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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張愛玲《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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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鈞的嫂嫂也帶著孩子出來相見。一年不見,他嫂嫂又蒼老了許多。前一向聽見說她有腰子病,世鈞問她近來身體可好,他嫂嫂說還好。他母親說:﹁大少奶奶這一向倒胖了。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這兩天出疹子剛好。﹂他這個侄兒身體一直單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為他不夠健康的緣故。他見了世鈞有點認生,大少奶奶看他彷彿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發脾氣的!﹂沈太太笑道:﹁奶奶發起脾氣來是什麼樣子?﹂小健便做出一種嗚嗚的聲音,像狗的怒吼。沈太太又道:﹁媽發起脾氣來是什麼樣?﹂他又做出那嗚嗚的吼聲。大家都笑了。世鈞心裏想著,家裏現在就只有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帶著這麼一個孩子過活著,哥哥已經死了,父親又不大回家來︱︱等於兩代寡居,也夠淒涼的,還就靠這孩子給這一份人家添上一點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現了幾分鐘,沈太太便問叔惠,﹁許家少爺你出過疹子沒有?﹂叔惠道:﹁出過了。﹂沈太太道:﹁我們世鈞也出過了,不過還是小心點的好。小健雖然已經好了,仍舊會過人的。奶媽你還是把他帶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邊看著兒子吃飯,問他們平常幾點鐘上班,幾點鐘下班,吃飯怎麼樣,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問到了。又問起冬天屋子裏有沒有火,苦苦勸世鈞做一件皮袍子穿,馬上取出各種細毛的皮統子來給他挑揀。揀過了,仍舊收起來,叫大少奶奶幫著收到箱子裏去。大少奶奶便說:﹁這種洋灰鼠的倒正好給小健做個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給他穿皮的︱︱火氣太大了。我們家的規矩向來這樣,像世鈞他們小時候,連絲棉的都不給他們穿。﹂大少奶奶聽了,心裏很不高興。

  沈太太因為兒子難得回來一次,她今天也許興奮過度了,有點神情恍惚,看見傭人也笑嘻嘻的,一會兒說﹁快去這樣﹂,一會兒說﹁快去那樣﹂,顛三倒四,跑出跑進地亂發號令,倒好像沒用慣傭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樣鋪張才好,把人支使得團團轉。大少奶奶在旁邊要幫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鈞看見她母親這樣子,他不知道這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只是有一點傷感,覺得他母親漸漸露出老態了。

  世鈞和叔惠商量著今天先玩哪幾個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塊兒去吧,翠芝這兩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鈞馬上就說:﹁不要了,今天我還得陪叔惠到一個地方去,有人託他帶了兩樣東西到南京來,得給人家送去。﹂被他這樣一擋,沈太太就也沒說什麼了,只叮囑他們務必要早點回來,等他們吃飯。

  叔惠開箱子取出那兩樣託帶的東西,沈太太又找出紙張和繩子來,替他重新包紮了一下。世鈞在旁邊等著,他立在窗前,正看見他侄兒在走馬樓對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聯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從小就認識的,雖然並不是什麼青梅竹馬的小情侶,他倒很記得她的。倒是快樂的回憶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時候覺得刺心的事情︱︱是永遠記得的,常常無緣無故地就浮上心頭。

  他現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種種。他和翠芝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哥哥結婚的時候。他哥哥結婚,叫他做那個捧戒指的僮兒,在那婚禮的行列裏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紗的有兩個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個。在演習儀式的時候,翠芝的母親在場督導,總是挑眼,嫌世鈞走得太快了。世鈞的母親看見翠芝,卻把她當寶貝,趕著她兒呀肉的叫著,想要認她做乾女兒。世鈞不知道這是一種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看見他母親這樣疼愛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親叫他帶著她玩,說他比她大得多,應當讓著她,不可以欺負她。世鈞教她下象棋。她那時候才七歲,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會兒又趴在桌上,兩支胳膊肘子撐在棋盤上,兩手托著腮,把一雙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視著他,忽然說道:﹁我媽說你爸爸是個暴發戶。噯!﹂世鈞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繼續移動著棋子:﹁我吃你的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媽說你爺爺是個毛毛匠。﹂世鈞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車了。︱︱打你的將軍!﹂

  那一天後來他回到家裏,就問他母親:﹁媽,爺爺從前是幹什麼的?﹂他母親道:﹁爺爺是開皮貨店的。這爿店不就是他開的麼?﹂世鈞半天不作聲,又道:﹁媽,爺爺做過毛毛匠嗎?﹂他母親向他看了一眼,道:﹁爺爺從前沒開店的時候本來是個手藝人,這也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說的。﹂然而她忽然又厲聲問道:﹁你聽見誰說的?﹂世鈞沒告訴她。她雖然說這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她這種神情和聲口已經使他深深地感到羞恥了。但是更可恥的是他母親對翠芝母女那種巴結的神氣。

  世鈞的哥哥結婚那一天,去拍結婚照,拉紗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預先都經各人的母親關照過了,鎂光燈一亮的時候,要小心不要閉上眼睛。後來世鈞看到那張結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緊緊閉著的。他覺得非常快心。

  那兩年他不知道為什麼,簡直沒有長高,好像完全停頓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麼,你一定是在屋子裏打著傘來著?﹂因為有這樣一種禁忌,小孩子在房間裏打著傘,從此就不再長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說:﹁你比我大,怎麼跟我差不多高?還是個男人。︱︱將來長大一定是個矮子。﹂幾年以後再見面,他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半了,翠芝卻又說:﹁怎麼你這樣瘦?簡直瘦得像個螞蚱。﹂這大約也是聽見她母親在背後說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鈞放在眼裏的,只是近年來她因為看見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來,她替女兒擇婿的範圍本來只限於他們這幾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紀大的太大,小的太小,這些少爺們又是荒唐的居多,看來看去,還是世鈞最為誠實可靠。石太太自從有了這個意思,便常常打發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鈞的嫂嫂,世鈞的母親從前常說要認翠芝做乾女兒,但是結果沒有能成為事實,現在世鈞又聽見這認乾女兒的話了,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動的。大概是他嫂嫂發起的。乾兄乾妹好做親︱︱世鈞想他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在她們的寂寞生涯中,也許很樂於想像到這一頭親事的可能性。

  這一天他和叔惠兩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來。他母親一看見他便嚷:﹁噯呀,等你們等得急死了!﹂世鈞笑道:﹁要不因為下雨了,我們還不會回來呢。﹂他母親道:﹁下雨了麼?︱︱還好,下得不大。翠芝要來吃晚飯呢。﹂世鈞道:﹁哦?﹂他正覺得滿肚子不高興,偏偏這時候小健在門外走過,拍著手唱著:﹁女朋友來嘍!二叔的女朋友就要來嘍!﹂世鈞聽了,不由得把兩道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道:﹁怎麼變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話!這是誰教他這麼說的?﹂其實世鈞有什麼不知道,當然總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鈞這兩年在外面混著,也比從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麼,一回到家裏來,就又變成小孩子脾氣了,把他磨練出來的一點涵養功夫完全拋開了。

  他這樣發作了兩句,就氣烘烘地跑到自己房裏去了。他母親也沒接碴,只說:﹁陳媽,你送兩盆洗臉水去,給二少爺同許家少爺擦把臉。﹂叔惠搭訕著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聲道:﹁待會兒翠芝來了,我們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們,還是讓他們自自然然的好,說破了反而僵得慌。﹂她這一番囑咐本來就是多餘的,大少奶奶已經一肚子火在那裏,還會去跟他們打趣麼?大少奶奶冷笑道:﹁那當然囉。不說別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們那位小姐也是個倔脾氣。這次她聽見說世鈞回來了,一請,她就來了,也是看在小時候總在一塊兒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見得肯來的。﹂沈太太知道她這是替她表妹圓圓面子的話,便也隨聲附和道:﹁是呀,現在這些年輕人都是這種脾氣!只好隨他們去吧。唉,這也是各人的緣份!﹂

  叔惠和世鈞在他們自己的房間裏,叔惠問他翠芝是什麼人。世鈞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她們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鈞道:﹁那是我嫂嫂一廂情願。﹂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世鈞道:﹁待會兒你自己看好了。︱︱真討厭,難得回來這麼兩天工夫,也不讓人清靜一會兒!﹂叔惠望著他笑道:﹁喝!瞧你這股子驃勁!﹂世鈞本來還在那裏生氣,這就不由得笑了起來,道:﹁我這算什麼呀,你沒看見人家那股子驃勁,真夠瞧的!小城裏的大小姐,關著門做皇帝做慣的嗎!﹂叔惠笑道:﹁﹃小城裏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小城呀。﹂世鈞笑道:﹁我是衝著你們上海人的心理說的。在上海人看來,內地反正不是鄉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這種心理的?﹂

  正說到這裏,女傭來請吃飯:說石小姐已經來了。叔惠帶著幾分好奇心,和世鈞來到前面房裏。世鈞的嫂嫂正在那裏招呼上菜,世鈞的母親陪著石翠芝坐在沙發上說話。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兩眼。那石翠芝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小小的窄條臉兒,看去是很秀麗的,高高的鼻峰,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只是眼泡微腫。額前打著很長的前劉海,直罩到眉毛上,腦後卻蓬著一大把鬈髮。穿了件翠藍竹布袍子,袍叉裏微微露出裏面的杏黃銀花緞旗袍。她穿著這樣一件藍布罩袍來赴宴,大家看在眼裏都覺得有些詫異。其實她正是因為知道今天請她來是有用意的,她覺得如果盛妝艷服而來,似乎更覺得不好意思。

  她抱著胳膊坐在那裏,世鈞走進來,兩人只是微笑著點了個頭。世鈞笑道:﹁好久不見了,伯母好吧?﹂隨即替叔惠介紹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來吃飯吧。﹂沈太太客氣,一定要翠芝和叔惠兩個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邊。翠芝和老太太們向來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在座的幾個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較談得來,但是今天剛巧碰著大少奶奶正在氣頭上,簡直不願意開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氣很感到沉寂。叔惠雖然健談,可是他覺得在這種保守性的家庭裏,對一個陌生的小姐當然也不宜於多搭訕。陳媽站在房門口伺候著,小健躲在她身後探頭探腦,問道:﹁二叔的女朋友怎麼還不來?﹂大少奶奶一聽見這個話便心頭火起,偏那陳媽又不識相,還嬉皮笑臉彎著腰輕輕地和孩子說:﹁那不就是麼?﹂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實在忍不住了,把飯碗一擱,便跑出去驅逐小健,道:﹁還不去睡覺!什麼時候了?﹂親自押著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們家那隻狗新近生了一窩小狗,可以送一隻給小健。﹂沈太太笑道:﹁對了,你上回答應他的。﹂翠芝笑道:﹁要是世鈞長住在家裏,我就不便送狗給你們了。世鈞看見狗頂討厭了!﹂世鈞笑道:﹁哦?我並沒說過這話呀。﹂翠芝道:﹁你當然不會說了︱︱你總是那樣客氣,從來沒有一句由衷的話。﹂世鈞倒頓住了,好一會,他方才笑著問叔惠:﹁叔惠,我這人難道這樣假嗎?﹂叔惠笑道:﹁你別問我。石小姐認識你的年份比我多,她當然對你的認識比較深。﹂大家都笑了。

  雨聲漸漸停了,翠芝便站起來要走,沈太太說:﹁晚一點回去不要緊的,待會兒叫世鈞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世鈞道:﹁沒關係的。叔惠我們一塊兒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麼樣子。﹂翠芝含著微笑向世鈞問道:﹁許先生還是第一次到南京來?﹂她不問叔惠,卻問世鈞。叔惠便笑道:﹁噯。其實南京離上海這樣近,可是從來就沒來過。﹂翠芝一直也沒有直接和他說過話,他這一答話,她無故地把臉飛紅了,就沒有再說下去。

  又坐了一會,她又說要走,沈太太吩咐傭人去叫一輛車。翠芝便到她表姊房裏去告辭。一進門,便看見一隻小風爐,上面咕嘟咕嘟煮著一鍋東西。翠芝笑道:﹁哼,可給我抓住了!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麼私房菜,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剛好,得吃點補養的東西,也是我們老太太說的,每天叫王媽給燉雞湯,或是牛肉汁。這兩天就為了世鈞要回來了,把幾個傭人忙得腳丫子朝天,家裏反正什麼事都扔下不管了,誰還記得給小健燉牛肉汁。所以我賭氣買了塊牛肉回來,自己煨著。這班傭人也是勢利,還不是看準了將來要吃二少爺的飯了!像我們這孤兒寡婦,誰拿你當個人!﹂她說到這裏,不禁流下淚來。其實她在一個舊家庭裏做媳婦,也積有十餘年的經驗了,何至於這樣沉不住氣。還是因為世鈞今天說的那兩句話,把她得罪了,她從此就多了一個心,無論什麼芝麻大的事,對於她都成為一連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勸道:﹁傭人都是那樣的,不理他們就完了。你們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聲道:﹁別看她那麼疼孩子,全是假的,不過拿他解悶兒罷了。一看見兒子,就忘了孫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還不許他出來見人︱︱世鈞怕傳染呵!他的命特別值錢!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藥房去,買了總有十幾種補藥補針,給世鈞帶到上海去。是我說了一聲,我說﹃這些藥上海也買得到﹄,就炸起來了:﹃買得到,也要他肯買呢!﹄就這樣也不知道他肯吃不肯吃︱︱年輕人都是這樣,自己身體一點也不知道當心!﹂翠芝道:﹁世鈞身體不好麼?﹂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點病也沒有。像我這個有病的人,就從來不說給你請個醫生吃個藥。我腰子病,病得臉都腫了,還說我這一向胖了!你說氣人不氣人?咳,做他們家的媳婦也真苦呵!﹂她最後的一句話顯然是說給翠芝聽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會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翠芝當然也不便有什麼表示,只能夠問候她的病體,又問她吃些什麼藥。

  女傭來說馬車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辭別沈太太,世鈞和叔惠兩人陪著她一同坐上馬車。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著,一顆顆鵝卵石像魚鱗似的閃著光。叔惠不斷地掀開油布簾向外面窺視,說:﹁一點也看不見,我要坐到趕馬車的旁邊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當真喊住了馬車伕,跳下車來,爬到上面去和車伕並排坐著,下雨他也不管。車伕覺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馬車裏只剩下翠芝和世鈞兩個人,空氣立刻沉悶起來了,只覺得那座位既硬,又顛簸得厲害。在他們的靜默中,倒常常聽見叔惠和馬車伕在那裏一問一答,不知說些什麼。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許先生家裏?﹂世鈞道:﹁是的。﹂過了半天,翠芝又道:﹁你們禮拜一就要回去麼?﹂世鈞道:﹁噯。﹂翠芝這一個問句聽上去異常耳熟︱︱是曼楨連問過兩回的。一想起曼楨,他陡然覺得寂寞起來,在這雨絲絲的夜裏,坐在這一顛一顛的潮濕的馬車上,他這故鄉好像變成了異鄉了。

  他忽然發覺翠芝又在那裏說話,忙笑道:﹁唔?你剛才說什麼?﹂翠芝道:﹁沒什麼。我說許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樣,也是工程師。﹂本來是很普通的一句問話,他使她重複了一遍,她忽然有點難為情起來了,不等他回答,就攀著油布簾子向外面張望著,說:﹁就快到了吧?﹂世鈞倒不知道應當回答她哪一個問題的好。他過了一會,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學工程的,現在他在我們廠裏做到幫工程師的地位了,像我,就還是一個實習工程師,等於練習生。﹂翠芝終究覺得不好意思,他還在這裏解釋著,她卻只管掀開簾子向外面張望著,好像對他的答覆已經失去了興趣,只顧喃喃說道:﹁噯呀,不要已經走過了我家裏了!﹂世鈞心裏想著:﹁翠芝就是這樣。真討厭。﹂

  毛毛雨,像霧似的。叔惠坐在馬車伕旁邊,一路上看著這古城的燈火,他想到世鈞和翠芝,生長在這古城中的一對年輕男女。也許因為自己高踞在馬車上面,類似上帝的地位,他竟有一點悲天憫人的感覺。尤其是翠芝這一類的小姐們,永遠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裏,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地位相等的人家,嫁過去做少奶奶︱︱這也是一種可悲的命運。而翠芝好像一個個性很強的人,把她葬送在這樣的命運裏,實在是很可惜。

  世鈞從裏面伸出頭來喊:﹁到了到了。﹂馬車停下來,世鈞先跳下來,翠芝也下來了,她把雨衣披在頭上,特地繞到馬車前面來和叔惠道別,在雨絲與車燈的光裏仰起頭來說:﹁再見。﹂叔惠也說﹁再見﹂,心裏想著不見得會再見了。他有點惆悵。她和世鈞固然無緣,和他呢,因為環境太不同的緣故,也是無緣的。

  世鈞把她送到大門口,要等她撳了鈴,有人來開門,方才走開。這裏叔惠已經跳下來,坐到車廂裏面去。車廂裏還遺留著淡淡的頭髮的香氣。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坐著,世鈞回來了,卻沒有上車,只探進半身,匆匆說道:﹁我們要不要進去坐一會,一鵬也在這兒︱︱這是他姑媽家裏。﹂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鵬?哦,方一鵬啊!﹂原來世鈞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兩個弟弟,大的叫一鳴,小的叫一鵬,一鵬從前和世鈞一同到上海去讀大學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學,但是因為氣味不相投,所以並不怎麼熟。一鵬因為聽見說叔惠家境貧寒,有一次他願意出錢找叔惠替他打槍手代做論文,被叔惠拒絕了,一鵬很生氣,他背後對著世鈞說的有些話,世鈞都沒有告訴叔惠,但是叔惠也有點知道。現在當然久已事過境遷了。

  世鈞因為這次回南京來也不打算去看一鵬兄弟,今天剛巧在石家碰見他們,要是不進去坐一會,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讓叔惠一個人在車子裏等著,所以叫他一同進去,叔惠便也跳下車來,這時又出來兩個聽差,打著傘前來迎接。一同走進大門,翠芝還在門房裏等著他們,便在前面領路,進去就是個大花園,黑沉沉的雨夜裏,也看不分明。那雨雖下得不甚大,樹葉上的積水卻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頭上。桂花的香氣很濃。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遠就看見一排玻璃門,玻璃門裏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電燈點得通亮,燈光下紅男綠女的,坐著一些人,也不及細看,翠芝便引他們由正門進去,走進客室。

  翠芝的母親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鈞招呼著,石太太是個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鵬也在那兒打牌,一看見世鈞便叫道:﹁咦,你幾時到南京來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來了!我們好些年沒見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牌桌上還有一鵬的哥哥一鳴,嫂嫂愛咪。那愛咪在他們親戚間是一個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長輩平輩,總叫人叫她愛咪,可是大家依舊執拗地稱她為﹁一鳴少奶奶﹂,或是﹁一鳴大嫂﹂。當下世鈞叫了她一聲﹁大嫂﹂,愛咪眱著他說道:﹁啊,你來了,都瞞著我們!﹂世鈞笑道:﹁我今天下午剛到的。﹂愛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們!﹂一鳴笑道:﹁你算什麼呢?你怎麼能跟翠妹妹比!﹂世鈞萬萬想不到他們當著石太太的面,竟會這樣大開玩笑。石太太當然也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著。翠芝卻把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道:﹁你們今天怎麼了,淨找上我!﹂愛咪笑道:﹁好,不鬧不鬧,說正經的,世鈞,你明天上我們那兒吃飯,翠妹妹也要來的。﹂世鈞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翠芝便搶先笑道:﹁明天我可沒有工夫。﹂她正站在愛咪身後看牌,愛咪便背過手去撈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兒請你,你倒又裝腔作勢的!﹂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愛咪也不理她,抓進一張牌,把面前的牌又順了一順,因道:﹁你們這副牌明天借給我們用用,我們明天有好幾桌麻將,牌不夠用。翠妹妹你來的時候帶來。世鈞你也早點來。﹂世鈞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來的,明天不要費事了,明天我還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鵬便道:﹁你們一塊兒來,叔惠也來。﹂世鈞依舊推辭著,這時候剛巧一鳴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著算和子,一混就混過去了。

  翠芝上樓去轉了一轉,又下樓來,站在旁邊看牌。一鵬恰巧把一張牌掉在地下,彎下腰去撿,一眼看見翠芝腳上穿著一雙簇新的藕色緞子夾金錢繡花鞋,便笑道:﹁喝!這雙鞋真漂亮!﹂他隨口說了這麼一聲,他對於翠芝究竟還是把她當小孩子看待,並不怎麼注意。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專門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這樣的內地小姐他自然有點看不上眼,覺得太呆板,不夠味。可是經他這樣一說,叔惠卻不由得向翠芝腳上看了一眼,他記得她剛才不是穿的這樣一雙鞋,大概因為皮鞋在雨裏踩濕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換了一雙。

  世鈞自己揣度著已經坐滿了半個多鐘頭的模樣,便向石太太告辭。石太太大約也有點不高興他,只虛留了一聲,便向翠芝說:﹁你送送。﹂翠芝送他們出來,只送到階沿上。仍舊由兩個聽差打著傘送他們穿過花園。快到園門了,忽然有一隻狗汪汪叫著,從黑影裏直竄出來,原來是一隻很大的狼狗,那兩僕人連聲呵叱著,那狗依舊狂吠個不停。同時就聽見翠芝的聲音遠遠喚著狗的名字,並且很快地穿過花園,奔了過來。世鈞忙道:﹁喲,下雨,你別出來了!﹂翠芝跑得氣端吁吁的,也不答話,先彎下腰來揪住那隻狗的領圈。世鈞又道:﹁不要緊的,牠認識我的。﹂翠芝冷冷地道:﹁牠認識你可不認識許先生!﹂她彎著腰拉著那狗,扭過身來就走了,也沒有再和他們道別。這時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鈞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地轉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皮鞋裏也進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哧一響。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雙淺色的繡花鞋,一定是毀了。

  他們出了園門,上了馬車。在歸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鈞說道:﹁這石小姐……她這人好像跟她的環境很不調和。﹂世鈞笑道:﹁你的意思是:她雖然是個闊小姐,可是倒穿著件藍布大褂。﹂被他這樣一下註解,叔惠倒笑起來了。世鈞又笑道:﹁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藍布大褂,也要比別人講究些。她們學校裏都穿藍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沒有她的顏色翠︱︱她那藍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裏洗衣裳的老媽子,兩隻手伸出來都是藍的。﹂叔惠笑道:﹁這些事情你怎麼知道?﹂世鈞道:﹁我也是聽我嫂嫂說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熱心地要替你們做媒麼?怎麼肯對你說這些話?﹂世鈞道:﹁那還是從前,她還沒有想到做媒的時候。﹂叔惠笑道:﹁這些奶奶太太們,真會批評人,呃?尤其是對於別的女人。就連自己娘家的親戚也不例外。﹂他這話雖然是說世鈞的嫂嫂,也有點反映到世鈞身上,彷彿覺得他太婆婆媽媽的。世鈞本來也正在那裏自咎;他對於翠芝常常有微詞,動機本來是自衛,唯恐別人以為他和她要好,這時候轉念一想,人家一個小姐家,叔惠一定想著,他怎麼老是在背後議論人家,不像他平常的為人了。他這樣一想,便寂然無語起來。叔惠也有些覺得了,便又引著他說話,和他談起一鵬,道:﹁一鵬現在沒有出去做事是吧?剛才我也沒好問他。﹂世鈞道:﹁他現在大概沒有事,他家裏不讓他出去。﹂叔惠笑道:﹁為什麼?他又不是個大姑娘。﹂世鈞笑道:﹁你不知道,他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個事,總是賺的錢不夠花,結果鬧了許多虧空,反而要家裏替他還債,不止一次了,所以現在把他圈在家裏,再也不肯讓他出去了。﹂這些話都是沈太太背地裏告訴世鈞的,大少奶奶對於她兄弟這些事情向來是忌諱說的。

  世鈞和叔惠一路談談說說,不覺已經到家了。他們打算明天一早起來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覺,沈太太卻又打發人送了兩碗餛飩來,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飯沒有一會兒,哪兒吃得下?﹂世鈞叫女傭送一碗到他嫂嫂房裏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問他母親吃不吃。他母親高興極了,覺得兒子真孝順。兒子一孝順,做母親的便得寸進尺起來,乘機說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世鈞不覺又皺起眉頭,心裏想一定是與翠芝有關的。但是並不是。

  沈太太深恐說錯了話激怒了他,所以預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難得回來一趟,不是我一看見你就要說你︱︱我覺得你今天那兩句話說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氣︱︱看得出來的。﹂世鈞道:﹁我又不是說她,誰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歎道:﹁說你你又要不高興。你對我發脾氣不要緊,別人面前要留神些。這麼大的人了,你哥哥從前在你這個年紀早已有了少奶奶,連孩子都有了!﹂

  說到這裏,世鈞早已料到下文了︱︱遲早還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媽又要來了!我去睡覺了,明天還得起早呢。﹂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聽這些話。我也並不是要你馬上結婚,不過︱︱你也可以朝這上面想想了。碰見合適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樣,跟你從小在一起玩慣了的︱︱﹂世鈞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道:﹁媽,石翠芝我實在跟她脾氣不合適。我現在是不想結婚,即使有這個意思,也不想跟她結婚。﹂這一次他下決心,把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他母親受了這樣一個打擊,倒還鎮靜,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說她。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經過一番談話,世鈞倒覺得很痛快。關於翠芝,他終於闡明了自己的態度,並且也得到了母親的諒解,以後決不會再有什麼麻煩了。

  他們本來預備第二天一早去遊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沒停,沒法出去,正覺得焦躁,方家卻派了一個聽差來說:﹁請二少爺同那位許少爺今天一定來,晚點就晚點。請沈太太同我們姑奶奶也來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鈞說:﹁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們去吧。﹂世鈞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經回了他們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鵬不還是你的老同學麼,他跟許少爺也認識的吧?﹂世鈞道:﹁叔惠跟他談不來的。﹂沈太太低聲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說著,又向大少奶奶房那邊指了一指,悄悄說道:﹁還在那兒生氣呢,早起說不舒服,沒起來。今天她娘家請客,我們一個也不去,好像不大好。﹂世鈞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說。﹂

  本來他不願去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們把他和翠芝請在一起,但是昨天親耳聽見翠芝說不去,那麼他就去一趟也沒什麼關係。他卻沒想到翠芝也是這樣想著,因為昨天聽見他斬釘截鐵地說不去,以為他總不會去了,今天上午愛咪又打電話到石家,一定磨著她要她去吃飯,所以結果翠芝也去了。世鈞來到那裏,翠芝倒已經在那兒了,兩人見面都是一怔,覺得好像是個做成的圈套。世鈞是和叔惠一同來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當多,已經有三桌麻將在那裏打著。他們這幾個年輕人都不會打麻將,愛咪便和世鈞說:﹁你們在這兒看著他們打牌也沒什麼意思,請你們看電影吧。我這兒走不開,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皺著眉向愛咪說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這兒待著挺好的,我不想看電影。﹂愛咪也不睬她,自顧自忙著打聽哪家電影院是新換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場回來吃飯正好。﹂世鈞只得笑道:﹁叔惠也一塊兒去!﹂愛咪便也笑道:﹁對了,許先生也一塊兒去。﹂叔惠不免躊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愛咪的眼光中他是一個多餘的人,因此就笑著向世鈞說:﹁還是你陪著石小姐去吧,這兩張片子我都看過了。﹂世鈞道:﹁別瞎說了,你幾時看過的?一塊兒去!﹂於是愛咪吩咐僕人給他們僱車,翠芝雖然仍舊抗議著,也不生效力,終於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裝束得十分艷麗,烏絨闊滾的豆綠軟鍛長旗袍,直垂到腳面上。他們買的是樓廳的票,翠芝在上樓的時候一個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點沒摔跤,幸而世鈞攙了她一把,笑道:﹁怎麼了?沒摔著吧?﹂翠芝道:﹁沒什麼。︱︱噯呀,該死,我這鞋跟斷了!﹂她鞋上的高跟別斷了一隻,變成一腳高一腳低。世鈞道:﹁能走麼?﹂翠芝道:﹁行,行。﹂她當著叔惠,很不願意讓世鈞攙著她,所以寧可一蹺一拐地一個人走在前面,很快地走進劇場。好在這時候電影已經開映了,裏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見。

  這張片子是個轟動一時的名片,世鈞在上海錯過了沒看到,沒想到在南京倒又趕上了。他們坐定下來,銀幕上的演員表剛剛映完,世鈞便向叔惠低聲笑道:﹁還好,我們來得還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間,翠芝一面看著戲,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地和世鈞說道:﹁真糟極了,等會兒出去怎麼辦呢?只好勞你駕給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給我拿雙鞋來。﹂世鈞頓了一頓,道:﹁要不,等一會你勉強走到門口,我叫部汽車來,上了車到了家就好辦了。﹂翠芝道:﹁不行哪,這樣一腳高一腳低怎麼走,給人看見還當我是瘸子呢。﹂世鈞心裏想著:﹁你踮著腳走不行嗎?﹂但是並沒有說出口來,默然了一會,便站起身來道:﹁我去給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擠了過去,也沒跟叔惠說什麼。

  他急急地走出去,出了電影院,這時候因為不是散場的時間,戲院門口冷清清的,一輛黃包車也沒有。雨仍舊在那裏下著,世鈞冒雨走著,好容易才叫到一輛黃包車。到了石家,他昨天才來過,今天倒又來了,那門房一開門看見是他,僕人們向來消息是最靈通的,本就知道這位沈少爺很有作他們家姑爺的希望,因此對他特別慇勤,一面招呼著,一面就含笑說:﹁我們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館去了。﹂世鈞想道:﹁怎麼一看見我就說小姐出去了,就準知道我是來找他們小姐的。可見連他們都是這樣想。﹂當下也不便怎樣,只點了點頭,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見你們小姐的。她一隻鞋子壞了,你另外拿一雙給我帶去。﹂那門房聽他這樣說,還當他是直接從方家來的,心裏想方家那麼些個傭人,倒不差個傭人來拿,偏要差他來,便望著他笑道:﹁噯喲,怎麼還要沈少爺特為跑一趟!﹂世鈞見他這一副笑嘻嘻的樣子,知道一定是笑他給他們小姐當差,心裏越發添了幾分不快。

  那聽差又請他進去坐一會,世鈞恐怕石太太又要出來應酬他一番,他倒有點怕看見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這兒等著好了。﹂他在門房裏等了一會,那聽差拿了一隻鞋盒出來,笑道:﹁可不要我給送去吧?﹂世鈞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那聽差又出去給他僱了一輛車。

  世鈞回到戲院裏,在黑暗中摸索著坐了下來,便把那鞋盒遞給了翠芝,說了一聲:﹁鞋子拿來了。﹂翠芝道:﹁謝謝你。﹂世鈞估計著他去了總不止一個鐘頭,電影都已經快映完了,正到了緊張萬分的時候,這是一個悲劇,樓上樓下許多觀眾都在窸窸窣窣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淚。世鈞因為沒看見前半部,只能專憑猜測,好容易才摸出點頭緒來,他以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兒,但是再看下去,又證明他是錯誤的,一直看到劇終,始終有點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燈光大明,大家站起身來,翠芝把眼圈揉得紅紅的,似乎也被劇情所感動了。她已經把鞋子換上了,換下來的那雙裝在鞋盒裏拿著,三個人一同下樓,她很興奮地和叔惠討論著片中情節。世鈞在旁邊一直不作聲。已經走到戲院門口了,世鈞忽然笑道:﹁看了後頭沒看見前頭,真憋悶,你們先回去,我下一場再去看一遍。﹂說著,也不等他們回答,便掉過身來又往裏走,擠到賣票處去買票。他一半也是因為賭氣,同時也因為他實在懶得再陪著翠芝到東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愛咪他們調笑一番。不如讓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沒有關係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脫身了。

  但是無論如何,他這樣扔下就走,這種舉動究竟近於幼稚,叔惠倒覺得有點窘。翠芝也沒說什麼。走出電影院,忽然滿眼陽光,地下差不多全乾了,翠芝不禁咦了一聲,笑道:﹁現在天倒晴了!﹂叔惠笑道:﹁這天真可惡,今天早上下那麼大雨,我們要到牛首山去也沒有去成。﹂翠芝笑道:﹁你這次來真冤枉。﹂叔惠笑道:﹁可不是麼,哪兒也沒去。﹂翠芝略頓了一頓,便道:﹁其實現在還早,你願上哪兒去玩,我們一塊兒去。﹂叔惠笑道:﹁好呀,我這兒不熟悉,你說什麼地方好?﹂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當然說好,於是就叫了兩部黃包車,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園去兜了個圈子。那五洲公園本來沒有什麼可看的,和任何公園也沒有什麼兩樣,不過草坪上面不是藍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個小型的動物園,裏面有猴子;又有一處鐵絲欄裏面,有一隻貓頭鷹迎著斜陽站在樹椏枝上,兩隻金燦燦的大眼睛,像兩塊金黃色的寶石一樣。他們站在那裏看了一會。

  從五洲公園出來,就叫了一隻船。翠芝起初約他來的時候,倒是一鼓作氣的,彷彿很大膽,可是到了這裏,不知怎麼倒又拘束起來,很少說話。上了船,她索性把剛才一張電影說明書拿了出來,攤在膝上看著。叔惠不禁想道:﹁她老遠的陪著我跑到這裏來,究竟也不知是一時高興呢,還是在那兒跟世鈞賭氣。﹂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愛,湖上的遊船也相當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們這樣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說,一定是一對情侶。所以不坐船還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覺到這一點。叔惠心裏不由得想著,今天這些遊客裏面不知道有沒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剛巧碰見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許多閒話,甚至於世鈞與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歸咎於他,也未可知。這時候正有一隻小船和他們擦身而過,兩邊的船家互打招呼,他們這邊的划船的是一個剪髮女子,穿著一身格子布襖褲,額前斜飄著幾根前劉海,上窄下寬的紫棠臉,卻是一口糯米銀牙。那邊的船家稱她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奪﹂,叔惠就也跟著人家叫她﹁奪姑娘﹂,捲著舌頭和她說南京話,說的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奪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學划船,坐到船頭上去扳槳,一槳打下去,水花濺了翠芝一身,她那軟緞旗袍因為光滑的緣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亂滾著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絹子隨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過意,她只是笑著,把臉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鏡子來,對著鏡子把前劉海撥撥勻。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點小姐脾氣也沒有的。可是這話要是對世鈞說了,他一定說她不過是對我比較客氣,所以不露出來。﹂他總覺得世鈞對她是有成見的,世鈞所說的關於她的話也不盡可信,但是先入之言為主,他多少也有點受影響。他也覺得像翠芝這樣的千金小姐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理想的妻子。當然交交朋友是無所謂,可是內地的風氣比較守舊,尤其是像翠芝這樣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則已,一做朋友,馬上就要談到婚姻。若是談到婚姻的話,他這樣一個窮小子,她家裏固然是絕對不會答應,他卻也不想高攀,因為他也是一個驕傲的人。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只管默默地扳著槳。翠芝也不說話,船上擺著幾色現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籐椅上嗑瓜子,人一動也不動,偶爾抬起一隻手來,將衣服上的瓜子殼撣撣掉。隔著水,遠遠望見一帶蒼紫的城牆,映著那淡青的天,叔惠這是第一次感覺到南京的美麗。

  他們坐了一會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問道:﹁你還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們那兒人多,太亂。﹂可是她也沒說回家去的話,彷彿一時還不想回去。叔惠沉默了一會,便道:﹁那麼我請你去吃飯吧,好不好?﹂翠芝笑道:﹁應該我請你,你到南京來算客。﹂叔惠笑道:﹁這個以後再說吧,你先說我們上哪兒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說她記得離這兒不遠有一個川菜館,就又僱車前去。

  他們去吃飯,卻沒有想到方家那邊老等他們不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打了個電話到翠芝家裏去問,以為她或者已經回去了。石太太聽見說翠芝是和世鈞一同出去的,還不十分著急,可是心裏也有點嘀咕。等到八九點鐘的時候,僕人報說小姐回來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門口,叫道:﹁你們跑到哪兒去了?方家打電話來找你,說你們看完電影也沒回去。﹂她一看翠芝後面還跟著一個人,可是並不是世鈞,而是昨天跟世鈞一同來的,他那個朋友,昨天他們走後,一鵬曾經談起他們從前都是同學,他說叔惠那時候是一面讀書一面教書,因為家裏窮。石太太當時聽了,也不在意,可是這回又見到叔惠,就非常地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像沒看見似的,只道:﹁咦,世鈞呢?﹂翠芝道:﹁世鈞因為給我拿鞋子,電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場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電影上哪兒去了?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飯吃過沒有?﹂翠芝道:﹁吃過了,跟許先生一塊兒在外頭吃的。﹂石太太把臉一沉,道:﹁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也不言語一聲,一個人在外頭亂跑!﹂她所謂﹁一個人﹂,分明是不拿叔惠當人,他在旁邊聽著,臉上實在有點下不去,他真後悔送翠芝回來不該進來的,既然進來了,卻也不好馬上就走。翠芝便道:﹁媽也是愛著急,我這麼大的人,又不是個小孩子,還怕丟了嗎?﹂一面說著,就徑直地走了進去,道:﹁許先生進來坐!王媽,倒茶!﹂她氣烘烘地走進客廳,將手裏的一隻鞋盒向沙發上一摜。叔惠在進退兩難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進來。石太太不放心,也夾腳跟了進來,和他們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著他們兩人之間的神情。僕人送上茶來,石太太自己在香煙筒裏拿了一支煙抽,也讓了叔惠一聲,叔惠欠身道:﹁噯,不客氣不客氣。﹂石太太搭拉著眼皮吸了一會煙,便也隨便敷衍了他幾句,問他幾時回上海。叔惠勉強又坐了幾分鐘,便站起來告辭。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還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園裏走著。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來送你了。﹂說話間偶然一回頭,卻看見一個女傭不聲不響跟在後面。翠芝明明沒有什麼心虛的事,然而也漲紅了臉,問道:﹁幹什麼?鬼鬼祟祟的,嚇我一跳!﹂那女傭笑道:﹁太太叫我來給這位先生僱車子。﹂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邊走一邊叫。﹂那女傭也沒說什麼,但是依舊含著微笑一路跟隨著。已經快到花園門口了,翠芝忽道:﹁王媽,你去看看那隻狗拴好沒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樣,忽然蹦出來,嚇死人的。﹂那女傭似乎還有些遲疑,笑道:﹁拴著在那兒吧?﹂翠芝不由得火起來了,道:﹁叫你去看看!﹂那女傭見她真生了氣,也不敢作聲,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為賭這口氣,所以硬把那女傭支開了,其實那女傭走後,她也並沒有什麼話可說。又走了兩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見再見!﹂他還在那裏說著,她倒已經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裏怔了一會。忽然在眼角裏看見一個人影子一閃,原來那女傭並沒有真的走開,還掩在樹叢裏窺探著呢,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由這上面卻又想起,那女傭剛才說要給他僱車,他說他自己僱,但是僱到什麼地方去呢?世鈞的住址他只記得路名,幾號門牌記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這又是個晚上,不見得再回到石家來問翠芝,人家已經拿他當個拆白黨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來找他們小姐,簡直要給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覺得是一個笑話,同時也真有點著急,那門牌號碼越急倒越想不起來了。幸而翠芝還沒有去遠,他立刻趕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覺得很意外,猛然回過身來向他呆望著。叔惠見她臉上竟是淚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時竟忘了他要說些什麼話。翠芝卻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站在暗影裏,拿手帕捂著臉擤鼻子。叔惠見她來不及遮掩的樣子,也只有索性裝不看見,便微笑道:﹁看我這人多糊塗,世鈞家門牌是多少號,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號。﹂叔惠笑道:﹁哦,四十一號。真幸虧想起來問你,要不然簡直沒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頭了!﹂一面笑著,就又向她道了再會,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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