你看開點吧,我的小姐!﹂不料這句話一說,曼璐索性呼嗤呼嗤哭起來了。顧太太站在在她旁邊,倒有半晌說不出話來。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說道:﹁男人變起心來真快,那時候他情願犯重婚罪跟我結婚,現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辦一辦結婚手續,他怎麼著也不答應。﹂顧太太道:﹁幹嘛還要辦什麼手續,你們不是正式結婚的嗎?﹂曼璐道:﹁那不算。那時候他老婆還在。﹂顧太太皺著眉毛覷著眼睛向曼璐望著,道:﹁我倒又不懂了。︱︱﹂嘴裏說不懂,她心裏也有些明白曼璐的處境,反正是很危險的。

  顧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別給他鬧。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還有個先來後到的︱︱﹂曼璐道:﹁有什麼先來後到,招弟的娘就是個榜樣,我真覺得寒心,人家還是結髮夫妻呢,死在鄉下,還是族裏人湊了錢給她買的棺材。﹂顧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這要是從前就又好辦了,太太做主給老爺弄個人,借別人的肚子養個孩子。這話我知道你又聽不進。﹂她自己也覺得這種思想太落伍了,說到這裏,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強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媽!﹂顧太太道:﹁那麼你就領個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裏已經有了個沒娘的孩子,再去領一個來︱︱開孤兒院?﹂

  母女倆只顧談心,不知不覺地天已經黑了下來了,房間裏黑洞洞的,還是顧老太太從外面一伸手,把燈開了,笑道:﹁怎麼摸黑坐在這兒,我說娘兒倆上哪兒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這兒吃飯吧?﹂顧太太也向曼璐說:﹁我給你弄兩樣清淡些的菜,包你不會吃壞。﹂曼璐道:﹁那麼我打個電話回去,叫他們別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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