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吉說:「我也真怕把這片草原搞成沙地。草原太薄太虛,怕的東西太多:怕踩、怕啃、怕旱、怕山羊、怕馬群、怕蝗蟲、怕老鼠、怕野兔、怕獺子、怕黃羊、怕農民、怕開墾、怕人多、怕人太貪心、怕草場超載,最怕的是不懂草原的人來管草原──」
畢利格點頭說:「草原是大命,可它的命比人的眼皮子還薄,草皮一破,草原就瞎了,黃沙刮起來可比白毛風還厲害。草原完了,牛羊馬,狼和人的小命都得完,連長城和北京城也保不住啊。」
烏力吉憂心忡忡地說:「從前,我隔幾年都要去呼和浩特開會,那邊的草場退化得更厲害,西邊幾百里長城已經讓沙給埋了。上面再給東邊草原壓任務的話,東邊的長城真就危險了。聽說,國外的政府,管理草原都有嚴格的法律,什麼樣的草場只能放什麼樣的牲畜,連一公頃草場放多少頭牲畜都定得死死的,誰敢超載就狠罰狠判。但那也只能保護剩下的草原不再退化,以前退化的草原就很難恢復了。等到草原變成了沙漠以後人才開始懂草原,到那時就太晚了。」
畢利格說:「人心太貪,外行太多,跟這些笨羊蠢人說一百條理也沒用。還是騰格里明白,對付那些蠢人貪人還得用狼,讓狼來管載畜量,才能保住草原。」
烏力吉搖頭說:「騰格里的老法子不管用了,現在中國的原子彈都爆炸了,上面真想消滅狼也費不了多大事。」
陳陣心裡像堵滿黃沙,說:「我已經有好幾夜沒聽到狼嗥狗叫了。阿爸,您把狼打怕了,牠們不敢來了。草原一沒狼,就像哪兒不對勁似的。」
老人說:「打了三十多條,也就合四五窩狼崽的數,額侖的狼還多著吶。狼不是打怕了才不來了,這個月份,牠們去忙別的事了。」
陳陣頓時提起了精神問:「狼又玩什麼花樣呢?」
老人指了指遠處的一片山丘說:「跟我上那邊去看看。」然後,給了陳陣的馬一鞭子,又說:「快跑起來,春天要讓馬多出汗,汗出多了,脫毛快,上膘也快。」
三匹馬像三匹賽馬向山丘狂奔,馬蹄刨起無數塊帶草根的泥土,千百根嫩草被踏斷,染綠了馬蹄。好在這條道幾個月內不會再有馬來。陳陣跑在最後,他開始意識到「草原怕馬群」這句話的份量,蒙古人真是生活在矛盾的漩渦裡。
三匹馬登上了坡頂,到處都響著「笛笛」、「嘎嘎」的旱獺的叫聲。旱獺是原始草原的常見動物,在額侖草原近一半的山坡都有獺洞和獺子。每年秋季陳陣都能見到老人打的獺子,吃到又肥又香的獺子肉。旱獺是像森林熊一樣靠脂肪越冬的冬眠動物,獺肉與草原上所有動物的肉都不同,它有一層像豬肉一樣的肥膘白肉,與瘦肉紅白分明,是草原上著名的美味,鮮肥無膻味,比牛羊肉更好吃。一隻大獺子比大號重磅暖壺還要粗壯,可出一大臉盆的肉,夠一家人吃一頓。
陳陣還是被眼前旱獺的陣勢嚇了一跳:十幾個連環山包的坡頂和坡面上站著至少六七十隻大小旱獺,遠看像一片採伐過的樹林的一段一段樹樁。獺洞更多,洞前黃色的沙土平台,多得像內地山坡的魚鱗坑。平台三面是沙石坡,如同礦山坑口前倒卸的碎石,壓蓋了大片草坡。陳陣彷彿來到了陝北的窯洞坡,山體千瘡百孔,可能都被掏空了。每個沙土平台大如一張炕桌,幾乎都站著或趴著一隻或幾隻獺子。規格較大的獨洞平台上,站立的是毛色深棕的大雄獺子,那些群洞或散洞的平台上,立著的都是個頭較小的母獺子,灰黃的毛色有點像狼皮。母獺身旁有許多小獺子,個頭如兔,有的平台上竟趴著七八隻小獺子。所有的獺子見到人都不忙著進洞,大多只用後腿站立,抱拳在胸,「笛笛」亂叫,每叫一聲,像奶瓶刷似的小尾巴,就會隨聲向上一翹,像示威,像抗議,又像招惹挑逗。
兩條大狗見到一隻離洞較遠的大獺子便急衝過去,可獺子馬上就跑到一個最近的洞口,站在洞口平台上,瞪著兔子似的圓眼看著狗,等狗追到離洞只有五六米的時候,才不慌不忙地一頭扎進陡深的洞裡。等狗悻悻走開幾十米,牠又鑽出洞,衝狗亂叫。
畢利格老人說:「這兒就是額侖有名的獺子山,獺子多得數不清。北邊邊防公路南面還有一處,比這兒的獺子還多。這山從前可是草原窮人的救命山,到了秋天,旱獺上足了膘,窮人上山套獺子,吃獺肉,賣獺皮獺油,換銀子,換羊肉。你們漢人最喜歡獺皮大衣了,每年秋天張家口的皮貨商,都到草原上來收蘑菇和獺皮。獺皮比羔皮要貴三倍吶,旱獺救了多少窮人啊,連成吉思汗一家人在最窮的時候,也靠打獺子活命。」
烏力吉說:「旱獺好吃就仗著牠的肥油。草原上鑽洞過冬的黃鼠田鼠大眼賊,全得叼草進洞儲備冬糧。可旱獺就不儲糧,牠就靠這一身肥膘過冬。」
老人說:「獺子在洞裡憋屈了一冬了,這會兒剩不下多少肥膘了,可肉還不少。你看獺子個頭還不小吧,今年春天的草好,獺子吃些日子又上膘了。」
陳陣恍然大悟,說:「怪不得這些日子狼不來搗亂,狼也想換換口味了。可獺洞那麼深,獺子就在洞邊活動,狼用什麼法子抓牠?」
老人笑道:「狼抓獺子的本事大著吶。大狼能把獺洞刨寬掏大,又讓幾條狼把住別的洞口,再鑽進去把一窩獺子全趕出來咬死吃光。要不就派半大的小狼,鑽進洞把小獺子叼出來吃掉。沙狐也會鑽獺洞打獺子吃,我年年打獺子都得套著六七隻沙狐,有一回還套著一條小狼呢。蒙古人讓小孩鑽狼洞掏狼崽,也是跟狼和沙狐子學來的。獺子洞要是淺了過冬就冷,所以獺子打洞就得往深裡打,要打幾丈深呢。」老人突然問:「你說,狼不在洞裡過冬,為啥狼洞也那老深?」陳陣搖了搖頭。老人說:「好多狼洞是用獺洞改的,母狼把獺洞掏寬,就變成了下崽的狼洞啦。」
陳陣吃了一驚說:「狼可真夠毒的,吃了獺子一家不夠,還要霸佔人家的窩。」
烏力吉笑得很由衷,彷彿很欣賞狼的毒辣。他側頭對陳陣說:「狼不毒就治不住旱獺,狼吃旱獺,可給草原立了大功啊。旱獺是草原的一個大害,山坡上到處都有牠的洞,你看看這一大片山讓旱獺挖成啥樣了。旱獺能生,一年一窩,一窩六七隻,洞小了就住不下,可是洞大了要挖出多少沙石,毀壞多少草場?草原野物四大害:老鼠、野兔、旱獺和黃羊。旱獺數第三。旱獺跑得慢,人都能追上,可為啥還得下套抓?旱獺就是仗著洞多,洞和洞還連著地道,人一走近牠就鑽進洞了。旱獺吃起草來也厲害,到秋天專吃草籽,那一身肥膘得用幾畝地的草和草籽才能養出來。旱獺洞的害處更大,馬倌最怕獺洞,每年獺洞要別斷不少馬蹄,摔傷不少馬倌。」
陳陣說:「那狼殺獺子還真為草原立了大功了。」
烏力吉接著說:「草原上獺洞最可惡,牠還給蚊子過冬提供了地方。蒙古東部草原的蚊子,是在世界上出了名的。東北森林的蚊子能吃人,東蒙草原的蚊子能吃牛。草原上白災、黑災(冬季無雪的旱災)不一定年年有,可是蚊子年年來。牧民和牲畜怕蚊子比怕狼還要厲害。一年下來,蚊子能吃掉牛羊馬三四成的膘。按道理,蒙古草原冬季零下三四十度,連病牛都能凍成冰坨子,怎麼就凍不死蚊子呢?蒙古包裡也藏不住蚊子,可為啥草原上的蚊子就能安全過冬?原因就在旱獺洞。一到天冷旱獺鑽洞,蚊子也跟著進洞了。旱獺洞幾丈深,旱獺一封洞,外面冰天雪地,可洞裡像個暖窖。旱獺躲在洞裡不吃不喝,蚊子叮在旱獺的身上有吃有喝,就可以舒舒服服過冬了。等到來年開春,旱獺出洞,蚊子也跟了出來,額侖草原水多泡子多,蚊子在水裡經過一代又一代的繁殖,一到夏天,草原就是蚊群的天下了──你說旱獺是不是草原牧業一個大害?在草原上,狼喜歡吃獺肉,狼是殺旱獺的主力,草原老話說,『獺子出洞,狼群上山』,旱獺一出來,牲畜就能消停一段日子。」
陳陣被蚊群叮咬過兩個夏季,一聽到蚊群就全身發毛發癢發疼,就有皮開肉綻的感覺,知青怕蚊子真比怕狼還厲害。後來緊急讓家人從北京寄來蚊帳,才能睡著覺。牧民見到蚊帳喜歡得不行,過了一個夏天,北京的蚊帳立刻在草原牧民蒙古包裡普及,牧民給這種新東西起了個名字:依拉格勒,直譯為「蚊房子」。
陳陣真沒想到草原上恐怖的蚊群,竟是從旱獺洞裡冒出來的,他對烏力吉說:「您倆真是草原專家,原來草原的蚊災跟旱獺有這麼大的關係,獺洞簡直成了蚊子的賊窩了,而狼又是獺子的剋星。我在書上可讀不到這麼多的知識──」
烏力吉說:「草原太複雜,事事一環套一環,狼是個大環,跟草原上哪個環都套著,弄壞了這個大環,草原牧業就維持不下去。狼對草原對牧業的好處數也數不清,總的來說,應該是功大於過吧。」
畢利格老人笑著說:「可旱獺也不全壞,牠的皮、肉和油都是金貴東西,獺子皮是牧民的一項重要的副業收入,國家用它跟外國人換汽車大炮呢。狼最聰明,殺旱獺從不殺光,留著年年都有得吃。牧民也不把獺子打絕,只打大的不打小的。」
三匹馬在山裡急行,有恃無恐的旱獺,繼續歡叫。草原鵰常常俯衝,可是十撲九空。越往東北方向走,人跡越少,井台土圈已消失,最後連馬糞也見不到了。
三人登上一片高坡,遠處突然出現幾座綠得發假的大山。三人路過的山,雖然都換上了春天的新綠,卻是綠中帶黃,夾雜著秋草的陳黃色。可遠處的綠山,卻綠得像是話劇舞台上用純綠色染出的佈景,綠得像是動畫片中的童話仙境。烏力吉揚鞭遙指綠山說:「要是去年秋天來,走到這兒看到的是一座黑山,這會兒黑灰沒了,全是一色兒的新草,像不像整座山都穿上綠緞子夾袍?」三匹馬望見綠山,全都加速快跑起來。烏力吉挑了一面坡勢較緩的草坡,帶兩人直插過去。
三匹馬翻過兩道山梁,踏上了全綠的山坡。滿坡的新草像是一大片綠苗麥地,純淨得沒有一根黃草,沒有一絲異味,草香也越來越濃。聞著聞著,畢利格老人覺得有點不對頭,低頭仔細察看。兩條狗也好像發現獵情,低頭聞,小步跑,到處亂轉。老人彎下腰,低下頭,瞪眼細看馬蹄旁半尺多高的嫩草。老人抬起頭說:「你們再仔細聞聞。陳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竟然直接聞到了嫩草草汁的清香,好像是在秋天坐在馬拉打草機上,聞到的刀割青草流出的草汁香氣。」陳陣問道:「難道有人剛剛在這兒打過草?可誰會上這兒來打草呢?」
老人下了馬,用長馬棒扒拉青草,細心查找。不一會兒,便從草叢下找出一團黃綠色的東西,他用手捻了一下,又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說:「這是黃羊糞,黃羊剛才還來過這兒。」烏力吉和陳陣也下了馬,看了看老人手中的黃羊糞,春天的黃羊糞很濕,不分顆粒,擠成一段。兩人都吃了一驚,又走了幾步,眼前一大片嫩草像是被鐮刀割過一樣,東一塊,西一片,高矮不齊。
陳陣說:「我說今年春天在接羔草場沒見著幾隻黃羊,原來都跑這兒來吃好草了。黃羊吃草真夠狠的,比打草機還厲害。」
烏力吉給槍膛推上子彈,又關上保險,輕聲說:「每年春天黃羊都到接羔草場跟下羔羊群搶草吃,今年不來了,就是說這片新草場的草,要比接羔草場的草還要好。黃羊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畢利格老人笑瞇了眼,對烏力吉說:「黃羊最會挑草,黃羊挑上的草場,人畜不來那就太可惜了,看來這次又是你對了。」
烏力吉說:「先別定,等你看了那邊的水再說。」
陳陣擔心地說:「可這會兒羊羔還小,還走不了這麼遠的道。要是等到羔子能上路遷場,起碼還得一個月,到那時候,這片草場早就讓黃羊啃光了。」
老人說:「甭著慌,狼比人精。黃羊群過來了,狼群還能不過來嗎?這季節母黃羊下羔還沒下完呢,大羊小羔都跑不快,正是一年中狼抓黃羊的最好時候,用不了幾天,狼群準把黃羊群全趕跑。」
烏力吉說:「怪不得今年牧場羊群接羔的成活率比往年高,原來青草一出來,黃羊群和狼群全來這兒了。沒黃羊搶草,又沒多少狼來偷羔子,成活率自然就高了。」
陳陣一聽有狼,急忙催兩人上馬。三匹馬又翻過一道小山梁,烏力吉提醒他留神,翻過前面那道大梁,就是大草場。他估摸狼和黃羊這會兒都在那裡呢。
快到山梁頂部的時候,三人全下了馬,躬著腰,牽著馬,摟著狗的脖子,輕步輕腳地向山頂上幾礅巨石靠過去。兩條大狗知道有獵情,緊緊貼著主人蹲步低行。接近岩石,三人都用韁繩拴住馬前腿,躬身走到巨石後面,趴在草叢中,用望遠鏡觀察新草場的全景。
陳陣終於看清了這片邊境草原美麗的處女地,這可能是中國最後一片處女草原了,美得讓他幾乎窒息,美得讓他不忍再往前踏進一步,連使他魂牽夢繞的哥薩克頓河草原都忘了。陳陣久久地拜伏在它的面前,也忘記了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