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leash your creativity and unlock your potential with MsgBrains.Com - the innovative platform for nurturing your intellect." » » 《狼图腾》

Add to favorite 《狼图腾》

Select the language in which you want the text you are reading to be translated, then select the words you don't know with the cursor to get the translation above the selected word!




Go to page:
Text Size:


  ※※※

  溫暖濕潤的春風吹拂額侖草原,大朵大朵亮得刺目的白雲在低空飛掠。單調的草原突然生動起來,變成了一幅忽明忽暗,時黃時白的流動幻燈巨畫。當大片白雲遮住陽光的時候,張繼原感到寒風吹透棉袍,異常陰冷。但白雲掠過之後,強烈的陽光又把他置於如同初夏的太陽曝曬之下,臉和手頓時就被曬出了汗,連棉袍的布面都曬出了陽光的氣味。當他剛想解開銅扣透透氣的時候,又會被一大片白雲投下的陰影完全罩住,使他又回到陰冷的春天。

  冰軟了,雪化了,大片大片的黃草地又露了出來,雪前早發的春芽已被雪捂黃,只在草芽尖上還帶點綠色。空氣中瀰漫著陳草腐草的濃重氣味,條條小溝都淌著雪水,從坡頂向草甸望去,無數窪地裡都積滿了水,千百個大小不一的臨時池塘,映著千萬朵飄飛的白雲,整個額侖草原彷彿都在飛舞。張繼原感到自己不是趴在草地上,而是坐在一塊巨大的蒙古飛毯上,天上水上的白雲飛速向身後掠去。

  張繼原和巴圖已在這片草坡上十幾叢高高的圈草裡,潛伏了一個多小時了,他倆一直在等狼。一次馬群大事故又加上一次「謊報」葦地軍情,使巴圖在整個牧場抬不起頭來,他把一肚子的火都遷怒到狼身上。張繼原也因在圍場錯失良機,想打條狼來挽回影響。兩人歇了幾天以後,就背了兩支半自動步槍,又回到了大泡子附近的山坡。巴圖判定其他狼群是捨不得死馬全沉入湖底的,雪化了水漲了,但泡子邊緣淺灘的死馬,狼還能夠得著,狼若再不動手就真沒機會了。

  忽明忽暗的山坡水塘繼續刺晃他倆的眼睛,兩人一邊擦淚,一邊用望遠鏡細細搜索對面山坡上每一個可疑的黑點、灰點和黃點。忽然,巴圖低下頭小聲說:「往左邊山坡看。」張繼原輕輕挪動望遠鏡,屏住了氣,但壓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臟,只見從對面山坡後慢慢走來兩條大狼,先露出頭,再露出脖子和前胸。

  兩人緊盯獵物。狼從坡後露出大半個前身便停下腳步,仔細掃視新視野內的一切可疑之物。狼再沒有向前走,就在七八叢高高的圈草中臥了下來,隱蔽得毫無破綻,似乎牠們也在打獵。兩個人與兩條狼,都躲在高高的圈草裡面,等待著機會。張繼原發現草原上的獵人連選擇打獵的潛伏點,都是從狼那裡學來的。狼似乎不著急,只是在看人還會有什麼伎倆,狼有等到天黑再動手的耐心。

  圈草是知青給這種草起的名字,它是一種蒙古草原常見的禾本草,長得很美很怪。在草原上,平平坦坦的草甸或草坡,隨處都會突然冒出一團團高草來,草葉齊胸,直上直下,整整齊齊,很像一叢叢密密的水稻,又像一叢叢矮矮的旱葦。到秋季,圈草也會抽出蘆花似的蓬鬆草穗,逆光下像一片片白天鵝的絨羽,晚霞中又像一朵朵燃燒發光的火苗,在矮草坡上尤顯得鶴立雞群,比秋天鋪天蓋地的野花還要奪人眼目。一到冬季,圈草長長的枯葉和草穗被風捲走,但它韌性極強的莖稈卻堅守原地,並像狼毫一樣桀驁不馴,擼不平,撫不順。白毛狂風雖然能將它刮得彎腰鞠躬,但風一停,它重又挺拔如初,直指藍天,一圈圈像歐洲國王的王冠。草原上家家牧民用的掃帚炊帚,就是用圈草扎出來的,齊整而耐用。

  圈草不僅美而且怪,怪就怪在它是一圈一圈地單獨生長的。圈草圈草,只長一圈草,外表密密匝匝,像豎起來的葦簾一樣密;而圈內卻空空蕩蕩,幾乎寸草不生。圈草的圓圈極圓,像是用圓規畫出線、再依線精心播下種籽養育出來一樣。草圈大小不一,大的直徑有一米多,小的直徑只有兩扎長。牧民放羊放馬休息時,經常找一叢小圈草壓倒半圈坐下去,坐下去的部分成了鬆軟有彈性的座墊,未坐倒的部分就成了天然的扶手和靠背。草原上蒙古包裡沒有沙發,但是草原人在草原上隨便一坐就可以坐出個沙發來。知青們一到草原馬上就喜歡上了圈草,有的知青乾脆就管它叫沙發草、圈椅草。

  形態和構造獨特的圈草,在無遮無攔的草原上,也成了狼和獵人休息或是潛伏的天然隱蔽所。草原英雄,所見略同,但狼肯定比人更早統治草原,也就更早發現和利用圈草。巴圖說狼經常藏在這種草叢的後面,偷襲路過此地的黃羊或人的羊群。張繼原在大圈草的圈內曾發現過幾段狼糞,看來狼確實很喜歡圈草,畢利格老人說這是騰格里專門送給草原狼的隱身草。

  此時人和狼都隱蔽得很內行,狼看不見人,人也瞄不準打不著狼,但狼已先被人發現。巴圖還在猶豫,張繼原也開始擔心,在他倆剛剛潛伏到這兩叢圈草後面的時候,會不會也被對面更早潛伏在圈草裡的狼發現呢?在草原和狼打交道必須明白「什麼可能都會出現」。這是草原狼教給蒙古戰士的最基本的軍事條令。

  巴圖想了想,沒有動,繼續觀察對面山坡的地形,並讓張繼原記住側面山坡的坡形特點。兩人悄悄退到坡後馬旁,解開馬絆子,輕輕牽馬下坡,再向西南面輕步走去。等離狼很遠了,才輕身上馬,從下風處向狼隱藏的地方繞過去。馬踏濕地無聲響,風聲飽滿又遮蓋了人馬的動靜。張繼原感到兩人像偷襲羊的狼一樣。

  巴圖一路細細辨認山坡的側面形狀,半小時以後兩人繞到了離狼最近的坡後。巴圖再次確認了坡頂的幾塊石頭和草叢後,才下了馬,慢慢牽馬爬坡。在快接近坡頂的時候,他停下步,但沒給坐騎上馬絆子,而是把韁繩拴在馬的前小腿上,鬆鬆地打了一個活扣。張繼原立即會意,也給馬腿打了一個活扣。

  兩人打開槍的保險,弓腰低行,悄悄向坡頂接近。到了坡頂,兩人匍匐爬行,直到剛剛能看到狼。此時兩人距狼僅有一百米遠,能隱約看見露在圈草外面的狼尾巴和半個後身,但是狼頭狼胸狼腹這些要害部位,全被圈草所半遮半掩,狼此時像被關在巨大鳥籠裡的一條聽話的狗。

  看上去,兩條大狼所擔心的還是巴圖和張繼原剛才潛伏的那個地方,狼抬頭從草縫裡注視那裡的動靜,兩隻耳朵高高豎起,也攏向那個方向。但狼並不鬆懈對其他地方的警惕,不時舉鼻衝天,嗅捕空氣中的危險分子。

  巴圖讓張繼原打左邊近一點的那條,自己瞄稍遠的一條。風還在呼呼地刮著,圈草被刮成弓形,草稈並緊,狼身被遮。張繼原閉上一隻眼以後,狼就看不見了。

  兩人都在等待風的間隙。巴圖早向張繼原再三叮囑,只要他的槍一響,張繼原也扣動扳機。張繼原此時倒不緊張,即便打不中,巴圖也可連擊補中的。巴圖是全場出名的槍手,二百米以內獵物很難逃脫。據許多獵手說,額侖草原狼,一見背槍的人,五百米四百米都不跑,一到三百米準跑。狼這個習慣就是讓巴圖打出來的。此時的狼還不到二百米遠,張繼原心氣平和地瞄著這個靜止的目標。

  正當風力突減,圈草挺起,狼從草縫中露出來的時候,從目標右側方的圈草裡忽然躥出一條細細的狼,向坡下衝去,正好從兩條大狼前面通過。兩條大狼像被蛇咬了一樣,嗖地躍起,縮脖低頭,緊跟那條狼衝下西北山坡。顯然,那條細狼是兩條大狼的哨兵和警衛,專門負責側後的警戒,當人能看清狼時,狼早就發現了人。有警衛的大狼絕非等閒之輩,最大的那條像是一條頭狼。三條狼挑選了一面最陡的山坡跌衝下去。

  巴圖一躍而起,大喊上馬。兩人奔向坡後,一拉韁繩,翻身上馬,夾馬向狼猛追。衝過坡頂,就是一面陡坡,陡得讓張繼原感到如臨深淵,他本能地勒了一下馬。但巴圖卻大喊:「扶住鞍頭衝下去!」巴圖毫無怯色,反而膽氣沖天,挾著一股蒙古武士赴湯蹈火,衝陷死陣的豪氣,撥偏馬頭斜衝下去。張繼原閃過一念:強膽與破膽在此一舉!他一咬牙,一橫心,一鬆嚼子也衝了下去。陡坡下衝,是騎術之大忌,尤其是在野坡,不知在哪兒就會冒出獺洞、兔洞或鼠洞,一蹄踏空,人滾馬翻,人馬非死即傷。三組知青馬倌鄭林,就是因為下陡坡沒勒住馬,馬失前蹄,人被拋上半空,落下來時肩膀著地,鎖骨骨折,還讓滾馬狠狠地砸了一下,此時還在北京療傷。如果腦袋著地,那他就永遠回不了北京了。

  張繼原酷愛馬倌職業,他認為蒙古馬倌是世上最具雄性最為勇敢的職業,蒙古遊牧馬倌是和平時期的戰士,是戰爭時期的勇士。儘管蒙古女人的勇氣和膽量普遍超過漢族男人,但是,額侖草原上仍然沒有一個女馬倌。在千百年的草原遊牧生活中,正式蒙古馬群只配備兩個馬倌,知青來了以後,每群馬才加了一個知青馬倌,設置知青馬倌只是牧場的一個試驗。可兩年多了,二隊四個知青馬倌中,一個受傷退役,另一個吃不了這份苦、又練不出那份膽而主動要求改行,目前還沒有一個知青能夠成為正式馬倌,只能與兩個蒙古馬倌共同包攬一群馬。由兩個漢人知青馬倌獨包一群馬那樣的壯舉,知青們連想都不敢想,張繼原也不敢想。但他渴望成為一個正式馬倌,將來能與巴圖或者蘭木扎布,共管一群馬。他眼下的身份只能算作跟班學徒。

  兩年多的風雪饑寒,張繼原深知自己咬牙硬挺還能吃得下這份苦,也能學會放馬的高難技術,欠缺的卻是蒙古馬倌馴服烈馬、制服野狼的那股驃悍兇猛的膽氣。圍場失手,失的不是技術恰恰就是勇敢。他清楚記得他抖桿套狼的一剎那,他的心先抖了。

  張繼原拼了!他拼了命也想當一個正式馬倌。此刻,他要拿自己做一個試驗,看看他能不能恢復出漢唐時期華夏民族橫掃匈奴、驅逐突厥的那種氣概。

  快馬衝下陡坡,馬速快得像從絕壁下墜,人馬如同加速墜落的自由落體,馬身斜得已根本坐不住人。他單手撐住突出的前鞍頭,全身極力後仰,後背幾乎貼上了馬屁股,兩隻腳蹬直馬鐙,一直蹬到馬耳處,身子幾乎躺在了馬背上。他雙腿死死夾緊馬鞍前頭,這是騎手唯一能夠保命的高難動作,如果他此刻的心再輕抖一下話,他的一切願望都將魂歸騰格里。幾天以後當他重返此地時,發現他下衝的這條線路上有不下六七個獺洞鼠洞,驚得一身冷汗。巴圖卻說騰格里喜歡勇敢的人,它把獺洞鼠洞都給你挪開了。

  張繼原衝到坡底的時候,竟然與巴圖的馬只差半個馬身。巴圖側頭露出驚喜的笑容,張繼原覺得那笑容比金質獎章還要燦爛。

  額侖草原的桿子馬都有勝則躁進、敗則氣餒的特性。兩匹馬一見只衝一個陡坡,就縮短了與狼三分之一的距離,渾身的興奮都成了興奮劑,兩匹馬竟然跑出了黃羊的速度。在狼還沒有爬坡衝頂的時候,又把距離縮小了一大段。巴圖看了看狼和地形說:「狼馬上就要分頭跑了,那條小的別管,就追兩條大的。等會兒你看我打哪條狼,你就打狼前頭的石片地,先打右邊那條。」兩人都端著槍準備。馬跑快了馬身反而不顛,更有利於獵手瞄準射擊。三條狼顯然都已聽出了追敵的量級,也加速朝前面的山坡狂奔。馬和狼衝刺速度都保持不了多長時間,巴圖在等待其中的一條狼由順跑改為側身,順跑的目標太小,只要狼分兵三路,有一條狼橫過身子,就有射擊的機會。

  三條狼見甩不開追敵,有些著急。狼似乎在準備分頭逃跑,那樣的話至少可以確保一條狼沒有追兵。當追到三百多米的時候,頭狼的左右兩條狼突然向兩邊斜插,巴圖立即開槍打右邊的大狼,但未擊中。張繼原略略瞄了一下,就朝右狼跑的前方,啪啪連放了兩槍,一槍打在泥裡,一槍打在石頭上,濺起一片火星、石粉和硝煙。狼被嚇得一個趔趄,剛剛跑穩,巴圖的槍響了。狼一頭栽倒地上,狼的側背被打開了花。張繼原高興地大叫,巴圖卻懊喪地說:「壞了壞了,這張皮子掛不出去了。」

  兩人撥正馬頭繼續急追頭狼,巴圖囑咐說:「你不用開槍,我有法子對付牠。」兩匹桿子馬見主人撂倒了一條狼,興奮過度,竟用衝刺的速度來衝坡,結果衝了幾十米以後便喘不出氣來,速度漸漸下降。而頭狼卻大顯衝坡的本領,步幅加大,後勁爆發,頭狼越跑越快,還漸漸跑出了自信。巴圖和張繼原用馬鞭狠抽馬臀,並用馬靴猛磕馬肋,平時從不挨鞭的桿子馬又口吐白沫抽瘋似的跑起來了。頭狼奔速不減,跑得越發從容。張繼原低頭看了看狼在草坡上的爪印,前爪與後爪的步距已超過了馬步。頭狼越來越接近大坡頂上的天地交接線,一旦狼越過這條線,獵手就再也別想見著這條狼了。

  正在此刻,巴圖突然大喊下馬!然後緊勒馬嚼子,凡是桿子馬,都有在高速中急停的絕技,這是牠們在馬群裡追狡馬練出來的本事,在此刻用得恰到好處。兩匹馬卡卡幾步猛然剎住,巨大的慣性幾乎把兩人拋出馬背。巴圖順勢一躍而下,迅速伏地架槍,極力控制呼吸,瞄準坡頂。張繼原也臥倒端槍。

  正在狂奔的大狼,突然聽不到後面的馬蹄聲,便警覺地猛然剎步。草原狼脖子短,回頭後望必須轉過身體,而且大狼平時登上坡頂的時候也要喘一口氣,並最後看一眼追敵的路線和位置,以便應對。此時,在坡頂天地交接線上出現了一個狼的清晰剪影,比狼順跑時的身影足足大了三倍,像射擊運動場上的一個狼形靶。這往往是獵手射擊逃狼的唯一一次的機會,但在多數情況下,頭狼是不會給獵手這個機會的,可巴圖用急剎馬蹄的狡計來刺激狼的疑心,誘逼牠回頭察看獵手使用了什麼新招。

  此時這條狼終於中計。巴圖的槍聲響了,只見狼向前猛地一跪便消失在坡頂線上了。巴圖說:「可惜,太遠了,沒有打中要害,不過牠跑不了。快追!」兩人跨馬急追,躍上坡頂,只見黃草和碎石間有一攤血,大狼卻不見蹤影,用望遠鏡四處搜索也沒有發現任何動靜,兩人只好順著血跡小步快追。張繼原歎道:「要是帶狗來就好了。」但他倆是從馬群出發的,草原狗從來只跟蒙古包不跟馬群,只跟羊倌牛倌不跟馬倌,除非一開始就把狗牽上。

  兩人騎馬低頭細看,速度很慢。走了一段,巴圖說:「我把狼的一條前腿打斷了,你看狼走一步只有三個爪印,那條傷腿不能著地了。」張繼原說:「這下狼肯定跑不了了,三條腿的狼哪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馬?」巴圖看了看錶說:「難說啊,這可是條頭狼,牠要是找一個深狼洞鑽進去,還能抓住牠嗎?得趕緊追。」

  血跡時現時斷,兩人又追了一個多小時,在一處草灘上,兩人都愣住了:一截帶著白生生骨茬的狼前腿赫然在地,腿骨和狼皮狼筋還留著狼的牙痕。巴圖說:「你看,狼嫌跑起來刮草礙事,牠自個兒把傷腿咬斷了。」張繼原心口一陣緊痛,像被狼爪抓了一下似的,他說:「都說壯士斷臂,硬漢子能自己砍斷中毒箭的胳膊,不過我從來沒見過。可狼咬斷自個兒的腿,我已經見過兩次了,這是第三次。」巴圖說:「人跟人不一樣,狼跟狼一個樣──」

  兩人繼續追尋。漸漸發現,狼咬斷腿以後血跡少了,而步幅卻明顯加大。最讓人擔心的是頭狼好像是在抄近道奔邊防公路去了,而邊防公路以北則是軍事禁區。巴圖說:「這條頭狼真是厲害,咱們不能跟在牠後面傻追了。」兩人輕騎快馬直插邊防公路。

  越往北走草就越高,灰黃灰黃的大草甸猶如一張巨大的狼皮。張繼原覺得,在這「灰黃」的狼皮中找灰黃色的狼,真是比在羊毛堆裡找羊羔還難。天人難以合一,可是狼和草原卻融合得如同水乳。一條瘸狼可能就在他倆的鼻子底下行走,可兩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大活人卻什麼也看不見。張繼原又一次體會到了狼和草原、狼和騰格里的深厚關係:每當狼處在生死關頭的時候,牠總能依靠草原來逃脫;每當狼遭遇危難的時候,草原會像老母雞一樣地張開翅膀,將狼呵護在它的羽翼下;廣袤遼闊的蒙古草原似乎更疼愛和庇護草原狼,牠們像一對相守相伴的老夫妻,千年忠貞,萬年如一。而極力希望比狼對草原更忠貞的蒙古人,似乎仍未取代草原狼的位置。而在接近漢區的南邊,墾草為田,改牧為農的蒙古人卻越來越多了。張繼原沒有想到一條被打斷腿的狼還能跑這麼長的時間和距離,居然把騎著全隊最快的馬的人甩在後面。張繼原真不想再追下去了,他感到除了身邊的巴圖之外,自己其實還有一個老師的老師。

  兩匹馬找找停停,慢慢恢復了體力,重新加速。北面一條高大的山脈也越來越近,而這片草原的邊境線就是沿著這條山脈的山腳線劃定的。據牧民說那片大山山大溝深,寒冷貧瘠,是額侖草原狼沒有天敵的最後根據地。可是那條瘸狼到了那裡,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他馬上覺得自己又是以己度狼了,人最終可以滅絕狼,可是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毀蒙古草原狼剛強不屈的意志和性格。

  兩匹馬終於踏上了邊防公路。說是公路,實際上只是一條供邊防軍巡邏的土路,嚴格地說是一條沙路。軍用吉普車和送運物資的卡車輪子,在草原上切下近一米深的寬溝,整條路就是一個曲曲彎彎又大又長的沙槽,似一條可怕的黃沙巨龍,綿延起伏,蠢蠢欲飛。蒙古大草原的虛弱外表被這條沙路輕易揭開,露出薄薄草皮下恐怖的真面目。草地還是濕漉漉的,可沙路卻早已被風吹成乾路,西風一刮,百里沙龍開始爬升騰飛,馬蹄踏起沙塵乾粉,人和馬像是被裹在迷眼嗆鼻的沙漠戈壁裡。

  兩人順著沙路向東快跑,路上看不到狼爪印。翻過一個小坡,兩人突然看到在前方三十多米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條狼,牠正在沙路北沿吃力地爬翻高陡的路岸。平時狼可一躍而過的小路障,此刻竟成為牠一生中最後一道邁不過去的坎。瘸狼又沒有爬上去,再次滾下路底,傷口直接戳到沙地,疼得狼縮成一團。

  「下馬」。巴圖一邊說,一邊跳落到路面。張繼原也下了馬,他緊張地注視著巴圖的動作,以及掛在馬鞍上的那根沉重的馬棒。然而,巴圖並沒有去解馬棒,也沒有再往前走一步,他鬆開馬韁繩,讓馬自己登上草地去吃草,他自己卻坐到高高的路岸上掏出一包煙,點了一支,默默地吸了起來。張繼原透過煙霧,看到了一雙情感複雜的眼睛。他也放了馬,坐到巴圖的身旁,要了一支煙慢慢吸了起來。

  狼從路溝裡費力地爬起來,斜過身蹲坐著,沾滿血跡的胸下又沾了一層沙,不屈而狂傲的狼頭正正地對著兩位追敵。狼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和習慣,用力地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和草渣,力圖保持戰袍的整潔和威嚴。但牠還是控制不住露骨的斷腿,翹在胸前不停地發抖。然而狼的目光卻凶狠得大義凜然,牠大口喘氣,積攢著最後一拼的體力。張繼原感到自己不敢與狼的目光對視,站在這片古老的草原上,也就是站在草原的立場上,正義彷彿已全被狼奪去──

  巴圖手裡停著煙,半思半想地望著狼,眼中露出一種學生面對被自己打傷殘的老師的愧疚和不安。瘸狼久久不見追敵動手,牠便扭轉身用單爪刨土,路岸的斷面,最表層只有不到三十厘米厚的灰黑表土,表土之下就全是黃沙和沙礫了。狼終於刨掉了一坨草皮,一塊沙岸垮塌下來,瘸狼順著豁口的斜坡跳爬到草面上,然後像大袋鼠一樣,用三條腿一跳一顛地向遠處的防火道和界樁跑去。

  防火道在界樁內側,是邊境防火站用拖拉機開墾的一條耕帶,寬約百十米,與邊界並行。防火道年年定期翻耕,早已沙化,寸草不生,僅用以阻擋境外燒過來、以及境內可能燒過去的小規模的野外火災。只有這條用於防火的耕地,為額侖草原牧民所容忍,草原老人們說這是農墾給草原的唯一好處。

  在西風中,防火道騰起的黃塵卻比野火還要可怕,幸虧它只是窄窄的一條。

  瘸狼跑跑歇歇,漸漸隱沒在高草裡,再往前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了。

  巴圖站起身又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彎腰將張繼原扔在沙路上的煙頭撿起來,用口水啐過,又用手指在半濕的草地上挖了一個小坑,將兩個煙頭按在裡面,再填土拍實。告誡道:「要養成習慣!在草原不能有一點大意。」然後站起身說:「走吧,去找剛才打死的那條狼,回去!」

  兩人上馬朝著圈草山坡急行,雪淨馬蹄輕,兩人一路無語。

第十六章

  太子承乾(唐太宗之子──引者註)喜聲色及畋獵──又好效突厥語及其服飾,選左右貌類突厥者五人為一落,辮發羊裘而牧羊,作五狼頭纛及幡旗,設穹廬,太子自處其中,斂羊而烹之,抽佩刀割肉相啖。又嘗謂左右曰:「我試作可汗死,汝曹效其喪儀。」因僵臥於地,眾悉號哭,跨馬環走,臨其身──太子──曰:「一朝有天下,當帥數萬騎獵於金城西,然後解發為突厥──」

  ──司馬光《資治通鑒‧第一百九十六卷》

  ※※※

  一場春雨過後,接羔營盤附近的山坡草甸,在溫熱的陽光下,瀰散著濃濃的臭氣。在漫長冬季凍斃的弱畜,被狼群咬死肢解吃剩的牲畜都在腐爛,黑色的屍液和血水流入草地。倒伏的秋草枯莖敗葉滲出黃黑色的腐水,遍地的羊糞牛糞、狗糞狼糞、兔糞鼠糞也滲出棕黑的糞水浸潤著草原。

  陳陣絲毫沒有被草原陽春的臭氣敗壞了自己的興致,古老的草原需要臭水。人畜一冬的排泄物、人與狼殘酷戰爭留下的腐肉、臭血和碎骨,給薄薄的草皮添加了一層寶貴的腐殖質,有機質和鈣磷質。烏力吉說:「城裡下來視察的幹部和詩人都喜歡聞草原春天的花香,可我最愛聞草原春天的臭氣。一隻羊一年拉屎撒尿差不多有一千五百斤,撒到草地上,能長多少草啊。『牛糞冷,馬糞熱,羊糞能頂兩年力』。要是載畜量控制得好,牛羊不會毀草場,還能養草場。從前部落的好頭人還能把沙草場養成肥草場吶。」

Are s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