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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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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黑的牛皮還在開裂,龐大的牛身上炸出恐怖的天書鬼符咒語般的裂紋。女人們嚇得用羔皮馬蹄袖捂著臉逃到圈外,人們像躲避瘟神一樣地躲開了包順貴。包順貴孤寡地站在牛屍旁,全身煙灰,臉色發黑。他忽然咬牙吼道:「燒死了牛,這筆賬得記在狼身上!不管你們說啥,我不把額侖草原的狼群滅了,決不罷休!」

  晚霞已暗,早春草原的寒氣如網一般罩下來。又饑又乏又冷的人馬狗,垂頭喪氣往營盤撤,像一支灰頭土臉的敗將殘兵。誰也不知道,白狼王帶領的狼群,究竟是怎樣從獵圈和火海中逃脫的。眾人議論紛紛,戰戰兢兢,都說是飛走的。烏力吉說:「這次打圍只有一個漏洞,就是打圍前人和狗的動靜太大了,老白狼準是在點火以前就帶著狼群溜走了。」

  馬倌們急急奔向自己的馬群。陳陣和楊克都惦記家裡的小狼崽,他倆招呼了張繼原和梁建中,四個人脫離了大隊,抄近道加鞭急行,直奔自家的營盤。

  楊克一邊跑一邊嘀咕說:「半夜臨走前,只給小狼崽兩塊煮爛的羊肉,不知道牠會不會吃肉,道爾基說狼崽還得一個多月才能斷奶呢。」陳陣說:「那倒沒事,昨天小狼的肚皮吃得都快爆了,牠就是不會吃熟肉,也餓不死。我最擔心的是,咱們一整天不在家,後方空虛,要是母狼抄了咱們的老窩,那就糟了。」

  除了張繼原的馬,其他人的馬已跑不出速度,直到午夜前四人才回到家。二郎和黃黃已站在空空的狗食盆前等飯吃。陳陣滾鞍下馬,先給了兩條大狗幾大塊肉骨頭。張繼原和梁建中進包洗臉熱茶,準備吃完茶和肉就睡覺。陳陣和楊克急忙跑到狼洞前。兩人搬開大案板,手電光下,小狼崽縮在洞角的羊皮上,睡得正香。小母狗卻餓得哼哼地叫,拚命想攀洞壁爬出來吃奶,伊勒也焦急地圍著洞直轉悠。陳陣急忙把小母狗抓出來遞給伊勒,伊勒便把狗崽叼回了狗窩。

  陳陣和楊克仔細看看洞底,兩塊熟羊肉不見了,小狼崽的肚皮卻向兩邊鼓起,嘴邊鼻頭油光光。牠閉著眼睛,嘴角微翹,樂瞇瞇像是做著美夢的樣子。楊克樂了:「這小兔崽子把肉給獨吞了。」陳陣長長鬆了口氣說:「看來母狼目前是自顧不暇了。」

第十四章

  一蒙古人名明忽里,有羊一群。一夜,狼入群中,毀傷其大半。翌日,此蒙古人來至王廷,以此事告之。合罕(元太宗窩闊台──引者註)問狼走入何方。正值此時,群穆斯林摔跤手恰於是處生獲一狼,捆縛而至。合罕以一百巴里失購得是狼,而語蒙古人曰:「殺此動物亦於汝無益。」彼令以一千羊予之,曰:「我將釋是狼,使之能以所發生之事告於其友,使彼等能離此而他去。」狼被釋放後,適遇犬,撕為碎片。合罕以犬殺狼,大怒,令盡將犬擊死。彼進入斡耳朵,愴然若有所思,顧諸維昔兒、廷臣而言曰:「我因我體虛弱,而釋此狼,意能救此生物於垂死,長生天將賜我以福,我亦可得寬恕。然狼竟不免於犬,我亦難免於危殆矣!」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窩闊台合罕記第三部分》(周良霄譯註)

  ※※※

  已感陌生的陽光,從蒙古包頂蓋的木格中射進來。陳陣睜開眼睛,終於又看到草原春天冷冷的藍天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套上袍子就鑽出蒙古包,直奔小狼的土洞。陳陣剛一出包,立即就被高原陽光刺得瞇起了眼睛。

  官布已將帶羔羊群放出羊圈,不用羊倌趕,緩緩地自行走上羊圈對面的大草坡,另一群下羔羊群也在西邊近處的草甸裡吃草。還未下羔的母羊已經不多了,羊群走得十分緩慢。陳陣見楊克尚未出發,官布正在教楊克和張繼原塞狼皮筒子,兩個皮筒已經攤在空牛車上。陳陣馬上轉身向他們走過去。官布老人從乾草圈裡弄來一小抱乾草,再把乾草捲成小卷輕輕地塞進狼皮筒子裡,慢慢將皮筒撐鼓撐大,小心地撐出狼體原來的形狀。老人說:這樣可以防皮筒內皮抽縮粘連,損壞狼皮的質量。兩個狼皮筒子塞滿草以後,官布又將狼鼻孔輕輕扎通,穿上細皮繩。

  官布問張繼原有沒有做套馬桿的備用樺木稈,張繼原連忙說有,並帶老人走到牛車旁。老人從地上四五根長長的樺木桿中,選了最長最直的一根,足有七米長。然後將皮筒鼻尖上的細皮繩拴在長桿頂端,再在蒙古包門前三四米遠的地方挖了一個坑,把長桿豎在土坑裡,豎直埋好踩實。兩個狼皮筒懸掛在樺木桿上,被高高地送到空中,像兩筒迎風招展的信號旗。

  官布老人說:這樣能風乾皮子,同時也能向草原上過往的人,亮出這家蒙古包獵人的獵績。從前,要是掛出這兩筒大狼旗,連盜馬賊和土匪也不敢來了。陳陣、楊克和張繼原都被桿頂上高高的大狼旗吸引得站定了腳跟。

  兩筒狼旗一左一右在風中獵獵飄動,被浩蕩的春風刮得橫在天空。蓬鬆的狼毛立即收緊,順順地貼在狼身上,兩筒狼皮竟像兩條在草原上高速衝鋒、活生生的戰狼。

  楊克驚歎道:「狼死,可狼形和狼魂不死。牠倆還在發狠地衝鋒陷陣,銳氣正盛,讓我心驚肉跳。」

  陳陣也不由對楊克和張繼原大發感慨:「看著這兩筒大狼旗,我就想起了一面面鑲著金狼頭的古代突厥騎兵的軍旗。在狼旗下衝鋒陷陣的草原騎兵,全身都一定奔騰著草原狼的血液,帶著從狼那裡學來的勇猛、凶悍和智慧征戰世界。世界歷史上,突厥騎兵又兇猛又智慧,西突厥被唐朝大軍打出中國以後,就很快打出一塊新地盤,並慢慢站穩腳跟,幾百年後又突然崛起,一路勢如破竹,攻下了連蒙古人也沒攻下的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和古老埃及,統一中亞西亞,建立了一個橫跨歐亞非的奧斯曼大帝國,切斷了東西方的貿易通道,壟斷了東西方的商品交換,以強大的國力和武力壓得西方百年抬不起頭來。所有先進文明都是被逼出來的,西方森林狼被東方草原狼逼出了內海,逼下深海,逼進了大洋,變成了更加強悍的海狼。他們駕起西方古老的貿易船和海盜船,到外海大洋去尋找通往東方的貿易新通道,結果無意中因禍得福,發現了美洲新大陸,搶得了比西歐大好幾倍的富饒土地,以及印加、印第安人的銀礦金山,為西方的資本主義的發展,搶得了第一船原始積累。結果,西方海狼壯大成世界上的大狼巨狼,資本狼,工業狼,科技狼,文化狼,再反攻東方,搗毀了奧斯曼大帝國,最終擊敗了東方草原老狼,而那些東方農耕羊就更不在話下了──」

  張繼原說:「我現在也覺得狼學是一門大學問,涉及的大問題太多了,怨不得你這麼迷狼呢。」楊克說:「我看咱們哥仨也別自學大學課程了,鑽鑽這門學問倒更有意思。」

  官布站在桿下恭恭敬敬地仰望狼皮筒,久久不走。老人說:「用大風來梳狼毛,能把狼毛裡面的草渣和土灰都梳乾淨,還梳不掉毛。大風吹上幾天,狼毛就順了,好看了,可以走了──你們看,兩條狼活了,牠們倆走了,去騰格里那裡了──一路走好。」老人又虔誠地看了一會兒,就上羊圈清圈去了。陳陣、楊克和張繼原三人連連道謝。

  強勁的草原春風吹得陳陣兩耳嗚嗚地生音生樂,像是遠方狼群的哭嚎,也像文革前北京西什庫教堂裡哀哀的管風琴琴聲,吹得他滿心淒涼哀傷。兩條大狼皮筒被風吹得橫在天空,仰頭望去,春風將狼毛梳理得光滑柔順,一根根狼毛纖毫畢現,在陽光下發出潤澤的亮色,一副盛裝赴宴的樣子。兩條大狼在藍色的騰格里並肩追逐嬉戲,又不斷擁抱翻滾,似有一種解脫的輕鬆。陳陣一點也覺不出狼身子裡充滿乾草,反而覺得那裡面充滿了激情的生命和歡樂的戰鬥力。蒙古包煙筒裡冒出的白煙,在牠們身下飄飛,兩條大狼又像是在天上翻雲破霧,迎風飛翔。飛向騰格里,飛向天狼星,飛向牠們一生所崇仰的自由天堂,並帶走草原人的靈魂。

  陳陣仰望天狼,已經看不到周圍的山坡、蒙包、牛車和羊圈。他眼中只有像哥特教堂尖頂一般的旗桿和飛翔的狼,他的思緒被高高的桿尖引向天空,引離了草原大地。陳陣想,難道草原人千百年來把狼皮筒高高掛在門前的長桿上,僅僅是為了風乾狼皮和炫耀戰利品嗎?難道不是一種最古老最傳統的薩滿方式,為狼超度亡靈嗎?難道不是草原人對他們民族心中的圖騰舉行的一個神聖的儀式嗎?陳陣發現自己駐足仰望本身就是一種儀式,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已將自己置於圖騰之下、站在景仰的位置上了。草原精神和信仰像空氣一樣地包圍著你,只要你有靈魂的焦慮和渴望,你就能感知──

  楊克和張繼原也久久地仰頭欣賞,他們的脖子終於酸了。張繼原說:「咱們的穿著打扮,生活生產用具都跟牧民沒什麼區別,連臉色也成老蒙古了。可我還是覺得咱們不像地道的草原人,咱們包也沒有正宗的蒙古味道。但是現在一掛出這兩筒狼旗,誰打老遠看過來,都會以為這包是家地道的老蒙古──」

  陳陣轉了轉脖子,揉了揉酸酸的頸骨說:「離開北京之前,我也曾經以為蒙古草原就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真以為草原就是那麼和平安詳──後來才知道,《敕勒歌》只是鮮卑族的一首兒歌,真正的草原實在太嚴酷了,草原精神其實都集中在狼身上。」

  楊克點頭:「我懷疑草原民族真正精彩的詩歌都沒傳下來,只有合漢人口味的東西,才被漢人抄錄下來流傳至今。我問過好幾個牧民,他們都沒聽說過這首詩。」

  張繼原仍然仰著頭望狼,一遍遍圍著桿子轉圈,耿耿地說:「誰都知道這兩條狼是狗咬死的,我,我一個額侖的馬倌,怎麼著也得親手打死一條狼吧。要不誰還會把我當作額侖馬倌?」

  二郎見被牠咬死的狼又在天上活了過來,很是惱火。牠不斷仰頭吼叫,並用兩條後腿立起來吼,但狼毫不怕牠,繼續飛舞。牠只好無可奈何地看著狼,看著看著,牠的目光開始柔和起來,似乎還有些羨慕大狼那身漂亮的戰袍。

  下羔羊群漸漸走遠。楊克背上接羔氈袋騎上馬去追羊群。帶羔羊群在草坡上漸漸攤開,還在人和狗的視野裡。陳陣對張繼原說:「你就惦記打狼打狼,走,還是跟我去看小狼崽吧。」

  兩人朝狼窩走去,陳陣搬開石頭,揭開木板,窩中的小母狗還縮在羊皮上睡懶覺,一點也不惦記起床吃早奶。可是小狼崽卻早已蹲在洞底抬頭望天,焦急地等待開飯。強烈的天光一照進洞,狼崽就精神抖擻地用兩條後腿站起來,用小小的嫩前爪扒著洞壁往上爬。剛爬了幾寸,就一個後滾翻,摔到洞底。牠一骨碌站起身又繼續爬,使出了吃奶的勁,嫩爪死死地摳住洞壁,像隻大壁虎一樣地往上爬。壁土鬆了,狼崽像個鬆毛球似的跌滾到洞底,小狼衝著洞上的大黑影生氣地發出呼呼的聲音,好像責怪黑影為什麼不把牠弄上去。

  張繼原也是第一次看到活狼崽,覺得很好奇,就想伸手把狼崽抓上來仔細看看。陳陣說:「先別著急,你看牠能不能爬上來,要是能爬上來,我還得把洞再挖得深一點。」

  狼崽連摔兩次,不敢在原處爬了,牠開始在洞底轉圈,一邊轉,一邊聞,好像在想辦法。轉了幾圈,牠突然發現了母狗崽,立即爬上狗崽的脊背,然後蹬鼻子上臉,踩著狗崽頭再扒著洞壁往上爬。小狼扒下的碎土撒了狗崽一身,狗崽被踩醒了,哼哼地叫著,站起來抖身上的土,小狼崽又被摔了下來。牠氣得轉過身來就朝狗崽皺鼻、齜牙,呼呼地咆哮。張繼原笑道:「這小兔崽子,從小狼性就不小啊,看樣兒還挺聰明。」

  陳陣發現,才兩天時間,小狼的眼膜薄了許多,眼球雖然仍是充滿液體,黑汪汪的像是害了眼病。但小狼崽好像已經能模模糊糊辨認眼前的東西,對他做的手勢也有所反應。他張開巴掌,手掌向東,狼崽的頭眼就朝東;手掌向西,狼崽的頭眼就向西。為了刺激狼崽的條件反射,陳陣一字一頓地叫牠:「小──狼,小──狼,開──飯──嘍。開──飯──嘍。」小狼歪著頭,豎起貓一樣的短耳費力地聽著,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

  張繼原說:「我要看看牠對原來的狼家還有沒有印象。」然後就用雙手做成蚌殼形扣在口鼻上,模仿大狼的嗥聲,嗚──歐,嗚嗚──歐──小狼突然神經質地抖了一下,發了瘋似地踩著狗崽的身體爬壁,摔了一次又一次,然後委屈地蜷起身子直往洞角裡鑽,像是在尋找狼媽媽的懷抱。兩人都覺得做了一件殘忍的事情,不該再讓小狼崽聽到狼世界的聲音。張繼原說:「我看你這條小狼不好養,這兒又不是北京動物園,狼可以與野狼世界完全隔離,慢慢可以減少一點野性。可這兒是原始遊牧環境條件,一到夜裡周圍都是狼嗥聲,狼性能改嗎?等小狼長大了,牠非傷人不可,你真得小心。」

  陳陣說:「我倒是從來就沒打算把狼養掉野性,養掉野性就沒意思了。我只是想跟活狼直接接觸,能摸狼抱狼,天天近距離的看狼,摸透狼和狼性。不入狼穴,焉得狼子。得了狼子,就更不能怕狼咬了。我最怕的還是牧民不讓我養狼。」

  小狼還在奮力爬壁,陳陣伸手捏住狼崽後脖頸,把牠拎出洞。張繼原雙手捧住牠,放到眼前看了個仔細。又騰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小狼崽。稀疏的狼毫怎麼也擼不順,擼平了,手一鬆,狼毫又挺了起來。

  張繼原說:「真不好意思,我這個馬倌還得從羊倌那兒得到摸活狼的機會。我跟蘭木扎布去掏過兩次狼洞,一隻也沒掏著。在中國真正摸過蒙古草原活狼的漢人,可能連十萬分之一也沒有。漢人恨狼,結果把狼的本事也恨丟了,學到狼的真本事的大多是遊牧民族──」

  陳陣接過話說:「在世界歷史上,能攻打到歐洲的東方人,都是遊牧民族,而對西方震撼最強的,是三個崇拜狼圖騰的草原遊牧民族──匈奴、突厥和蒙古。而攻打到東方來的西方人,也是遊牧民族的後代。古羅馬城的建城者就是兩個狼孩兄弟,是被母狼養大的。母狼和狼孩至今還鐫刻在羅馬城徽上呢。後來的條頓、日耳曼和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就更強悍了,強大民族血管裡流淌著狼性血液。而性格懦弱的華夏民族太需要輸補這種勇猛野性進取的血液。沒有狼,世界歷史就寫不成現在這個樣子。不懂狼,就不懂遊牧民族的精神和性格,更不懂這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差別和各自的優劣。」

  張繼原說:「我真的很理解你為什麼要養狼了,我幫你做做牧民的工作。」

  陳陣把小狼崽揣在懷裡,向狗窩走去。當伊勒發現狼崽在吃牠的奶時,乘陳陣不備,立即呼地站起來,想回頭咬狼崽。可狼崽仍緊緊叼咬住奶頭不撒口,像隻大螞蟥、又像隻大奶瓶一樣地吊掛在伊勒的腹下,伊勒轉了好幾圈,狼崽也懸空地跟著轉,伊勒費了好大勁也沒咬到狼崽。兩人看得又好笑又好氣。陳陣急忙掐開狼崽嘴巴,把牠從奶頭上摘下來。張繼原笑道:「好一個吸血鬼。」

  陳陣按住伊勒哄著牠餵飽狼崽以後,站起來說:「該讓狼崽和狗崽一塊玩了。」兩人抱著四隻胖乎乎小崽子向一塊乾草地走去。陳陣把狼崽放進狗崽中間,狼崽剛一接觸到地面,立即以牠最快的速度向沒有人沒有狗的地方逃跑。小狼崽的四條小腿還沒有長直,羅圈形的小嫩腿還支撐不起身體,跑起來肚皮貼地,四爪像在划水,活像一隻長了毛的大烏龜。一條小公狗崽追著牠一塊跑,狼崽側頭向牠齜牙,發出威脅性的呼呼聲。

  陳陣心裡一驚,說:「牠餓的時候有奶便是娘,可一吃飽了就不認娘了。雖然牠眼睛還沒睜開,可牠的鼻子嗅覺已經有了辨別力,我可知道狼鼻子的厲害。」

  張繼原說:「我看出來,小狼崽已經斷定這裡不是牠的真正的家,狗媽不是牠的親媽,狗崽也不是牠的親兄弟姐妹。」陳陣說:「剛把牠挖出來的時候,牠還會裝死呢。」

  兩人跟在小狼崽的身後四五步遠的地方,繼續觀察狼崽的行為。小狼崽在殘雪和枯草地上快速逃爬,爬了幾十米後,就開始聞周圍的東西,聞馬糞蛋,聞牛糞,聞牛羊的白骨,聞草地上所有的突出物。可能牠聞到的都是狗留下的尿記號,於是牠一聞就走,繼續再聞。兩人跟了牠走了一百多米,發現牠並不是無方向、漫無目的地亂走。牠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朝著離蒙古包和營盤、離羊圈、人氣、狗氣、煙氣、牲畜氣越遠的地方逃。

  陳陣感到這條尚未開眼的小狼崽,已經具有頑強的天性與本能,牠有著比其牠動物更可怕可敬的性格。在動物中,陳陣一直很敬佩麻雀,麻雀以養不家著稱於世。陳陣小時候抓過許多麻雀,也先後養過大大小小十幾隻麻雀。可麻雀被抓住後,就閉上眼睛以絕食絕水相拼,絕不就範。不自由,毋寧死,直至氣絕。陳陣從來沒有養活過一隻麻雀。而狼卻不是,牠珍視自由也珍愛生命,狼被俘之後照吃照睡,不僅不絕食,反而沒命地吃、敞開肚皮地吃,吃飽睡足以後,便伺機逃跑,以爭取新的生命和自由。陳陣似乎看到了被囚在渣滓洞裡的那些鬥士們才有的性格和品質。可他們只是民族的沙中之金,而這種性格,對狼來說卻是普遍的、與生俱來、世代相傳、無一例外。而將具有此種性格的狼,作為自己民族的圖騰、獸祖、戰神和宗師來膜拜,可以想見,牠對這個民族產生了何等難以估量的影響。都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而圖騰的精神力量遠高於榜樣,它處在神的位置上。

  陳陣感激這條小狼崽,牠稚嫩的身體竟然能帶他穿過千年的謎霧,逕直來到了謎團的中心。

  官布騎馬過來招呼陳陣給帶羔羊群對羔。羊群中央的羊羔們大多在睡覺,而母羊則散開去吃草了。陳陣把狼崽送回狼窩,騎馬上了羊群。兩人收攏羊群,近兩千隻大羊和羊羔母呼子叫,子呼母叫,呼叫聲驚天動地如同狼衝羊群。兩人用套馬桿把住羊群想去的地方,再把住道口,讓母羊在近千隻的羊羔中認領出自己的孩子,凡是領對的,允許通過;領錯的和不領的就被趕回羊群繼續尋找。陳陣已能準確地認出領錯羊羔的母羊,只要是咩咩亂叫,不回頭看身邊羔子的母羊,就一定不能放牠過去。一對對母子母女走出卡口,一出卡口羊羔便在母羊腹下跪下前腿,抬頭吃奶,母羊則慈愛地回頭看著自己的寶貝。兩人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對完一遍羔。對一次羔就是餵一遍奶,一天兩次,上午下午各一次。如果不對羔,許多找不著媽的羊羔,就會因母子失散而餓死。對羔又是數羔,清點羔子。羊羔怕曬,喜歡鑽到獺洞裡睡覺,不對羔就容易丟羔。有一次陳陣發現丟羔後,找遍羊群周圍所有的獺洞,從幾個獺洞裡掏出三隻大羔子。

  官布對這群羊很滿意,他說:「額侖草原水草好啊,母羊的奶水足,都認自個兒的羔子,對一遍羔多省事啊。要是草場壞了,母羊沒奶,都不認羔子,就是把全場的勞力全派到羊群去對羔,去唱勸奶歌,一天也對不完一遍羔。一場白毛風過來,幾萬隻羊羔用不了幾天就餓死凍死啦,再大的狼災也不如人災嚇人。額侖的老領導好,明白草原,明白狼,下的工夫不在一群群的羊上,下工夫在草上,在草場上。大事管好了,小羔子不用怎麼管也能管好。額侖的羊倌多省心啊,過幾天我一個人就能對羔──」

  陳陣聽出來,不串門的官布卻對牧場瞭如指掌。

第十五章

  成吉思汗極其重視狩獵,他常說,行獵是軍隊將官的正當職司,從中得到教益和訓練是士兵和軍人應盡的義務,他們學習如何追趕獵物,如何獵取牠,怎樣擺開陣勢,怎樣視人數多寡進行圍捕──當他們不打仗時,他們老那麼熱衷於狩獵,並且鼓勵他們的軍隊從事這一活動。這不單為的是獵取野獸,也為的是習慣狩獵訓練,熟悉弓馬和吃苦耐勞。

  ──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上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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