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順貴並沒有感到掃興,他反而又高叫起來:「我的天!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芍藥花,比城裡大公園裡人種人養的芍藥長得還要好。快過去看看!幾匹馬又急奔起來。」
衝到花前,楊克驚得像是秋翁遇花神花仙那樣快要暈過去了。在一片山溝底部的沖積沃土上,三四十叢芍藥花開得正盛。每叢花都有一米高,一抱粗。幾十支小指那樣粗壯的花莖,從土裡密密齊齊伸出來,伸到一尺多就是茂密的花葉,而花葉上面就開滿了幾十朵大如牡丹的巨大白花,將花葉幾乎完全遮蓋。整叢花像一個花神手插的大白花籃,只見密密匝匝的花朵,不見花葉,難怪遠看像白天鵝。楊克湊近看,每朵花,花心緊簇,花瓣蓬鬆,飽含水分,嬌嫩欲滴;比牡丹活潑灑脫,比月季華貴雍容。他從未在純自然的野地裡,見過如此壯觀、較之人工培育更精緻完美的大叢鮮花,幾乎像是天鵝湖幻境裡的眾仙女。
包順貴也看傻眼了,他驚叫道:「這可真是稀罕玩意兒,要是送到城裡,該賣多少錢啊?我得先移幾棵給軍區首長,讓他們也高興高興。老幹部不愛錢,可都愛名花。送這花,就送到他們的心坎裡了。小楊,你們北京的國賓館,也沒有這麼神氣的芍藥花吧?」
楊克說:「別說國賓館了,我看國外的皇家花園裡都不見得有呢。」
包順貴大喜,轉身對獵手們說:「你們都聽好了,這些花可是寶貝,要嚴加看管,咱們回去的時候,砍些野杏樹杈,把這片花圍起來。」
楊克說:「要是以後咱們搬家走了怎麼辦?我真怕人偷挖。」
包順貴想了想說:「我自有辦法,你就別管了。」
楊克面露擔憂:「你千萬別把這些花移走,一挪可能就挪死了。」
馬隊和馬車來到小河邊的一個河套子裡,獵手們很快找到狼群打圍的幾處獵場,黃羊的屍骨幾乎吃盡,只剩下羊角、蹄殼和碎皮,連羊頭骨都沒剩下。巴圖說:「狼群又打過幾次圍,來過不少群狼。你看看這些狼糞,我估摸連老狼瘸狼都來過了。」包順貴問:「現在狼群上哪兒去了?」
巴圖說:「八成跟黃羊進山去了,也沒準狼群上山打獺子去了,要不就是跟黃羊回界樁那邊了。小黃羊這會兒都跑得跟大羊一樣快,狼抓黃羊難了,要不狼群不會把黃羊吃得這麼乾淨。」
包順貴說:「老烏老畢他們明明看見過幾百隻黃羊,幾十條狼,怎麼才二十多天,就跑沒影了呢?」
巴圖說:「來了那老些狼,黃羊能待得住嗎?」
沙茨楞笑道:「狼群準保最怕你,你一來狼就嚇飛啦。對狼太狠的人反倒打不著狼。你看畢利格盡放狼一碼,可他一打狼,就是一大群。」
巴圖對包順貴說:「你看見狼群的好處了吧,要是沒有狼群,這麼好的一片新草場早就讓黃羊啃光尿遍了。咱們的羊群來了,一聞黃羊尿就一口草也不願吃啦。這片草場真太好了,馬都不肯走了。我看還是選點支帳篷吧,下午歇歇馬和狗,明天再進山看看。」
包順貴只得下令過河。巴圖找了一片水較淺的沙質河床,然後和幾個獵手用鐵鍬在河的兩岸鏟出斜坡。巴圖騎馬牽著架車的轅馬過了河,獵隊又在東山坡上一塊地勢較平的草地上,支起了白帆布帳篷。巴圖吩咐兩個獵手在帳外埋鍋燒茶,然後對包順貴說:「我去南邊山溝裡看看,沒準能找著受傷的黃羊,獵人到了這兒,哪能吃帶來的肉乾呢。」包順貴高興地連連點頭稱是。巴圖帶上兩個獵手和所有大狗向南山奔去。巴勒和二郎認識這片打過黃羊的獵場,獵性十足地衝在前面。
楊克最惦念湖中的天鵝,不得不把跟巴圖去打獵的機會忍痛割捨,而留在營地高坡上遠遠眺望天鵝湖。為了看天鵝湖裡的天鵝,他纏了包順貴和畢利格老人足足兩天,一定要在大隊人馬畜群開進新草場之前捷足先登,才總算得到了這個充分欣賞邊境處女天鵝湖美景的機會。此刻,他覺得天鵝湖比陳陣向他描述的還要美,陳陣沒有到小河的東邊來,這裡地勢高,可以越過密密的綠葦,將天鵝湖盡收眼底。他坐在草坡上,掏出望遠鏡,看得氣都透不過來了。他正獨自一人沉浸在寧靜的遐思中,一陣馬蹄聲從他身後傳來。
包順貴興沖沖地對他喊道:「嗨,你也在琢磨天鵝那?走,咱倆上泡子邊去打隻天鵝來解解饞。這兒的牧民不吃飛禽,連雞都不會吃。我叫他們去,誰也不去。他們不吃,咱倆吃。」楊克一回頭,看見了包順貴正擺弄著手中的那桿半自動步槍。
楊克差點嚇破了膽,連連擺手,結結巴巴地說:「天鵝可──可是名貴珍稀動物,千──千萬不能殺!我求求您了。我從小就愛看芭蕾舞《天鵝湖》,三年困難時期,我為了看蘇聯一對年輕功勳演員和中國演員合演的《天鵝湖》,曠了一天課,在大冬天餓著肚子,排了半夜的隊才買到票。《天鵝湖》可真是太美了,全世界的偉大人物和有文化的人,對天鵝愛都愛不過來呢,哪能到真正的天鵝湖,殺天鵝吃天鵝呢?你要殺就先殺了我吧。」
包順貴沒想到碰到這麼一個不領情的人,滿腦子的興奮,被潑了一盆冷水。他頓時瞪起牛眼訓道:「什麼天鵝湖不天鵝湖的,你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不就是個高中生嗎,我的學歷不比你低。不把《天鵝湖》趕下台,《紅色娘子軍》能上台嗎?」
沙茨楞見包順貴拿著槍要往泡子走,急忙跑來阻攔,他說:「天鵝可是咱們蒙古薩滿供的頭一個神鳥,打不得,打不得啊。對了,包主任,你不想打狼啦?你的槍一響,山裡的狼可就全跑了,咱們不就白來一趟了嗎?」
包順貴愣了愣,連忙收住馬步,轉過身來對沙茨楞說:「虧你提醒,要不真得誤大事。」包順貴把槍遞給沙茨楞,然後對楊克說:「那就陪我走走吧,咱們先到泡子邊上去偵察偵察。」
楊克無精打采地重新備鞍,騎上馬跟著包順貴向湖邊走去。接近湖邊,湖裡飛起一大群野鴨大雁和各色水鳥,從兩人頭上撲楞楞地飛過,灑下點點湖水。包順貴扶著前鞍頭,伸直腿從馬鐙上站立起來,想越過蘆葦往湖裡瞧。正在此刻,兩隻大天鵝突然貼著葦梢,伸長脖頸,展開巨翅,在包順貴頭上不到三米的低空飛過。驚得包順貴一屁股砸在馬鞍上,黃驃馬一驚,向前一衝,差點把包順貴甩下馬鞍。大天鵝似乎不怕人,悠悠地飛向盆地上空,又緩緩地繞湖飛翔,再飛回湖裡,消失在茂密的蘆葦後面。
包順貴控住了馬,猛地扭了一下屁股,校正了歪出馬脊梁的馬鞍。他笑道:「在這兒打天鵝太容易了,拿彈弓都能得打著。天鵝可是飛禽裡的皇帝,能吃上一口天鵝肉,這輩子就算沒白活。不過,我得等到打完狼,再來收拾牠們。」
楊克小心翼翼地說:「剛才你看見芍藥花,說是寶貝,一個勁的要保護。這天鵝可是國寶、世界之寶,你為什麼倒不保護了呢?」
包順貴說:「我是農民出身,最講實際,人能得著的寶貝才是寶貝,得不著的就不是寶貝了。芍藥沒腿,跑不了。可天鵝有翅膀,人畜一來,牠張開翅膀就飛到北邊去了,就是蘇修蒙修鍋裡的寶貝了──」
楊克說:「人家真把天鵝當寶貝,才不會打下來吃呢。」
包順貴有些惱怒地說:「早知道你這麼不懂事理,我就不帶你來了!哼,你瞧著,我馬上就要把你的什麼天鵝湖,改造成飲馬河,飲牛泡子──」
楊克不得不嚥下這口氣,他真想抄起一桿槍,向天鵝湖上空胡亂開槍,把天鵝全部驚飛,飛離草原,飛出國界,飛到產生舞劇《天鵝湖》的那個國度去,那裡才會有珍愛天鵝的人民。在這塊連麻雀都快被吃光了的土地上,在一個僅剩下癩蛤蟆的地方,哪能有天鵝的容身之地呢?
沙茨楞用手轉著大圈,大聲高喊讓他倆回去。兩人急忙奔回營地。桑傑從東南山裡回來了,正在套牛車。他說:「巴圖他們在東南山溝裡打著了幾隻野豬,讓他回來套牛車拉獵物,還說讓包主任去看看。」包順貴樂得合不攏嘴,一拍大腿說:「草原上還有野豬吃?真沒想到。野豬可比家豬好吃。小楊,咱們快走。」楊克曾聽說過獵人打著過野豬,但他來草原後一次也沒見過,就跟著包順貴向桑傑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還沒有跑到巴圖那兒,兩人就看到被野豬群拱開的草地。小河邊、山坡下、山溝裡大約幾十畝的肥沃黑土地,像是被失控的野牛拉著犁亂墾過一樣。東一塊西一塊,長一條短一條,有的拱成了溝,有的犁成了田。長著肥草根的闊葉大草,根已被吃掉,乾蔫的草葉草棵東倒西歪,有的已被埋進土裡,大片優質草場像是變成了被家豬偷拱過的土豆地。包順貴看了大罵:「這野豬太可惡了,要是往後種上了糧食,還不都讓野豬毀了!」
兩人的馬不敢奔跑了,只能慢慢向巴圖靠近。巴圖坐在山腳下抽煙,大狗們正趴在死豬旁邊啃食。兩人下了馬,只見巴圖身邊並排躺著兩隻完整的野豬,還有兩隻已被狗撕成幾大塊,狗們分頭吃得正香,二郎和巴勒各把著最大的兩條豬腿。兩隻整豬比出欄的家豬小得多,只有一米多長,全身一層稀疏灰黃的粗毛,豬拱嘴比家豬的嘴要長一倍多,但個個長著結結實實的肉,從外表看不出一點骨架。嘴裡的獠牙也不算太長,沒有想像的哪樣可怕。兩頭野豬脖頸上都有狗咬的血洞。
巴圖指了指遠處一條山溝說:「是兩條大狗先聞著狼味的,就追了過去,一直追到那條山溝,我們就看見一大片坑坑窪窪的賴地,後來又看見了三四隻讓狼吃剩下的死豬骨頭。兩條大狗就不追狼了,順著野豬的味一直追到這個山溝裡,轟出一小群豬,大豬有長牙,又跑得快,狗不敢追。我也不敢開槍,怕驚了狼。狗就咬死了這幾隻半大的豬,我把兩條咬爛的豬餵狗了,剩下兩隻全拖到這兒來了。」
包順貴用腳踩了踩肉滾滾的野豬,笑道:「你們幹得不錯,這半大的豬,肉嫩著呢,更好吃。今兒晚上,我請大夥兒喝酒。看來這兒的狼還真不少,明兒你們幾個再能打上幾條狼就更好了。」
巴圖說:「這些野豬都是從幾百里外的林子裡下來的,那兒野豬多,順著河就過來了。要不是額侖的狼多,這片草場早就被野豬毀了。」
包順貴說:「野豬肉是好東西嘛,往後人多了,多打點野豬,不是可以少吃點牛羊肉了嗎。我們農區來的人還是愛吃豬肉,不太愛吃牛羊肉。」
桑傑的牛車趕到,幾個人將獵物抬上車。巴圖示意狗們在原地繼續啃食,獵手和牛車先回。營地的柴堆已經準備好,車一到,大夥兒先挑了一隻最大的野豬開膛剝皮卸肉,草原牧民吃野豬肉也像吃羊一樣先要剝皮,而且不吃皮。不一會兒,篝火上空飄起烤野豬肉的香氣。野豬沒有家豬的厚肥膘,但是,肚裡的肥網油不少,楊克學著包順貴,用網油裹著瘦肉烤,那肉烤得油汪汪的滋滋響,遠比家豬烤肉更香。楊克早在獵手們卸肉的時候,就挖了不少野蔥野蒜和野韭菜,這回他也嘗到了香辣野菜就野味的草原烤肉的原始風味,心裡十分得意和滿足。他既看到了陳陣沒看到的天鵝芍藥,又飽餐了草原稀罕的野豬烤肉,回蒙古包後他就可以向陳陣誇耀自己的新奇眼福和口福了。
篝火邊,包順貴一邊請大家喝酒,一邊給獵手們大講天鵝美味帝王宴,可是獵手們都搖頭,弄得他很是沒趣。額侖草原的牧民只獵走獸,不碰飛禽,他們敬畏能飛上騰格里的生靈。
獵狗們結伴回營,警惕地巡守營地。七個人吃得酒足肉飽才站起身,收拾好剩下的豬,放在一隻鐵皮大洗衣盆裡。除了心和肝,大部分的內臟和豬頭都扔到草地上,作為狗們下一頓的食物。
傍晚,楊克悄悄離開人群,獨自一人走到可以望見天鵝湖全景的地方坐下來,雙肘支膝,雙手握著望遠鏡,靜靜地欣賞也許在不久後就將逝去的天鵝湖。
天鵝湖緩緩波動,湖中西邊的波紋反射著東方黑藍天空的冷色,東邊的波紋反射著西邊晚霞的暖色。波紋輕輕散開,慢慢滑動,一道道瑪瑙紅、祖母綠、壽山黃;一道道水晶紫、寶石藍、珍珠白,冷暖交融,色澤高貴。楊克的眼前彷彿正在上演冷艷淒美的天鵝之死,騰格里撒下了各色寶物寶光,為它珍愛的天鵝和清清天鵝湖道別送行。