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對頭,一轉眼,狼崽的肚皮大得快超過胖狗崽的肚皮了。他趕緊摸了摸狼崽的肚子,嚇了一跳:那肚皮撐得薄如一層紙。陳陣擔心狼崽真的會被撐破肚皮,便急忙握住狼崽的脖子,慢慢拽牠,可是小狼崽竟然毫無鬆口的意思,竟把奶頭拽長了兩寸,還不撒口,疼得伊勒絲絲直叫。楊克慌忙用兩手指掐住狼崽的雙顎,才掐開了狼嘴。楊克倒吸一口冷氣說:「牧民都說狼有一個橡皮肚子,這回我真信了。」陳陣不禁喜形於色:「你看牠胃口這麼好,生命力這麼旺盛,養活牠好像不難,以後就讓牠敞開吃,管夠!」
陳陣從這條剛剛脫離了狼窩的小狼崽身上,親眼見識了一種可畏的競爭能力和凶狠頑強的性格,也由此隱隱地感覺到了小狼身上那種根深蒂固的狼性。
天色已暗。陳陣把小狼崽放回狼窩,並抓了母狗崽一同放進去,好讓小狼在退膜睜眼之前,與母狗崽混熟,培養牠倆的青梅竹馬之情。兩個小傢伙互相聞了聞,狗奶味調和了彼此的差異,牠倆便緊緊靠在一起睡下了。陳陣回頭發現二郎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觀察狼崽也觀察主人的一舉一動,還向陳陣輕輕搖了搖尾巴,幅度較以前大了一點,似乎牠對主人收養小狼表示歡迎。為了保險起見,陳陣搬來一塊舊案板蓋在洞坑上,又找來一塊大石頭壓在案板上。
敦厚和藹的官布已將羊群關進羊圈,他聽說陳陣他們掏了一窩狼崽,馬上打著手電筒尋過來看個究竟,見到蒙古包頂上的小狼崽皮,他吃驚地說:「在額侖,漢人挖到小狼,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我的,相信了。」
三個人正圍著鐵桶火爐吃著羊肉掛麵,門外傳來一陣狗叫和急促的馬蹄聲。張繼原挑開氈門簾,拉開木門。他一隻手還牽著兩根馬籠頭韁繩,兩匹馬在包外跺蹄,他蹲在門口說:「場部下了命令,邊境線附近的大狼群已經分頭過來了,明天全場三個大隊在三個地點分別集中打圍。咱們大隊負責西北地段,場部還抽調一些其他大隊的獵手支援咱們隊,由畢利格全權指揮。隊裡通知你們,明天凌晨一點,你們到畢利格家集合。場部說,各個蒙古包除了留下老人小孩放牛放羊,其他所有人都必須參加打圍。全隊的馬倌馬上就要給各家沒馬的人送馬,馬倌必須提前繞到預定的埋伏地點。你們趕緊抓時間睡覺吧,我走了,你們可千萬千萬別睡過了頭!」
張繼原關上門,跨上馬急奔而去。
梁建中放下飯碗,苦著臉說:「剛來了隻小狼,大狼也來了,咱們快讓狼拖垮拖死了。」楊克說:「在草原上再待幾年,保不準咱們也全都變成狼了!」
三人跳起來分頭備戰。梁建中跑到草甸將三人的馬牽到草圈牆下,又跑進草圈,用木叉給馬挑出三堆乾青草。楊克從柳條筐車裡拿出一些羊骨羊肉餵狗,再仔細檢查馬鞍馬肚帶和套馬桿,並和陳陣找出兩副牽狗出獵用的皮項圈。兩人都曾參加過小規模的打圍,知道打圍時狗的項圈和牽繩馬虎不得。陳陣給二郎戴上一副皮項圈,然後把長繩像穿針鼻一樣地穿進項圈的銅環,再把長繩的兩端都攥在手裡。他牽著二郎走了幾步,指了指羊圈北面,喊了一聲「啾」!同時鬆開一股繩。二郎嗖地衝了過去,兩股繩拉成了一股,又從銅環中脫出。二郎只戴著皮項圈衝進黑暗,而長繩還捏在陳陣手裡。此種集體打圍時的牽狗方法,既可以使獵狗完全受獵手的控制,以避免狗們擅自行動,打亂圍獵的整體部署;又可以多人同時放狗,還避免長繩纏絆狗腿,影響速度。
楊克也給黃黃戴了項圈,穿了繩,也演習了一次。兩條獵狗都聽命令,兩人手上的動作也沒有毛病,沒有讓狗拖著長繩跑出去。
第十二章
成吉思汗在其教令中囑諸子練習圍獵,以為獵足以習戰。蒙古人不與人戰時,應與動物戰。故冬初為大獵之時,蒙古人之圍獵有類出兵──汗先偕其妻妾從者入圍,射取不可以數計之種種禽獸為樂──如是數日,及禽獸已少,諸老人遂至汗前,為所餘之獵物請命,乃縱之,俾其繁殖,以供下次圍獵之用。
──馮承鈞譯《多桑蒙古史》
諸王共商,各領其軍作獵圈陣形之運動前進,攻取擋道之諸國。蒙哥合罕(元憲宗──引者註)作此獵圈陣形循河(伏爾加河──原註)之左岸進。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第二卷》(周良霄譯註)
※※※
大隊人馬和獵狗群,跟著畢利格老人在漆黑的草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幾乎每個人都牽著一條狗,有的人甚至牽了兩條狗。風從西北吹來,不軟也不硬。厚厚的雲層仍低低地壓著草原,將天空遮得沒有一絲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連馬蹄下的殘雪也是黑色的。陳陣極力睜大眼睛,但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像是突然雙目失明了似的。兩年多了,陳陣已經走過不少次夜道,但像這麼黑的夜道他還從來沒有走過。他真想劃一根火柴檢查一下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
陳陣憑著聽覺向畢利格靠過去,輕聲說:「阿爸,能不能讓我在馬蹄袖裡開一下電筒,我覺得我眼珠子都沒有了。」老人低聲喝道:「你敢!」老人的口氣中透出大戰前的緊張和擔心。陳陣立即閉上嘴不敢再問,跟著吱吱的馬蹄聲瞎走。
馬隊狗群悄然夜行。草原狼群善於夜戰,草原人也擅長黑夜奇襲。陳陣感到這群狼非同一般,居然餓著肚子一直等到這個奇黑的夜晚才傾巢而出。而畢利格老人對戰局的判斷也非同尋常。戰局正在按老人所預料和設計的方向發展。陳陣暗暗激動,能在原始大草原上,親身參加兩個狼王之間的角逐,簡直是太刺激了!
馬隊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後,開始爬一個大坡,畢利格這才並到陳陣身旁,用馬蹄袖擋住嘴,緩和了口氣低聲說:「想當個好獵手,你還得多練練耳朵。狼的耳朵比眼睛還要尖。」陳陣也用馬蹄袖擋住嘴小聲問:「您這會兒說話不怕狼聽見?」老人壓低聲音說:「這會兒咱在爬坡,有山擋著,又是頂風,說輕一點就不礙事。」陳陣問:「阿爸,您憑耳朵真能領大伙趕到指定地點?」老人說:「光憑耳朵還不成,還得靠記性,要聽馬蹄踩的是什麼地,雪底下是草是沙還是碎石頭,我就知道馬走到哪塊地界了。要不迷道,還得拿臉來摸風,摸著風走;還得用鼻子聞,聞著味走。風裡有雪味、草味、沙味、硝味、鹼味、狼味、狐味、馬糞味和營盤味。有時候啥味也沒有,就憑耳朵和記性,再黑的天,你阿爸也認道。」陳陣感歎道:「阿爸,啥時候我才能學得像您那樣啊?」
陳陣感到馬隊還在爬坡,抓緊時間又問:「咱們牧場除了您以外,還有誰有這個本事?」老人說:「除了幾個老馬倌,就是幾條老狼了。」陳陣追問道:「那是人厲害,還是狼厲害?」老人說:「人哪能比得了狼。從前有一條出了名的頭狼,把畜群禍害得好慘吶,把王爺的寶馬都咬死了。後來王爺派了最好的獵人炮手折騰了大半年,才把那條頭狼抓住。不曾想那條頭狼是個半瞎子,一隻眼是癟的,一隻眼是渾的──」
胯下的馬身已平,老人立即止住了話頭。馬隊翻過坡頂,再下到坡底就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大草甸。畢利格加快了馬步,大隊人馬狗緊隨其後,悄聲疾進,聽不到女人和孩子們的嬉笑聲,整個馬隊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正規騎兵,正在執行一項嚴格的軍事任務。而實際上,這支隊伍只是臨時召集、包括老弱婦幼在內的雜牌軍而已。如果是草原青壯武士和強壯戰馬組成的草原正規騎兵呢?陳陣真實地感受到了草原民族那種卓越軍事素質和軍事天才的普及性。「全民皆兵」,在華夏中原大地只是個口號或理想,而在蒙古草原,早在幾千年前就已成為「現實」了。
離指定地點越近,隊伍中的緊張氣氛就越濃。不久前狼群全殲軍馬群,已大大地勝了一局,而額侖草原的人們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此戰的勝負還未見分曉。陳陣也開始擔心,用狼所擅長的夜戰、偷襲戰和圍殲戰,來對付那群聽覺嗅覺遠高於人的狼,是否有些班門弄斧?早幾年,牧場年年組織大規模打圍,但總是戰績平平,十圍五空。場部的大車老闆挖苦道:「打圍,打圍,一個蛋子的叫驢(種驢)──沒準。」
由於上次軍馬群被狼群全殲的影響極壞,如果此次圍狼戰不能使上級滿意,牧場的領導班子有可能被全部撤換。據場部的人說,上面已放口風,準備從除狼滅狼有成效的幾個公社牧場,抽調得力的幹部來充實額侖寶力格牧場的領導班子。因此,烏力吉、畢利格以及牧場的眾馬倌,都準備拿出他們的真功夫,好好剎一剎額侖草原狼群的氣焰。畢利格在戰前動員會上說,「這次打圍至少要剝下十幾張大狼皮筒子交上去,要是打不著狼,其他公社牧場的打狼英雄就該來管額侖了。」
天更黑更冷,草原凌晨的酷寒和黑暗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楊克悄悄靠近陳陣,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隊伍一散開,包圍圈的空隙太大,狼就是從馬蹄旁邊溜過去你也看不見,真不知道畢利格有什麼高招。」楊克把臉鑽到馬蹄袖裡,看了看腕上的夜光錶又說:「咱們走了兩個多小時了,隊伍該散開了吧?」陳陣抓住楊克的袖筒,把頭伸進去,終於看到了老瑞士錶上的點點螢光。他揉了揉眼,心中更多了幾分恐懼。
忽然,空中飄來一股冷香,陳陣聞到了鹼灘黃蒿草的甜香藥味,濃郁寒冽,沁人心脾。就在馬蹄踏上這片厚厚的蒿草地上時,畢利格老人突然勒住了馬,整個馬隊也收住了馬蹄。老人與跟在他身後的幾個生產小組組長和獵手輕輕說了幾句,他們便帶著各組的人馬向兩面拉開隊形。一百多人的馬隊迅速由縱隊變為橫隊,很快變成長長的散兵線,馬蹄聲由近到遠直到完全消失。陳陣仍然緊跟老人。
突然,陳陣的眼睛被猛地刺了一下,畢利格老人手中的大手電發出白熾強光,接著從東西兩邊極遠的地方也回應了幾下光亮。老人又晃了三下手電,兩邊的燈光向更遠的地方飛速包抄過去。
此時,老人忽然用乾亮的嗓音吼起來:「喔──呵──」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震顫擴散。剎那間,靜靜的草原人聲鼎沸:「喔呵──依呵──啊呵──」男聲、女聲、老聲、童聲響成一片。最近處嘎斯邁小組的幾個蒙古女聲,分貝高、音質脆、高低起伏、經久不息。嘎斯邁領喊的聲音尤其異峰突起,全隊的女人男人拿出下夜喊夜、嚇狼轟狼的功夫,一時間聲浪翻滾,聲濤洶湧,向西北壓去。
與此同時,一百多條大狗猛犬也拚命掙著皮繩,狂叫瘋吼,驚天動地,如排炮滾雷向西北方向轟擊。
聲戰一開,光戰繼起。突然間,強的弱的,大的小的,白的黃的,各種手電光柱全部掃向西北方向。原先漆黑一片的雪地,頓時反射出無數道白晃晃的冷光,比寒氣襲人的刀光劍影更具威懾力和恐嚇力。
聲浪與光柱立即填補了人與人,狗與狗之間的巨大空隙。一時間,人網、馬網、狗網、聲網、光網編織成疏而不漏、聲勢浩大的獵網,向狼群罩過去。
陳陣楊克和其他知青被這草原奇景刺激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人們士氣大振,吼聲震天。陳陣大致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點,這裡正是馬群全軍覆沒地的東邊。畢利格老人將馬隊準確地帶到大泡子的東北邊緣,然後才撒開獵網。此時,人馬狗已經繞過泡子,在狹長的大泡子北部神速地展開了包圍線。
畢利格老人沿著獵網策馬奔跑,他低頭緊張地用手電尋找雪地上狼群的足跡。一邊又檢查獵網的疏密,及時調配人員的站位。陳陣緊隨老人一路查看。老人勒了勒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狼群剛走不大一會兒,不老少呢,你看這老些爪印,全是剛踩出來的。這下子總算圈住了狼群,沒讓全隊的人白凍大半宿。」陳陣問:「為什麼您不把狼群包圍在這個泡子裡?」老人說:「那哪成。狼群是在下半夜天最黑的時候來搶吃凍馬肉的,天快亮的時候狼群準溜。要是天黑的時候圍住了狼群,黑燈瞎火的咋套狼?狗也看不清狼,狼群四下一衝,不就全白瞎啦。打圍得在後半夜出動,天亮前圍趕,到天見亮了再把狼群圈到圍場裡──」
左右兩邊不斷傳來手電的信號,畢利格手扶前鞍橋立在馬蹬上,不斷向兩邊各組組長發命令。他的信號有長有短,有橫有豎,有十字形,也有圓圈形,燈語指令內容複雜。半月形的獵圈緊張有序穩步推進,人喊馬嘶狗叫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手電在雪地和空中交叉射出一個又一個扇面。人馬狗見到狼足印都叫出了高頻變調,傳遞出大戰在即的衝動與興奮。
陳陣好奇地問:「您現在發的是什麼命令?」老人一邊發信號一邊說:「讓西邊的人走慢一點,讓東邊的人快一點,趕緊跟山裡的人接上頭。還得讓全隊中段的人壓住陣腳慢慢推,不能急,趕早了,趕晚了都不成。」陳陣抬頭望天,天空已不再是鐵幕一塊,已能隱約看到雲層在向東南移動,雲層間也已透出灰白的顏色。
大狗們都已聞到狼群的氣味,吼聲更加兇猛暴躁。二郎已經開始咬脖子上的長繩,牠拚命掙繩,急於衝鋒。陳陣死死勒住繩,並用套馬桿輕輕敲打牠的腦袋,讓牠聽令守紀。
一行行大步幅的狼爪印大多指向西北方向,也有一些爪印指向其他方向。畢利格不斷查看狼爪印,然後繼續發令。陳陣問:「從前草原上沒有手電的時候怎麼打圍?」老人說:「用火把。火把是用木棍氈卷紮出來的,氈卷裡裹著牛油,點著了一樣亮,狼更怕火把,真要跟狼撞上了,還能當傢伙使,能把狼毛燎著。」
天色見亮,陳陣立刻認出了眼前的草場,他曾在這裡放過幾個月的羊。他能想起西北方有一個三面環山一邊緩坡的一個開闊半盆地,畢利格所說的圍場可能就在那裡。馬倌們就埋伏在山後,只要狼群被趕進圍場,後面的人馬狗封住進口,圍殲戰就將打響。但陳陣仍然不知道到底圍進去多少狼,如果狼群太大,困獸猶鬥,每個人都可能與惡狼近戰。他從馬鞍上解下長馬棒,扣在手腕上,他也想學學巴圖的殺狼絕技,然而手臂卻在微微發抖。
西北風漸強,雲層移動越來越快,雲隙間洩下的光已將草原照得濛濛亮。到了山口附近,人們突然驚叫起來,在早晨淡薄的光線裡,人們看到二十多條大狼,走走停停,東張西望,就是不敢鑽進盆地。在山口附近還能隱約見到另一群狼,正在就地徘徊,也似乎對前面的地形感到擔心。可能牠們已經嗅到從西北方向飄過來的危險氣息。
陳陣對畢利格老人計算時間以及指揮調度獵隊的精確性深深歎服──當狼群能夠看清地形和獵圈時,獵圈原先的巨大空檔已經縮緊;當手電光的威力剛剛喪失,獵隊套馬桿的絞索正好清晰地豎起來。狼群實際上已經陷於合圍之中,半月形獵圈的兩端已經和半盆地的兩頭相連。可能在中原大地還沒有被開闢成農田的遠古時期,草原上的老獵手就早已熟諳兵法了。卓越善戰的草原狼群所培訓出來的草原民族,也早就青出於藍。
有幾條頭狼看清戰況之後,立即毫不猶豫地率領狼群掉頭往回衝。這群狼剛剛吃飽了馬肉,銳氣正旺,衝勢極猛,殺氣騰騰。雪面上騰起一片恐怖的白塵狼煙。狼群呼嘯而來,銳不可擋。人們一片驚呼,羊倌牛倌揮舞著套馬桿向狼群迎面衝去,兩旁的人急忙填補因此出現的獵圈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