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看老人的表情不像剛才那樣嚇人,壯了壯膽子接著說下去:
「在漢人的眼裡,狼是天下最壞最兇惡最殘忍的東西,可是蒙古人卻把狼當神一樣地供起來,活著的時候學狼,死了還把自己餵狼。一開始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在草原兩年多了,要不是您經常開導我,給我講狼和草原的故事和道理,經常帶我去看狼打狼,我不會這麼著迷狼的,也不會明白了那麼多的事理。可是我還是覺著從遠處看狼琢磨狼,還是看不透也琢磨不透,最好的辦法就是養條小狼,近近地看,天天和牠打交道。養了一個多月的小狼,我還真的看到了許多以前沒有看到的東西,我越來越覺得狼真是了不起的動物,真是值得人敬拜。可到現在,咱們牧場還有一大半的知青,沒有改變對狼的看法呢。知青到了草原還不明白狼,那沒到過草原的幾億漢人哪能明白呢。以後到草原上來的漢人越來越多,真要是把狼都打光了,草原可怎麼辦呢?蒙古人遭殃,漢人就更要遭大殃。我現在真是很著急,我不能眼看著這麼美的草原被毀掉──」
老人掏出煙袋,盤腿坐到石頭前。陳陣連忙拿過火柴,給老人點煙。老人抽了幾口說:「是阿爸把你帶壞了──可眼下咋辦?孩子啊,你養狼不替你阿爸想,也得替烏力吉想想,替大隊想想。老烏場長剛被罷了官,四個馬倌記了大過,這是為的啥?就是上面說老烏盡護著狼了,從來不好好組織打狼,還說你阿爸是條老狼,大隊的頭狼,咱們二隊是狼窩。這倒好,在這個節骨眼上,咱隊的知青還真的養了一條小狼。別的三個大隊的學生咋就不養?這不是明擺著說你是受二隊壞人的影響嗎?你這不是往人家手裡送把柄嗎?」
老人憂鬱的目光,從一陣陣煙霧中傳遞出來,他的聲音越發低沉:
「再說,你養小狼,非把母狼招來不可,母狼還會帶一群狼過來。額侖草原的母狼最護崽,牠們的鼻子也最尖,我估摸母狼一準能找見牠的崽子,找到你這塊營盤來報復。額侖的狼群什麼邪興的事都能幹得出來,咱們隊出的事故還少嗎?要是再出大事故,老烏和隊裡的幹部就翻不了身了,要是狼群盯上了你的羊群,逮個空子毀掉你大半羊群,你養狼招狼,毀了集體的財產,你沒理啊,那你非得坐牢不可──」
陳陣的心剛剛暖了一半,這下又涼下去多半截。在少數民族地區養狼,本身就違反民族政策,而在羊群旁邊養狼,這不是有意招狼,故意破壞生產嗎?如果再聯繫到他的「走資派」父親的問題,那絕對可以上綱上線,而且還要牽連到許多人。陳陣的手不由地微微發抖,看來今天自己不得不親手把小狼拋上騰格里了。
老人的口氣緩和了些,說:「包順貴上台了,他是蒙族人,可早就把蒙古祖宗忘掉了,他比漢人還要恨狼,不打狼就保不住他的官。你想,他能讓你養狼嗎?」
陳陣還在做最後一線希望的努力,他說:「您能不能跟包順貴說,養狼是為了更好地對付狼,是科學實驗。」
老人說:「這事你自個兒找他去說吧,今天他就來我家住,明天你就找他去吧。」老人站起身,回頭看了看那塊大石頭說:「你養狼,就不怕狼長大了咬羊?咬你,再咬別人?狼牙有毒,咬上一口,沒準人就沒命了。我今天就不看狼崽了,看了我心裡難受。走,修車去吧。」
老人修車時候一句話也不說。陳陣還沒有做好處死小狼的心理準備,但是他不能再給處境困難的老阿爸和烏力吉添亂了──
老人和陳陣修好了兩輛牛車,正要修第三輛車的時候,三條大狗猛吼起來,包順貴和烏力吉一前一後地騎馬跑了過來,陳陣急忙喝住了狗。包順貴一下馬就對畢利格說:「你老伴說你到這兒來了,我正好也打算看看小陳養的小狼崽。場革委會已經決定,讓老烏就住在你家。場部那幫人,差點要把老烏打發到基建隊去幹體力活。」
陳陣的心急跳不停。草原的消息比馬蹄還快。
老人應道:「嗯,這件事你幹得還不賴。」
包順貴說:「這回開闢新草場的事情,都驚動了旗盟領導,他們對這件事很重視,指示我們要爭取當年成功。能增加這麼大的一片新牧場,載畜量就可以翻一番,真是件大好事。這件事是你們倆挑頭幹的,這次我特地讓老烏住到你家,這樣你們研究工作就更方便了。」
老人說:「這件事是老烏一人帶頭幹的,不論啥時候,他的心都在草原上。」
包順貴說:「那當然,我已經向領導匯報過了。他們也希望老烏同志能將功補過。」
烏力吉淡淡一笑說:「不要談功不功了,還是商量一些具體的事吧。遷場路太遠,搬家困難不少,場部的汽車和兩台膠輪拖拉機應該調到二隊幫忙,還得抽調一些勞力把路修一修──」
包順貴說:「我已經派人通知今晚隊幹部開會,到時候再議吧。」包順貴又轉頭對陳陣說:「你交上來的兩張大狼皮,我已經讓皮匠熟好,託人捎給我的老領導了,他很高興,說想不到北京知青也能打到這麼大的狼,真是好樣的,他還要我代他謝謝你吶。」
陳陣說:「你怎麼說是我打的呢,明明是狗打的嘛,我可不敢貪狗之功。」
包順貴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的狗打的就是你打的。下級的功勞從來都是記在上級的功勞簿上的,這是我軍的光榮傳統。好吧,讓我見識見識你養的小狼。」
陳陣看了看畢利格老人,老人仍不說話,陳陣趕緊說:「我已經不打算養了,養狼違反牧民的風俗習慣,也太危險,要是招來狼群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他一邊說著,一邊搬開石頭掀開了案板。
洞裡,胖乎乎的小狼正要往上爬,一見洞上黑壓壓的人影,立即縮到壁角,皺鼻齜牙,可是全身的狼毫瑟瑟發抖。包順貴眼裡放出光彩,大聲叫好:「哈!這麼大的一條狼崽,才養了一個多月,就比你交上來的狼崽皮大兩倍多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你都養了,等大一點再殺,十幾張皮就能做一件小狼皮襖了。你們瞧,這身小狼皮的毛真好看,比沒斷奶的狼崽皮厚實多了──」
陳陣苦著臉說:「那我可養不起,狼崽特能吃,一天得吃一大盆肉粥,還要餵一碗牛奶。」
包順貴說:「你怎麼就算不過賬來呢,小米子換大皮子多划算。明年各隊再掏著狼崽,一律不准殺,等養大兩三倍再殺。」
老人冷笑道:「哪那麼省事,斷奶前他是用狗奶餵狼崽的,要養那麼多的狼崽,上哪兒找那麼多母狗去?」包順貴想了想說:「哦,那倒也是。」
陳陣伸手捏著小狼的後脖頸,將牠拎出洞。小狼拚命掙扎,在半空中亂蹬亂抓,渾身抖個不停。狼其實是天性怕人的動物,只有逼急了才會傷人。
他把小狼放在地上。包順貴伸出大巴掌在小狼身上摸了幾下,笑道:「我還是頭一回摸活狼呢,還挺胖啊,有意思,有意思。」
烏力吉說:「小陳啊,看得出來,這一個多月你沒少費心。野地裡的小狼都還沒長這麼大呢,你比母狼還會帶狼崽了。早就聽說你迷上了狼,碰到誰都要讓人講狼故事,真沒想到你還養上了狼,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畢利格老人出神地看著小狼,他收起煙袋,用巴掌扇走了洞口的煙,說道:「我活這麼大的歲數,這還是頭一回瞅見人養的小狼,養得還挺像樣兒,陳陣這孩子真是上了心啊,剛才求了我老半天了。可是,在羊群旁邊養狼,不全亂套了嗎?要是問全隊的牧民,沒一個會同意他養狼的。今兒你們倆都在,我想,這孩子有股鑽勁,他想搞個科學試驗,你們說咋辦?」
包順貴好像對養狼很感興趣,他想了想說:「這條小狼現在殺了也可惜了,就這麼一張皮子做啥也不好做。能把沒斷奶的狼崽養這麼大,不容易啊。我看這樣吧,既然養了,就先養著試試吧。養條狼做科學實驗,也說得過去。毛主席說,研究敵人是為了更好的消滅敵人嘛。我也想多琢磨琢磨狼呢,往後我還真得常來這兒看看小狼呢。聽說你還打算把狼養大了配狼狗?」
陳陣點點頭:「是想過,可阿爸說根本成不了。」
包順貴問烏力吉:「這事草原上從前有人做過嗎?」
烏力吉說:「草原民族敬狼拜狼,哪能配狼狗?」
包順貴說:「那倒可以試一試嘛,這更是科學實驗了。要是能配出蒙古狼狗來,沒準比蘇聯狼狗還厲害。蒙古狼是世界上最大最厲害的狼,配出的狼狗準錯不了。這事部隊一定感興趣,要是能成,咱們國家就不用花錢到外國去買了。牧民要是有了蒙古狼狗看羊,狼沒準真的不敢來了。我看這樣吧,往後牧民反對,你們就說是在搞科學實驗。不過,小陳你記住了,千萬要注意安全。」
烏力吉說:「老包說可以養,那你就先養著吧。不過我得提前告訴你,出了事還得你自己承擔,不要給老包添麻煩。我看你這麼養著太危險,一定要弄條鐵鏈子拴著養,不讓狼咬著人咬著羊。」
包順貴說:「對,絕對不能讓狼傷著人,要是傷了人,我馬上就斃了牠。」
陳陣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連聲說:「一定!一定!不過──我還有一件事得求你們,我知道牧民都反對養狼,你們能不能幫我做做工作?」
烏力吉說:「你阿爸說話比我管用,他說一句頂我一百句呢。」
老人搖搖頭說:「唉,我把這孩子教過了頭,是我的錯,我也擔待一點吧。」
老人將木匠工具袋留給陳陣,便套好牛車回家。包順貴和烏力吉也上馬跟著牛車一塊走了。
陳陣像是大病初癒,興奮得沒有一點力氣,幾乎癱坐在狼窩旁邊。他緊緊摟抱著小狼,摟得小狼又開始皺鼻齜牙。陳陣急忙給牠撓耳朵根,一下就搔到了小狼的癢處,小狼立刻軟了下來,閉著一隻眼,歪斜著半張嘴,伸頭伸耳去迎陳陣的手,全身舒服得直打顫,像是得了半身不遂,失控地抖個不停。
第十九章
上(漢武帝──引者註)乃下詔:「──匈奴常言,『漢極大,然不耐飢渴,失一狼,走千羊。』乃者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
──司馬光《資治通鑒‧漢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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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順貴帶領巴圖、沙茨楞等五個獵手和楊克,以及七八條大狗率先進入新草場。兩輛裝載著帳篷、彈藥和鍋碗瓢盆的輕便鐵輪馬車緊隨其後。
登上新草場西邊山頭,包順貴和獵手們用望遠鏡,仔細搜索大盆地的每個山溝山褶,河灣河汊,草坡草甸,竟沒有發現一條狼,一隻黃羊。只有盆地中央的湖泊裡成群的野鴨、大雁和十幾隻大天鵝。
每個獵手似乎都對初夏打狼提不起精神,可都對這片盛著滿滿一汪草香的碧綠草場驚呆了眼。楊克覺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瞪綠了,再看看別人的眼珠,也是一色綠瑩瑩,像冬夜裡的狼眼那樣既美麗又嚇人。一路下山,青綠蔥蔥,草香撲鼻,空氣純淨,要想在這裡找到灰塵簡直比找金沙還要難。馬蹄和車輪全被草汁染綠,連拖地的套馬桿的尾根也綠了。馬拚命掙著嚼子,硬是低下頭吃新草。楊克唯一感到遺憾的是,陳陣向他描述的大片野花已經凋謝,全綠的草色略嫌單一。
包順貴像發現了大金礦,大聲高叫:「真是塊風水寶地,翡翠聚寶盆啊,真應該先請軍區首長們開著小車來這兒玩幾天,打天鵝打野鴨子,再在草地上生火吃烤肉。」楊克聽得刺耳,眼前忽地閃過了芭蕾舞劇《天鵝湖》中,那個背著黑色翅膀的飛魔。
馬隊輕快地下山,走過一個小緩坡以後,包順貴又壓低聲音叫起來了:「快瞧左邊,那條山溝裡停著一群天鵝,正吃草吶。咱們快衝過去打下一隻來!」說完便帶著兩個獵手急奔而去。楊克阻攔不及,只好也跟著奔過去。一邊揉了揉眼睛望去,果然在左前方的一個山溝裡有一片大白點,像一小群夏季雪白的大羊羔,白得鮮艷奪目,與剛才在望遠鏡裡看到的大天鵝一樣白亮。楊克憋得喘不過氣來,他手中沒槍,要不真想故意走火驚飛天鵝。狂奔了一段,白點還是不動,楊克幾乎就要大喊了。正在這時,幾個獵手都突然勒住馬,垂下了槍,減了馬速,並大聲說著什麼。包順貴也勒了勒馬,掏出望遠鏡看了起來。楊克也趕緊掏出望遠鏡,當他看清了鏡頭裡的景物時,一下子就懵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群白羊羔似的嬌艷亮色,竟然是一大片野生白芍藥花叢。前一年的初夏,楊克曾在舊草場的山裡見過野芍藥,都是幾株一叢,零零散散的,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一片,他恍然覺得這些芍藥花,像是由一群白天鵝在眨眼間搖身一變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