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圖被周圍的人問急了,就連聲說:「向毛主席保證,向騰格里發誓。我和布赫都親眼看見的,你們不是也看見狼群的新爪印了嗎。」包順貴說:「那就怪了,難道狼插上翅膀飛走了?」畢利格老人微笑道:「知道狼會飛了吧。狼可是個精怪,沒有翅膀也會飛。」包順貴惱怒地問:「那上午咱們怎麼就打了那麼多的狼呢?」老人說:「打死那些狼,剛好給馬群報了仇。再打多了騰格里就不讓了,騰格里最公平。」包順貴打斷他說:「什麼騰格里不騰格里的,這是四舊!」一邊又喊:「剩下最後一塊地了,都給我仔細搜。」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兩個馬倌大叫起來:「不好啦!兩頭牛燒死啦!」
全隊人馬都朝那兩個馬倌奔去,牧民獵手個個神色緊張。
牛是蒙古大草原上,最自由最快樂最受人們尊敬的公牛,是草原上最有經驗的老牛倌從牛群的牛犢中精選出來的種牛。牛長大以後,除了在夏天的交配季節,牠們跑到各家牛群裡盡情交歡外,其餘的時間就離開牛群,自由自在地像野牛一樣在草原上到處閒逛,無須人看管和餵飲。牛體壯皮厚,脖子短粗,力大凶悍,滿臉長著田螺大小的一簇簇漂亮的鬈毛,還長著一對又粗又尖又直的短角,是極具殺傷力的近戰武器,比古羅馬軍團士兵使用的短劍還要厲害。稱霸草原的大狼們從不敢打牛的主意,即便是一群餓狼,也咬不透氓牛厚重的鎧甲,鬥不過牛的蠻勁。
因此,牛是草原上沒有天敵的大牲畜。牛一般都是兩頭一組地行動,白天挑最好的草場吃草,晚上哥倆頭對尾地並排睡覺。牛是神聖的牛,是草原上強壯、雄性、繁殖、勇敢、自由和幸福的象徵。蒙古的摔跤手就叫布赫,與牛同名。蒙古男人極羨慕牛,因為牛是草原上妻妾成群,又不負家庭責任的甩手掌櫃和快樂的單身漢。在交配季節之後,牠們的妻妾兒女都交給了草原人來照料。所以,許多蒙古男人都喜歡起名叫布赫。牛一直被草原牧民奉為神物,牛健壯就預示牛羊興旺,牛病瘦就意味災禍臨頭。牛數量極少,平均幾群牛才能攤上一頭。眾牧民一聽到大火燒死了牛,都驚慌起來,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噩耗,人們以奔喪的速度奔過去。
牧民們都下了馬,默默地站在兩個龐然大物的周圍。牛已死,岔著四腿橫躺在焦土上,厚密的牛毛已燒成一大片黑色焦泡,近一指厚的牛皮被燒得龜裂,裂縫裡露出白黃色的牛油,牛眼瞪得像兩盞黑燈泡,牛舌吐出半尺長,口鼻裡的黑水還在流淌。牛倌和女人從牛角的形狀認出了這兩頭牛,人群頓時憤怒了。
嘎斯邁說:「作孽啊,這可是咱們隊最好的兩頭牛,我們組有一半的牛都是這兩頭牛的兒孫啊。草原能用火燒的嗎!草原早晚得毀在你的手裡!」
畢利格老人說:「這兩頭牛是蒙古牛的最好品種──草原紅牛。這兩頭牛配出來的母牛出奶最多,配出來的犍牛出肉最多,肉質也最好。這事我非得上報旗領導不可!要是調查組來了,我也非得領他們來這兒調查。人造成的損失比狼造成的損失還要大!」
烏力吉說:「前幾年盟畜牧局就想要走這兩頭牛,大伙都沒捨得給,後來只給了兩頭牠們配出來的小公牛。這個損失不小啊。」
沙茨楞說:「葦地裡沒風,牛在葦地裡躺得好好的,非得去燒一把火。牛跑得慢,哪能跑過火呢。那麼大的油煙,一嗆就把牛給嗆死了。草原上還從來沒有人把牛燒死的事呢。不信騰格里,就要遭報應。」
焦黑的牛皮還在開裂,龐大的牛身上炸出恐怖的天書鬼符咒語般的裂紋。女人們嚇得用羔皮馬蹄袖捂著臉逃到圈外,人們像躲避瘟神一樣地躲開了包順貴。包順貴孤寡地站在牛屍旁,全身煙灰,臉色發黑。他忽然咬牙吼道:「燒死了牛,這筆賬得記在狼身上!不管你們說啥,我不把額侖草原的狼群滅了,決不罷休!」
晚霞已暗,早春草原的寒氣如網一般罩下來。又饑又乏又冷的人馬狗,垂頭喪氣往營盤撤,像一支灰頭土臉的敗將殘兵。誰也不知道,白狼王帶領的狼群,究竟是怎樣從獵圈和火海中逃脫的。眾人議論紛紛,戰戰兢兢,都說是飛走的。烏力吉說:「這次打圍只有一個漏洞,就是打圍前人和狗的動靜太大了,老白狼準是在點火以前就帶著狼群溜走了。」
馬倌們急急奔向自己的馬群。陳陣和楊克都惦記家裡的小狼崽,他倆招呼了張繼原和梁建中,四個人脫離了大隊,抄近道加鞭急行,直奔自家的營盤。
楊克一邊跑一邊嘀咕說:「半夜臨走前,只給小狼崽兩塊煮爛的羊肉,不知道牠會不會吃肉,道爾基說狼崽還得一個多月才能斷奶呢。」陳陣說:「那倒沒事,昨天小狼的肚皮吃得都快爆了,牠就是不會吃熟肉,也餓不死。我最擔心的是,咱們一整天不在家,後方空虛,要是母狼抄了咱們的老窩,那就糟了。」
除了張繼原的馬,其他人的馬已跑不出速度,直到午夜前四人才回到家。二郎和黃黃已站在空空的狗食盆前等飯吃。陳陣滾鞍下馬,先給了兩條大狗幾大塊肉骨頭。張繼原和梁建中進包洗臉熱茶,準備吃完茶和肉就睡覺。陳陣和楊克急忙跑到狼洞前。兩人搬開大案板,手電光下,小狼崽縮在洞角的羊皮上,睡得正香。小母狗卻餓得哼哼地叫,拚命想攀洞壁爬出來吃奶,伊勒也焦急地圍著洞直轉悠。陳陣急忙把小母狗抓出來遞給伊勒,伊勒便把狗崽叼回了狗窩。
陳陣和楊克仔細看看洞底,兩塊熟羊肉不見了,小狼崽的肚皮卻向兩邊鼓起,嘴邊鼻頭油光光。牠閉著眼睛,嘴角微翹,樂瞇瞇像是做著美夢的樣子。楊克樂了:「這小兔崽子把肉給獨吞了。」陳陣長長鬆了口氣說:「看來母狼目前是自顧不暇了。」
第十四章
一蒙古人名明忽里,有羊一群。一夜,狼入群中,毀傷其大半。翌日,此蒙古人來至王廷,以此事告之。合罕(元太宗窩闊台──引者註)問狼走入何方。正值此時,群穆斯林摔跤手恰於是處生獲一狼,捆縛而至。合罕以一百巴里失購得是狼,而語蒙古人曰:「殺此動物亦於汝無益。」彼令以一千羊予之,曰:「我將釋是狼,使之能以所發生之事告於其友,使彼等能離此而他去。」狼被釋放後,適遇犬,撕為碎片。合罕以犬殺狼,大怒,令盡將犬擊死。彼進入斡耳朵,愴然若有所思,顧諸維昔兒、廷臣而言曰:「我因我體虛弱,而釋此狼,意能救此生物於垂死,長生天將賜我以福,我亦可得寬恕。然狼竟不免於犬,我亦難免於危殆矣!」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窩闊台合罕記第三部分》(周良霄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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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感陌生的陽光,從蒙古包頂蓋的木格中射進來。陳陣睜開眼睛,終於又看到草原春天冷冷的藍天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套上袍子就鑽出蒙古包,直奔小狼的土洞。陳陣剛一出包,立即就被高原陽光刺得瞇起了眼睛。
官布已將帶羔羊群放出羊圈,不用羊倌趕,緩緩地自行走上羊圈對面的大草坡,另一群下羔羊群也在西邊近處的草甸裡吃草。還未下羔的母羊已經不多了,羊群走得十分緩慢。陳陣見楊克尚未出發,官布正在教楊克和張繼原塞狼皮筒子,兩個皮筒已經攤在空牛車上。陳陣馬上轉身向他們走過去。官布老人從乾草圈裡弄來一小抱乾草,再把乾草捲成小卷輕輕地塞進狼皮筒子裡,慢慢將皮筒撐鼓撐大,小心地撐出狼體原來的形狀。老人說:這樣可以防皮筒內皮抽縮粘連,損壞狼皮的質量。兩個狼皮筒子塞滿草以後,官布又將狼鼻孔輕輕扎通,穿上細皮繩。
官布問張繼原有沒有做套馬桿的備用樺木稈,張繼原連忙說有,並帶老人走到牛車旁。老人從地上四五根長長的樺木桿中,選了最長最直的一根,足有七米長。然後將皮筒鼻尖上的細皮繩拴在長桿頂端,再在蒙古包門前三四米遠的地方挖了一個坑,把長桿豎在土坑裡,豎直埋好踩實。兩個狼皮筒懸掛在樺木桿上,被高高地送到空中,像兩筒迎風招展的信號旗。
官布老人說:這樣能風乾皮子,同時也能向草原上過往的人,亮出這家蒙古包獵人的獵績。從前,要是掛出這兩筒大狼旗,連盜馬賊和土匪也不敢來了。陳陣、楊克和張繼原都被桿頂上高高的大狼旗吸引得站定了腳跟。
兩筒狼旗一左一右在風中獵獵飄動,被浩蕩的春風刮得橫在天空。蓬鬆的狼毛立即收緊,順順地貼在狼身上,兩筒狼皮竟像兩條在草原上高速衝鋒、活生生的戰狼。
楊克驚歎道:「狼死,可狼形和狼魂不死。牠倆還在發狠地衝鋒陷陣,銳氣正盛,讓我心驚肉跳。」
陳陣也不由對楊克和張繼原大發感慨:「看著這兩筒大狼旗,我就想起了一面面鑲著金狼頭的古代突厥騎兵的軍旗。在狼旗下衝鋒陷陣的草原騎兵,全身都一定奔騰著草原狼的血液,帶著從狼那裡學來的勇猛、凶悍和智慧征戰世界。世界歷史上,突厥騎兵又兇猛又智慧,西突厥被唐朝大軍打出中國以後,就很快打出一塊新地盤,並慢慢站穩腳跟,幾百年後又突然崛起,一路勢如破竹,攻下了連蒙古人也沒攻下的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和古老埃及,統一中亞西亞,建立了一個橫跨歐亞非的奧斯曼大帝國,切斷了東西方的貿易通道,壟斷了東西方的商品交換,以強大的國力和武力壓得西方百年抬不起頭來。所有先進文明都是被逼出來的,西方森林狼被東方草原狼逼出了內海,逼下深海,逼進了大洋,變成了更加強悍的海狼。他們駕起西方古老的貿易船和海盜船,到外海大洋去尋找通往東方的貿易新通道,結果無意中因禍得福,發現了美洲新大陸,搶得了比西歐大好幾倍的富饒土地,以及印加、印第安人的銀礦金山,為西方的資本主義的發展,搶得了第一船原始積累。結果,西方海狼壯大成世界上的大狼巨狼,資本狼,工業狼,科技狼,文化狼,再反攻東方,搗毀了奧斯曼大帝國,最終擊敗了東方草原老狼,而那些東方農耕羊就更不在話下了──」
張繼原說:「我現在也覺得狼學是一門大學問,涉及的大問題太多了,怨不得你這麼迷狼呢。」楊克說:「我看咱們哥仨也別自學大學課程了,鑽鑽這門學問倒更有意思。」
官布站在桿下恭恭敬敬地仰望狼皮筒,久久不走。老人說:「用大風來梳狼毛,能把狼毛裡面的草渣和土灰都梳乾淨,還梳不掉毛。大風吹上幾天,狼毛就順了,好看了,可以走了──你們看,兩條狼活了,牠們倆走了,去騰格里那裡了──一路走好。」老人又虔誠地看了一會兒,就上羊圈清圈去了。陳陣、楊克和張繼原三人連連道謝。
強勁的草原春風吹得陳陣兩耳嗚嗚地生音生樂,像是遠方狼群的哭嚎,也像文革前北京西什庫教堂裡哀哀的管風琴琴聲,吹得他滿心淒涼哀傷。兩條大狼皮筒被風吹得橫在天空,仰頭望去,春風將狼毛梳理得光滑柔順,一根根狼毛纖毫畢現,在陽光下發出潤澤的亮色,一副盛裝赴宴的樣子。兩條大狼在藍色的騰格里並肩追逐嬉戲,又不斷擁抱翻滾,似有一種解脫的輕鬆。陳陣一點也覺不出狼身子裡充滿乾草,反而覺得那裡面充滿了激情的生命和歡樂的戰鬥力。蒙古包煙筒裡冒出的白煙,在牠們身下飄飛,兩條大狼又像是在天上翻雲破霧,迎風飛翔。飛向騰格里,飛向天狼星,飛向牠們一生所崇仰的自由天堂,並帶走草原人的靈魂。
陳陣仰望天狼,已經看不到周圍的山坡、蒙包、牛車和羊圈。他眼中只有像哥特教堂尖頂一般的旗桿和飛翔的狼,他的思緒被高高的桿尖引向天空,引離了草原大地。陳陣想,難道草原人千百年來把狼皮筒高高掛在門前的長桿上,僅僅是為了風乾狼皮和炫耀戰利品嗎?難道不是一種最古老最傳統的薩滿方式,為狼超度亡靈嗎?難道不是草原人對他們民族心中的圖騰舉行的一個神聖的儀式嗎?陳陣發現自己駐足仰望本身就是一種儀式,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已將自己置於圖騰之下、站在景仰的位置上了。草原精神和信仰像空氣一樣地包圍著你,只要你有靈魂的焦慮和渴望,你就能感知──
楊克和張繼原也久久地仰頭欣賞,他們的脖子終於酸了。張繼原說:「咱們的穿著打扮,生活生產用具都跟牧民沒什麼區別,連臉色也成老蒙古了。可我還是覺得咱們不像地道的草原人,咱們包也沒有正宗的蒙古味道。但是現在一掛出這兩筒狼旗,誰打老遠看過來,都會以為這包是家地道的老蒙古──」
陳陣轉了轉脖子,揉了揉酸酸的頸骨說:「離開北京之前,我也曾經以為蒙古草原就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真以為草原就是那麼和平安詳──後來才知道,《敕勒歌》只是鮮卑族的一首兒歌,真正的草原實在太嚴酷了,草原精神其實都集中在狼身上。」
楊克點頭:「我懷疑草原民族真正精彩的詩歌都沒傳下來,只有合漢人口味的東西,才被漢人抄錄下來流傳至今。我問過好幾個牧民,他們都沒聽說過這首詩。」
張繼原仍然仰著頭望狼,一遍遍圍著桿子轉圈,耿耿地說:「誰都知道這兩條狼是狗咬死的,我,我一個額侖的馬倌,怎麼著也得親手打死一條狼吧。要不誰還會把我當作額侖馬倌?」
二郎見被牠咬死的狼又在天上活了過來,很是惱火。牠不斷仰頭吼叫,並用兩條後腿立起來吼,但狼毫不怕牠,繼續飛舞。牠只好無可奈何地看著狼,看著看著,牠的目光開始柔和起來,似乎還有些羨慕大狼那身漂亮的戰袍。
下羔羊群漸漸走遠。楊克背上接羔氈袋騎上馬去追羊群。帶羔羊群在草坡上漸漸攤開,還在人和狗的視野裡。陳陣對張繼原說:「你就惦記打狼打狼,走,還是跟我去看小狼崽吧。」
兩人朝狼窩走去,陳陣搬開石頭,揭開木板,窩中的小母狗還縮在羊皮上睡懶覺,一點也不惦記起床吃早奶。可是小狼崽卻早已蹲在洞底抬頭望天,焦急地等待開飯。強烈的天光一照進洞,狼崽就精神抖擻地用兩條後腿站起來,用小小的嫩前爪扒著洞壁往上爬。剛爬了幾寸,就一個後滾翻,摔到洞底。牠一骨碌站起身又繼續爬,使出了吃奶的勁,嫩爪死死地摳住洞壁,像隻大壁虎一樣地往上爬。壁土鬆了,狼崽像個鬆毛球似的跌滾到洞底,小狼衝著洞上的大黑影生氣地發出呼呼的聲音,好像責怪黑影為什麼不把牠弄上去。
張繼原也是第一次看到活狼崽,覺得很好奇,就想伸手把狼崽抓上來仔細看看。陳陣說:「先別著急,你看牠能不能爬上來,要是能爬上來,我還得把洞再挖得深一點。」
狼崽連摔兩次,不敢在原處爬了,牠開始在洞底轉圈,一邊轉,一邊聞,好像在想辦法。轉了幾圈,牠突然發現了母狗崽,立即爬上狗崽的脊背,然後蹬鼻子上臉,踩著狗崽頭再扒著洞壁往上爬。小狼扒下的碎土撒了狗崽一身,狗崽被踩醒了,哼哼地叫著,站起來抖身上的土,小狼崽又被摔了下來。牠氣得轉過身來就朝狗崽皺鼻、齜牙,呼呼地咆哮。張繼原笑道:「這小兔崽子,從小狼性就不小啊,看樣兒還挺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