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放下茶碗對道爾基說:「你可以把六條小狼崽處理掉,給我留一條最壯的公狼崽。我想養狼。」
道爾基一愣,然後像看狼一樣地看著陳陣,足足有十秒鐘,才說:「你想養狼?」
陳陣說:「我就是想養狼,等狼長大了,讓牠跟母狗配對,沒準能配出比邊防站的狼狗還要好的狼狗來呢。到時候,小狼狗一生出來,準保牧民家家都來要。」
道爾基眼珠一轉,突然轉出獵犬看到獵物的光芒。他急急地喘著氣說:「這個主意可真不賴!沒準能成!要是咱們有了狼狗,那打狐狸打狼就太容易了。說不定,將來咱們光賣狼狗崽,就能發大財。」陳陣說:「我怕隊裡不讓養。」道爾基說:「養狼是為了打狼,保護集體財產,誰要是反對咱們養狼,往後下了狼狗崽子,就甭想跟咱們要了。」楊克笑道:「噢,你也想養狼了?」道爾基堅決地說:「只要你們養,我也養一條。」陳陣擊掌說:「這太好了,兩家一起養,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陳陣想了想又說:「不過,我有點兒吃不準,等小狼長大了,公狼會跟母狗配對嗎?」
道爾基說:「這倒不難,我有一個好法子。三年前,我弄來一條特別好的母狗種,我想用我家的一條最快最猛的公狗跟牠配對。可是我家有十條狗,八條是公狗,好狗賴狗都有,要是這條母狗先讓賴狗配上了,這不白瞎了嗎。後來,我想出了一個法子,到該配種的時候,我找了一個挖了半截子的大乾井筒子,有蒙古包那麼大,兩人多深。我把那條好公狗和母狗放進去,再放進去一隻死羊,隔幾天給牠們添食添水。過了二十天,我再把兩條狗弄上來,嘿,母狗還真懷上了。不到開春,母狗就下了一窩好狗崽,一共八隻,我摔死四條母的,留下四條公的,全養著。現在我家的十幾條狗,就數這四條狗最大最快最厲害。一年下來,我家打的狼和狐狸,多一半是這四條狗功勞。要是咱們用這個法子,也一定能得到狼狗崽,你可記住了,打小就得把狼崽和母狗崽放在一塊堆養。」
陳陣楊克連聲叫好。
帆布書包動了動,小狼崽們可能被壓麻了,也可能是餓了,牠們終於不再裝死,開始掙扎,想從書包的縫隙鑽出來。這可是陳陣所尊重敬佩的七條高貴的小生命啊,但其中的五條即將被處死。陳陣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他眼前立即晃過北京動物園大門的那面浮雕牆,假如能把這五條狼崽送到那裡就好了,這可是草原深處最純種的蒙古狼呵。此刻,他深感人心貪婪和虛榮的可怕,他掏狼本是為了養狼,而養狼只要抱回來一隻公狼崽就行了,即使在這七隻裡挑一隻最大最壯的也不算太過分。但他為什麼竟然把一窩狼崽全端了回來了呢?真不該讓道爾基和梁建中倆人跟他一塊兒去。但如果他倆不去,他會不會只抱一隻小狼崽就回來呢?也不會的。掏一窩狼崽還意味著勝利、勇敢、利益、榮譽和人們的刮目相看,相比之下,這七條小生命就是沙粒一樣輕的砝碼了。
此刻,陳陣的心一陣陣的疼痛。他發現自己實際上早已非常喜歡這些小狼崽了。他想狼崽想了兩年多,都快想癡了,他真想把牠們全留下來。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七條小狼,他得弄多少食物才能把牠們餵大呀?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再騎馬把其他的五隻狼崽送回狼洞去?可是,除了楊克,沒人會跟他去的,他自己一個人更不敢去,來回四個多小時,人力和馬力都吃不消。那條母狼此刻一定在破洞旁哭天搶地,怒吼瘋嚎。現在送回去,不是去找死嗎。
陳陣拎著書包,步履緩慢地出了門。他說:「還是過幾天再處理吧,我想再好好地看看牠們。」道爾基說:「你拿什麼來餵牠們?天這麼冷,狼崽一天不吃奶,全得餓死。」陳陣說:「我擠牛奶餵牠們。」梁建中沉下臉說:「那可不行!那是我養的牛,奶是給人喝的,狼吃牛,你用牛奶餵狼,天下哪有這等道理?以後大隊該不讓我放牛了。」
楊克打圓場說:「還是讓道爾基處理吧,嘎斯邁正為完不成任務發愁呢,咱們要是能交出五張狼崽皮,就能矇混過去,也能偷偷地養狼崽了。要不,全隊的人都來看這窩活狼崽,你就連一隻也養不成了。快讓道爾基下手吧,反正我下不了手,你更下不了手,請道爾基來一趟也不容易。」
陳陣眼睛酸了酸。長歎一聲:「只能這樣了──」
陳陣返身進了包,拖出乾牛糞箱,倒空乾糞,將書包裡的狼崽全放進木箱裡。小狼崽四處亂爬,可爬到箱角又停下來裝死,小小的生命還想為躲避厄運做最後的掙扎。每隻狼崽都在發抖,細長硬挺的黑狼毫顫抖得像過了電一樣。道爾基用手指像撥拉兔崽一樣地撥拉狼崽,抬起頭對陳陣說:「四隻公的,三隻母的。這條最大最壯的歸你了,這條歸我!」說完便去抓其他五隻狼崽,一隻一隻地裝進書包。
道爾基拎著書包走向蒙古包前的空地,從書包裡掏出一隻,看了看牠的小肚皮說:「這是隻母的,讓牠先去見騰格里吧!」說完,向後抬手,又蹲了一下右腿,向前掄圓了胳膊,把胖乎乎的小狼崽用力扔向騰格里,像草原牧民每年春節以後處理過剩的小狗崽一樣──拋上天的是牠們的靈魂,落下地的是牠們的軀殼。陳陣和楊克多次見過這種古老的儀式,過去也一直聽說,草原牧民也是用這種儀式來處理狼崽,但是,他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牧民用此方式來處理自己掏來的狼崽。陳陣和楊克臉色灰白,像蒙古包旁的髒雪一樣。
被拋上天的小狼崽,似乎不願意這麼早就去見騰格里。一直裝死求生、一動不動的母狼崽剛剛被拋上了天,就本能地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了,牠立即拼出所有的力氣,張開四條嫩嫩的小腿小爪,在空中亂舞亂抓,似乎想抓到牠媽媽的身體或是爸爸的脖頸,哪怕是一根救命狼毫也行。陳陣好像看到母狼崽灰藍的眼膜被劇烈的恐懼猛地撐破,露出充血的黑眼紅珠。可憐的小狼崽竟然在空中提前睜開了眼,但是牠仍然未能見到藍色明亮的騰格里,藍天被烏雲所擋,被小狼眼中的血水所遮。小狼崽張了張嘴,從半空拋物線弧度的頂端往下落,下面就是營盤前的無雪硬地。
狼崽像一隻乳瓜一樣,噗地一聲摔砸在地上,稚嫩的身體來不及掙扎一下就不動了。口中鼻中眼中流出稀稀的粉紅色的血,像是還帶著奶色。陳陣的心像是從嗓子眼又摔回到胸腔,疼得似乎沒有任何知覺。三條狗幾步衝到狼崽跟前,道爾基大吼一聲,又跨了幾大步擋住了狗,他生怕狼崽珍貴的皮被狗咬破。那一刻陳陣意外地發現,二郎衝過去,是朝著兩位夥伴在吼,顯然是為了攔住黃黃和伊勒咬狼崽。頗具大將風度的二郎,沒有鞭屍的惡習,甚至還好像有些喜歡狼崽。
道爾基又從書包裡掏出一隻狼崽,這條狼崽好像已經嗅到了牠姐妹的乳血氣味,剛一被道爾基握到手裡就不再裝死,而是拚命掙扎,小小的嫩爪將道爾基的手背抓了一道又一道的白痕。他剛想拋,突然又停下對陳陣說:「來,你也開開殺戒吧,親手殺條狼,練練膽子。草原上哪個羊倌沒殺過狼?」
陳陣退後一步說:「還是你來吧。」道爾基笑道:「你們漢人膽子忒小,那麼恨狼,可連條狼崽都不敢殺,那還能打仗嗎?怪不得你們漢人費那老勁修了個一萬里的城牆。看我的──」話音剛落,狼崽被拋上了天。一隻還未落地另一隻又飛上了天。道爾基越殺越興奮,一邊還唸唸有詞:「上騰格里吧,上那兒去享福吧!」
陳陣覺得自己的膽氣非但沒被激發出來,反倒被嚇回去一大截。他深感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在心理上的巨大差異──使用宰牲刀的民族自然比使用鐮刀的民族更適應鐵與血。古老的漢民族為什麼不在自己的民族內部,保留一支漢文化的遊牧族群呢?傳統的國土範圍內,尚有適合遊牧的草原,完全可以培養出一支華夏本民族的「哥薩克」。說到底,築城護邊,屯墾戍邊都不如遊牧戍邊,草原民族的驃悍勇猛就是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中,年復一年地練出來的。
五條可憐的小狼崽從半空中飛過,五具血淋淋的軀殼全都落地。陳陣把五隻死崽全都收到簸箕裡,然後久久仰望雲天,希望騰格里能收下牠們的靈魂。
道爾基似乎很過癮,他彎腰在自己的捲頭蒙靴上擦了擦手說:「一天能殺五條狼的機會不多。人比狼差遠了,一條惡狼逮著一次機會,一次就可以殺一二百隻羊。我殺五隻狼崽算個啥。天不早了,我該回去圈牛了。」說完就想去拿自己的那條狼崽。陳陣說:「你先別走,幫我們把這些狼崽皮剝了吧。」道爾基說:「這好辦,幫人幫到底,一會兒就完事。」
二郎站在簸箕旁邊死死護著死狼崽,衝著道爾基猛吼兩聲,並收低重心準備撲擊。陳陣急忙抱住二郎的脖子。道爾基像剝羔皮似的剝著狼崽皮,一邊說:「狼崽皮太小,不用剝狼皮筒子。」不一會兒,五張狼崽皮都剝了出來,他把皮子攤在蒙古包的圓坡頂上,撐平繃直。又說:「這皮子都是上等貨,要是有四十張,就可以做一件狼崽小皮襖,又輕巧又暖和又好看,花多少錢也買不來。」
道爾基抓了些殘雪洗手,又走到牛車旁拿了把鐵鍬說:「你們幾個真是啥也不會,我還是幫你們都做了吧。狗從不吃狼崽肉,這會兒得快把死狼崽埋了,還得埋深一點。要不讓母狼聞見了,那你們的羊群牛群就該遭殃了。」幾個人走到蒙古包西邊幾十米的地方,挖了個近一米深的坑,將五具小狼屍全埋了進去,填平踩實,還撒了一些敵敵畏藥粉,蓋住狼崽屍體的氣味。楊克問:「要不要給狼崽搭一個窩?」道爾基說:「還是挖個土洞,讓牠還住地洞吧。」陳陣和楊克在蒙古包西南邊十幾步的地方,挖了個六十厘米深,半米見方的土坑,坑裡墊上幾片破羊皮,又留出一點泥地,然後把小公狼崽放進了坑裡。
小狼崽一接觸到泥土立即就活泛起來。牠東聞聞,西看看,在洞裡轉了幾圈,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原來的家。牠漸漸安靜下來,在墊著羊皮的角落縮起身趴下,但還在東聞西望,像是在尋找牠的兄弟姐妹。陳陣突然想把另一條狼崽也留下,好給牠做個伴。但是,道爾基立即把歸了他的那條狼崽揣進懷裡,跨上馬,一溜煙地跑走了。梁建中冷冷地看了狼崽一眼,也騎馬圈牛去了。
陳陣和楊克蹲在狼窩旁邊,心事重重地望著狼崽。陳陣說:「我真不知道咱們能不能把牠養活養大。以後的麻煩太大了。」楊克說:「咱們收養小狼,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你等著吧。現在全國都在唱『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咱們這倒好,居然認敵為友,養起狼來了。」陳陣說:「這兒天高皇帝遠,誰知道咱們養狼。我最怕的是畢利格阿爸不讓我養狼──」
楊克說:「母牛早就回來了,我去擠點奶,小狼準餓壞了。」陳陣擺擺手說:「還是餵狗奶,讓伊勒餵,母狗能餵虎崽,肯定就能餵狼崽。」陳陣把狼崽從狼窩裡拎出來,雙手捧在胸前。狼崽一天沒進食了,肚皮癟癟的,四個小爪子也冷得像雪下的小石子。此刻牠又冷又怕又餓,全身瑟瑟發抖,比牠剛被挖出狼洞時候萎靡了許多。陳陣急忙把小狼崽揣進懷裡,讓牠先暖和暖和。
天近黃昏,已到伊勒回窩給狗崽餵奶的時候了,兩人朝狗窩走去。原先他倆用大雪堆掏挖出來的狗窩,早就讓寒流前的暖日化塌了,新雪又不厚,堆不出大雪堆。此時的狗窩已經挪到蒙古包右前方的乾牛糞堆,乾糞堆裡有一個人工掏出的小窯洞,洞底鋪著厚厚的破羊皮,還有一大塊用又硬又厚的生馬皮做的活動門,這就是伊勒和牠三個孩子溫暖的家。楊克用肉湯小米粥餵過了伊勒,牠便跑到自己的窩前,用長嘴挑開馬皮門,鑽了進去,盤身靠洞壁小心臥下。三條小狗崽立即找到奶頭,使出了吃奶的勁。
陳陣悄悄走近伊勒,蹲下身,用手掌撫摸伊勒的腦袋,盡量擋住牠的視線。伊勒喜歡主人的愛撫,牠高興地猛舔陳陣的手掌。楊克扒開一隻狗崽,用一隻手捏著伊勒的奶頭擠狗奶,另一隻手握成碗狀接奶,接到半巴掌的時候,陳陣悄悄從懷裡掏出小狼崽。楊克立即把狗奶抹在狼崽的頭上背上和爪子上。楊克使用的是草原牧民讓母羊認養羊羔孤兒的古老而有效的方法。楊克和陳陣也想用這個方法讓伊勒認下這個狼崽兒子。但是狗比綿羊聰明得多,嗅覺也更靈敏。假若伊勒的狗崽全部死掉或被人抱走,牠也許會很快認下這個狼子,但是牠現在已有自己的三個孩子,所以牠顯然不願意接收狼子。狼崽一進狗窩,伊勒就有反應,牠極力想抬頭看牠的孩子。陳陣和楊克只好採用軟硬兼施的辦法,不讓伊勒抬頭起身。
又冷又餓的小狼崽被放到伊勒的奶頭旁邊,當牠一聞到奶香,一直蔫蔫裝死的小狼崽,突然像大狼聞到了血腥一樣,張牙舞爪,殺氣騰騰,一副有奶便是娘的嘴臉原形畢露。小狼崽比狗崽出生晚了一個半月,狼崽的個頭要比狗崽小一圈,身長也要短一頭。但是小狼崽的力氣卻遠遠超過狗崽,牠搶奶頭的技術和本事也狠過狗崽。母狗腹部有兩排奶頭,乳房有大有小,出奶量更是有多有少。讓陳陣和楊克吃驚的是小狼崽並不急於吃奶,而是發瘋似的順著奶頭一路嘗下去,把正在吃奶的狗崽一個一個擠開拱倒。一時間,一向平靜的狗窩像是闖進來一個暴徒劫匪,打得狗窩狗仰崽翻,亂作一團。小狼崽蠻勁野性勃發,連拱帶頂,挑翻了一隻又一隻的狗崽,然後把兩排奶頭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全部嘗了個遍。牠嘗一個,吐一個;嘗一個,又吐一個,最後在伊勒的腹部中間,挑中了一個最大最鼓,出奶量最足的奶頭,叼住了就不撒嘴,猛嘬猛喝起來。只見牠叼住一個奶頭,又用爪子按住了另一個大奶頭,一副吃在碗裡,霸住鍋裡,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惡霸架式。三隻溫順的胖狗崽,不一會兒全被狼崽轟趕到兩邊去了。
兩人看得目瞪口呆。楊克驚大了眼睛說:「狼性真可怕,這小兔崽子連眼睛還沒睜開,就這樣霸道。怪不得七條狼崽就數牠個大,想必在狼窩裡牠對牠的兄弟姐妹也六親不認。」
陳陣卻看得興致勃勃又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思索中醒來,又想了想說:「咱們還真得好好看吶,這裡面啟發人的東西太多了。你看,這個狗窩,簡直就是世界歷史的縮影和概括。我剛才忽然想起魯迅先生的一段話,他認為,西方人獸性多一些,而中國人家畜性多一些──」
陳陣指了指狼崽說:「這就是獸性──」又指了指狗崽說:「這就是家畜性。現在的西方人,大多是條頓、日耳曼、盎格魯‧撒克遜那些遊獵蠻族的後代。古希臘古羅馬的高度文明發展了一兩千年以後,他們才像猛獸一樣地從原始森林中衝出來,搗毀了古羅馬。他們的食具是刀叉,他們的食物是牛排、奶酪和黃油。因此,現在西方人身上的原始野性和獸性,保留得要比古老的農耕民族多得多。一百多年來,中國家畜性當然要受西方獸性的欺負了。幾千年來龐大的華夏民族總被草原遊牧小民族打得丟人現眼也就不足為怪了。」
陳陣摸了摸狼崽的頭繼續說:「性格不僅決定個人的命運,性格也決定民族的命運。農耕民族家畜性過多,這種窩囊性格,決定了農耕民族的命運。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國全是農耕國,那三個古文明早就滅亡了,華夏文明之所以沒有滅亡,不光是因為它擁有世界上最大的農業兩河流域──黃河和長江,養育出了世界上最龐大的人口,使得其他的文明不太好啃動和消化掉。還可能由於草原遊牧民族對中華文明的巨大貢獻──不過,這個關係我還沒有完全琢磨透,在草原待了兩年多,我越來越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
楊克點了點頭說:「看來養狼除了研究狼,還可以研究研究人性、狼性、獸性和家畜性,在城市和農區還真沒這個條件,頂多只能看看人和家畜──」
陳陣說:「可是人性家畜性不跟狼性獸性放在一起對比研究,肯定研究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楊克笑道:「沒錯。看來養狼的第一天就大有收穫。這條狼崽咱們養定了。」
狗窩裡的騷動,小狗崽被狼崽欺負所發出的委屈哼哼聲,使伊勒更加懷疑和警惕起來,牠極力想撐起前腿,擺脫陳陣的控制,看看窩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陳陣擔心牠認出狼崽,把牠咬死,便死死按住伊勒的頭,一邊輕輕叫牠的名字,哄牠撫摸牠,一直等到狼崽吃圓了肚皮才鬆開手。伊勒扭過頭,立即發現窩裡多出了一個小崽,牠不安地挨個聞了聞,很快就聞出了狼崽,可能狼崽身上也有牠的奶味,牠稍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想用鼻子把狼崽頂走,並極力想站起來,到窩外光線亮一點的地方看個究竟。
陳陣馬上又把伊勒按住,他必須讓伊勒明白主人的意圖,希望伊勒能接受這個事實,只能服從不准反抗。伊勒別彆扭扭地哼叫起來,牠似乎已經知道窩裡多出來的一隻小崽,就是主人剛剛從山裡抓回來的狼崽,而且主人還強迫牠認養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敵。草原狗不同於內地狗,內地狗眼界狹窄,沒見過狼和虎,給牠一條虎崽,牠也會傻乎乎地餵奶認養。可這裡的草原是狗和狼搏殺的戰場,母狗哪能認敵為友。伊勒幾次想站起來拒絕餵奶,都被陳陣按住。伊勒氣憤、煩躁、難受、噁心,但牠又不敢得罪主人,最後只好氣呼呼地躺倒不動了。
在草原上,人完全掌握著狗的生殺大權,人是靠強大的專制暴力和食物的誘惑將野狗馴成家畜的。任何膽敢反抗主人的狗,不是被趕出家門,趕到草原上餓死凍死或被狼吃掉,就是被人直接殺死。狗早已喪失了獨立的獸性,而成為家畜性十足的家畜,成為一種離開人便無法生存的動物。陳陣替伊勒們感到深深地難過。與此同理,在人類社會,如果專制鎮壓的力量太強大,時間又太久,人群也會漸漸喪失人性中的獸性,而逐漸變為家畜性十足的順民。順民多了,民族內部的統治也順利了,可是一旦遭受外部強大力量的入侵,這個民族就喪失了反抗能力。或者俯首稱臣變成異族的順民,或者被徹底毀滅,變成後人考古發掘的廢墟。多少燦爛輝煌的農耕文明,現在只能到歷史博物館去看了。
狗窩漸漸平靜下來。伊勒是楊克陳陣餵養的第一條母狗,在牠的懷孕期、生產期和哺乳期,他們始終對牠關懷備至,好吃好喝好伺候。因此伊勒的奶水特足。在別人抱走了幾條狗崽後,牠的奶水更是綽綽有餘。此時多了一條小狼崽,伊勒的奶水供應,也應該不成問題。三條狗崽雖然被狼崽擠到瘦奶頭的地方,但狗崽們也慢慢吃飽了。小狗崽開始爬到狗媽的背上脖子上,互相咬尾巴叼耳朵玩耍起來。可是狼崽還在狠命地嘬奶。陳陣想,在狼窩裡,七隻狼崽個個都是小強盜,搶不到奶就可能餓死。即使這條個頭最大的狼崽,也未必能敞開肚皮吃個夠。這回牠來到狗窩,可算有了用武之地,牠一邊吃,一邊快樂地哼哼著,像一條餓瘋了的大狼撲在一頭大牲口上生吞活咽,胡吃海塞,根本不顧自己肚皮的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