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在食盆裡急衝鋒,陳陣越看越能體會食物對狼的命運的意義。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即使是良種,但若爭搶不到食物,不把恐怖的飢餓意識,體現在每一根骨頭每一根肉絲上,牠只能成為狼世界中矮小的武大郎,最後被無情淘汰。
陳陣逐漸發現,蒙古草原狼有許多神聖的生存信條,而以命拼食、自尊獨立就是其中的根本一條。陳陣在餵小狼的時候,完全沒有餵狗時那種高高在上救世濟民的感覺。小狼根本不領情,小狼的意識裡絕沒有被人豢養的感覺,牠不會像狗一樣一見到主人端來食盆,就搖頭擺尾感激涕零。小狼絲毫不感謝陳陣對牠的養育之恩,也完全不認為這盆食是人賜給牠的,而認為這是牠自己爭來的奪來的。牠要拚命護衛牠自己爭奪來的食物,甚至不惜以死相拼。在陳陣和小狼的關係中,養育一詞是不存在的,小狼只是被暫時囚禁了,而不是被豢養。小狼在以死拼食的性格中,似乎有一種更為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精神在支撐著牠。陳陣覺得脊背一陣陣發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將這條小狼留住並養大。
陳陣最後還是打消了在小狼吃食時撫摸牠的願望,決定尊重小狼的這一高貴的天性。以後他每次給小狼餵食的時候,都會一動不動地跪蹲在離小狼三步遠的地方,讓小狼不受任何干擾地吞食。自己也在一旁靜靜地看小狼進食,虔誠地接受狼性的教誨。
轉眼間,小狼的肚皮又脹得快要爆裂,吞食的速度大大下降,但仍在埋頭拚命地吃。陳陣發現,小狼在吃撐以後就開始挑食了,先是挑粥裡的碎肉吃,再挑星星點點的肉丁吃,牠銳利的舌尖像一把小鑷子,能把每一粒肉丁都鑷進嘴裡。不一會兒,雜色的八寶肉粥變成了黃白一色的小米粥了。陳陣睜大眼睛看,小狼還在用舌尖鑷吃著東西,陳陣再仔細看,他樂了,小狼居然在鑷吃黃白色粥裡的白色肥肉丁和軟骨丁。小狼一邊挑食,一邊用鼻子像豬拱食一樣把小半盆粥拱了個遍,把裡面所有葷腥的瘦肉丁、肥肉丁和軟骨丁,丁丁不落地挑到嘴裡。小狼又不甘心地翻了幾遍,直到一星肉丁也找不到的時候,牠仍不抬頭。陳陣伸長脖子再仔細看牠還想幹什麼,陳陣幾乎樂出了聲,小狼居然在用舌頭擠壓剩粥,把擠壓出來的奶湯舔到嘴裡面,奶也是狼的美食啊。當小狼終於抬起頭來的時候,一大盆香噴噴的奶肉八寶粥,竟被小狼搾成了小半盆沒有一點油水,乾巴巴的小米飯渣,色香味全無。陳陣氣得大笑,他沒想到這條小狼這麼貪婪和精明。
陳陣沒有辦法,只好在食盆裡加上一把碎肉,加了剩留的牛奶,再加上一點溫水,希望還能兌出大半盆稀肉粥,可是他怎麼攪也只能攪出肉水稀飯來。陳陣把食盆端到包外,把稀湯飯倒進狗的食盆裡,小狗們一擁而上,但馬上就不滿地哼哼叫起來了。陳陣感到了牧業的艱辛,餵養狗也是牧業分內的一件苦差事,再加上一條狼,他就更辛苦了。而這份苦,完全是他心甘情願自找的。
小狼撐得走不動道了,趴在地上遠遠地看小狗們吃剩湯。小狼吃飽了什麼都好說,陳陣走近小狼,親熱地叫牠的名字:「小狼,小狼。」小狼一骨碌翻了個身,四爪彎曲,肚皮朝天,頭皮貼地,頑皮淘氣地倒看著陳陣。陳陣上前一把抱起小狼,雙手托著小狼的胳肢窩,把牠高高地舉上天,一連舉了五六次,小狼又怕又喜,嘴高興地咧著,可後腿緊緊夾著尾巴,腿還輕輕地發抖。但小狼已經比較習慣陳陣的這個舉動了,牠好像知道這是一種友好的行為。陳陣又把小狼頂在腦袋上,架在肩膀上,但牠很害怕,用爪子死死摳住陳陣的衣領。
回到地上,陳陣盤腿坐下,就把小狼肚皮朝天放在了自己腿上,給牠做例行的肚皮按摩,這是母狗和母狼幫助小崽們食後消化的工作,現在輪到他來做了。陳陣覺得這件事很好玩,用巴掌慢慢揉著一條小狼的肚皮,一邊聽著小狼舒服快樂哼哼聲,和小狼打嗝放屁的聲音。吃食時狂暴的小狼這時候變成了一條聽話的小狗,牠用兩隻前爪抱住陳陣的一根手指頭,不斷地舔,還用尖尖的小狼牙輕輕地啃咬。小狼的目光也很溫柔,揉到特別舒服的時候,小狼的狼眼裡還會充滿盈盈的笑意,似乎把陳陣當作了一個還算稱職的後媽。
辛苦之餘,小狼又給了他加倍的歡樂。此時陳陣忽然想起在遙遠的古代,或者不知什麼地方的現在,一條溫柔的母狼在用舌頭給剛吃飽奶的「狼孩」舔肚皮,光溜溜的小孩高興得啃著自己的腳趾頭,格格地笑。一群大小野狼圍在這團小胖肉旁邊相安無事,甚至還會叼肉來給他吃。從古到今,天下母狼收養了多少人孩,天下的人又收養了多少狼崽。多年來關於狼的奇特傳說,如今陳陣能夠身臨其境了,他能親身感受、親手觸摸到狼性溫柔善良的一面。他心裡湧出衝動,希望能替天下所有的狼孩,無論是古匈奴、高車、突厥,還是古羅馬、印度和蘇聯的狼孩們,回報人類對牠們的敬意。他低下頭用自己的鼻子碰了碰小狼的濕鼻頭,小狼竟像小狗一樣地舔了一下他的下巴,這使他興奮而激動。這是小狼第一次對他表示信任,他和小狼的感情又進了一步。他慢慢地享受品味著這種純淨的友誼,覺得自己的生命向遠古延伸得很遠很遠。有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老很老了,卻還保持著人類幼年時代的野蠻童心。
惟獨使他隱隱不安的是:這條小狼不是在野外撿來的,也不是病死戰死的母狼的棄兒或遺孤。那種收留和收養充滿了自然原始的愛,可他的這種強盜似的收養,卻充滿了人為的刻意。他為了滿足自己的獵奇和研究,把天下流傳至今美好的人狼故事,強制性地倒行逆施了。他時時都在擔心那條被抄了窩的母狼來報復。這也許是科學和文明進程中的冷酷與無奈?但願這種冷酷和新野蠻能為騰格里所理解──他的本意是想由此進入草原民族的狼圖騰精神領域呵。
二郎已經把牠那份食物吃完了,牠向陳陣慢慢走來。二郎每次看到陳陣抱著小狼給牠揉肚皮的時候,總會走得很近好奇地望著他倆,有時還會走到小狼的身旁給牠舔肚皮。陳陣伸手摸摸二郎的腦袋,牠衝他輕輕咧嘴一笑。自從陳陣收養了小狼以後,二郎與他的距離忽然縮短了。難道他自己身上也有野性和狼性?而且也被牠嗅了出來?如是那樣倒有意思了:一個有野性狼性的人,一條有野性狼性的狗,再加上一條純粹的野狼,共同生活在充滿野性狼性的草原上。那他的情感年齡就突然變得高齡起來。他竟然獲得了從遠古一直到現代的全部真實感覺,遠古的感覺越真實,他就覺得自己的生命越久遠。難道現代人總想跑到原始環境裡去探奇,難道在下意識中是為了從相反的方向來「延長」自己的壽命嗎?他的生活忽然變得比奇特的狼孩故事還要奇特。
陳陣覺得自從對草原狼著了魔以後,他身上萎靡軟弱無聊的血液好像正在減弱,而血管裡開始流動起使他感到陌生的狼性血液。生命變得茁壯了,以往蒼白乏味的生活變得充實飽滿了。他覺得自己重新認識了生命和生活,開始珍惜和熱愛生命和生活。他漸漸理解為什麼《熱愛生命》是與一條垂死的狼聯繫在一起的。為什麼列寧在生命垂危的時候,要讓他的夫人再給他朗讀傑克‧倫敦的小說《熱愛生命》。列寧是在聽著人與狼生死搏鬥的故事中安詳長眠的,他的靈魂也可能是由異族的狼圖騰帶到馬克思那裡去了。連世上生命力最旺盛的偉人都要到荒原和野狼那裡去尋找生命的活力,更何況他這個普通人了。
陳陣的思緒漸漸走遠。他突然覺得,生命的真諦不在於運動而在於戰鬥。哺乳動物的生命起始,億萬個精子抱著決一死戰的戰鬥精神,團團圍攻一枚卵子,殺得前赴後繼,屍橫遍宮。那些只運動不戰鬥、游而不擊的精子全被無情淘汰,隨尿液排出體外。只有戰鬥力最頑強的一個精子勇士,踏著億萬同胞兄弟的屍體,強悍奮戰,才能攻進卵子,與之結合成一個新人的生命胚胎。此間卵子不斷地分泌殺液,就是為了消滅一切軟弱無戰鬥力的精子。生命是戰鬥出來的,戰鬥是生命的本質。世界上曾有許多農耕民族的偉大文明被消滅,就是因為農業基本上是和平的勞動;而遊獵遊牧業、航海業和工商業卻時時刻刻都處在殘酷的獵戰、兵戰、海戰和商戰的競爭戰鬥中。如今世界上先進發達的民族都是遊牧、航海和工商民族的後代。連被兩個大國緊緊封閉在北亞高寒貧瘠內陸、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依然沒有被滅絕,顯然要比歷史上古埃及,古巴比倫和古印度的農耕民族,更具戰鬥力和生命力。
小狼開始在陳陣的腿上亂扭,陳陣知道小狼要撒尿拉屎了。牠也看到了二郎,想跟牠一塊玩了。陳陣鬆開手,小狼一骨碌跳下地,撒了一泡尿就去撲鬧二郎,二郎樂呵呵地臥下來,充當小崽們的玩具「假山」。小狼爬到了二郎背上玩耍。小狗們也想爬上來玩,但都被小狼拱下去,小狼沙啞地咆哮發威,一副佔山為王的架勢。兩條小公狗突然一起發動進攻,叼住小狼的耳朵和尾巴,然後一起滾下狗背,三條小狗一擁而上,把小狼壓在身下亂掐亂咬,小狼氣呼呼地踹腿掙扎,拚命反抗,打得不可開交,地面上塵土飛揚。可是不一會兒,陳陣就聽到一條小公狗一聲慘叫,一條小爪子上流出了血,小狼居然在玩鬧中動了真格的了。
陳陣決定主持公道,他揪著小狼的後脖頸把牠拎起來,走到小公狗面前,把小狼的頭按在小狗受傷的爪子前面,用小狼的鼻子撞小狗的爪子,但小狼毫無認錯之意,繼續皺鼻齜牙發狼威,嚇得小狗們都躲到伊勒的身後。伊勒火冒三丈,牠先給小狗舔了幾下傷,便衝到小狼面前猛吼了兩聲,張口就要咬。陳陣急忙把小狼抱起來轉過身去,嚇得心通通亂跳,他不知道哪天兩條大狗真會把小狼咬死。在沒有籠子和圈的情況下,養著這麼一個小霸王太讓他操心了。陳陣連忙摸頭拍背安撫伊勒,總算讓牠消了氣。陳陣再把小狼放在地下,伊勒不理牠,帶著三條小狗到一邊玩去了。小狼又去爬二郎的背,奇怪是,凶狠的二郎對小狼總是寬容慈愛有加。
忙完了餵食,陳陣開始清理牛車,為搬家遷場做準備。突然他看見畢利格老人趕著一輛牛車,拉了一些木頭朝他的蒙古包走來。陳陣慌忙從牛車上跳下來,抓起小狼,將小狼放進狼窩,蓋好木板,壓上大石頭。他心跳得也希望能有一塊大石頭來壓一壓。
黃黃伊勒帶著小狗們搖著尾巴迎向老人,陳陣趕緊上前幫老人卸車拴牛,並接過老人沉重的木匠工具袋。每次長途遷場之前,老人總要給知青包修理牛車。陳陣提心吊膽地說:「阿阿──爸,我自個兒也能湊和修車了,以後您老就別再幫我們修了。」
老人說:「湊合可不成。這回搬家路太遠,又沒有現成的車道,要走兩三天吶。一家的車誤在半道,就要耽誤全隊全組的車隊。」
陳陣說:「阿爸,您先到包裡喝口茶吧,我先把要修的車卸空。」
老人說:「你們做的茶黑乎乎的,我可不愛喝。」說完突然朝壓著石頭的木板走去,沉著臉說道:「我先看看你養的狼崽。」
陳陣嚇慌了神,連忙攔住了老人說:「您先喝茶吧,別看了。」
老人瞪圓杏黃色的眼珠喝道:「都快一個多月了,還不讓我看!」
陳陣橫下一條心說:「阿爸,我打算把狼崽養大了,配一窩狼狗崽──」
老人滿臉怒氣,大聲訓道:「胡鬧!瞎胡鬧!外國狼能配狼狗,蒙古狼才不會配呢。蒙古狼哪能看上狗,狼配狗?做夢!你等著狼吃狗吧!」老人越說越生氣,每一根山羊鬍子都在抖動:「你們幾個越來越不像話了。我在草原活了六十多歲,還從沒聽說有人敢養狼。那狼是人可以養的嗎?狼能跟狗一塊堆兒養的嗎?跟狼比,狗是啥東西?狗是吃人屎的,狼是吃人屍的。狗吃人屎,是人的奴才;狼吃人屍,是送蒙古人的靈魂上騰格里的神靈。狼和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能把牠們倆放到一塊堆兒養嗎?還想給狼和狗配對?要是我們蒙古人給你們漢人的龍王爺配一頭母豬,你們漢人幹嗎?冒犯神靈!冒犯蒙古祖宗!冒犯騰格里啊!你們要遭報應的啊,連我這個老頭子也要遭報應──」
陳陣從沒見過老人發這麼大的火。小狼這個火藥桶終於爆炸了,陳陣的心被炸成了碎片。老人這次像老狼一樣動了真格了,他生怕老人氣得一腳踢上石頭踢傷了腳,再氣得一石頭砸死小狼。老人鐵嘴狼牙,越說越狠,毫無鬆口餘地:「一開始聽說你們養了一條狼崽,我還當是你們內地人漢人學生不懂草原規矩,不知道草原忌諱,只是圖個新鮮,玩幾天就算了。後來聽說道爾基也養了一條,還打算配狼狗,真打算要養下去了。這可不成!今兒你就得當著我的面把這條狼崽給處理掉──」
陳陣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草原養狼,千年未有。士可殺,不可辱。狼可殺可拜,但不可養。一個年輕的漢人深入草原腹地,在草原蒙古人的祖地,在草原蒙古人祭拜騰格里,祭拜蒙古民族的獸祖、宗師、戰神和草原保護神狼圖騰的聖地,像養狗似的養一條小狼,實屬大逆不道。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古代草原,陳陣非得被視作罪惡的異教徒,五馬分屍拋屍餵狗不可。就是在現代,這也是違反國家少數民族政策、傷害草原民族感情的行為。但陳陣最怕的,是他真的深深地激怒和傷害了畢利格老阿爸,一位把他領入草原狼圖騰神秘精神領域的蒙古老人,而且就連他掏出的那窩狼崽,也是在老人一步步指點下挖到手的。他無法堅持,也不能做任何爭辯了。他哆哆嗦嗦地叫道:「阿爸。」老人手一甩喊道:「甭叫我阿爸!」陳陣苦苦央求:「阿爸,阿爸,是我錯了,是我不懂草原規矩,冒犯了您老──阿爸,您說吧,您說讓我怎麼處理這條可憐的小狼吧。」陳陣的淚水猛然湧出眼眶,止也止不住,淚水灑在小狼和他剛才還快活地玩耍和親吻的草地上。
老人一愣,定定地望著陳陣,顯然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條小狼。老人肯定知道陳陣養狼根本就不是為了配狼狗,而是被草原狼迷昏了頭。陳陣是他精心栽培的半個漢族兒子,他對草原狼的癡迷已經超過了大部分蒙古年輕後生,然而,恰恰是這個陳陣,幹出了使老人最不能容忍的惡行。這是老人從未遇到過的,也從未處理過的一件事情。
老人仰望騰格里長歎一聲,說道:「我知道你們漢人學生不信神,不管自個兒的靈魂。雖說這兩年多,你是越來越喜歡草原和狼了,可是,阿爸的心你還是不明白。阿爸老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草原又苦又冷,蒙古人像野人一樣在草原上打一輩子仗,蒙古老人都有一身病,都活不長。再過不了多少年,你阿爸就要去騰格里了。你咋能要把阿爸的靈魂帶上騰格里的狼養在狗窩裡呢?你這麼做,阿爸有罪啊,騰格里興許就不要你阿爸的靈魂了,把我打入戈壁下面又嗆又黑的地獄。草原上要是都像你對奴才一樣待狼,蒙古人的靈魂就沒著沒落了──」
陳陣小聲辯解說:「阿爸,我哪是像對奴才一樣對待小狼啊,我自己都成小狼的奴才了。我天天像伺候蒙古王爺少爺一樣地伺候小狼,擠奶餵奶,熬粥餵粥,煮肉餵肉。怕牠冷,怕牠病,怕牠被狗咬,怕牠被人打,怕老鷹把牠抓走,怕母狼把牠叼走,連睡覺都睡不安穩。連梁建中都說我成了小狼的奴隸。您是知道的,我是最敬拜狼的漢人。騰格里全看得見,騰格里最公平,它是不會怪罪您老的。」
老人又是微微一愣,他相信陳陣說的全是真的。如果陳陣像供神靈,供王爺一樣地供著小狼,這是冒犯神靈還是敬重神靈呢?老人似乎難以做出判斷。不管在方式上,陳陣如何不合蒙古草原的傳統和規矩,但陳陣的心是誠的。蒙古草原人最看重的就是人心。老人像狼一樣凶狠的目光漸漸收斂。陳陣希望爭取睿智的老阿爸,能給他這個敬重狼圖騰的漢族年輕人一個破例,饒了那個才出生兩個月多的小生命。
陳陣隱約看到了一線希望,他擦乾眼淚,喘了一口氣,壓了壓自己恐慌而又焦急的情緒說:「阿爸,我養狼就是想實實在在地摸透草原狼的脾氣和品行,想知道狼為什麼那麼厲害,那麼聰明,為什麼草原民族那樣敬拜狼。您不知道,我們漢族人是多麼恨狼,把最惡最毒的人叫作狼,說他們是狼心狗肺,把欺負女人的人叫做大色狼,說最貪心的人是狼子野心,把美帝國主義叫做野心狼,大人嚇唬孩子,就說是狼來了──」
陳陣看老人的表情不像剛才那樣嚇人,壯了壯膽子接著說下去:
「在漢人的眼裡,狼是天下最壞最兇惡最殘忍的東西,可是蒙古人卻把狼當神一樣地供起來,活著的時候學狼,死了還把自己餵狼。一開始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在草原兩年多了,要不是您經常開導我,給我講狼和草原的故事和道理,經常帶我去看狼打狼,我不會這麼著迷狼的,也不會明白了那麼多的事理。可是我還是覺著從遠處看狼琢磨狼,還是看不透也琢磨不透,最好的辦法就是養條小狼,近近地看,天天和牠打交道。養了一個多月的小狼,我還真的看到了許多以前沒有看到的東西,我越來越覺得狼真是了不起的動物,真是值得人敬拜。可到現在,咱們牧場還有一大半的知青,沒有改變對狼的看法呢。知青到了草原還不明白狼,那沒到過草原的幾億漢人哪能明白呢。以後到草原上來的漢人越來越多,真要是把狼都打光了,草原可怎麼辦呢?蒙古人遭殃,漢人就更要遭大殃。我現在真是很著急,我不能眼看著這麼美的草原被毀掉──」
老人掏出煙袋,盤腿坐到石頭前。陳陣連忙拿過火柴,給老人點煙。老人抽了幾口說:「是阿爸把你帶壞了──可眼下咋辦?孩子啊,你養狼不替你阿爸想,也得替烏力吉想想,替大隊想想。老烏場長剛被罷了官,四個馬倌記了大過,這是為的啥?就是上面說老烏盡護著狼了,從來不好好組織打狼,還說你阿爸是條老狼,大隊的頭狼,咱們二隊是狼窩。這倒好,在這個節骨眼上,咱隊的知青還真的養了一條小狼。別的三個大隊的學生咋就不養?這不是明擺著說你是受二隊壞人的影響嗎?你這不是往人家手裡送把柄嗎?」
老人憂鬱的目光,從一陣陣煙霧中傳遞出來,他的聲音越發低沉:
「再說,你養小狼,非把母狼招來不可,母狼還會帶一群狼過來。額侖草原的母狼最護崽,牠們的鼻子也最尖,我估摸母狼一準能找見牠的崽子,找到你這塊營盤來報復。額侖的狼群什麼邪興的事都能幹得出來,咱們隊出的事故還少嗎?要是再出大事故,老烏和隊裡的幹部就翻不了身了,要是狼群盯上了你的羊群,逮個空子毀掉你大半羊群,你養狼招狼,毀了集體的財產,你沒理啊,那你非得坐牢不可──」
陳陣的心剛剛暖了一半,這下又涼下去多半截。在少數民族地區養狼,本身就違反民族政策,而在羊群旁邊養狼,這不是有意招狼,故意破壞生產嗎?如果再聯繫到他的「走資派」父親的問題,那絕對可以上綱上線,而且還要牽連到許多人。陳陣的手不由地微微發抖,看來今天自己不得不親手把小狼拋上騰格里了。
老人的口氣緩和了些,說:「包順貴上台了,他是蒙族人,可早就把蒙古祖宗忘掉了,他比漢人還要恨狼,不打狼就保不住他的官。你想,他能讓你養狼嗎?」
陳陣還在做最後一線希望的努力,他說:「您能不能跟包順貴說,養狼是為了更好地對付狼,是科學實驗。」
老人說:「這事你自個兒找他去說吧,今天他就來我家住,明天你就找他去吧。」老人站起身,回頭看了看那塊大石頭說:「你養狼,就不怕狼長大了咬羊?咬你,再咬別人?狼牙有毒,咬上一口,沒準人就沒命了。我今天就不看狼崽了,看了我心裡難受。走,修車去吧。」
老人修車時候一句話也不說。陳陣還沒有做好處死小狼的心理準備,但是他不能再給處境困難的老阿爸和烏力吉添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