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紋一道又一道地緩緩先行,像長長序幕中的序曲,讓人不忍看波紋後面的悲劇主角。楊克希望這幕舞劇只有天幕的背景,永遠不要出現主角。但是,墨綠色的葦叢下,一隻隻大天鵝還是悄然滑出水灣,一隻兩隻三隻──竟然出現了十二隻,繽紛的湖面與身後的天穹,為牠們搭建了巨大的舞台。天鵝們已換上了冷藍色的晚禮服,使得牠們頭上的那塊黃色也變成了冷紫色。幽幽天鵝的彎彎頸項,像一個個鮮明的問號,默默地向天問、向地問、向水問、向人問、向世上萬物追問。問號在湖面上靜靜地移動,靜靜地等待回答。然而天地間寂靜無聲,只有水面上的倒影在波紋中顫抖,變成了十幾個反問號,一陣風來,十幾個反問在波紋和波光中破碎──
楊克想起了狼,此刻,那一條條兇惡的草原狼,竟然顯得特別可親可敬,牠們用最原始的狼牙武器,在草原上一直頑抗到原子時代,能讓他最後看上一眼草原處女天鵝湖的美景,他和陳陣真是現代漢人中的幸運兒。假如狼群的兇猛和智慧再強一些,也許就能繼續延遲人畜對草原的擴張和侵略?而逼迫草原民族去擴張的卻是華夏人口失控的農耕民族。楊克心中充滿了感動和哀傷,還有對狼的感激。狼群的潰敗,將是草原潰敗的先兆,也是人類心目中美的潰敗。淚水模糊了望遠鏡鏡頭。處女天鵝湖漸漸遠去──
第二天,獵隊在東山裡,一條山溝一條山溝地拉網搜索,整整一天卻一無所獲。第三天獵隊進入深山,直到下午,已是人困馬乏,包順貴,巴圖和楊克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槍聲。三人循聲望去,只見東邊山梁上竟然出現了兩條狼。兩條狼剛剛跌跌撞撞跑上山梁,發現這邊也有人馬狗,於是便拚命往一處岩石突兀的山頭上爬。巴圖用望遠鏡看了看說:「大狼群早就逃走了,這是兩條跟不上隊的老狼。」包順貴興奮地說:「不管老狼還是好狼,扒下這兩張狼皮就是勝利。」巴圖一邊追一邊嘀咕:「咋看不出,你看兩條狼後半身的狼毛還沒脫乾淨呢,可憐吶。」
山梁兩側的獵手和獵狗全部追向山頂。兩條老狼一大一小,大的那條左前腿不能伸直,好像是在以往的戰鬥中被獵狗咬傷了腳筋。另一條小的像是條老母狼,瘦骨嶙峋,老得毛色灰白。巴勒、二郎和其他獵狗,見到兩條狼是老狼半瘸狼,不僅不加速,反而有些遲疑。只有一條剛成年的獵狗以為可佔到便宜,便不知深淺地衝了上去。
兩條狼跑進了遍佈風化岩石的地段,那裡山勢複雜,巨石突兀,碎石虛疊。狼每走一步,就發出碎石垮塌的嘩嘩聲響。馬已難行,獵手們紛紛下馬,持槍持桿,三面包抄。久經沙場的巴勒和二郎步幅小,吼聲大。只有那條爭功心切的愣頭青,全速猛追,叫都叫不回。只見那條老公狼,剛剛躍上一塊巨大方石,便以兩個後爪為軸,冷不丁地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全身急掃,將那條正躍在半空,眼看就要落到方石上的獵狗打偏了航道。只聽一聲慘叫,獵狗墜入石下,仰面朝天地卡在兩塊柱石之間,傷雖不重,但人一時很難將牠拔出來,只好任牠在那裡哭叫。獵狗們全都緊張得豎起鬃毛,老母狼趁機嗖地鑽進一個石洞。
老公狼衝到了只有兩張飯桌大小的斷崖頂部,此崖東南北三面是懸崖絕壁,一面與山體陡坡相連。老狼背衝懸崖獨把一面,渾濁的老眼中凶光老辣嗆人,牠喘了一口氣準備死拼。獵狗們圍成半圓獵圈,狂吼猛叫,可誰也不敢上,生怕失足墜崖。人們全圍了過去,包順貴一看這陣勢高興地大喊:「誰也別動,看我的!」他掰順刺刀,推上子彈,準備抵近射擊。
包順貴剛走到狗群的後面,只見老狼斜身一躥,朝斷崖與山體交接處的碎石陡坡面撲去。老狼頭朝上撲住了碎石坡面,用四爪深深地摳住陡坡碎石,頭胸腹緊貼坡面,石塊嘩啦啦地垮塌下去,老狼像是趴在高陡的滑梯上一般,隨著無數碎石墜滑下去;碎石帶起無數小石大石,紛紛砸到老狼身上,一時捲起滾滾沙灰,將老狼完全吞沒、掩埋了。
人們急忙小心地走近崖邊,探頭下看,直到塵沙散盡,也沒有見到老狼的影子。包順貴問:「咋回事兒?狼是摔死了砸死了還是逃跑了?」巴圖悶悶說:「不管死活,反正你都得不著狼皮嘍。」包順貴愣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楊克低頭默立,他想起了中學時看的那個電影《狼牙山五壯士》。
兩條守住石洞的獵狗又叫了起來。包順貴猛醒,他說:「還有一條吶,快去!今天怎麼也得抓著一條狼。」
沙茨楞和桑傑先走向被石頭卡住的狗,兩人各抓住狗的兩條腿,把狗從石頭裡抬拔出來。狗兩肋的毛擦脫了兩大片,露出了皮,滲出了血,同一家的狗親戚上前幫忙舔血。
獵隊來到石洞口外,這個洞是石巖風化石垮塌以後形成的一個天然洞,成為草原動物的一個臨時藏身洞,石頭堆上有幾大攤像石灰水似的老鷹糞。包順貴仔細看了看石洞,開始撓頭:他奶奶的,挖還不能挖,一挖準塌方;熏還沒法熏,一熏準撒氣漏風。「巴圖,你看咋辦?」
巴圖用套馬桿後桿往裡捅了捅,裡面傳出碎石下落的聲音。他搖了搖頭說:「別費事了,挖垮了石堆,傷了人和狗划不來。」包順貴問:「這個洞深不深?」巴圖說:「深倒是不深。」包順貴說:「我看咱們還是用煙熏,你們都去挖草皮,點火以後,哪兒冒煙就堵那兒。我帶著辣椒呢,我不信狼不怕辣煙。快!快!都去幹!我和楊克留下守洞。帶了你們幾個打狼能手,打了三天狼,一條也沒打著,全場的人都該看咱們的笑話了。」
獵手們分頭去找燒柴和草皮,包順貴和楊克坐守在洞口。楊克說:「這條母狼又老又有病,枯瘦如柴,活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再說,夏天狼皮沒狼絨,收購站也不收,還是饒牠一命吧。」
包順貴面色鐵青,吐了一口煙說道:「說實話,這人吶,還真不如狼。我帶過兵,打起仗來,誰也不敢保證部隊裡不出一個逃兵和叛徒,可這狼咋就這麼寧死不屈?說句良心話,額侖的狼個個都是好兵,連傷兵老兵女兵都讓人膽顫心驚──不過,你說夏天的狼皮沒人要,那你就不懂了,在我們老家,狼毛太厚的狼皮沒人敢做皮褥子,睡上去人燒得鼻子出血,毛薄的狼皮倒是寶貝。你可不能心軟,打仗就是你死我活,窮寇也得斬盡殺絕。」
巴圖等人用繩索拖來一捆捆枯枝,沙茨楞等人用單袍下襬兜來了幾堆帶土的草皮。包順貴將乾柴濕柴堆在洞口,點火燻煙。幾位獵手跪在洞口火堆旁,端起蒙古單袍的下襬,朝洞裡煽煙。濃煙灌進洞裡,不一會兒,石堆四處冒煙,獵手們急忙往冒煙處糊草皮,洞外一片忙亂一片咳聲,石堆上漏氣漏煙處越來越少。
包順貴抓了一大把半乾辣椒,放到火堆上,一股嗆辣濃煙被煽進洞裡。人和狗都站到上風頭,石洞正處在石堆的下方,像一個大灶的添火口。辣煙滾滾而入,一會兒就完全灌滿了石洞,獵手們只是故意留出了一兩個小小的出氣口。忽然,洞裡傳出老母狼劇烈的咳嗽聲,所有的人都緊握馬棒,所有的獵狗都弓背待搏。洞中的咳聲越來越響,像一個患老年支氣管炎的病人,咳得幾乎把肺都要咳出來了。然而,母狼就是不露頭。楊克被殘煙嗆出了眼淚,他簡直無法相信狼有這樣驚人的忍耐力。要是人的話,死也要死到外面來了。
突然,石堆嘩啦一聲,一下子塌下半米,幾處石縫衝出幾股濃煙,不一會兒,所有封泥處都重新冒出煙來。幾塊大石頭向擂石一樣滾砸下山,差點砸著搧煙的獵手。人們驚出一身冷汗,包順貴大喊:「洞裡塌方,快躲開!」
洞中咳聲驟停,再沒有任何動靜。辣煙朝天升去,石洞已灌不進煙了。巴圖對包順貴說:「算你倒霉,又碰上了一條敢自殺的狼。牠把洞扒塌了,把自個兒活埋了,連皮子也不給你。」包順貴惱怒地吼道:「搬石頭!我非要把狼挖出來不可。」
忙累了多日的獵手們都坐石頭上,誰也不動手。巴圖掏出一包好煙,分給眾獵手,又給包順貴遞上一顆,說道:「誰都知道你打狼不是為了狼皮,是為了滅狼,這會兒狼已經死了,不就成了嗎?咱們這點人,怕是挖到明兒天亮也挖不成。大伙都可以作證,你這回帶打狼隊,趕跑了狼群,還打死了兩條大狼,把一條狼逼得跳了崖,還把一條狼嗆死在石洞裡。再說,夏天的狼皮賣不了錢啊──」巴圖回頭說:「大伙能證明嗎?」眾人齊聲說:「能!」包順貴也累了,他猛吸一口說:「好吧,休息一會兒,就撤!」
楊克愣在石堆前,他的靈魂像是被巨石塌方猛地震砸了一下,全身的血氣都沖發出來。他幾乎就要單腿下跪向石堆行蒙古壯士禮,挺了挺身子還是站住了。楊克走到巴圖面前向他要了一支煙,吸了幾口,便雙手舉煙過頭,向石堆拜了三拜,然後把香煙恭恭敬敬地插在石堆面前的石縫裡。石堆宛如一座巨大的石墳,裊裊煙霧輕輕升空,帶著老母狼不屈的靈魂,升上藍藍的騰格里。
獵手們都站了起來,他們沒有跟著楊克插香。人吸過的香煙是被蒙古牧民認作不潔之物,不能用來敬神,但是他們都沒有計較楊克這種不潔的方式。獵手們掐滅了手中的香煙,站得筆直,仰望騰格里,默默無語,目光純淨清澈,比香煙更快地直上騰格里,護送老母狼的靈魂抵達天國。連包順貴都不敢再吸一口煙,直到煙燒手指。
巴圖對包順貴說:「今天看見了吧,從前成吉思汗的騎兵,個個都像這兩條狼,死也要死得讓敵人喪膽。你也是蒙古子孫,根還在草原,你也該敬敬蒙古神靈了──」
楊克心中感歎道:「死亡也是巨大的戰鬥力,狼圖騰培育了多少慷慨赴死的蒙古武士啊。古代漢人雖然幾乎比蒙古人多百倍,但宮廷和民間骨子裡真正流行的信仰卻是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是華夏農耕民族得以延續至今的一種極為實用的活命經驗和哲學。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賴勁』,也是一種民族精神,而這種精神又滋生出多少漢奸偽軍,讓遊牧民族鄙視和畏懼。中唐晚唐以後漢人一蹶不振,頻頻淪為亡國奴,秦皇漢武唐宗時代的浩浩霸氣上哪裡去了呢?難道是因為中唐晚唐時,中原大地的狼群被漢人斬盡殺絕了麼?是由於兇猛卓絕的狼老師被滅絕,才導致民族精神和性格的萎靡?楊克又有新問題可以和陳陣討論一夜了。」
獵隊快到帳篷的時候,包順貴對巴圖說:「你們先回去燒一鍋水,我去打隻天鵝,晚上我請大伙喝酒吃肉。」楊克急得大叫:「包主任,我求求您了,天鵝殺不得。」包順貴頭也不回地說:「我非得殺隻天鵝,沖沖這幾天的晦氣!」
楊克一路追上去,還想勸阻,但是包順貴的馬快,已經先行衝到湖邊。湖上的水鳥大雁野鴨,還在悠悠低飛,根本不提防騎馬帶槍的人。蘆葦中飛起七八隻大天鵝,像機群剛剛駛離機場跑道,騰空而起,一扇扇巨大的翅膀迎面撲來,在包順貴頭頂上落下巨大的陰影。還未等楊克追上包順貴,槍聲已響,啪啪啪一連三槍,一隻巨大的白鳥落到楊克的馬前。馬被驚得猛地一閃,把楊克甩到濕漉漉的湖邊草地上。
白天鵝在草地上噴血掙扎。楊克多次看過芭蕾舞劇中天鵝之死那淒絕的一幕,但眼前的天鵝卻沒有舞劇中的天鵝那麼從容優雅,而像一隻被割斷脖子的普通家鵝一樣,拚命蹬腿,拚命撲搧翅膀,拚命想用翅膀撐地站起來,求生的本能使牠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掙扎。血從天鵝雪白側胸的槍洞裡噴湧出來,楊克撲了幾次,都沒有抱住牠,眼睜睜看著那條細細的血流注入草地,然後一滴滴流盡──
楊克終於抱住了大天鵝,牠柔軟的肚腹上仍帶著體溫,但那美麗的長頸,已彎曲不成任何有力量的問號了,像被抽了脊骨的白蛇一樣,軟沓沓地掛在楊克的肘彎裡,沾血的白羽毛在人跡初至的天鵝湖畔零落飄飛。楊克小心地托起天鵝的頭,放大的瞳孔中是一輪黑藍色的天空,好似怒目圓瞪的騰格里。他的眼裡一下子溢滿了淚水──這高貴潔白、翱翔萬里的生命,給人類帶來無窮美麗幻想的大天鵝,竟然被人像殺草雞一樣地殺死了。
楊克心中的悲憤難以自制,那一刻他真想跳到湖裡去,游到葦叢深處去給大天鵝們報警。最後一抹晚霞消失,一鍋天鵝肉孤單單地陪著包順貴,沒人同他說話。獵手們仍以烤野豬肉當晚餐,楊克拿著剔肉刀子的手一直在發顫。
天鵝湖的上空,天鵝群「剛剛、剛剛」的哀鳴聲整夜不絕。
半夜,楊克被帳外幾條獵狗學叫狼嗥的聲音驚醒,狗叫聲一停,楊克隱隱聽到東邊遠山裡傳來淒涼蒼老,哽咽得斷斷續續的狼嗥。楊克的心被淒寒冰冷的狼嗥穿透──那條老公狼高山跳崖竟然沒有摔死,爬了半夜,帶著纍纍重傷翻過了山。牠此時一定在老伴亡妻的石墳前,哀叫哭嚎,痛心痛魂痛不欲生,牠可能連扒開石堆再見一次老妻遺容的力氣也沒有了。喪偶天鵝的哀鳴和喪偶老狼的哀嗥振顫共鳴,合成了《草原悲愴》,比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更加真切,更加悲愴。
楊克淚水湍急,直到天明。
幾天以後,沙茨楞從場部回來說,包順貴裝了半卡車野芍藥的大根,到城裡去了。
第二十章
吾父可汗之騎士英勇如狼,其敵人則怯懦如羊。
──《闕特勤碑文》轉引自(法)勒尼‧格魯塞《草原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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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初夏的陽光,將盆地上空浮島狀的雲朵照得又白又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空氣中瀰漫著羊群羊羔嚼出的山蔥野蒜的氣味,濃郁而熱辣。人們不得不時時眨一下眼睛,滋潤一下自己的眼珠。陳陣睜大眼睛觀察新草場和新營盤陣地,他太怕母狼帶狼群來搶奪小狼和報復羊群了。
二大隊三十多個蒙古包,紮在盆地西北接近山腳的緩坡上。兩個蒙古包組成一個浩特,浩特與浩特相距不到一里,各個生產小組之間也很近。這樣的營盤安排要比以往各組相距幾十里駐營間距,緊了幾十倍。畢利格和烏力吉下令如此集中紮營,顯然是為了防範新區老區狼群的輪番或聯合攻擊。陳陣感到額侖的狼群無論如何也攻不破這樣密集的人群狗群防線。只要一個營盤遭狼襲擊,就會遭到無數猛狗的聯合圍殺。陳陣稍稍放下心來,開始瞇起眼睛欣賞新草場。
大隊幾十群牛羊馬都已開進了新草場,處女草地一天之間就變成了天然大牧場。四面八方傳來歌聲、馬嘶聲、羊咩聲和牛吼聲,開闊的大盆地充滿了喜氣洋洋的人氣、馬氣、羊氣和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